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处长出的两道难题 我的伤基本上痊愈了。十月五日,我第一天上班,就被杨处长叫到了他的办公 室。 处长虽然是军人出身,办公室的布置却很典雅:墙角放一盘五针松,苍劲挺拔, 咫尺之内,能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可辨千里之峻。站在盘景前面,如入松林深 处,使人悠然神往;大有六月忘暑之感,更有盘中山水胜桂林之慨。正面墙上挂一 轴条幅,上书“尽忠报国”四字,是岳飞手迹的拓片。 处长是四川人,参加过半截子长征,但是最艰苦的雪山、草地,他都经过了。 从朝鲜前线回来以后,就一直在我们厂做治安、保卫工作。他背了一辈子枪,敌我 观念十分强,对待下属就像亲兄弟,什么话都说,对待敌人那可就是另一副面孔, 一点儿温情也没有了。 事后我才知道,关于我爸爸的“工伤事故”,尽管莫厂长再三打掩护,强调此 事由技术处负责,由他亲自抓,几次开会调查事故的原因,只召集工会主席、总工 程师和劳资科科长,而借一个因由把他这个负责治安保卫的处长派到省里参加一个 并不十分重要的会议,但是他回来以后,并没有因此撒手不管。他从群众中搜集反 映,知道莫厂长有小动作,就把情况直接向劳动局汇报了。所以事情一直拖到半年 之后,劳动局终于派下一个事故科科长来干预此事。也因为有了劳动局的干预,爸 爸被害的真相方才逐渐大白于天下。听说我要来厂接爸爸的班,是他第一个提出来, 要我到他的保卫处的。 杨处长平易近人,全厂的人都很喜欢他,连家属们见了他也是有说有笑的。 他这个人,最大的嗜好就是抽烟。他抽烟只求数量,不求质量,怎么次的烟他 都抽,不过他的抽屉里总准备着好烟,那是为客人准备的。 这时候他正在打电话,一边说话一边抽烟,办公室里早已经烟雾腾腾的了。见 我进来,他示意我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打完电话,拉开抽屉,取出为客人 准备的好烟,递了一支过来。我笑笑说:“我不会抽烟。” “还不会抽烟?那最好了,给你自己节约,也给我节约。给你抽的,可是好烟 呢。像我,算是完了,这一辈子跟烟结下了不解之缘,看样子是戒不掉的了。我老 伴儿叫我‘烟熊’,我至今都不知道烟熊出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模样。究竟是我像 烟熊呢,还是烟熊像我?我问过动物园的师傅,他们笑着说:‘烟熊啊,森林里没 有,有的家庭里养着。可这是国家重点保护的特级珍贵动物,谁都不许打,谁打谁 偿命。’” 我真想大笑一场,可我和处长还不是很熟,不敢放肆,只好极力忍着,憋得我 肚子都疼了。 “我老伴儿你见过吧?她当年可是个锄奸部的女英雄,双手都会打枪,化装混 进敌人据点处决的叛徒,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我只不过多抽两盒烟,不是叛徒,她 不能对我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只好对我进行经济封锁:她是我们家的财政部长,总 不肯给我钱买好烟。实事求是地说:我这个人也不配抽好烟。我一天要抽三四盒烟, 要是都抽四万五一盒的红双喜,四万八一盒的大中华,一天就得小二十万,十天工 夫,就把我一个月的工资都冒了烟了。不但吃饭穿衣落了空,到月底连交党费的钱 都没有。这哪儿成呢! 所以我也只有抽抽三千八一盒的恒大的命。今年春节,我 姑爷给我送来一条红双喜,我兴奋了好几天,一直舍不得抽。过了半个多月,我想 开一盒改善改善,打开橱柜一看,红双喜没有了,不翼而飞了。长根,你知道我那 条红双喜哪儿去了?” “准是大娘又拿去送人了呗。” “送人?我们家还没有这样高贵的亲戚朋友,我也用不着去拍谁的马屁。不是 我女婿孝敬的,这样的好烟我也不会要。长根哪,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你大娘拿上 这条红双喜,跟卖烟的换成十条精装恒大了。她还以为占了便宜呢,哪儿知道里外 里赔了好几万!” 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我还是不敢笑,使劲儿憋着。 处长很善于说笑话,但是一有情况,一进入现场,那可就严肃极了,说一是一, 说二是二,多一句话不说。他的工作方法:原则问题丝毫不让步,非原则问题,尽 量让我们自己独立思考,独立处理。处理错了,他会公开承认那是按他的指示办的, 责任由他负。然后个别交换意见,共同研究错在哪里,应该如何解决。在他手下工 作,大家都感到很愉快。 “你打球负了伤,听说还挺严重的。可我没去看过你。”他似乎在向我检讨。 “您实在太忙,这我知道。再说,处里的同志已经代表您来看过我了。” “忙是忙了点儿,不过也应该尽量抽时间去看你。这说明我对处里的同志关心 不够。将近一个月不见,还怪想你的。你要是再不来上班,我可就得上你家里去跟 你商量了。因为这事儿还非得我亲自跟你谈不可。今天你来上班,就省得我跑一趟 啦。”说到这里,他接上了一支烟,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在琢磨着怎么跟我说他要 说的事儿。“不过,话我可先说在前面,事情的决定权,全在你自己手里,我的话, 只供参考,不要考虑我的职权和地位。──你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不知道。” “你能猜得到吗?” 他说话也像打仗一样,声东击西,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怎么猜得到他的腹内文 章?不过我也在心里琢磨:是不是要调动我的工作了?因为宣传处处长就公开说过, 把我安排在治安保卫处,本身就是一大错误:我应该到宣传处工作。但是这样的想 法我不能说出来,犹豫了半天,只能说:“处长,有什么任务,您就下命令吧,只 要是我能够完成的任务,坚决执行。” 处长微微一笑:“我说的是事情,不是任务,所以只能协商,不能下命令。事 情一共两件,也许你两件都做不到,也许你只能做到一件。一切都看你自己决定了。” 我不了解究竟是什么事情,不敢表态了,只好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处长,等待他 宣布谜底。 “好吧,不难为你了。现在先说第一件:前不久我们接到东北警官学校的通知: 给咱们厂一个保送的名额。东北警官学校属于高等专科学校,面向东北地区公开招 生,学制三年,毕业以后,国家承认大专学历。现在国家还没有公安大学或警官大 学,警官学校就是公安系统的最高学府了。公开招生的学员九月一日已经报到开课, 是校党委经过研究,认为学校还有余力可以接受更多的学员,为了替国家多培养一 些公安骨干,临时决定再开一个班,专门培养各单位的在职干部。凡是保送的学生, 都算调干学生,工资照发,毕业以后,级别工资还可以升一级。警校公开招生,要 求考生必须具有高中毕业的学历;对于各单位保送的学生,学历和年龄都可以适当 放宽,学历允许放到初中毕业,年龄允许放到二十五周岁,可是素质必须是第一流 的。处里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你去最合适,我也同意,就初步这样决定了。现 在正式通知你,如果你自己没意见,十月十五日去报到。还有十来天时间,你准备 准备。到校以后,要努力学习,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这是真的。这样的大好事儿,怎么一下子 落到了我的头上来了?我由于家庭经济困难,上不起高中,只好中途辍学,以烈士 遗孤的身份来工厂接父亲的班。我的打算,是自修三年后,再去考大学。没想到我 上班还不到半年,就可以跳过三年高中,直接进警官学校了。尽管这不是正规的大 学,可总也是国家承认的高等专科学校哇!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应该怎 样表达自己的心情,用什么语言恰如其份地说出此时此刻我的兴奋和感受,表示我 的决心与谢意。我像一个傻子似的,呆了有一分多钟,憋得我几乎七窍生烟了,这 才结结巴巴地说:“处长,到警官学校去上学,而且只有一个名额,我知道这是一 次十分难得的机会。凡是够条件的,我想大概人人都争着要去。论条件,可能就数 我的条件最差。我才初中毕业,而且上班还不到半年。同志们推荐我,您也同意我 去,这说明大家对我的关怀与栽培。我一定服从组织的决定,珍惜这一次机会,绝 不辜负同志们对我的期望与要求。我一定高兴而去,认真学习,胜利而归。”我指 指墙上的字画:“我一定会像您那样,以‘尽忠报国’自励的。” 我脑门儿上出汗了,再说下去,我该喘不过气儿来了。 “正因为名额只有一个,所以争着要去的人,确实不少。处里的决定,也只是 初步的。关键看你自己的态度。这次保送上学,我们采取的是群众讨论、个人自愿、 组织批准的政策。如果你本人不愿意去,或者表示愿意放弃这次机会,组织上也会 尊重本人的意见。”处长的脸色凝重起来了,说明他的态度是严肃的,尽管他爱说 笑话,但这绝不是笑话。 “像这种千金难买的机会,求还求不到呢,谁会不愿意去,谁又肯放弃呢!” 我不明白处长说这话的动机,只以为是领导谈话的艺术,必须面面俱到,各种可能 性都要点到为止,所以用强调的语气这样回答。 “问题就在这里,文章也在这里。推荐你去,是处里大伙儿的意见;同意你去, 是我代表组织的意见;如果有人想跟你商量,要你把这个名额让给她,而你本人也 同意的话,那就是你个人的意见了。” 从处长的话中,我多少琢磨到了一点儿“味道”,就进一步探问:“那么说, 是有人很想去,打算跟我协商啰?” “是这意思。” “谁?” “本来,这话应该由她自己跟你说。可她不好意思,委托我向你转达。这事情, 我本来不应该介入的。我怕你会考虑到我的职务和地位,误会了我的意思,作出了 错误的决定。但是人家很诚恳地求我,如果我断然地加以拒绝,又似乎太不近人情。 所以我琢磨再三,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她的话我可以转达,但是你必须认定这是她 本人的话,我只是一个传声筒,与我的职务、级别无关。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能。”我不加思索地回答。要我让出这样的机会,谈何容易。说实在的,即 便是处长来说情,只要不是行政命令,我大概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那我现在告诉你:想请你放弃的,是查露。” 我眼前一亮,立刻显示出一个英武彪悍的女性形象来。她有点儿像是混血儿, 说她是黄种人也可以,说她是黑种人也未始不可以。不过她的黑并不像商百富那样 可憎可厌,更没有商百富那样厚的嘴唇。她只是皮肤黑,黑得发亮,猛一看觉得刺 眼,看长了,就会觉得另有一番可爱之处。她不但皮肤黑,性格也像男性,干起活 儿来很泼辣,什么困难都不怕,执行任务猛打猛冲,从不缩手缩脚;说起话儿来嗓 门大得像广播喇叭,一百米开外也能听见。 我刚上班不久,在南郊团山路上,我们厂一辆十六吨大型汽车压死了一个人。 经交通大队分析核实,认为死者是自杀,司机没有责任,厂方也不赔偿经济损失。 死者家属不干,蛮横地守住了尸体不让火化,连送到火葬场先冷冻起来也不行。他 们逐级上告,又被逐级驳回,一折腾就是十几天。那时候天气还很热,尸体在马路 边露天躺着,很快就腐烂了,绿头苍蝇下的大尾巴蛆,爬得满地都是,臭气熏天, 群众反应强烈。最后市公安局不得不出面干涉了,下令我们厂保卫处强制执行,把 尸体运送火葬场火化。我是新进人员,遇上这种讨厌的任务,有必要让我去锻炼锻 炼。查露是我们处仅有的一名女外勤,执行这次任务,本来没有她,是她自己要求 一起去的。到了现场,发现尸体烂得臭不可闻,头颅已经和身体脱开。我和另外几 个人戴上大口罩和胶皮手套,把躯干套上了塑料袋,查露也戴上手套,愣把一个烂 柿子似的脑袋双手捧了起来,也装进了塑料袋,还跟我们一起到了火葬场。 出这一次差,我是三天没吃好饭;查露呢,比我更惨:一想起来就翻肠倒胃, 折腾了三天三夜。尽管她长得像个男人,可实质上总还是个女人。但是她照常上班, 连半天也没耽误。处长让她回家休息,她说这不是休息的事儿,是缺乏锻炼,以后 多出几次这样的差就好了。大伙儿都向她竖大姆哥,称赞她是“女中豪杰”。 面对这样好的一位同志,可把我难住了。她的表现不比我差,但是她今年二十 五岁了,如果错过了这趟“末班车”,即便下次有同样的机会,她的入校资格也没 有了。 处长又点燃了一支烟,静静地等我的答复。见我陷入了沉思,又解释说:“处 里也有人提名推荐她,可是最后投票,推荐她的人不如你的人多。倒不是她的表现 不好,而是多数人认为她不如你聪明,你去上学,可能比她更有成就。再说,她很 不容易搞上个理想的对象,如果去上学,又要延期三年。他已经不小了,也该成家 了,如果去上学,弄得不好,这个对象还可能为此告吹。因此多数人同意你去。会 后,她到我家来走后门儿,要我考虑她的年龄,下一班车就没她的座位了。她还说: 宁可延期三年结婚,也要争取这个名额。如果对象为此吹了,说明那人不理解她, 不支持她,也不足惜。我直摇头,说明这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之外,没有考虑的余 地。这种机会,谁肯放弃呢?她的要求,不是无理取闹,但却是不现实的,超现实 的,简直是梦想。我再三表示无能为力,她仍苦苦地要求着。我说这权力不在我手 上,除非章长根自己表示愿意放弃。我老伴儿被她那种甘愿经受磨难也要上西天取 经的决心感动了,就劝我说:‘你把小查的意思转告一下章长根,不掺杂你的个人 意见,肯不肯由他自己决定,不就行了吗?’我被她们缠不过,只得勉为其难地当 一回传声筒。再说明一遍:我只是传声筒,可没有我个人任何意见在内呀!” 我实在决断不下。这样重大的事情,我得考虑考虑,至少还得跟母亲和百美商 量一下。等他又点燃一支烟的时候,我只好赧然地说:“处长,查露提出的这件事 儿,让我考虑考虑再答复,行么?” “我也没要你立刻答复哇。这样重大的事情,不比买件衣服那么简单,这牵涉 到一个人的前途问题,是要好好儿考虑考虑,还应该跟家里商量商量。你考虑成熟 了,直接通知查露好了。不过时间不要拖得太长,决定以后,我们还有许多手续要 办的。” “是,处长,您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 “好,下面我说第二件事情。这件事情,是别人托我的,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我一辈子没干过这种事情,他们一托我,我就笑了:没想到我这个一辈子舞刀动枪 的莽汉,也会有人来求我当红娘。哈哈!” 处长大笑起来。我一听,也忍不住要笑。不是处长的话说得幽默,而是奇怪天 下竟还会有人看中了我这个傻蛋。这个姑娘是谁呢? “你受伤以后,大伙儿送你到咱们厂医院救护,大夫检查过以后,有个小护士 给你上药包扎,你可还记得?” 一提这个小护士,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天我负了伤,球队的队员们立 刻把我送回厂医院来救护。大夫检查过以后,叫我到处置室上药。当时我伤口开裂, 血流不止,是两个队员架着我进处置室的。打篮球的人,当然都穿着球鞋。一个小 护士嫌我们的胶鞋臭,一面给我上药,一面发了话:“以后每天来换一次药。来之 前,把脚洗一洗,别再穿球鞋了。” 我没回答她。心想:这护士可真厉害。 “其余的人都到走廊上等着去。” 队长瞟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和其余几个人一起出去了。 “做好思想准备,上药的时候会疼的。我本来在小儿科。可我最怕小孩子哭。 他们一哭,我就换不好药。你哭不哭?自己估摸着办。” 她边说边用镊子夹起一块药布来,清洗伤口周围的淤血。药物刺激伤口,疼得 我龇牙咧嘴,可我不敢出声儿,怕她笑话我这么大个子还哭。 “你这个口子,要是让你妈看见了,准会心疼得掉眼泪……挺着点儿,不会太 疼的,别老是咬着嘴唇。咬破了,还得我给你上药,一处没好又来一处。” 我的天,把我疼得脊梁骨嗖嗖地冒凉风,可她还说‘不会太疼的’。我这里疼 得直咬牙,可她还拿我开玩笑。真没同情心!这是职业病。都说外科大夫像屠夫, 今天可让我见识到这个小屠夫了。“啊哟……”我疼得叫了起来。 “你这个男人,可没男子汉的骨头。你这腿要是断了呢?” “轻点儿吧,护士同志!” “你叫天也没用。这不是手脚轻重的问题,是药物的刺激性。总不能因为你怕 疼,我就不上药吧?别咬牙切齿的,像要吃人的样子!” 我抬头看看白帽子下面,大口罩上面,是一双大得出奇、乌黑闪亮的眼睛。那 眼神可慈祥了,不像她的话那么刺耳。我在猜想:口罩里面的嘴,可能也是笑嘻嘻 的哩!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托儿所的娃娃打针的时候,阿姨总要给他们讲这个故事。” 她的手没停下,眼睛也没看我。“你知道吗?三国的时候,蜀国大将关云长中了毒 箭,请神医华陀刮骨疗毒。那时候可没麻醉药,华陀把关公的手臂剖开,用刀子刮 骨,挲挲有声,可关公还神色自若地下棋呢!……” 这个故事,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也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可今天听她娓娓道 来,似乎格外有声有色,像给我上了麻醉药,局部居然不像刚才那样疼了。 换完了药,我正要道声“谢谢”,还没等我开口,她忽然问我一个问题:“伤 兵同志,你知道华陀是怎么死的吗?” “是让曹操杀了的,因为他要打开曹操的头颅动手术,曹操怀疑他是搞谋杀。” “不对。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告诉你,华陀不是让曹操给杀了的,这是后人 对曹操的诬蔑,因为正统观念的人把曹操说成是篡汉的奸雄,就把什么污水都泼在 他身上。实际上,华陀是为了给曹操治头疼病,试验一种新药,为了观察这种新药 的效果,他自己先用。因为用药剂量过大,又没人懂得用什么解药,结果一代神医, 就这样死在自己手上了。” 我感到十分惶恐。《三国演义》我看了好几遍,对华陀的事迹,自以为熟透了 的,怎么我就不知道有这一段故事呢?这不是左面脸上挨了她一巴掌,又把右面脸 送上去请她打么?要不是负伤,这里我真想再也不来了。 她把镊子、剪子、胶布之类放进一个小搪瓷盘里,又叮嘱我一句:“明天来换 药,别来这么多人,又不是托儿所的小娃娃,来这么多人干什么?是保镖哇还是跟 班哪?谁有伤谁来,听见了没有?” “是。”我没好气地回答。 “用词不当!不能说‘是’,要说‘听见了’。你这个大作家,就这么高水平, 就这样写文章啊?我看过你写的小说。我劝你以后不要抄袭别人的东西,要有自己 的见解,更要有自己的风格。” 我写的文章还很嫩,缺乏自己的风格,这我承认,可我什么时候抄袭过别人的 东西了?正要问个究竟,她已经开门冲门外叫喊:“球队的,把你们的伤员扶走吧! 明天叫他自己来换药,你们这些没伤的就不要来了。” 这个小辣椒似的女护士,我怎么会忘记呢?处长说的难道是她吗? “你知道这个护士姓什么叫什么吗?”处长问我。 “给我换药的那个护士,我听大家都叫她小康,叫什么名字我可没问。您说的 是不是她?” “对。她叫康爱萍,今年十九岁,跟你同年。她是去年刚从护士学校毕业,分 配到咱们厂来的。” “处长,我刚满十八周岁。” “我知道。满十八周岁,就该说十九岁了。人家也跟你一样,刚满十八周岁。 也许还是同一个月份的呢。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这个,我怎么知道呢?” “你应该知道的。你写的报道《火海中救婴儿》,里面的那个康队长,就是她 父亲嘛!” “啊,消防队的康队长,是她父亲啊?”我有些明白过来了。怪不得她说看过 我写的文章,又说我抄袭别人的东西呢!我写那篇报道的时候,参考了市消防大队 提供的一些文字资料,关于她父亲的出身、经历,的确是从那资料中照抄的。 “对。她父亲康成钢,是我的老战友。她母亲尹春江,是咱们厂技校的党支部 书记,你也应该认识的。怎么说呢,你负伤以后,在她那里上药包扎,她本来就看 过你写的文章,认识你以后,对你很有好感。她是个很开通的姑娘,回家告诉父母 亲说:她看中一个小伙子了。父母问她是谁,她一说你的名字,我那位老战友对你 是很了解的,立刻表态:”这小伙子不错。“他是个专降火神爷的莽将,脾气比火 神爷还急,当时就给我打电话,要我出面当红娘。我哈哈大笑,说我不是这个角色, 我一出马,本应该办成的事儿,也非叫我办黄了不可。尹春江就说我不关心他们的 丫头。小爱萍是我眼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不关心?可做媒跟关心是两回事儿,这事 儿,我从来没办过,办不来的。我这样一说,我老伴儿又出面干涉了:她说:‘没 办过的事情不见得就办不成。什么事情都有个第一回。你不会试试看么?’在他们 的双重压力下,我没有办法,只好服从命令听指挥,坚决执行任务。现在就看你肯 不肯乖乖儿地当我的俘虏了。”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处长接电话期间,我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小辣椒,别 看她说话尖酸刻薄,对人可是真心实意,性格开朗,模样儿长得也好,知识面还挺 宽的。作为一个“可选对象”,条件可谓不错。但是我已经有了百美,任何姑娘, 再好的条件也不能考虑了。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答复人家。等处长接过了电话, 我直截了当地说:“处长,我真得谢谢康队长全家。承他们看得起我,可我已经有 朋友了,而且双方母亲都已经同意了。” “关于这一点,小爱萍也考虑到了的。她说:如果你已经有了朋友,她绝不会 抢别人手中的宝石。她衷心地祝福你们,愿你们幸福,愿你们有请人终成眷属,白 头到老。可是天下事都有个万一。特别是大家的年龄都还很小,难免会有考虑不周 的时候。万一你和你朋友之间出现了分歧,不得不分道扬镳,请你不要忘记她。再 说,即便你有了对象,你和她做一个普通朋友,也不是不可以的。” 我心里暗暗好笑:入党入团都有候补,搞对象怎么也可以有候补呢?这不是要 我“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么?但是在处长面前,我不能这样反驳,只得冠冕 堂皇地说:“好哇,康爱萍同志身上有许多优点,我应该好好儿地向她学习。” 处长大概也听出了我的话有些言不由衷,再说,也无法再谈下去了。他把烟头 掐灭,看了一下表,说:“要跟你谈的两件事儿,都谈完了。只有第一件事儿还有 条尾巴,你自己好好儿处理吧。再过十分钟,我要去开会。”他站了起来,分明是 送客的意思。 我也站了起来,说声:“谢谢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