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派出所内外两宗案子 商百富花了八百块钱的邮票,往派出所寄了一封不署名的检举信,果然给了保 双喜一个致命的打击。他被传到派出所,一个叫毕大千的办案人员开始好好地问他, 动员他主动坦白。他当然不承认有任何偷窃行为,到废品站偷铜的事情么?更加没 有,绝对没有,任凭办案人员怎么启发,仍是铁嘴钢牙,就是不认罪。办案人员只 好把他挂了起来,到废品收购站去核实。一查对,当天丢了的不仅有紫铜,还有好 多黄铜、废铝和有机玻璃。 盗窃犯的作案方法和路线,检举信上说得清清楚楚。办案人员一看材料,心里 就明白:写检举信的这个人对作案人的底细如此清楚,肯定也是盗窃团伙成员之一。 写检举信的原因和目的,很可能是由于分赃不均,想来一个借刀杀人。不过,要是 两个人共同作案,一个被逮捕,另一个能太平无事吗?据此分析,因分赃不均而一 气之下写检举信的可能就很小甚至不存在了。这个人也许参加了拟定盗窃计划,后 来因某种原因没有参加行动,又因某种原因怀恨在心,所以才想打击报复。又怕自 己牵连进去,所以写的是匿名信,不敢把真名实姓写上去。万一被查了出来,暴露 了自己,因为检举有功,也能得到宽大,因此检举人怀有侥幸心理,才决定冒险一 试。 毕大千外调回来,心里有底了,继续提审。 “保双喜,不管你怎么嘴硬,你犯罪的事实是确凿的。我们掌握了大量的材料。” 毕大千,对抓小偷儿经验十分丰富,经他的手送进大铁门里去的不法分子,都 不会忘记他的名字。 保双喜仍然硬挺着。他心里在盘算:只要我的牙齿咬住,两片嘴唇闭上,来一 个死不承认,看你怎奈我何!你们口口声声说“坦白从宽”,其实谁都知道:一进 了公安局,还不是越坦白越从严?量你们也不会掌握多少材料,不过是青辣椒下油 锅──瞎炸而已。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毕大千其实是“冒问”一句。他说的“和你在一起”,是一种“技术性”也可 以称之为“艺术性”的语言结构。因为这既可以理解为“住在一起”,也可以理解 为“在一起作案”。到底是什么内涵,全凭听话的人自己理解了。保双喜果然中了 计,一听问他“那个人”,不由得心头一颤,立刻猜到了这封检举信可能是商百富 写的。那天下大雨,除了商百富没有人知道他作案。这小子,为什么要告发我呢? 对了,他要钱我没给他,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原因。好吧,看来我得张嘴了。我把 你这个诨蛋也咬出来,叫你小子也不得安宁。 “他叫商百富。” “在什么地方住?” “西郊新一村。” “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工读学校我们是一个班的。” “你们两个谁先提出来到废品站偷东西?” “他。” “为什么不是你呢?” “他说他要用钱。” “是他找的你,还是你找的他?” “是他找的我。” “除了你们两个,还有别人参加吗?” “没有了。” “他怎么知道废品收购站就在你家隔壁呢?” “是我告诉他的。”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 “他找我借钱,我没有,又怕他打我。” “是谁爬进收购站偷窃的?” “我们两个都进去了。” “先拿的什么?” “紫铜板。” “还有什么?” “杂紫铜,杂黄铜,废铝,有机玻璃废料。” “打更的老头儿没发现吗?” “没有。他睡得像死狗一样,又下着大雨,能听见什么?” “偷的东西是不是从墙上扔出来的?” “有的是,有的不是。” “为什么?” “紫铜板太重,扔不动。” “这些东西一共卖了多少钱?” “八百多万。” “你们怎么分的?” “他拿了四百五十万,余下的四百零几万给我了。” “你知道检举你的人是谁吗?” “我猜就是这个商百富。” “他为什么要检举你?” “……” “保双喜,你还不老实?” 他一哆嗦,正在想词儿,这时候派出所葛所长进来,大声宣布:“先把他扣起 来,全部人员跟我去出现场。” 花园小区十四号楼一单元六楼有人喊救命,是路过楼底下 的人跑到派出所报的案。 “咱们俩的事儿,与我妈没关系。”一个姑娘气愤的声音。 “你的所作所为,都是这条老母狗指使的,怎么与她没关 系?“说话的声音穷凶极恶,令人胆寒。 “你想把她怎么的?” “杀了她老丫汀①的。” -------- ① 丫汀的──北方下层社会所流行的口头语,是“丫头生的”四个字的急读 合音现象:先把“头生”二字合成teng音(北方歇后语:捂着腮帮子进医院──装 牙疼),又从teng音转为ting. 是一种“蔑称”。 “那你先杀了我吧。” “你先说答不答应?” “用鞋底子照照你那模样吧。” “你不答应,我就连你一起杀。” “你这个没人味儿的野狗,我闺女烂在家里,也不嫁给你。我看你敢把我怎么 的?” …… 住在隔壁的老太太是个退休的地毯厂工人。她虚掩着门,不敢动一动,实际上 是两腿瑟瑟发抖,迈不开步了。嘴张得老大,可就是发不出一丝儿声音,脸煞白, 耳听着隔壁的一切,可就是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一声惨叫,一股殷红的鲜血从门底下流到了过道上。 “呼啦”一下,一颗五十多岁的女人头胪从窗口扔到了楼下;接着又是一声惨 叫,一个血淋淋的姑娘整个儿从窗口扔了下来。葛所长带头冲上了楼,不用问,一 看门口的鲜血,就知道发案的房间。他拼命地敲着门。凶手在里边把门闩死了。葛 所长命令用手枪将门锁射穿,一声枪响,房门打开了。与此同时,凶手由楼窗头朝 下跳了下去。 室内的墙上、床上、地毯上溅得到处都是血。一具无头的尸体,横卧在离门口 大约两米远的地方,从白布衫上的血迹来看,可能扎了三刀,脖子上的肌肉还在抽 搐。地板上一件浅黄色衬衫和一条花裙子被撕得稀烂。 楼外的现场,已经被观众围得水泄不通。 老妇人的头颅有一半儿是白发,脸朝下歪在一块砖头上。卧在地上的那个姑娘, 看年纪大约二十二三岁,戴着粉红色的乳罩,穿着健美运动员穿的那种三角裤,一 刀扎进了小肚子,另两刀扎在乳房上,咽喉下部的一刀是横走的。由于扔下来的时 候头先着地,颅骨已经塌陷。另一具男尸,看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留着寸头,左 耳上方的左脑部位有个大窟窿,乳白色的脑浆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这个人的长相, 按照小说里的描写,是个猪嘴獠牙的人,眼睛眍陷进去像两个大坑,大蒜头鼻子鼻 孔朝天,确实其丑无比。他的右手还紧紧地捏着一把杀猪刀。左腿看上去比右腿好 像要短些,右脚脚尖儿上挂着一只旧胶鞋,左脚的那只鞋是在第一现场的窗台下找 到的,上身穿着白色汗背心,前边油迹斑斑。左手弯曲在身下,手指抠进土里。 刑警队来人照了像,然后用草袋子把尸体都盖上了。苍蝇嗡嗡地飞舞,有的钻 进草袋子底下,有的叮在地上的碎肉和血块上。 据了解内情的人说,出事这家姓高,是一家汽车修配厂的厂长,叫高明智,一 家三口人,老伴儿已经退休,在居委会当主任,女儿高红,原来和父亲一个单位, 做的是出纳工作。 凶手也是这家汽车修配厂的,姓牛名奇,是个板金工。他见高红长得漂亮,也 不照照自己那副丑模样,一门心思只想跟高红交朋友。对于这样的人,高红当然连 白眼珠也不会瞧他一眼。牛奇长相奇丑,性格粗鲁,文化很低,办事野蛮。他厚着 脸皮接二连三往办公室跑,要找高红“唠唠”。高红当众骂了他一个个狗血淋头, 把他轰了出来。有人逗牛奇说:“打是疼,骂是爱,被姑娘骂几句,等于表扬你一 样。搞对象、谈恋爱,都得趁热打铁,你不跟紧了,盯严了,要是让人家捷足先登, 你可就亏了。”他不知道人家是逗他,竟信以为真。每天下班以后,都在厂门外面 等着。等高红一出来,就拦住她要“谈谈”。高红当然不会理他,目中无人地跨上 自行车,笔直地朝回家方向骑去,脸上挂着天鹅嘲笑癞蛤蟆的表情。 高明智知道了这件事情,找牛奇谈过几次。牛奇不理他那个茬儿,口出狂言, 说什么“一家女百家求,只要你女儿没嫁人,我追求她也不犯法”。高明智怕出万 一,采取了防范措施,把女儿调到铸锅厂去了。 牛奇听说高红调走了,像疯了一样,开始寻衅闹事。 汽车修配厂有个司机叫郭贵勇,他早就对高明智怀恨在心了。他因为经常出黑 车、拉私货,被厂长批评了好几次,不但不知悔改,反而更加明目张胆地和高明智 对着干。厂长就通知劳资科,把他从司机班上调到了后勤。他更加不满了,每天骂 骂咧咧地到厂里报个到,就不知去向了。 他听到牛奇“人丑口味高”的新闻以后,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又觉得是天 赐良机。他细细地琢磨了一番,找到牛奇告诉他说:“‘打到的老婆揣到的面’, 自古至今家家如此。你不好好儿整理整理厂长,他闺女就能嫁给你,那是白日做梦。” 他又告诉牛奇:“女人就怕吓唬,你拿把杀猪刀在她面前比划比划,不出一个礼拜, 她准能做你老婆。” 牛奇一听觉得有道理,很感谢郭师傅出的好主意。就在郊区一个卖肉的亲戚家 借了一把刀,乐滋滋地来到高厂长家。今天正好高红休息,也在家里,高厂长倒没 在家。他本来只想吓唬吓唬她,她要是答应结婚,就大事完毕,既没想到真要杀人, 更没想到会自杀。都是话赶话逼到了那个份儿上,双方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于是最 后酿成了悲剧。 毕大千出完现场回来,接着提审保双喜。保双喜反咬一口,说商百富是个心狠 手黑到处作案的惯窃,写匿名信检举,就因为他嫌分到的钱少了。毕大千取得了口 供,当天下午就到新一村把商百富抓到了派出所。 经审问核实,不但弄清了商百富不是惯窃,保双喜作案的时候商百富也没有参 加。商百富的确是为了要出没分着赃这口气写的检举信。而保双喜则是为了报复商 百富的检举揭发,生咬硬啃地让商百富戴上了手铐的。商百富在派出所呆了半天一 夜,因为既没分到赃,也没前科,终于在翌日早晨放了出来。 商百富被抓走的时间,正好是商万财回家以后的一个多小时。商万财在外县的 建筑工地干活儿,只知道家里发了大水,却不知道自己的房子塌了。他是接到了百 美的信,特地请假回家来修房子的。 商百富被派出所一抓走,唐春花就把一肚子火气都发在商万财身上:“你是个 太监的卵子没用的货,一个背枪的不认识,一个掌权的亲戚也没有。嫁给你这么个 窝囊废算是冤透了。你本事不大,挣钱不多,就知道回家找老娘钻窟窿,真是个没 出息的东西。” 商万财挨了骂,不敢还一句嘴,气得直咬嘴唇直摇头。说实话,他不是没有掌 权的亲戚,他的亲哥哥就是个地区级掌权的大干部。可是自己家里的这些事儿,能 去跟哥哥说吗?每次见到哥哥,哥哥问他家里情况,他总说过得不错。对自己这个 刁老婆,他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商百丽放下书本走进母亲的屋里,很不客气地说:“你从我三舅家回来,就没 有过一天顺当的时候,不是瞧着这个不顺眼,就是瞧着那个不对劲儿,就我哥一个 是好人,可他还是让派出所给抓走了。我哥干的事儿,跟我爸有什么相干?我爸被 你骂得都一声不吱了,你还炒豆似的骂起来没完没了。连知了儿叫累了还惦着歇会 儿呢,你一天到晚得得起来没个累的时候。你不烦,别人还烦呢。” “你给我闭上你那张×嘴!这船上没有你什么货,你出什么头哇?你哥刚回来 还不到两天,能办什么坏事儿了?派出所抓他,分明是没事儿找事儿,欺负咱们家 没个气儿粗的爷们!你要是有本事,怎么不到派出所去保他回来?” “我哥被派出所抓去,是他应该挨抓。他半个多月不挨家,准是在外面做了犯 法的事儿了。派出所为什么没抓我呢。” “你这个死丫头,越大越胳膊肘朝外拐。你愿意在我家做闺女,就给我老老实 实呆着,别呲毛炸翅儿,要是你不愿意,觉得在我家亏得慌,就给我滚,滚得越远 越好。”唐春花双手插在腰上,气急败坏的,又提高了八度音接着骂下去:“你吃 我的、穿我的,如今长大了,还胆敢来数落我,简直无法无天啦。今后再听见你满 嘴里喷粪,我就把你轰出去,不许你迈我家的门槛。” “我告诉你,妈,你要是还这样护短儿,你儿子早晚会给你惹大乱子的。” “这你就用不着管啦。他是我养的儿子,他就是把我吃了,我也愿意。” “好吧,一时半会儿的,你死不了,我也死不了,咱们骑着毛驴儿看唱本儿─ ─走着瞧吧。且看你的宝贝儿子他怎样孝敬你。” 百美躺在炕上,勉强抬起烧得烫手的脑袋,唤了一声:“二妹,你过来。”她 望着擦着眼泪走过来的妹妹,心里一阵痛楚,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你就少说 一句吧,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跟她顶嘴,她可就要骂出更难听的来啦。” 百丽瞧着姐姐,心里苦闷极了: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啊,一点儿温暖都没有! 早也盼爸爸回来,晚也盼爸爸回来,如今爸爸回来了,可是这个当家人又什么事情 全作不了主。天下做娘的都有母爱,独有自己的妈妈却和后娘一样冷酷。姐姐感冒 发烧,病倒三天了,她也不张罗着给她看病,如果没有长根哥送来的药,还不知病 到什么程度呢! 商万财哎声叹气地说:“你们姊妹几个嫁了人就好了。赶紧找个有福气的人家, 快离开这个火坑吧。” “横人都是让悚人惯出来的,她能这样不讲理,跟你的窝囊有关系。”百丽刀 刀见血地说。 “二妹,你怎么能对爸这样说话呢!”姐姐劝着。 “我是既可怜他,又爱他,又恨他,现在我恨他比爱他又多了好些。谁家的爸 爸像他这样,儿子做坏事他都不敢管。将来他儿子犯了法,首先要问他一个没做好 父亲的罪;重了还得判刑,办他一个变相指使儿子犯法的罪。 ” “爸爸够苦的了,你别再给爸爸灌辣椒水啦。” “姐,你瞧着吧,咱们这个家,准会让商百富弄得家破人亡。你看他那个样子, 出门半个多月,连个招呼都不打,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干什么。一进家门,像个 凯旋归来的英雄豪杰,对谁都瞪两眼。小小年纪,还不会挣钱呢,就叼上了红双喜 香烟,那可是四五万块钱一包的高级香烟,一盒烟就够咱全家吃一天的。回家来屁 股还没挨着板凳儿,就要吃要喝。妈什么都依着他,忙着给他炒菜烫酒。咱爹回来, 咱妈这样伺候过他一回吗?我真不明白,咱们家里谁是家长?是商百富,是唐春花, 还是商万财?”百香瞅着不公,也插进嘴来说。 “行啦,小妹,听姐话,你们俩都不要说了。算是我求你们,让我清静一会儿 好不好?” “我倒是赞成小妹的性格,有话就说。叫话憋死的人活着也没意思。咱们这个 家,太重男轻女了,逼得咱们姊妹几个都快没活路了。商百富是个男的,他就是去 杀人放火,在这个家里照样吃得开。不过男人跟男人也不一样,老子就不如儿子。 咱娘除了跟儿子合得来,跟谁也合不来。她事事耍奸,还爱出尔反尔,说了的不算, 对谁都是阴一套阳一套的。她不是没出去上班过,就为她跟谁也处不长,三天之内 热乎得赛过一个人,到了第四天,就臭得不可闻了。上班不到一个月,换了三个车 间,弄到后来,哪个车间都不要她,她还自以为是块香饽饽,找书记哭,找厂长闹, 骂这个师傅不是东西,骂那个组长不是玩意儿,谁都欺负她。厂里也没办法,庙小 容不下大佛,只好把她请回家来了。在厂子里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在家里还能不横 行霸道吗?” “二妹,越说你越来劲儿了不是?你也想学你妈那个脾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