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妈妈真好 我从医院回家,妈妈告诉我说:百美的妈来过了。 我的心嘎噔一下子。她来了,准没好事儿。不是为了百富的事情,就是干涉我 跟百美的事情。多半儿是她从长春回来,听说百美三姊妹搬到我家来了,她不乐意, 特地上门来问罪的。 母亲见我突然间紧张起来,急得鼻子尖儿直冒汗,笑着说:“这一回,她不是 来骂你的,而是来谢你的。她不在家,是你救了她的三个闺女。她一进门就千恩万 谢,说是没你相救,她的三个闺女一个也活不了。” 我注意到母亲房中一个人也没有,急忙又问:“百美她们都到哪儿去了?” 母亲笑着打趣:“媳妇儿还没过门儿,闺女都是人家的。人家亲妈来了,我能 不叫人家领走吗?” “她们住哪儿了?” “她们自己的房子塌了,还能住哪儿?当然是咱们的那几间旧房啰。她说她手 头多少还几个积蓄,要我把房子暂时租给她住,她赶紧把男人和儿子找回来,清理 房基,准备材料,打算翻盖。我说,街里街坊的,租什么呀!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没人住还坏得快呢,叫她只管住,住多长时间都不要紧的。她听我这样说,又再三 道谢。带了闺女正要走,我知道她们家铺的盖的全压在房盖底下了,又卷起两床被 褥来让她们带走。只要手里有钱,粮食反正哪儿都能买,如今米面食油统购统销, 大水之后也不涨价,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只是既要拆旧房又要盖新房,他们一家 六口可得忙活一阵子了。” 母亲说到这里,又递给我一封信。信是舅舅写来的,妈妈已经拆开看过。我见 百美她们有母亲照顾着,暂时不用我操心了,就走进自己房间看信。 舅舅的信中说:他从海军报社学习结束回到舰队以后,又进入紧张的军训阶段。 他还要抓时间写一篇通讯。信中又说:百美给他写的信,从语句到内容,都比以前 有了进步,错别字也少了,要我鼓励她继续努力,要持之以恒,不要半途而废,停 止不前。 再看下去,我的心情就沉重起来了。因为我大舅开过豆腐房,土改中评了个富 农,所以发展第一批党员没有他。尽管他信中说他会乐观地正确对待,思想上有压 力也是免不了的。我就奇怪:二舅在大舅家中连个长工都不如,怎么能够和哥哥同 一个成分呢?何况二舅十五岁以后就在我家住,跟他的富农哥哥更加没关系了。看 起来,土改中划阶级定成分,也有不合理的。难道二舅就不会把情况向党支部说清 楚么? 他的信中又说:有个老战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叫金小秋,比二舅小九岁, 今年刚二十一。她是青岛人,前年从海军通讯学校毕业,在去年的收发报比赛中得 过第二名。不过他们不在一条舰上,至今还没见过面,只见过照片。从照片上看, 虽然穿着军装。看上去依然美丽俊俏,楚楚动人,脸型很像百丽。我想,只要真像 百丽,就应该说是很漂亮的了。他们刚开始通信,目前只能说还算投缘,不能说成 与不成。 信的最后问我最近读什么书,写的小说发表了几篇,要我抓紧时间学习,不要 年华虚度,还特别引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一句话: 生命属于人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致 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就可以说:“我 已经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全人类的解 放而斗争。 我看完了信,默默地思考了好久,这才对母亲说:“妈,二舅跟金小秋的事儿 要是能成,也就了却您的一桩心事了。” “但愿他们能成。女方年龄是小了点儿。可是二十五六岁的姑娘,除非有特殊 原因,有几个没对象的呀?” “事业心重的人,有志气,有追求,怕成家分心,大都结婚晚。三十岁的男人 娶二十多岁的姑娘,现在看起来年龄差距大,再过十年二十年,就不显了。” “事业心重,也没你二舅那样儿的。他入伍以前,也有好几个像模像样的姑娘 追求过他,可一个个都被他拒绝了。他满嘴里拼博、追求、理想、前途,整天只知 道读了写,写了读,像中了魔似的,别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好像结婚这件事情与 他无关似的。我也无可奈何。不是他不听我的话,而是我的话打动不了他的心。你 爸总说:‘帅男会有出息的。’叫我不要多嘴。我希望你们都有出息,可也不能不 要家呀?” “妈,我二舅他小时候那么苦,咱们为什么不早点儿把他接来呢?” “你二舅在大舅家受苦的时候,咱家生活还很苦。那时候你爸在小鬼子的工厂 里做工,你爷爷在码头上卖苦力,累死累活,拿回来的工钱,除了买棒子面,也剩 不下几个了。要在家里添一个人,就像往身上压一座大山。你姥姥走了以后,我们 把你二舅接来过几次。可住不了几天,他就闹着要回去。有两次,还是偷着走的。 这以后再怎么接,都不肯来了。他跟我最贴心,什么话都跟我说,可就是这件事儿 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实话。直到他考上了中学他哥哥不肯供他读书,不得不跟我到 这里来上学,他才跟我说了其中的原因。你知道,你二舅是个性格特别坚强的人。 这种性格,他是从小就养成了的。以前他到咱们家来,看见咱们家那么穷,增加他 一个人吃饭,等于全家人勒紧了裤腰带省出饭来给他吃。他觉得这是连累了我们, 于心不忍,所以宁可自己吃苦,也不愿我们增加负担。你爸爸听了,伤心得直掉泪, 安慰他不要想得太多,我们家再怎么穷,每顿饭多蒸两个窝窝头的粮食还是拿得出 来的。又鼓励他好好儿学习上进,争取以后有个好的工作,出人头地,靠自己的力 量来改变环境。你二舅读书非常用功,在班上的考试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一边 读书一边还抽时间去拾废纸、拣破烂儿,自己给自己攒学费。一直到他初中毕业, 应征当了兵,进了部队,生活才算改善了。他现在的这点儿文化,还是到部队以后 继续自学才提高的呢。” 我忽然想起二舅因为成分不好没能批准入党的事儿来,就又问:“妈,我二舅 小时候这么苦,我姥爷家怎么会是富农成分呢?那时候他家里究竟有多少地呀?” “要说地,倒也不多,拢共不过八十多亩。在东北地区,地广人稀,这点儿地 不算什么。土改的时候,家里有一百亩地的贫农也很多。关键是你大舅在外面当伙 计,你姥爷年纪大,你二舅年纪又太小,家里还开着豆腐房,只好雇了个长工。土 改的时候评成分,就因为有雇工,有剥削,加上你姥爷的为人吝啬小气,对待长工 有名的刻薄,特别是轮到给工作组派饭的时候,不是贴饼子,就是窝窝头,连碗面 条汤都舍不得,还没有自己家里平时吃的好。再说,那时候评成分,地主、富农是 有比例的,多大的村子,多少人口,必须有几个地主,几个富农,少了工作组也交 不了差,所以最后定成分的时候,就拿他凑数,给他定了个富农。其实,要是论一 年的收成和家庭生活,还不如村子里的富裕中农强呢。” “这我就明白了。以前我老想不通:既然姥爷家是富农,怎么肯把女儿嫁给一 个穷工人呢?原来富农家的生活,比工人也强不了多少哇!” 妈妈笑起来说:“富农跟富农可不一样。趁两挂大车、雇三个长工、天天喝酒 吃肉的是富农,像我家只雇一个长工天天吃棒子面儿难得吃一顿白面的也是富农。 天下的事情,是没有办法两头找齐的。对我来说,嫁到章家来,公公、婆婆和男人 对我都不错,除了家务活儿,再也用不着下地,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尽管依旧是 顿顿棒子面儿的命,反正在娘家吃的也是这玩意儿,回到村子里去,人家还说我做 了城里人享了福了呢!” “我还明白了一件事儿。我姥爷刻薄起家,待人小气,所以我大舅也继承了我 姥爷的脾气,不但待人刻薄,对待自己的亲弟弟也刻薄。奇怪的是:我二舅和您也 是姥爷、姥姥所生,怎么你们两个就不小气、不刻薄呢?可见人们所说的‘家庭影 响’,也不是绝对的。” 妈妈听我说到了她的身上,不想继续说下去,就换了个题目问我:“姥爷家的 事儿,反正跟你没关系,你就不要刨根问底了。我问你,小芳约你去,到底有什么 事情跟你商量?是不是提出来要经济补助哇?” 我这才想到,打医院回来,只顾看二舅的来信,忘了把跟小芳见面的经过跟母 亲汇报了。跟小芳见面的经过,当然不能全部如实地跟母亲说,我只能拿出一半儿 藏起一半儿,拣那能跟母亲说的话说:“她倒没提钱的事儿。她只是告诉我:他家 里人的意思,反正只有一只眼睛了,不可能上大学了,让她干脆连高中也别上。她 妈还有半年就到了退休年龄,要她休养半年,身体康复了,一只眼睛看东西也习惯 了,就去接她妈的班,当一个小工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算了。她妈还说:一个姑 娘家,丢了一只眼睛,再要想嫁个条件好的男人也不可能,只能降低要求了。她妈 的厂里有个汽车司机,今年二十六岁,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有点儿踮脚,所以 一直没搞上对象。他妈跟小芳的妈是老姐儿们。他妈亲自来为儿子提亲,说是大家 都有些不足之处,不如两头凑合,只要孩子互相没意见,再过两年,等小芳满十八 岁了,就登记结婚。小芳是为了这件事情找我征求意见的。” “这怎么可以呢。”母亲惊讶得张大了眼睛。 “是啊,我也说这太埋汰人了。丢了一只眼睛,至少还有一半儿专业是可以报 考的,为什么要自暴自弃呢。照我看,这分明是她的哥哥、姐姐们想借此机会不再 供她上学。按她家的条件来说,母亲和哥哥、姐姐都有工作,那么多人供一个小妹 妹上大学,应该是绝没问题的。可是我看她的哥哥、姐姐们私心都挺重,只想自己 好,根本不管妹妹的死活。我鼓励她拿出信心和勇气来,出院以后,首先申请补考, 先把初中毕业证书拿到手,再争取上高中。如果家里谁都不支持,先去上班也可以。 她的成绩在我们班里算是比较好的。只要自己下定决心,高中的功课是可以自学的。 如果她真的上不了高中,我鼓励她三年之后跟我一起考大学。” “这就对了。那么搞对象的事情呢?” “只要她下决心考大学,跟瘸腿儿司机的事情当然不会再提起了。难办的是, 她突然跟我说,早在去年夏天,她就对我产生了好感,今天正式提出来要跟我处对 象。” “这怎么行呢!她是回民,咱们是汉民。” “回民汉民,倒不是主要问题。她自己也说:她是回族人,不是回教徒。她是 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现在是共青团员,以后还要申请入党。不吃猪肉,只是她们家 的生活习惯。只要我同意跟她好,这些习惯,她都可以慢慢儿改。” “那么说你同意了?” “这怎么可能呢!第一,我从来没有爱过她,连想都没这样想过。当然,如果 我这样答复,她会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根本的原因是我已经跟百美好上了。我不 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过这样的话我不能对她说。这样说对她刺激太大了。” “那你怎么答复她的呢?” “我只能说:我们的年龄都还太小,目前应该集中精力努力学习,婚姻问题以 后再考虑。” “你这样说,她能同意吗?” “她当然不同意。她说,我这是嫌弃她只有一只眼睛。这就叫我很难分辩了。 她的眼睛是我打伤的,如果连我都嫌弃她只有一只眼睛,我就成了天下最没有良心 的人了。” “是啊,在医院里,就有护士这样跟我说过:把小芳娶过来给我当儿媳妇,所 有的人情账就全都一笔勾销了。可见这样的想法不但小芳有,许多人也都有,可能 小芳的家里人也这样想过。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事儿会由小芳自己提出来。” “我倒不这样想。小芳说她愿意嫁给我,绝不是因为我伤了她,她嫁不出去, 就赖上我了。我倒相信她是一片真心。即便这次她没受伤,初中毕业以后或者更长 一些时间,她很可能也会这样向我提出来的。只是客观条件的改变,迫使她提前向 我说出来罢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没有办法。我一推辞,她就说我嫌弃她,哭得很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她是绝对不能再哭的。为了不让她伤心,好保住她的眼睛不发炎,我只得说我对她 也有好感,这事儿关系重大,不是自己一个人所能够决定的,要回家来跟家里商量 了再说。” “从她的眼睛出发,目前只好这样拖一拖。最彻底的解决办法,是等到适当时 机,你应该把你和百美的事情跟她摊牌。以前我怕唐春花不同意,会从中作梗;根 据这次她到咱家来的态度看,她对你的看法有了改变,也许肯答应的。不过这事情 只能走着瞧,急也急不来的。”说到这里,母亲笑着打趣起我来:“帅男呢,是三 十岁了还没搞上对象,你呢,刚十八岁就一个一个送上门来,推也推不掉,倒是不 用我操心。噢,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了:百美走的时候,有点儿不舒服,是两个妹 妹架着她走的。我要留她在这里再住两天,她妈还不放心,一定要她一起走。” 我吃了一惊,忙问:“是什么病,到医院看过了吗?” “没什么大病,也就是感冒发烧,四肢无力。许是前一阵子风里雨里累着了点 儿,再加上着点儿凉。你要是不放心,就去看看她。” “她今天刚走,我找个什么理由去看她呢?” 母亲想了想,从钥匙链儿上退下一个钥匙来,递给我说:“大门的钥匙,不是 有两把吗?你的那把早就给了百美了,我的这把,你给她们送去吧。房子归人家住 了,咱们手里不能有钥匙。” 我接过钥匙来正要走,妈妈又说:“百美病了,你在街上给她买点儿水果什么 的。再看看她们家缺什么,咱们家有的,赶明儿再给她们送过去。” 妈妈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