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百美终于是我的了 进入秋季,天气凉了下来,日子好过多了。 为了增加收入,早日还清借款,经厂工会和家属委员会推荐,我母亲也到厂里 上班了。 父亲故去以后,家里就我和她两个人,家务活儿并不多,有上班的机会,当然 求之不得。我母亲是家属委员会的积极分子,热心于公益事业,但是文化不高,又 没技术,年纪也大,只能安排在后勤当一名杂工。行政科、会计科、秘书科好几个 办公室加上走廊、楼梯的清洁卫生都由她负责,信件报纸也由她到传达室取送,工 作不算多,工资四百五十万──比我还多二十万,但这不是厂里的照顾,她已经四 十多岁,是按勤杂工开的工资,而我是新进人员,按办事员开的工资;我有希望一 级一级往上提,她可基本上固定下来,没有提级的希望了。不过她再过若干年可以 按退休工人待遇领退休金,这可就比一辈子当家庭妇女要强多。 我是厂篮球队队员。在全市工业系统的秋季运动会上,我们厂的篮球队把冠军 的奖杯给捧回来了。但是我却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打中锋,被对方绊了 一交,摔破了膝盖。幸亏骨头没碎,只是撕破了一块皮。但是由于膝关节要转动, 膝盖上又没有肌肉,处理困难,伤口发炎了,局部红肿不堪,膝关节不能弯曲,只 能拄着拐杖走,看起来挺严重的,其实并没有伤筋动骨。 我奉命在家里休息,但是每天必须到厂医院去换一次药,姑且算是强迫我活动 活动腿脚吧。 今天是厂休日,我从医院换药回来,趴在书桌上写我构思已久的一篇短篇小说 《钱包》,妈妈整理完房间,正在洗头。 将近十一点钟,妈妈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喊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去,但是没放下笔:“有事儿吗?” 母亲慈祥地笑着:“你呀,写小说写得简直走火入魔了。我喊了你好几声,你 就没听见。”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正被小说里的情节感动得热泪盈眶,根本就忘记是在 自己家里了!” “我这一上班,咱娘儿俩天天吃食堂,今天西红柿炒黄瓜,明天黄瓜炒西红柿, 那菜都吃倒胃口了。今天厂休,咱们买四两肉馅儿,包一顿饺子吃吧?” 其实我对于吃饭一向无所谓,吃什么都行,怎么简单怎么来,只要把肚子填饱 了就得。我要的是时间。可是妈妈刚上班不久,吃惯了自己做的饭菜,吃食堂的大 锅菜,总觉得不对口味,老说那菜既贵又难吃,不如自己家的青菜豆腐吃着鲜。既 然母亲有这兴趣,我也不便于驳回,只得“舍命陪君子”,让母亲高兴高兴,就放 下笔说:“行啊,咱们是有好久没吃饺子了。我这就去买馅儿。”说着,挣扎着要 站起来。 “不用你去。你给我好好儿歇歇你的那条伤腿吧。” 母亲拿上一个篮子,开门出去了。刚出去两分钟,估计还没下楼呢,又听见钥 匙开门响,随着开门的同时,母亲喊了起来:“长根,你看谁来了?” 我扭头往门那边一看,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来的居然是极少走动的多年老邻居、 百美的母亲唐春花。 我的心里有些发怵,见是她登门,立刻有一种“夜猫子进宅”的感觉,估摸着 准没好事儿。但是脸上不得不装出一丝儿笑意来跟她招呼:“唐姨,您好!”说着, 站了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招呼她坐下。 “哟,孩子的腿这是怎么了?”她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 “打篮球摔的,蹭破了点儿皮,没什么事儿。”母亲帮我回答,尽量把伤势说 得轻一些,怕她回去一说,百美会担心。 “唐姨是从新村来的吗?”我希望她是路过,顺便来看看我们。 “今天我是特地来看望你们的。前天我就想来了,听百美说,才知道你们的厂 休日是星期二。” 她一说“特地”二字,我的心就“突突”地跳起来,生怕她为百富或百美的事 儿找碴儿,登门吵架。我们搬到新居来以后,跟邻居们处得都很好,要是唐春花来 一个泼妇骂街,没遮没拦,什么脏话、难听的话都骂出来,我们的清白就让她给玷 污了。她既然已经进门来,总不能把她轰出去,所以最好的招数是“以礼相待”, “笑脸相迎”,哪怕多挨几句数落呢,但愿她不撒泼,不发火,能给我们顾全一下 面子。所以我尽量装得亲热,撕开一盒红梅烟,客客气气地递上一根:“唐姨,您 抽烟。” 母亲急忙沏茶,一面也不安地问:“他姨,您找我们有事儿吧?” 我给唐春花点上了烟,她颇为得意地猛吸了一口,呼地喷了出来,却闪烁其辞 地说:“是啊,是有事儿,还是很重要的事儿呢!这就叫‘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很重要的事儿”,自然是跟她的宝贝儿子 有关了。除了儿子,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的伤腿本来就踮着,心情一紧张, 竟“嗦嗦”地抖了起来,汗水也从鬓角、前额、鼻子尖儿上慢慢渗出来了。 “啊呀,孩子伤得这样重,怎么不让他住院呢?瞧把他疼的!快坐吧,别站着 啦!都不是外人!” 我真得坐下了,要不我准得晕倒。不过听她刚才说的两句话,倒似乎对我的健 康很关心。谢天谢地,但愿她看在我受伤的份儿上,不跟我发火儿才好。 “他姨,您有什么事儿,您就说吧。”母亲分明也有些忍耐不住了。 “孩子他爸回来了。是我打电报去把他催回来的。他一听说自己家的房子倒了, 三个孩子全靠长根救了出来,又住到了你们家里,如今又把你们的房子借给我们住, 感激得不得了。本来他自己要过来当面道谢的,咱们是多年的老街坊了,你们也知 道他拙嘴笨舌的,连句整话也不会说,还是我自己过来替他道一声谢吧!” “嗨,这还不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嘛!别说是多年的老街坊啦,遇上这么大的事 儿,就是从来不相识的人,不也得先安顿下来再说不是?这么点儿小事儿,还值得 一提呀?” 母亲也猜到她不是专为说一个“谢”字大老远儿地专门跑这一趟的。何况上次 来接女儿的时候,这话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更不会为了代表丈夫道谢来一个“礼多 人不怪”。但是我却十分希望她仅仅是来道谢的,千万千万别再有第二个主题了。 “替我男人道声谢,不过是捎带,我来这里,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哩!”她吐 出一口烟,半带神秘,半带庄重地说。 看样子,她是个干架的行家里手,使出了“先礼后兵”的招数,好听的拜年话 先说,难听的话自然放在后头。我将心一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是福是祸, 你就摊牌吧。何况我办的都是在理的事儿,除了怕她胡搅蛮缠混闹一场,除了怕她 口出不逊不管不顾,只要她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讲理,我没什么好怕的。 母亲只是呆呆地坐着,似乎也在静听她的下文。 “她大姨,”唐春花转过身去,对我妈说:“这一年多来,你家长根,跟我家 大丫头的事儿,你总也知道吧?” 我一听,果然来了。也许是先拿百美的事儿开场,百富的事儿,要留着压轴呢。 “是啊,咱们两家,尽管门儿不对着门儿,窗户可是对着窗户呢!街里街坊的, 都十几年了。你们百富,跟我们长根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你家的三个闺女, 也常到我家来跟我聊聊天儿;百美不上学了,在家闲着闷得慌,常向长根借本书看 看,这我都知道。” 母亲也不是好对付的,她先把关系说得平淡些,预先留下了退路,不给唐春花 以可趁之机。 “百美这孩子不大懂事,没惹你生气吧?” “百美是个好姑娘,我挺喜欢的。” “老嫂子,咱们十几年的老街坊了,你可要跟我说实话,你真不讨嫌我们家的 孩子么?” “哪儿的话,你们家的孩子个个都那么能干,那么懂事,长得又一个赛过一个 美,街坊四邻谁不夸奖呀!特别是百美,谁见谁爱,最招人喜欢了,我疼还疼不过 来呢,怎么会讨厌她呢?” 妈妈说的“你们家的孩子”,是打了个马虎眼儿,其实指的只是女孩子,所以 特别点了一下百美。要说百富,街坊四邻没一个不讨厌的。不过这话唐春花准不知 道。在她的眼睛里,她家四个孩子中,最可爱的当然是百富。 “老嫂子,你要是真疼她,那可就是她的福气啦。咱们两家,彼此知根知底儿 的,也用不着说那绕脖子话,我就跟你明说了吧。我们那口子回来,从人家的闲话 中,听说我们家百美常往你们家跑,问我可有这事儿。我说:多年的老邻居了,哪 有不来往的道理?他说:来往跟来往不一样,孩子都老大不小的了,如果你有情我 有意,尽管现在不行包办婚姻了,可咱们做大人的,还得给孩子操操这份儿心。我 想想这话不错,就去问我们那丫头。她倒是不脸嫩,我一问,她就一口承认有这么 回事儿。不过她又说:他们只是感情好,说得来,并没惦着想结婚。听说你们长根 志气还挺大的,不混到大学毕业了,还不想结婚呢。我一听,就觉得这事儿咱们两 家得商量商量,要是孩子们自己都没意见,两家大人也都觉得孩子还不错,尽管现 在《婚姻法》上不行订婚这一说,让他们把关系肯定下来,一者了却咱们做大人的 一桩心愿,二者关系公开了,他们来往得再多,也没人敢说闲话了,还省得有人惦 着咱们家的孩子不是?” 我一听今天的唐春花忽然间特别通情达理起来,心里不由得十分纳闷儿。我在 商家母子的眼中是个“悚人”,是一向被他们所看不起的,今天怎么太阳打西边出 来,居然不嫌弃我来了?这究竟是百美自己做的工作,还是她爸爸出面,让唐春花 的脑子开窍了?既然唐春花是找我妈商量这件事情的,我似乎不便于插嘴,只好磨 不丢丢地听着,傻呵呵地笑着。 母亲听唐春花转了一个大圈子,才把话说到了点子上,闹了归齐,是亲自上门 给孩子说媒来了。这个快嘴利舌的女人,遇上这样的好事,怎么倒磨不开面子了?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妈又是真心喜欢百美的,难道还会往外推不成?可是 婚姻大事,不比买酱油打醋,又不能答应得太痛快了,就顺着唐春花的话茬儿说: “你们家的姑娘,当然是没挑的啦,可不知道我们家这个傻小子,你们两口子看得 上看不上眼呢!” “哟,这是什么话!你们家孩子,土地庙新村一条街上,谁不知道是千里挑一 的好小伙儿啊?读书用功,人品端正,待人诚恳,办事厚道。特别是这次发大水, 我们家没一个大人,要不是长根及时赶到,我家三个闺女一个也活不了。说起来, 他还是我们家丫头的救命恩人呢!听我们家大丫头说,他写的文章,如今一篇篇接 连地在报纸杂志上登出来了,这不是个大才子么?这样的孩子,赶明儿准有出息, 是个做大事的人才,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只怕我们家大丫头配不上他呢!所以今 天我要亲自来讨他自己的一句实话。”说到这里,她又面向我说话了:“长根哪, 你要是真喜欢我们百美呢,你就说句肯定的话,大姨我作主,把百美给你了;你要 是并不真喜欢呢,你也说句实话,别逗得我们孩子把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赶明儿 菜篮子打水一场空。大姨没上过几年学,是个粗人,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可这话糙 理不糙,你说是不?” 唐春花终于又恢复了她那说话痛快的性格,而且冲着我来了。我实在没想到她 今天还确确实实是来成全我们,不是来拆散我们的。有这样好的机会,如果我不赶 紧抓住,一旦她反悔起来,可就是过了这家村没有这家店了。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笑 了起来,很高兴地说:“大姨,谢谢您不嫌弃我,不瞒您说,我和百美两个,早就 说定了非她不娶,非我不嫁,怕只怕您老不同意,正惦着慢慢儿说服您、动员您、 争取您呢!” “我还没老呢,你们就把我当成老封建了,是不是?”唐春花笑着接了下茬儿, 分明是在打趣我。 “这就好啦,他们自己没意见,两家大人也不反对,双方说通,今天就算把他 们两个的关系肯定下来了。这件事情,按说应该是我去找你商量的,一来孩子年纪 都还小,想让他们再处一段时间,不急于谈婚姻问题;二来呢,我家这段时间接连 出事儿,也顾不上。俗话说:船到桥头自会直,我也就顺其自然了。今天你比我先 走了一步,事情完满地解决了,我真得好好儿谢谢你呢!不过孩子究竟还小,大家 都还要学习提高,结婚的事儿还早着呢。肯定了关系,也就是让你们安下心来,把 更多的精力用于学习,少在这方面耽误工夫的意思。”母亲见事情已经说定,见好 就收,做了总结发言,明面上是说给我听的,实际上还是说给唐春花听。 唐春花的嘴固然厉害,说起正经的来,可没我妈“家委会调解委员”那点儿水 平,只能唯唯诺诺地说:“是哩,是哩,我们也是这个意思。” 这一天上掉下来的喜事,乐得我心花怒放,合不拢嘴。照我原来的估计,我们 的婚姻,困难主要来自她妈的阻挠,很可能要经过反抗,甚至付出相当的代价,才 能得到幸福。做梦也没想到,事情顺利起来竟有这样顺利,坐在家里,好事儿就送 上门来了。通过这件事情,我对唐春花也突然增加了好感,觉得她尽管脾气不好, 对儿子也太护短儿,可在女儿的婚事上,倒是相当的痛快,没怎么为难我。我见她 手上的烟头已经扔掉,赶紧又递上一支,算是第一次诚心诚意地讨好丈母娘。 悬在我头顶的一块殒石落了地,在嗓子眼儿上“嗵嗵”狂跳的心也回到了胸腔, 大腿也不哆嗦了,心里乐滋滋的,甜丝丝的,整个身子简直有点儿飘飘然,眼前所 有的静物似乎都向我绽开了笑脸,都在向我点头祝贺。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幸福是 什么滋味儿,我眉宇间飞出了喜悦,心里出现一片万紫千红,闻到的也是爱情之蜜 酿造出来的甜蜜与芬芳。在梦幻一般的感觉中,我陶醉了。要不是当着两位大人, 要不是我这条伤腿,我一定会蹦得老高,大声朗诵哈菲兹的诗: 我就像一条鱼, 掉进苍茫大海; 只期待我的情人, 把我钓上岸来! “……老嫂子,百美她爸倒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只是太窝囊,没本事。我嫁 给这样的人,这一辈子算是倒楣透了。家里大小六口,就指着他挣的那两壶醋钱, 怎么开销哇?我是家里事情多,脱不开身,那年人家动员我出去上班儿,出去干了 一个来月,就回来了。如今孩子一个个长大,我家那个窝囊废也不说给走走门路, 想想办法,找个工作。他亲哥哥现管着一个地区,给亲侄儿分个差使,还不是一句 话的事儿?可他狗肉上不得桌,怕人家笑话,他哥哥那里连门也不进。没办法,只 好我自己四处托人。前天,红玫瑰理发厅的老板答应叫百富去学徒,我还怕百富不 肯去呢,跟他一说,这小子倒不挑,还挺乐意的。” 一提百富,母亲沉默不语了。我估计她一定是想起了小芳信中说的嫁祸于我的 事情来。我只好接了下茬儿:“不上学了,学个手艺也是正路。总不能一辈子依靠 父母哇!” “学理发这行当还行。他出师以后,不论是自己开店还是给别人干,一个月少 说也能挣一两百万。不像国营工厂,干大半辈子了,拿七八十万还算是高薪呢!” “理发这个行业是不错,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自己开店,本钱也不用多少。” 母亲勉强地回答。 “百富一出去,家里大的就数百美啦。这孩子,你是看着她长大的,什么不知 道?脾气、秉性都好,从来没让我操过心。这可是我最好的孩子了。百丽、百香都 常常跟我顶嘴,存心气我。只有百美,从来没有气过我。前一阵子有好几个人跟我 提过亲,不是对方的家我没相中,就是小伙子我没看上,更主要的,还是知道她已 经跟长根好上了。如今新社会兴自由恋爱,我也不能当老封建,再搞包办了。本来 我也想让他们再处一段时间的,可老有人上门来提亲,他们的事情不定下来,我也 没法儿告诉人家闺女有主儿了不是?”她抽了一口烟,又回头对我说:“长根哪, 如今你上班了,可不能还像在学校那样,毛手毛脚的,一弹子把何小芳的眼睛打坏 了,糟了那么些钱不说,你妈还跟着受罪,最可怜的还是小芳,这眼睛可是最珍贵 的东西,不比一个手指头、脚指头,掉了就掉了。这安上去的假眼珠子,可是个样 子货,不管用的啊!” 我和妈妈都哑口无言了。这口黑锅,我可要背到哪天算一站呢?别人说我,我 都忍受,独有商百富的母亲也来教训我,尽管她现在是我的丈母娘了,我也咽不下 这口气儿呀!我的心突然冷了下来,几乎要结冰了。 正好这时候有人敲门。母亲去把门打开,进来的是我们厂篮球队队长和两个队 员,手里提着香蕉、苹果之类。他们是来慰问我的。 “你们家来客了,我也不坐了。这件事情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反正以后聊天的 时间有的是,慢慢儿再聊吧。长根的腿好了,到我家去玩儿。” 母亲留她吃了午饭再走,她死活不干,只好让她走了。 第二天,母亲上班走了都半个多小时了,我还在床上躺着。不是我想睡懒觉, 是因为昨天夜里伤口疼得我一分钟也没睡着,估计是有变化,怕母亲知道了着急, 强忍着没吱声。母亲一走,我赶紧解开绷带查看伤口。我的天,膝盖上下一片红肿, 果然伤口恶化了。我试着想下床走走,每迈动一步,伤口疼得钻心,看样子,非得 赶紧到医院看看不可。 可是怎么走呢?只要能下楼,我就可以喊一辆三轮车拉我到医院,可是我没有 拐杖,连楼都下不去,气得我直捶自己的脑袋,拿了张方凳把伤腿架了起来,又倒 回床上,想想有什么办法。 这时候,有人敲门。 会是谁呢?厂子里,从工会到球队,加上保卫处的同事,大都来看过我了。是 不是队长昨天来看我,说起我的伤很重,无法行走,所以厂子里派车子来送我上医 院了?要真是这样,可就天从人愿了。 我坐了起来,一面答应“来了,来了”,一面用方凳当拐杖,让那条伤腿悬空, 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门边,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是百美。 “啊,长根哥!” 她进门来,回手关上了房门,就搂住了我的脖子,想扑进我怀里。我一只脚悬 空,一只脚承受不了她扑过来的份量,只好就势坐在凳子上,两手搂住了她的腰, 仰起脸来惊讶地问:“百美,你怎么来了?” 她的脸贴到了我脸上,嘴巴正好在我的耳边,只听见她轻轻地说:“昨天我妈 回去,说是你的腿打球受伤了,不能走路,当时我就想来看你。可我的几件衣服下 大雨那会儿都沤烂了,身上穿的衣服昨天洗了,还没干呢,我总不能穿着汗衫裤衩 来看你吧?我犹犹豫豫的,百丽就骂我,问我是等衣服干要紧还是来看你要紧。我 真想穿上湿衣服立刻就来,又怕大姨笑话我。衣服都穿上了,又犹豫了半天,还是 没好意思来。” 我一按她的身子,她就坐在我那条好腿上。我捧住了她的脑袋,脸对脸呆呆地 看了她足有五分钟,一句话也没说,把个百美看得呆了,不知所以然地问:“长根 哥,你怎么啦?” “百美,您真漂亮!” “哎呀,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个!” “你好像瘦了点儿,不过这样显得更苗条了。” “你的腿受了伤,怎么不给我稍个信儿去?” “你的辫子比我上次看见的又长了好多了。” “长根哥,我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 “百美,你真像一朵芬芳鲜艳的碧莲花!” 她噘着小嘴,瞪大了眼睛,装作生气的样子,怒视着我。 “啊呀,我的上帝,你这个样子,更加漂亮了。” 她终于被我逗乐了,妩媚地一笑,双手捧住了我的脸蛋儿,实实惠惠地亲了我 一口,说了句:“你也真是的,腿伤成了这样,还有这心思打哈哈!” 我更结实地亲了她一口,对着她的耳朵说:“你一来,我的腿就不疼了。” “长根哥!”她动情地轻轻叫着,把我搂得更紧了。她怕碰疼我的伤腿,可又 舍不得离开我的怀抱。我们这是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亲热。因为彼此都知道关系 已经肯定,无所顾忌了。更何况她知道我母亲已经去上班,家里就我一个人,不会 有任何人来打搅我们。这“订婚”以后的第一次“幽会”,不但格外甜蜜,也具有 历史性意义。我们都想“奔放”一下,好在大脑中留下最最甜蜜的记忆。她的手在 我的脖子上,耳朵上,脸上,鼻子上忘情地抚摸着,眼睛看着我的眼睛,鼻子尖儿 离我的鼻子尖儿越来越近了。我轻轻地搂了她一下,她那鲜红的、滚烫的双唇就贴 到了我的双唇上,眼睛却陶醉般地闭上了。我捧着她的脸,贪婪地像喝葡萄美酒似 的吮吸着,吞咽着,终于把她的舌头吸过来了。她把我送进了天堂里,我们两人不 由自主地激动得全身哆嗦了起来,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切的一切,都 不复存在,而两个人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人,最终连一个人也不存在了,世界变成 了混沌一片,恢复宇宙刚刚形成那时候的一个黑洞,谁也看不见谁了,时间凝固了, 脑子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不知道这是香,是甜,是鲜,是美。──这才是我们相 爱以来的第一个吻,第一个真正的吻,真正意义上的“初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大概是她憋得透不过气儿来,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我 这才放松了她。只见她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憋的,一边往我的怀里钻, 一面含糊不清地呢喃着:“长根哥,我永远永远地爱你……” 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百美,我也永远永远地爱你。” 我把她的脸从我的胸前扳开,只见她的眼眶里满噙着泪水,不知道是高兴的还 是激动的。我用舌尖轻轻地舔去了她的眼泪,她用两只明澈得像黑水晶似的的眼睛 羞涩地看着我,两个脸蛋儿更加红润,更加鲜嫩了。她的鼻子挺直而秀气,像维纳 斯,但比维纳斯的鼻子更小巧,更具有东方女性的妩媚感。她的嘴巴小,嘴唇薄, 鲜红欲滴,一口细小的糯米牙,一个个全那么整齐洁白。这里是产蜜的地方,是送 爱的地方,是两心碰撞的地方,是两情融会的地方,是互相温暖的地方,是心声共 鸣的地方,也是发出世界上最最优美动听的“长根哥”的地方。我忍不住再一次地 吻她吻她,吻她的脸颊,吻她的鼻尖,吻她的双唇…… 她静静地让我的吻像狂风暴雨似的落到了她脸上的每一个部位,尽情地享受着 我对她的爱,但从我按在她胸前的那只手上,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心在“嗵嗵” 地狂跳。──平静的表面,隐藏着一颗多么不平静的心呵! 美丽的姑娘,吻得够却看不够。你现在属于我的了,永远属于我的了。我痴痴 地看着她,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长根哥,你是不是打算出去呀?”她眨巴眨 巴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腿伤成了这样,还往外走哇?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没有哇?”我被她问得不知所云。 “不打算出去,在家里你穿这么多衣服干什么?瞧把你热的,脑门儿上都是汗 了!” “噢,我每天要到医院去换一次药,你来之前,我正打算出门,可是腿疼得我 迈不开步,又没根拐杖,下不了楼,就又在床上躺着。不过脑门儿上的汗,那不是 热的,是你来了,我高兴的,激动的。摸摸你自己的额头,不也是一脸热汗么?” 她伸手摸摸脑门儿,果然摸了一手的汗水,不由得笑了。 “你几点钟去医院?我来了,就不用拐杖了。我扶着你送你去。” “我反正是随到随换药,早点儿晚点儿都没关系。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坐 会儿吧。今天这里可是咱俩的天堂啊。” “那你就把外衣脱了吧。”说着,她站起身来,帮我褪下了衣袖,又扶我到床 上躺下,自己坐在床沿上。 “百美,我想不到今天你会来。”我握着她的手说。 “那你认为我应该什么时候来呢?” “最早也得三四天以后。” “为什么?” “你妈昨天刚来给咱们定了亲,你成了没过门儿的媳妇儿了。” “成了你的媳妇儿了,听说你受伤,不是更应该早点儿来看你吗?” “我怕你妈不让你来。” “除非妈回去不说,我不知道;知道了,我能不来妈?别看我平时不跟妈吵, 要是她太不讲理了,我可也豁得出去,我才不听她的摆布呢!” “你这叫又有斗争,又有团结。”我笑着说。 “要说斗争,二妹比我有本事。我是能忍就忍,实在忍不下去了,这才斗争。 告诉你一件事儿,不过见了二妹,你可不许笑话她。” “行,保证做到。你快说是什么事儿吧。是不是跟咱们有关?” “是跟你有关。我把你寄给我的信,都给她看了。连你转给我的小芳写给你的 信,也给她看了。你不生气吧?”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呢!只怕她看了以后,会说我是贩卖感情的薄情郎,在用 甜言蜜语引诱你吧!” “她怎么会这样说呢!她对你佩服得了不得。她说她也很爱你的,不过让我捷 足先登,先下手为强了。再说,她刚十四岁,也不好意思跟我抢老公,就饶了我了。 她还说:以后要找对象,就找一个像你这样儿的,找不到就一辈子不结婚。” “噢,我真有这么好吗?你现在是胜利者了,你倒是说说,我究竟有什么好?” “她的看法基本上跟小芳差不多。她说你为别人着想的时候比为自己着想的时 候还多,这样的人世界上都少有。” “这她就不懂了。一个女人,最不喜欢的,就是丈夫老为别人着想。时间长了, 你也许会讨厌我这一点的。”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老打哈哈。” “我这不是打哈哈。我说的是实话。” “至少我不会,我相信她也不会。今天她本来要跟我一起来看你的,正要出门, 她的一个同学来了,只好让我一个人先来。她说她下午一定到。” “那我可真要谢谢她那个同学了。” “为什么要谢她的同学呢?” “她要是跟你一起来,咱们能这样亲热么?要知道,订婚以后的第一次见面, 跟洞房花烛有同等情趣,同等意义,要是有个外人在身边,岂不是大煞风景?!” “长根哥,你真坏!” “我坏你还嫁给我?” 我们俩都大笑起来,接着又搂成一团滚在一起了。 我膝头的伤,红肿已经消退,发炎也控制住了,再换两次药,就要收口了。 我的伤之所以好得那么快,主要得感谢百美的悉心照料。她每天一早就来,除 了扶我到厂医院换药之外,家里的活儿她全包了:买菜、做饭、洗衣服、拖地板、 整理屋子,等等,等等,什么都干,简直像个小保姆。唯一不同于保姆的,她还要 尽到一个未婚妻的职责,给我以情爱,给我以温馨,用她女性的温柔给我以精神上 的安慰,使我忘却肉体上的痛苦。他劳累一天,经常晚上很晚了才走。有时候多耽 搁一下,赶不上末班车,只好骑我的自行车回去。我们俩还没结婚,她已经肩负起 做妻子的责任了。可是她只能付出劳累,尽到义务,却得不到做妻子的起码权利: 忙活了一天,到晚上她还非走不可。妈妈几次留她别走了,她总是坚持要回家。─ ─她恪守没过门儿媳妇儿的“规矩”,可在婆家走动,但绝不在婆家过夜。 赶上星期日,百丽和百香也来。这可就热闹了:百美送我上医院,百丽和面, 百香剁馅儿,等我们换药回来,四个人一齐动手包饺子,妈妈中午回来,尽吃现成 的。 妈妈说:“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享福过呢!” 我说:“我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这样幸福愉快过。” 小香说:“那就让长根哥每隔一两个月摔他一交吧!” 百丽说:“你倒是高兴了,长根哥受得了吗?!” 我说:“我倒是受得了,只怕你们大姐要累晕过去了。” 妈妈说:“你们这一帮子全是傻瓜!长根不摔交,你们就不能来吗?” 果然,从此以后,平常日子百美一个人来;每逢星期天,三个姑娘就打伙儿一 起来。后来,我的腿伤基本上好了,上医院换药不用百美扶了,百美就每隔一天来 一趟。其实家里并没有太多的活儿要她做,饭我自己会做,地我自己能扫,天气凉 了下来,衣服也不天天换,等妈妈下了班晚上再洗满来得及。但是百美为了让我腾 出更多的时间来搞创作,坚持每隔一天来一趟。 时间充分,精力充沛,生活充实,感情充足,写小说不但速度快,内容也生动。 养伤期间,我一口气写成两个中篇寄了出去,编辑部来信说:小说的主题显明,文 字流畅,几乎不用多大的修改就可以发表。他们夸我逐渐成熟了,却不知道这里面 也有百美的一份儿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