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商百富又长了见识 商百富把草帽扣得低低的,骑着自行车,紧蹬慢蹬,不一会儿就到了铁南街。 铁南街离土地庙新村不远,也在西郊,坐落在火车站铁路的南面,大都是朝北 的平房,又低又矮,多一半儿是靠铁路吃饭的非铁路员工们搭的临时性建筑,有的 还是土坯垒墙、稻草苫顶,纸糊的窗户。因此住在这里的,当然不会是有钱人家。 不过大金牙却姓钱,爱的也是钱,遗憾的是他一辈子也没挣着大钱。解放前, 他一直蹬个三轮儿跑海贩运鱼虾,凭力气挣几个辛苦钱,三十多岁了,连个老婆也 没混上。手上有几个钱,就去逛窑子搞破鞋。临解放那阵儿,火车站附近,到处都 是国民党的败兵,只要给几块光洋,再给套便衣,就能把他们的“全副武装”包括 军衣装备和武器弹药在内全部拿过来。解放以后,他幻想着倒卖军火发大财,结果 财没发了,倒被抓进监狱里去了。好在那时候流失到民间的武器弹药很多,倒卖军 火的人也只是为了发财,没有政治背景,谁给钱就卖给谁,也不管你是流氓、土匪 还是地主武装,因此政府抓到了贩卖军火的贩子,也只判五六年刑,没当反革命处 理。 在监狱里,商百富谁都不服,就服大金牙。大金牙是个混混儿,三教九流的人 全熟识,讲起窑子里面的事情来,比讲他自己家里的事情还清楚。商百富最爱听他 聊妓院里的事儿,常常抱怨解放以后政府不该把妓院封了,叹息自己生不逢时,不 然,像他这种无法靠漂亮的脸蛋儿去赢得女人欢心的丑男人,至少可以花几个钱买 她一夜风流。不过大金牙说得很清楚:明的妓院虽然查封了,暗的私娼可还有。因 为世界上只有两种“买卖”挣钱最容易:一种是做贼,只要一伸手,别人的钱就到 自己口袋里来了;另一种就是卖身,只要陪别人睡一夜,不但能够挣大把大把的钞 票,连吃的喝的穿的也都有了,还落一个天天换新郎、夜夜入洞房的难得风流。比 起低头哈腰风吹雨淋太阳晒挣几个辛苦钱,不知道容易多少倍。所以说,只要这个 世界上还有懒人,窃贼和妓女这两种行当,是永远也禁不绝的。当时他也曾经懊悔 过:早知道社会上还有暗娼,花几个钱就能买回一夜舒坦来,人家还笑脸相迎,曲 意奉承,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大冬天的在马路上拦人强奸?只可惜,这样的“好事 儿”,自己即便还能赶上,也要十七年以后了。 今天既然自己已经“重获自由”,第一件“当务之急”,就是找个暗娼痛痛快 快地“放他几炮”。不过这种事情没有门路是不行的,没有人带领也是不行的。既 然大金牙是此中老手,不找他帮忙,还找谁去? 商百富一面想一面顺着门牌号码数过去,只见三十三号是一个门窗临街的小院 子,院儿墙是柳枝夹的篱笆,院儿门是用冲床的下脚料铁皮做的,只有半人多高, 站在院儿门外面,能看见院子里搭着一间小厨房,堆着横三竖四的木柴和被雨淋湿 了的煤饼子,墙根儿长着杂草,墙角的竹筐里堆着破鞋烂袜子和空罐头盒儿,窗台 上放着一溜儿空酒瓶,显示住在这座小房子里的主人,生活并不拮据。再看看房子, 虽然不高大明亮,倒也是玻璃的门窗,灰背房顶,看样子好像刚刚修理过,还挺新 的。 这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但是门还关着,玻璃窗虽然开着,可是纱窗里面 却挂着半截儿窗帘,不知道是主人没起来呢,还是临街住户们的窗户一向都是挂着 窗户帘儿的。 商百富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不该敲门。再说,大金牙劳改了五六年,虽然他 也说过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可是每逢犯人接见家属的日子,也不见他的老母亲来看 过他,只有好心的商百富见他可怜,才分给他一些家里送来的糕点水果吃吃。也正 因为如此,大金牙才会跟商百富特别好,处处依着他,哈着他,给他讲一些他爱听 的故事。大金牙放出来才几个月,他虽然给自己留下了这里的地址,谁知道他是不 是还住在这里呢? 犹豫尽管犹豫,可他还是敲响了院门上的铁片。敲了好一阵子,不见有动静。 商百富失望了,正打算离去,忽然窗户帘儿掀开一角,里面有张人脸儿一晃,看清 了院门外面是商百富,这才把房门打开了。 从房门里面走出来的,正是大金牙。他光着脊梁,穿一件大裤衩,一面开院门 一面龇着金牙笑嘻嘻地说:“小老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是不是果然如我所说, 保外就医了?” 商百富一面推车进了院门,一面回答:“你估计得不错,你走了没多久,我就 保外了。” 这种房子,不是东北农村常见的“一明两暗”,而是前后两间,一进门是一小 截走廊,通向前后间的两个门。他们一起走进前间。只见这间房间极小,最多只有 六七个平方米,靠窗一张旧书桌,靠墙一张木板铺,床与桌之间,有一只木板箱, 还有一张很旧的靠背椅。此外,就一无所有了。不过桌上放着酒瓶,瓶子里还有多 半瓶白酒,桌上的盘子里放着半只烧鸡,还有花生米、开花豆儿之类,看样子是昨 夜宵夜剩下的。 大金牙让商百富在旧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床铺上,嘿嘿地笑着,关心地问: “你的病,究竟怎么样了?出来的时候,大夫们怎么说的?” “我这怪病,不发的时候,什么感觉也没有,能吃能喝也能睡。不过大夫们也 说了,一旦发作起来,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我妈是不相信我真有病,愣说这是她 请的大仙给作的障眼法,就是为的迷惑监狱里的狱医,好让我出来。她说的这事儿 太邪唬,我是不相信的。不过为了给她一个安慰,我就顺着她的心思,也说自己没 病。其实,我还是相信现代科学的。” “那么你保外以后,怎么治呢,上过医院吗?” “你没听说我这病在中国还是首例,在世界上我也只排第三例,那两例病人都 已经死了,所以我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这种病人了。没有一家医院有治这种病的 药,也没有一个国家会为我一个人专门研究、生产一种药。我这次出来,名义上叫 做‘保外就医’,实际上就是‘保外等死’。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 “我要是当国家领导人,就把你送到最高级的医院里去养起来,派最有名的医 生专门研究你的病。要是能从你的身上突破,发明出一种专治这种的病的药来,不 也是对全世界医药卫生事业的一大贡献吗?” “你这纯粹是废话。你当不了国家领导人,也没有一个国家领导人会像你这样 傻。像我这种病,到今天为止全世界才发现三例,第四例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 发现,即便研究出一种新药来,给谁治去?再说,只给一个两个人治而专门生产的 药,要花多少钱?别说中国现在还是个一穷二白的国家,就是钱多得没地方堆,也 不会有人来干这样的傻事儿吧?有那钱,研究研究感冒怎么治好不好?我听大夫说, 直到今天,全世界还没发明出一种特效药来专门治感冒呢。可感冒病人随时随地都 有,现在的人,可以说没有一个人没得过感冒的。难的就是没有一种可以根治的特 效药。省医院发现我得的是这种怪病以后,也想把我留在医院继续观察的。尽管我 是个犯人,监狱倒也同意了;征求我意见的时候,我也表示同意,因为至少我可以 天天住在医院里,不用干活儿,还有人专门伺候着。可我妈却不同意。她说:‘不 能拿我儿子当作小白鼠做实验。’又说:‘不管我儿子得的是什么病,我都愿意伺 候他一辈子。’就这样,她就写了申请,让我保外就医了。” “你这样天天在家里坐着,又干不了累活儿,死又死不了,你不觉着闷得慌吗?” “这还用说,要不,我怎么找你解闷儿来了?你不要担心我的病,不受刺激, 不干累活儿,十天半个月的,且死不了呢!你先说说,你现在在干什么营生吧。” “嗨,像我这样儿的,又穷又悚,加上劳改释放,还能有什么好差事让我干了?” 大金牙叹了一口气,颇有点儿今不如昔的感慨。“我本来是个蹬三轮儿贩鱼的,如 今出海的、卖鱼的,都组织起来了,他们互相订得有供销合同,像我这样的单干户, 既没有门路,又没有股本,怎么插进去?即便他们要我,可我是个自由惯了的人, 也没法儿跟他们合作。再说,即便政府还允许我单干,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钱了。 回家来逛了一个多月,偶然碰上一个搞摄影的老朋友,他给我出的主意,要我帮他 卖画片儿。这买卖本钱小,来钱可容易。碰上识货的,一张就能卖上百儿八十块的。” “什么画片,能值那么多钱?”商百富有些惊讶了。五十年代中叶,一般人的 工资大都不到一百块钱,大学生的伙食费,一天才三毛五分钱。 “当然是带色儿的啰!” “彩色照片,也没那么贵吧?” “这个你就不懂了。我说的‘色儿’,不是‘颜色’的‘色’,而是‘女色’ 的‘色’。说白了,也就是女人的裸体照片。这东西,解放前普通得很,马路上到 处都能买到。解放后一禁止,倒成了奇货可居了。我那个朋友,解放前本来就是卖 这个的,手里还有不少存底儿。他有一手翻拍、摄影和上色的好本事,能把杂志上 的照片翻拍得很清楚,能把黑白照片染得跟彩色照片一样好看。他就凭这个,专门 翻拍解放前的裸体照片和春宫照片。你懂得什么叫‘春宫照片’吗?那就是男人和 女人干那事儿的照片。这在解放前也是到处都能买到的,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解放 后一禁止,物以稀为贵,倒成了稀罕物儿了。” “既然是国家禁止的,怎么允许你卖呢?” “说你傻你还真不开窍,我能傻到拿着春宫照片满街上吆喝着卖吗?当然是 ‘悄悄儿的,打枪的不要’啰。现在国家不许卖裸体照片,不裸体的或半裸体的女 人照片,电影明星的照片,各地的风光照片,国家还是允许卖的。干我们这一行, 就以卖合法照片为掩护,暗地里进行不合法照片的交易。凡是想买裸体照片或者春 宫照片的人,都知道找什么样的人买。两句话一说对,当时就带他到偏僻的胡同里 看货论价。要是对方形迹可疑,像公安局的雷子,或者不是肯出血的主儿,就跟他 犯傻,告诉他除了摊子上的照片,没有别的照片了。” 商百富听说有这样的好东西,睁大了眼睛,脖子伸得老长,试探地问:“你卖 的都是什么好看的照片,能让我看看么?” 大金牙哈哈大笑起来:“这东西,你可看不得。在男女这件事情上,你小子还 是个雏儿,嫩着哪。以前你没看过,还惦着在马路上追女人呢,要是看见了这个, 可就不是夜里睡不着觉的问题了。那时候,可别说我害你。” 这种揭人癞疮疤的话,要是别人说,商百富非得跳起来跟人打一架不可,一者 大金牙是老朋友了,二者还想在他这里开开眼界,所以不但没生气,反而嘻嘻地傻 笑着说:“别把人家说得像豆腐渣,把自己说成一朵花儿。咱们是老交情了,让我 看看货,有合适的主儿,我不是还能够帮你张罗一个两个不是?” “得了,我谢谢你了。像你这样儿的,没你帮助,我的买卖也许还能够多做几 天,有你一插手,不让雷子给掏了窝儿,那才有鬼呢。话是那么说,咱老哥儿俩是 在监狱里相识的,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老哥哥我有了稀罕东西,还能不让你 小老弟欣赏欣赏么。只要你嘴巴子紧,不到处乱说,只要你看了以后不动心,不再 到大马路上去截女人,东西看看又不会少了,有什么要紧哪。” 说着,大金牙打开木箱,取出一个纸盒子来,掀开盖子,里面一摞一摞的全是 裸体女人的照片,两寸的,四寸的,正面的,侧面的,坐着的,躺着的,各种大小、 什么姿态的都有。不过大都是外国人,只有几张像是中国人的。大金牙说,那里面, 大都是日本人或者朝鲜人。 大金牙说:这一盒,是最“低档的”,只能做做广告,实际上卖不出什么大价 钱。他等商百富看完了,收了起来,又取出一盒,里面装的,可就都是“动真格儿” 的了。照片上不但有一男一女“捉对儿厮杀”的画面,还有两男一女、三男一女甚 至四男一女“打群架”的场面。这可是商百富从来没见识过的,看得他面红心跳, 浑身的血液又开始倒流了,眼睛盯住了照片,久久不肯离开。似乎比看见乔艳脱衣 服更加冲动,几乎按捺不住了。这时候如果有个女人在面前,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 扑上去的。大金牙拍拍他肩膀,笑着说:“怎么样,我说你小子看不得这东西吧? 一看,就想入非非了,是吗?” 商百富被他说得涨红了脸,却答非所问地说:“你说能卖大价钱的,就是这些 照片吗?” “这些照片,有些是从外国杂志上翻拍的,有些是外国电影里的镜头,尽管在 大陆看不见,在海外那都是极普通的东西。价格比刚才那一盒多少贵一些,不过也 贵不了太多。能买一二百块钱一张的,不是这洋东西,倒是咱们中国的春宫画。” “什么叫中国的春宫画?刚才这些,还不叫春宫画么?” “你看过的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春宫。真正的春宫,是手工画出来的。你小子 年纪小,不知道早年间大宅院里的千金小姐,那可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嫁 以前,除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弟弟,别的男人根本就看不见,哪儿知道男女之间 还有那种事情?可是不懂得这种事情,怎么传宗接代呢?做父母长辈的又没法儿跟 闺女明说。为了防止闺女嫁出去以后还不懂得办人事,早年间的大户人家,都要在 女儿嫁妆的箱底藏一本春宫画册,教给女儿怎么伺候男人,怎么给人家做老婆。这 种春宫,画的就是一男一女怎么‘办人事儿’的。这种春宫画,实际上就是当年的 ‘性教育教科书’,全国有许多专门画、专门印的作坊,版本很多,一般用的大都 是天津杨柳青的木板水印彩色画,所以‘杨柳青春宫’,在早年间也是很出名的。 这种春宫画,有四张的,八张的,十六张的,最多的有三十六张的。一张一个姿势, 所以张数越多的越值钱。后来明朝的江南大才子唐伯虎画了一套一百零八张的,真 迹听说藏在故宫博物院里,临摹和翻刻的版本,现在也不多了,所以很名贵。如今 的青年男女来往很随便,加上还有那么多风流的电影,对男女方面的事情,大姑娘 懂得比老太太还多,这种‘男女大事教科书’,当然没有必要了,现在的父母,再 也没人在女儿的嫁妆里放这东西了。不过这东西在民间还藏得有不少,肯拿出来卖 的,根据不同的版本,一张至少能卖几十块钱,版本好的,名贵的,能当艺术品买, 一张也许就能卖个一二百。我那朋友,雇了好几个会画画儿的专门临摹各种各样的 春宫画,一张的本钱不过十几块钱,可发财啦。” “能让我看看么?”商百富看春宫看上了瘾头,贪婪地问。 “那玩意儿可不比照片,一洗一大摞。不管是收购的也好,自己找人临摹的也 好,数量都很少,只能放在我那个朋友家里,谁张罗到了买主,再跟他联系。不讲 好了大价钱,轻易是不出手的。” 商百富今天大开了眼界,心里高兴之极。忽然想到:他的这所房子,前后合在 一起,足有三十多平方米,应该挺宽大的,怎么他只住这不足七平方米的一间小房 呢?在监狱里的时候,听说他还有一个老娘,难道老娘一个人倒住一间大房间吗? 商百富是个心里存不住事情的人,心里想什么,嘴里就问什么:“你不是还有一个 老母亲么?她还住在这里吗?” 大金牙摇摇头:“她不住在这里了。我给她买了一座三层楼房,搬到新房里去 住了。” “那你怎么不搬去跟你娘一起住呢?” “以后当然要住在一起的。现在我搬去住,还不大方便。” “你给娘买的新房,花了多少钱?” “不多,也就二十多块钱。” “什么?二十多块钱买一座三层楼房?你没发烧吧?” “那房子,花二十多块钱买的倒是不假。就因为价钱便宜,房子确实小了点儿, 所以只能给我娘一个人住。我搬去,是有点儿不方便嘛。” “再小的房子,二十块钱也买不来呀!我们家盖房那会儿,一根房柁就要四五 十块呢。你的房子是哪里买的?” “裱糊铺。怎么着。你也想买一座?” 商百富终于醒过茬儿来,哈哈大笑说:“什么?纸糊的呀?你自己再买一座吧, 我暂时还用不着。那么说,你母亲过世了?” “算她没福气,吃了那么多年苦,好不容易盼到我出来了,她倒又走了。不过, 也可以说是她有福气,总算等到我出来了再闭眼,不但有人给她买一座新的三层楼, 还有人送终。到了我咽气儿的那一天,还不知道谁来给我料理后事呢。” “那么说,你还没结婚啰?” “我这一辈子,婚都零零碎碎地结了,不想‘一次性处理’了。” “你这房子,前后两间,后面那间,现在谁住着?” “我妹妹。” “你哪儿又出来个妹妹了?你家不是就你一个独子么?” “我妈就生我一个儿子,干女儿倒是认了一大帮。她的干女儿,可不就是我的 妹妹么?我进监狱六七年,我妈要不是认了这些干女儿,只怕早就饿死了。” “那么说,是她们养活了你母亲的啰?” “可以这样说,也可以说是我娘养活了她们。说得准确点儿,是互相帮助,互 相支援。她们都是外地来的姑娘,找不到工作,才住在我家里的。” “没工作的外地姑娘,自己都没收入呢,怎么还养活你娘?” “你这个人死心眼子!没工作,不等于没收入。一个女人,只要还不太老,也 不是丑八怪,活动活动心眼儿,豁得开去,赚钱还不容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是傻瓜,也知道他的这些干妹妹干的是什么营生了。商 百富笑了笑问:“现在住在你这里的,还有几个?” “不多,就一个。多了,就太显眼了。现在居民委员会的小脚老太太特厉害, 什么事儿都管。我这里是郊区,比城里还松点儿。要是家里住着几个姑娘,白天又 都不上班,天天晚上来一帮男人,这不分明告诉人家这里是鸡窝吗?只住着一个, 我怎么说都行。反正我是单身汉,也不是为花儿案进的监狱,小脚侦缉队倒不会太 注意我。” “她现在在家么?” “她上的是‘夜班’,辛苦了一晚上,这会儿当然在家里休息,不到十二点, 是不会起来的。” “能让我……见见么?”商百富乍着胆子问。 “你已经见过了。”大金牙故作神秘地说。 “我什么时候见了?”商百富睁大了眼睛。 大金牙打开纸盒儿,挑出三张照片来,像打扑克似的啪啪啪甩到了商百富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一张全身,一张半身,一张侧身而坐,面带微笑, 当然全是裸体的。尽管都是黑白照片上的色儿,由于上色的技术高超,看上去色彩 还挺调和的,具有相当强的诱惑力。 “牌儿还挺亮的嘛!”这是商百富从师兄那里学来的流氓黑话。“牌儿”指的 是脸蛋儿。 “你小子动心了不是?”大金牙得意地呵呵笑着。“跟你说过,这是‘广告’。 凡是‘广告’,只有三分是真的,剩下那七分,就是虚的了。拿这照片来说,化装, 灯光,加上摄影技巧和上色技术的配合,就把一个很普通的姑娘变成美女了。要是 看本人,晚上打扮起来,也还有一眼,‘灯下看美人’嘛。要是这时候让你看见, 说她像鬼一样,能吓你一跳倒不见得,可那脸色焦黄、脸皮发皱,却是真的,谁见 了都不会喜欢。她们过的是夜生活,不见阳光,靠的是胭脂花粉打扮出来,所以干 这一行的,都喜欢在晚上交易。晚上十点来钟,我拿着这‘广告’在电影院门口一 站,有喜欢看的,看一张给我一块钱,有喜欢买的,卖一张我收五块十块钱,要是 有人喜欢动真的,我带他回来,他付二三十元就能上床,酒钱另加。天一亮他就走, 我和我干妹子三七分账。一个月下来,只要做成十几笔交易,她就能挣个二百多, 比当个处长还来钱。我呢,因为这是我妈留下来的老关系,不好意思轰她走,就拿 这当‘副业’干,顺手拉个纤,每月也能捞他个百儿八十块的。我的‘本行生意’, 还是卖画片儿。” “你家里现放着一块大肥肉,你这头馋嘴的猫儿,难道就不会偷吃?” “这就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了。”大金牙居然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既然我是拉纤的,就不能跟姑娘有这种关系。不然,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我和她, 只有买卖上的合作关系,没有男女之间的私情关系。再说,这种指着身子卖钱的野 鸡,哪个身上没脏病?别人不知道,我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干我们这一行的,真 要是憋急了,宁可去搞破鞋,也不能打野鸡。当然,像解放前公开接客的堂子,客 人干净,姑娘也干净,至少常常上医院检查,有病就治,不像这些下三烂的野鸡, 给钱就上炕,十个中九个有脏病。我知道你小子今天憋急了。我跟你要不是朋友, 我不妨让你到我干妹子的床上去放一炮,这工夫,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挣一份 儿是一份儿。可咱俩是在监狱里认识的‘患难之交’,我不能帮你,总不能害你。 你小子不能‘饥不择食’,弄得心脏病没治好,又添上了风流病。” “在监狱里,你不是跟我说过,现在明娼没有了,暗娼可还有的这样的话么?” “我说的暗娼,也不是这种野鸡。有的暗娼,本来也是良家妇女,只为家庭经 济困难,指着找几个钱贴补家用。这种人接客不多,基本上就几个‘恩客’,不是 一夜换一个的‘进门端’。老哥哥我在这条路上走的次数多了,是个过来之人,不 妨指点指点你。男女之间,有的重情,有的重欲。重欲的是嫖客,他们只知道打炮, 只知道上床钻窟窿,我给钱你让我搂着,放完一炮就万事大吉,互相之间没有一点 儿感情可言。重情的是情郎,不在乎是合法夫妻还是露水夫妻,讲究的是互相体贴, 你爱我我也爱你,爱要爱在心里头,不是那种上了床喊心肝宝贝,下了床就忘得干 干净净的嫖客。当嫖客当然很容易,只要你有钱,现钱就能买现货。当情郎可就不 是那么容易了。你看过《水浒》么?《水浒传》里王婆给西门庆说风情那一回书里, 说了当情郎的五个条件,叫做:潘、驴、邓、小、闲,那意思就是说:要当情郎, 要让女人喜欢,第一要有潘安一样的相貌,第二要有毛驴儿一般的家伙,第三要像 邓通那样有钱,第四要善于陪小心,第五还要有足够的闲工夫。我看你小子第一条 就差得太远。不说要求你是个美男子吧,至少也要说得过去。不过相貌是先天的, 无法改变的了,至于风度,那可是后天的,能学得会。你长得粗点儿,就要学那豪 爽奔放的性格,让人家看起来,不像个英雄也像个大丈夫。女人嘛,有爱孙猴儿的, 也有爱八戒的;有爱小白脸的,也有爱伟男子的。要根据自己的条件发挥所长。你 长得粗犷魁伟,这是你父亲的遗传,赶明儿你的儿子准也是你这模样,三代五代的, 也许都改变不了呢。” 大金牙的这一席话,商百富听懂了前面的大部分,后面的一句,却没听明白, 翻了翻大白眼珠子,不解地问:“你见过我爸么?我爸可是个瘦高个儿,长得很清 秀的。” “是啊,这我听说过。你和你的三个妹妹都是你妈生的,可不是一个爸爸生的, 这你不知道?” 对呀,自己和三个妹妹都是一母所生,这他绝不怀疑。可为什么妹妹们全都长 得那么苗条,那么漂亮,偏偏自己长得又黑又丑,这样难看呢?这个问题他不是没 考虑过,但是得不出结论。今天听大金牙说他和妹妹不是同一个父亲所生,要是在 平时,他非跳起来跟人家干架不可,但是听大金牙那口气,绝不是玩笑,更不是存 心侮辱他,于是他决心问一个水落石出,反倒心平气和地问:“你是说,我不是现 在这个爸爸生的?” “你和你的三个妹妹长得完全不一样,这你自己就没感觉?” “这我当然知道。可兄妹之间长得不像,也是很普通的事情啊!” “那我再问你:你姥姥家原来是大财主,这你总知道吧?你现在这个爸爸,可 一直是个木匠,没干过别的。你妈可是解放前就嫁了你现在这个爸爸的。你说,你 今年多大了?” “今年二十一岁了。” “你妈多大了?” “三十六岁。” “那就是说,你是一九四四年出生的。那时候,咱东北还是小鬼子的天下,你 家正有钱有势,怎么会把一个才十五岁的大小姐嫁给一个没家没业的小木匠呢?” “是啊,我大爷还是个共产党。”商百富也觉得这是个疑问了。 “这事儿,我在监狱就听人家说了,可是没根没据的,我不好跟你说。等我释 放出来,一打听,这件事情原来还有个故事,上了点儿年纪的人没一个不知道的。” “究竟我的爸爸是谁呢?”商百富听说这是真事儿,也急于知道自己的生身之 父是谁。 “这事儿说来话长。你一进监狱,有几个死缓改判无期的老犯人就说:你很可 能是当年的红胡子赛李逵李贵的儿子。因为你的相貌跟李贵长得非常相似。李贵解 放后被捕,判了死刑。临死之前给同监的犯人说:他也有个儿子,是唐大掌柜的小 姐给他生的,现在姓商。再一问你,唐大掌柜的果然是你姥爷,这样一联系,这事 情就很清楚了。可就是没人跟你说,怕李贵胡说八道。我一放出来,就四处打听这 件事情,据老辈人说:那时候小鬼子看中了你姥爷在城里的产业,指使李贵把你妈 绑了票,威胁你姥爷搬迁。等到你姥爷从城里搬到了西门外土地庙后面,你娘从土 匪窝儿里放了出来,你已经在你娘肚子里五个月了。不得已,你姥爷才把你娘嫁了 个小木匠。土地庙新村的老人只知道你是从土匪窝儿里带回来的种,不知道是谁的 儿子,一联系老犯人说的话,你的亲爸爸叫李贵,这是错不了的。” 商百富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亲爸爸原来是个被枪毙了的土匪。以前他为自己 的爸爸是个老木匠而不满意、不高兴过,现在得知自己的亲爸爸竟连老木匠都不如, 精神呼一下子崩溃了。他想:全村的老人都知道我是个土匪的后代,他们都在心里 骂我咒我,看不起我,背地里叫我是“小土匪”,可我却在村子里逞英雄,耀武扬 威,自以为了不起。早知道自己的身世,早动员母亲搬到别的城市去,就不会这样 丢人现眼了。土地庙这个鬼地方,难道就这样值得留恋么? 他觉得今天确实不虚此一行。回家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动员母亲搬迁,搬 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