第二十三章 小芳心中的秘密 小芳的眼球摘除手术做得还算顺利。大夫说:七天以后可以出院,再过一个月, 如果不发生变异,就可以给她配假眼珠了。 手术后的第三天,妈妈到医院去看望小芳,回来告诉我:小芳要我去看看她, 她有话要跟我说。 说心里话,我也真应该去看望她了。自打她从沈阳回来,我就一直没去看过她。 这有多方面原因:第一是暴风雨刚刚过去,家里、厂里都有许多事儿要办,我确实 走不开;第二是我打心里不大想见她。这又有两方面原因:第一是我不知道见了她 应该跟她说些什么,是默认我用皮弹弓打了她了?还是说明真相,告诉她我从来不 玩儿皮弹弓,她的眼睛根本就不是我打的?第二,我对她负伤后的表现,可以说很 不满意。我已经为她作出了最大的牺牲,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可她根本就不领情, 不知道积极配合。要是能听听大夫的话,听听学校老师的话,听听我母亲苦口婆心 的劝说,她的眼睛,何至于会有今天的结果? 现在她发出了邀请,我就是不想去,也不得不去了。再借故不去,不但在她面 前无法交待,任何人都会指责我。尽管蒋老师和崔兰英都怀疑闯祸的并不是我,可 多数人都已经认定这是我偶然玩儿一次皮弹弓所造成的“误伤”了。 我不想为这事儿向厂里请假,等到第二天厂休日,我买了些水果、罐头之类, 蹬上车往医院走。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见了她,究竟应该怎么说。可是考虑来考虑 去,总觉着怎么说都不合适。一直到了医院门口,我还是没想好应该怎么说。到了 这个地步,我总不能站在医院门口继续想。实际上即便再想一天两天,答案也还是 没有。因为这个问题突然发生以后,我已经反反复复不知道考虑过多少次了。现在 事情办成了这样,至少在小芳还处于治疗阶段,我不能再有什么变卦。最后的决定, 无非是“随机应变”四个字,就像面试一样,看我怎么“临场发挥”了。 进了病房,只见小芳一只眼睛罩着眼罩,一只眼睛闭着,靠在病床上养神,脸 色苍白而憔悴,瘦了许多,一根老粗老粗的长辫子耷拉在丰满的胸前。在满房间白 色床柜被单的衬托下,黑得特别,黑得突出。 我估计她并没有睡着。我也害过眼,用一只眼睛看东西,时间长了,是很累的, 这我有亲身体验。因此我默默地在她床前站了好一阵子,没好意思叫她。看着她的 眼罩,想象那眼罩下面,一定是一个血淋淋、黑糊糊的窟窿,好可怕好可怕的。都 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何况她是个女孩子。可是她的这扇窗户,现在已经关上;她 心灵上的这盏灯,永远熄灭了。世界上的一切,身体以外的任何景物,永远不能通 过这扇窗户到达她的心灵了。尽管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所造成,但我也为她的不幸感 到十分难过。我的心,仿佛也像她这盏没有灯泡的灯一样,一片黑暗 也许是我在她床头柜上轻轻放下食品的时候发出了响动,也许是她闭目时间长 了,想睁睁眼睛,总之是小芳突然睁开眼睛,发现我就站在她床前,急忙半坐起身 来,向我微微一笑,半带凄苦,半带欣慰,脸色立刻红润起来,却用歉意的口气问: “你来了半天儿了吧?为什么不叫我?” 从她那只好眼睛中,闪现出来的是一丝热切,一丝满足,全然没有我意料中的 怒气与谴责。我赧然回答:“不,我刚来。小芳,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你不怪我 吧?” “我怎么会怪你呢?听大姨说,这一段时间来,你们厂里事情特别多,天天都 要忙到很晚了才能回家。再说,你爸爸刚过世,有许多事情要你料理。还有这天气, 接连下那么多天暴雨,发了大水,要不是你们日夜防守,咱们这个古城就没有了。 偏偏我又在这样的时候……” “忙是忙了点儿,不过说什么也应该挤时间来看你。我有责任嘛!” “你已经尽到责任了。我知道,为了我,你没有升学。我也知道,给我做手术 的钱,是……是……”她说不下去了,咬住了下唇,一颗泪珠在那只看着我的眼睛 里打转。 她越通情达理,我越是心里不安。我说:“这些都不要提起了。我们的本意, 只希望能够保住你的眼睛。只要你的眼睛没事儿,别的都无所谓。可是……可是… …”这一回,轮到我说不下去了。 “这都是我的不好。本来,这是我的事情,只要我打定主意,谁的话都不听, 就不会有这样的后果。可是那时候我心里矛盾得很,我二哥一闹,我鬼迷心窍地就 同意了。打沈阳回来,我都不想活了。我知道我这是自作自受,本不想给你们再增 加负担的,没想到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和大姨。大姨对我比我自己的亲妈还好,我 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她。”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不应该这样想。” “那时候,你们家里正遭事儿,大姨自己也有病,还冒着大雨赶到医院来劝我 做手术。要不是她耐心地劝我,不但我不肯做手术,只怕也活不到今天了。现在想 想,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也真对不起她。”说到这里,在她眼眶里打转的那颗眼 泪,终于掉下来了。 “你不能这样想,也不许再哭了。大夫不是再三关照过,手术以后,绝不许掉 眼泪吗?事到如今,你要坚强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芳掏出小手绢儿来,擦去了眼角的泪水,依旧用她仅余的那一只眼睛呆呆地 看着我,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怎样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昨天晚上母 亲跟我说:可能小芳要提出今后的生活怎么办,给多少损失费之类的问题。家属不 好意思开口,所以要小芳自己跟我说。可是看她的表情,似乎又不像。 病房里有一个老妇人,患的是青光眼,看上去眼睛好好儿的,就是什么也看不 见。听见我们不说话了,她就絮絮叨地插嘴说:“闺女呀,你有那么多人关心你, 你还不知足哇?哪儿像我,说起来儿子闺女一大帮,可谁也不管我,要钱钱没有, 要人人不来。我那个死老头子,只知道喝酒,有俩钱儿,都让他喝了猫尿了,根本 不管我。多喝了两口,撒起酒疯来,天皇老子都敢骂。我劝两句,就拳头脚尖一起 上,打得我这个瞎老婆子满地上爬,不给他磕头求饶没个完。还是我最小的那个闺 女有孝心,是她把我送进这里来治病的。可是一打听,开刀要花上千万块钱,她也 没了主意了。她两口子一个月才挣一百多万,家里老小五口人要穿衣吃饭,日子过 得也不宽松啊。大的二的三的,一个个全比她家强,可是我住院都三天了,三个没 良心的东西没一个人肯出这笔钱。看来,我这个瞎老婆子没人要了,只好瞎到死了。” 老婆子一搭茬儿,我不得不劝她几句。小芳向我招招手,我把耳朵附在她嘴边, 她轻轻地说:“老太太好可怜,这两天只要房间里有人,她就絮絮叨叨地诉苦,见 了谁都是这几句,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大夫、护士都烦了,我跟她住一房,还不 得不听。我自己的事儿还烦不过来呢,哪有那心思去劝她?你要跟她搭上了茬儿, 她能把她家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跟你聊,你连躲都躲不开,她也不想想别人心 里烦不烦。我看,咱们俩还是到外面去坐坐吧。” 我点点头,扶她下了床,又搀着她下了楼。她没穿医院的拖鞋,而是穿一双黑 丝绒上绣着黄芯红花的皮底拖鞋。这当然是她家里送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 双拖鞋很不喜欢,至少是很不欣赏。 我们来到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这时候大约九点多钟,天气并不太热。树荫凉 底下的靠背长椅子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出来透透空气的病人,甬道上也有下肢 半瘫痪的病人在蹒跚学步,尽管走得十分艰难,却坚持着一步一步向前走。我们看 看靠背椅上没有空位置了,就一直走到花园一角的一个小亭子里。这里没人。她只 有一只眼睛了,我怕她走路不方便,所以一路上我都搀着她,她也就紧紧地坠着我 的胳膊,一直到了亭子里也没松开手。这样,我们在亭子的栏杆上坐了下来,她就 紧挨着我,拽着我的那只手,依然没松开。 亭子离围墙不远。围墙的外面,是一排楼房,看样子像宿舍。不知道哪家的收 音机里正在播放瞎子阿炳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那如泣如诉的旋律从远处飘忽 而来,显得格外哀婉动听。我很爱听这支曲子,可我今天无法聚精会神地欣赏了。 我像泥塑木雕似的坐着,两眼凝视着远方,看样子像在欣赏乐曲,其实心里翻江倒 海一般,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就像那个害青光眼的老太太,什么也没看见。 小芳以为我在全神贯注地听音乐,没敢打搅我,就把脑袋半靠在我的肩膀上, 望着不远处一对儿上下翻飞的蝴蝶在互相追逐。 直到《二泉映月》乐曲终了,电台换了别的节目,小芳才拽了拽我的手,提醒 似的说:“长根,今天我约你来,是因为我快要出院了。” “听我妈说,还有两天,是吧?” “是的。如果不发炎,我后天出院。为了我的眼睛,你们家花了一千多万,还 借了好几百万。我知道这钱……” “别提这个了。我妈说:花多少钱都不心疼,最惋惜的是没能保住你的眼睛。” “这主要怪我。长根……”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口,用仅余的一只眼睛盯视 着我,拽住我的手,也捏得更紧了。 我意识到她有要紧的话要说,就郑重其事地鼓励她:“说吧,有什么要求,我 一定想一切办法满足你。我知道我有这个责任。咱俩是老同学了,你知道我说话算 话。” “长根,你提责任,可就不像是老同学说话了。你把咱们的关系拉得太远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当然要负责到底的。尽管在我的感觉上,这种事 情根本就不应该出现。” “也许,也许这就是缘份吧。我这个人特别相信缘份。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她说的“缘份”指的是什么,一时间无法回答。她眯着一只眼睛注视 着我,足有半分多钟,见我不回答,忽然说:“长根,你知道不?我特别崇拜你。” 我一愣,更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你崇拜的?我既没有做出惊 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做出特殊的贡献。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你说的那两种人,我都不感兴趣,也都吸引不了我。” “咱俩在二中同学,说长不长,也三年了。难道你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既 没胆量,也没力量,是个很懦弱的人。” “对呀,咱们已经同窗三年,彼此之间是知根知底的。你总不会像梁山伯一样, ‘同窗共读三长载’,还不知道我是个女人吧?我对你,可是了如指掌的。人无完 人,金无足赤嘛。你有缺点,也有优点。可优点比缺点多得多了。” 这时候,两个护士从花丛中间的甬道上走了过来,边走边说,谈的是医院里评 级评薪的事儿: “别说给她长一级我不同意了,就是给她长半级的半级,我也绝不同意。她凭 什么提级?论资格,她既没在护士学校读过一天书,来医院还不到三年;论工作, 她连打针都打不好,简单的消毒、包扎都不会;除了年纪轻,脸蛋儿长得漂亮,能 招主任的喜欢,她有什么资格长工资?” “你就爱管这些闲事!你长工资了没有?” “当然长啦!不给我长也得行啊!” “你长了就得了呗,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又不是她长了就不给你长,又不 是她不长了就把这钱加给你,跟你不相干的事儿,你管她干什么呀?” “我不是给自己争,我是说这样办不合理……” 两个护士越走越远,终于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了,小芳这才拾起刚才的话茬儿: “长根,这三年来,你不感觉到咱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滋长么?” 我没体会到她所指的“特殊感情”是什么意思,点点头说:“这个,我当然感 觉到了。” 小芳听我这样说,她剩下的那一只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似乎春风吹过了花圃, 连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笑意。她把我的一只手合在她的双掌之间,含情脉脉地说: “躺在病床上,我老是在回忆这三年来的往事。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在班上,就数你的俄语学得好。我呢,老是在性、数、格上头 搞不明白。你为了帮助我,放了学也不回家,帮我复习,一直到我弄明白了才回去。 冬天日子短,有好几次咱们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我看看她,她的脸上更加明 朗起来。我接着说:“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深刻:去年夏天班里组织大家到海边远 足,商百富把我带的饭盒弄撒了,中午我没有饭吃,是你给我一个鸡蛋、半张烙饼, 我才没挨饿。” “商百富不是不小心把你的饭盒弄撒的,是他故意把你的饭盒踢翻,要你饿肚 子。就算他不小心弄撒了,也应该把他的饭分一半儿给你才是道理呀!可他捧着自 己的饭盒吃得挺香,根本就不管你。这个人太霸道了。” “他不讲理的事儿多着呢!在学校里,他故意把我的饭盒扔掉,让我饿肚子, 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的性格太懦弱,我怕他,他就更加飞扬跋扈了。” “他整人的歪点子多,还蛮不讲理,动不动就打人,谁不怕他呀!就因为班里 大家都怕他,把他惯出毛病来了。再说,团组织也没发挥应有的作用,没有好好儿 帮助他,要不,这两年来他哪至于会变得这样坏!” “你跟他是同学,只知道他在学校里的坏事儿,我跟他还是街坊,从小跟他一 起长大,要说起他的坏水儿来,哪可就不是你知道的那么一点儿了。” 我正在琢磨是不是要把那天她受伤的前后经过和环境情况分析给她听,以此暗 示她的受伤跟我并没有丝毫关系,就在这时候,从病房那边过来四五个人,一个五 十多岁的妇女哭成了泪人儿,嗓子都哭哑了。搀着她的一个短发姑娘边走边劝她: “妈,你别哭了,光哭有什么用啊?你就是哭死了,偷钱的贼也不会把钱给你送回 来的。” “没有钱,用什么给你爹治病啊!这个恶贼,偷我们救命的钱,不得好死呀! ……” 触景伤情,我想起了小芳上沈阳被小偷儿把钱偷走的事儿,心里更加恨这些小 毛贼。这哭声,这场面,当然也引起了小芳痛苦的回忆。她捏紧了我的手,感慨地 说:“唉,人间的事儿就是这样,有愁死的,也有乐死的。偷钱的人,只顾自己高 兴,哪顾别人的死活?” 我还在琢磨着怎么向她暗示,她见我木呆呆的样子,没有回答她的话,就又换 了个话题说:“前天我妈来看我,也说我的眼睛本来是有希望治好的,都怨她听信 了我二哥的话,如今害得我丢了一只眼睛。她又说:家里反正也没有力量供我上大 学,如今又丢了一只眼睛,上大学的希望更加小了。为了治伤,连毕业考试也没参 加。她的意思,是叫我高中也别上了,再过半年,她就是五十周岁,已经到了退休 年龄。她想叫我在家里休养半年,等我身体完全恢复了,就向厂里申请让我去接我 妈的班。又说像我这样少了一只眼珠的姑娘,往后搞对象肯定要困难得多。正好她 们厂子里有个老姊妹,也是回民,她只有一个儿子,性格脾气什么都好,现在在厂 子里开汽车。只为得过小儿麻痹,有点儿踮脚,今年二十六岁了,还没搞上对象。 听说我丢了一只眼睛,要安假眼珠,老太太亲自上门来跟我妈商量,表示愿意娶我 做儿媳妇。只要我同意,她们就安排我跟她儿子见见面,先处个朋友,要是双方都 没意见,等我满十八周岁了,就去领结婚证……” 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就嚷嚷起来说:“她这不是乘人之危么?你安上了假眼珠, 不注意看,是看不出来的。一只眼睛,也不影响你上大学。至少还有一半儿以上专 业可以报考,怎么可以因为少了一只眼睛就自暴自弃起来呢!再说,你今年才十六 岁,现在就考虑婚姻问题不也太早点儿吗?根据你的家庭条件,母亲和哥哥、姐姐 都有工作,供你一个人上大学,应该没有太大的困难,何况上大学还可以申请助学 金呢!我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因为眼睛的缘故就丧失了升学的信心。等你出院以后, 一定要安下心来复习功课,申请补考,争取升学。你的功课本来就不错,升学应该 不成问题的。退一步说,即便你家里实在不愿意供你继续念书,先去上班也可以。 一边上班一边还可以自学嘛。我走的就是这条路子。我家的条件,靠我母亲上班挣 钱供我升高中上大学是绝不可能的,我只能先上班,再争取考大学。不管你升学还 是上班,我希望咱们俩同一天考上大学。小芳,在这样的重大问题面前,你可得自 己拿得定主意,不要听别人的怂恿。要知道,考大学,搞对象,这可都是关系到你 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的呀!” 小芳满意地看了我一眼,却嗔着我说:“正因为是一辈子的大事,我这不是专 门约你来请教你么?” “你怎么答复你妈的?” “我告诉她,我这一辈子不搞对象不结婚了。至于肯不肯供我继续读书,凭他 们自己的良心吧。如果实在不愿意供我上学,叫我去上班也可以,不过绝不能以我 嫁人为条件。” “你的决定有一半儿是对的。不过你也没必要因为少了一只眼睛就灰心丧气到 不恋爱、不结婚的地步。我不是说过吗,安上了假眼珠,如果不注意看,是看不出 来的。” “少了一只眼睛,就是残废人了。”她沮丧地叹息着说。“不注意看也许看不 出来,要是注意看呢,还不是独眼龙!”她突然把我的手放到了我的心口上,用她 那一只眼睛呆呆地望着我问:“长根,你跟我说心里话,你不因为我成了独眼龙就 看不起我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怎么会呢!一个人美不美不在于她的面目,而在于她 的心灵。何况你安了假眼珠以后,外观上跟真眼珠是没有多少差别的。” “你这话是真心吗?”她的神色凝重起来了。 “当然是真的,难道我为了安慰你就说瞎话不成?”我也认真地说,神色显得 特别庄重。 她听我这么说,眉宇之间豁然开朗,突然间一下子把我的手挪了个位置,从我 的胸前按到了她的胸前,说了一声:“长根哥,你真好!”就把脸蛋儿埋到我的胸 前来了。 对她的这一突然举动,我连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不由得吓了一跳。我不好 意思推开她,但却显得很慌张似的轻轻地对她说:“别这样,快别这样,让人家看 见了不好!” 她没有听从我的话,而是用另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脖子,十分动情地说:“我不 怕,让谁看见了我都不怕!长根哥,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的。这个世界上我就佩服 你一个人,就崇拜你一个人!我今天统统告诉你吧,从去年开始,我就对你产生好 感了。我常常自己对自己说:我以后要找对象,就找你这样儿的。只可惜这话我不 敢直接跟你说。我相信你不是木头人,我对你的一番心思,你一定会觉察到,会感 受到的。” 对于这突然发生的戏剧性场面,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情缘,我可真不知道应 该怎样处理才好了。我的心乱成了一团瞎线头子,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理出一个 头绪来。小芳当然是个好姑娘,他不但功课好,人品也好。尽管她如今失去了一只 眼睛,但是这一点儿也不有损她的可爱。能得到她的爱,应该说是很幸福的事情, 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又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第一,我对她的 爱,从来没有超出同学关系之外,第二,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百美,心房狭窄,那 里面是绝对容不得两个女人的,第三,她是回民,我是汉民。即便前两种因素都不 存在,彼此的生活习惯不同,我也无法跟她结合。但是我不能把心里所想如实地告 诉她,不能直笼统地告诉她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更不能说我爱的是另一个姑娘。我 不能让她眼睛受伤之后再加上心灵受伤。我知道,如果我挫伤了一个姑娘的心,所 造成的痛苦,肯定会比她失去一只眼睛还要巨大。琢磨了好半天,我只能很婉转地 对她说:“小芳,我绝不是因为你伤了眼睛就看不上你。说心里话,我对你一直是 很敬重、很喜欢的。可你是回民,我是汉民,咱们之间的关系,只能停留在好朋友 的阶段,不可能再进一步发展的。咱们绝不能感情用事啊!” 她听我这样说,把头从我的胸前抬了起来,似乎对我的回答大惑不解,很不以 为然地反问:“只要咱们彼此真心相爱,回民、汉民有什么关系?《宪法》上没有 规定回汉不能通婚,谁也不能阻止咱们。再说,我是回族人,可我不是回教徒。我 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现在是共青团员,以后我还要申请入党的。至于生活习惯 嘛,那是可以改变的事情。终身伴侣的最主要条件是志同道合、互相理解、彼此相 爱。难道你敢否认咱们之间缺乏这个基础吗?” “小芳啊,恋爱,婚姻,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必须冷静考虑,可不能凭一时 冲动,感情用事啊!尽管我比你大点儿,可咱们都是刚刚初中毕业的学生,还是个 孩子,没有成熟。社会上的事情是很复杂的,个人的婚姻也不是那么单纯。除了你 我两人的因素之外,还不能不考虑双方家庭的意见,社会的舆论。特别是咱们还都 这样小,不要让人家说咱们盲目、胡来。再说你现在还在治病期间,不要因为这些 问题影响你的情绪,妨碍你的早日康复。办任何一件事情,都要三思而后行。小芳, 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听我这样说,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默默地站了起来,靠到了亭子的柱子上, 把食指伸进嘴里,下意识地咬着。同时,我所最担心的事情也发生了:泪水从她那 一只眼睛里哗哗地流了出来。 我急忙也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先把她的手指从嘴里拿出来,然后用我自 己的小手绢儿替她擦去眼泪。 “你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是假话,只有一句话是真的,你却没说出来:我配不 上你。因为我只有一只眼睛了。” “小芳!” “我原来以为你也爱我的,所以刚才我才敢这样大胆地向你表白。现在我才明 白过来,你根本就不爱我。或者你以前是爱过我的,现在……现在……” “小芳!” 一串眼泪,烫着了我的手。我急得团团转,脑子里在飞快地想主意:怎么才能 既不让她伤心,又能保我过关,而且还能安慰她、鼓励她,让她清醒过来、振作起 来呢?我知道自己没有这样好使的脑袋。唯一的办法,就是撒谎,说两句让她听着 高兴的谎话去骗骗她。可我又不会。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父母和爷爷就教育我要 诚实,不能撒谎。《狼来了》的故事,我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但是面对这样的窘 境,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在蒋老师面前已经撒过一次谎,愿死去的爷爷和父 亲原谅我,在这万般无奈的前提下,允许我再撒一次谎吧! 再一想,不,不,在小芳这样纯洁得像水晶玻璃似的姑娘面前,如果我对她撒 谎,不但降低了我自己的人格,也亵渎了她的灵魂。我一定要用实话来启发她,打 动她,让她从感性的迷雾中解脱出来,理性地看待问题,处理问题。 “小芳,爱情的前提,是互相之间的彻底了解。可是直到今天,你根本就不了 解我。你能说你的爱是真诚的吗?” 这开宗明义的第一句,就把她的低头啜泣止住了。她终于抬起头来,用疑虑的 眼神注视着我,静听我究竟能说出什么样的话儿来。 “自从我打伤了你的眼睛以后,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你是个漂亮、聪明的 姑娘,性格善良活泼,和蔼可亲。可是我破坏了你的美丽,让你失去了一只眼睛。 我内心十分痛苦,一看见你,我就想哭。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永远对不起你了。” 我拉过她的手,这只手冰凉冰凉的,凉得好像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我把她的 手按在我的胸口上,想用我沸腾的热血来温暖她的手,再通过她的手去温暖她的心。 “你是不知道的,因为我闯了祸,差点儿我母亲先我父亲离我而去了。你受伤 那天,崔兰英陪我回家拿钱给你住院,那时候我父亲正在弥留阶段,我母亲精神和 身体都已经非常脆弱,一听我在这样的时候闯下了这样的大祸,当时就晕过去了。 她浑身抽搐,四肢僵硬,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失去了知觉。要不是正好厂子里工 会来人帮着急救,我母亲大概就这样走了。我家的景况你不是不知道。我父亲一个 人挣钱,要养活一家三口,生活本来就不怎么富裕。再加上父亲工伤住院半年多, 花销大了,有几个积蓄也都贴了进去。给你的住院费,是我父亲还没死就从厂子里 借出来的丧葬费。你们去沈阳治病,那五百万是用我父亲的死换来的。我本来应该 给我父亲送终,可是等我处理完了你的事情赶到医院,我父亲已经咽气了。后来听 说你哥哥把这笔钱弄丢了,害得你的眼睛也保不住,我真是去寻死的心都有。就是 这样,我妈没骂过我一句,也没在我面前流过一次眼泪。小芳啊,你应该知道我为 什么不能升学而去厂子里上班,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没能常常来看你。你不知道 我母亲是拖着沉重的病体为你四处奔走的。你失去了一只眼睛,我失去的是什么, 你知道么?我失去的是我的家,是我的心!所以说,你在我的心中是一个矛盾体, 我看见你就心中难受。你说,在这样的前提下,咱们之间怎么可能建立起爱情和家 庭来呢?”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些不应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里面有真话,也有谎话。我只希望她听了我的这一席话之后,会死了爱我之心, 没有想到她倒冷静下来了,不慌不忙地说:“你别在我面前说谎了。我已经注意观 察了你很久很久。我可以肯定地说,你刚才所讲的,没有一句是真话。刚才我已经 告诉过你,从去年开始,我就对你产生了好感。所以不论在什么场合,只要有你在, 我常常不能自制地多看你几眼。出事儿的那天,我和几个女同学在教室的后面讨论 一个问题,商百富他们在黑板前面拣粉笔头打麻雀,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做作业。 你背对着我,我却面对着你。你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却一直在注视着你。正因为 我注意你的一举一动,所以我能够肯定地说:直到我受伤,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根 本就没动一动,怎么可能从桌案里面拿出皮弹弓来,再转身把我打伤呢?如果真是 那样,你就是存心要打伤我,而不是什么误伤了。我受伤之后,听见商百富喊了一 声:”是章长根打的!“也听见你分辩了一句:”不是我!“我受伤后眼睛痛彻心 肺,听见你已经给自己分辩过,也就顾不得帮你分辩了。进了医院以后,我就跟你 们隔离开,崔兰英到你家去拿钱、当时你父亲正在弥留阶段、你母亲为了我晕死过 去等等,都是好几天以后我才知道的。当时我就觉得奇怪:这件事情跟你毫无关系, 为什么商百富咬你一口,你就统统默认了呢?我也曾经把这话告诉过蒋老师,她说: ‘章长根自己都承认了,想来总不会错吧?’可我却不这样想。我知道你默认打伤 了我,是为了让家里拿钱给我治眼睛。你知道我家里拿不出这一笔钱来。可我也知 道你家里并不比我家富。最后的结论,你为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只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你爱我。我相信我这一年多来对你的爱已经萌发,在节骨眼儿上起作用了。 就为这个,我对你的爱一下子膨胀了十倍,发展了二十倍。我听信哥哥的话,要到 沈阳去治眼睛,也是为了要报答你,想给你一双好眼睛,像以前一样明亮的好眼睛。 从沈阳回来,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坏了,很可能保不住了,那时候我万念俱灰,不愿 意让你得到的是一个不完整的形象。就为了这个,我想到了死,我不愿意再做任何 手术。我想见到你,跟你说明我的心迹就自我了断,可你怎么也不来。我知道那时 候城里发大水,你根本来不了,可我总想你会来。后来大姨来了,她苦口婆心地劝 我,她说她以后要像亲妈一样对待我、关心我;她还带来了你的话,要我无论如何 一定要听大夫的话,接受治疗,今后的美满生活,还要咱们共同去创造。我听懂了 你的弦外之音,知道你并不因为我残废了就嫌弃我,这才坚强了起来,这才同意接 受治疗的。我知道我还小,谈论婚姻问题未免为时过早。可是在这样的特殊时刻, 没有你的爱我就没有活下去的信心,所以我才迫不及待地要把你约到这里来,目的 就是要当面讨你的一句实话:你究竟爱不爱我。在我的心目中,你既然能够为我做 出这样大的牺牲,当然是爱我的。可是情况在不断地变化:我受伤之初,大夫说眼 球和视力基本上都能保留,后来被我哥哥一搅和,我自己一任性,这个眼球保不住 了。我已经成了独眼龙了,你还会爱我么?这就是我今天再三问你的主要话题。开 始你说你绝不因为我少了一只眼睛就嫌弃我,我还真相信呢,等谈到了实质问题, 我才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假话,都是你编出来骗骗我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少了一只眼睛……”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受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转身就要跑。我怕她跌 倒,赶紧拦住她。她就势扑进了我的怀里,叫了一声:“长根哥!”就趴在我的肩 头,伤心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