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护犊的母狗 商百富大中午的顶着毒太阳骑车回到家里,虽然戴着个大草帽,浑身上下还是 溻透了。 这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唐春花到三户屯去拜凌大仙还没回来。百美见今天是 星期二,长根厂休,哥哥和母亲又都出去了,家里也没什么事儿,就进了城。百丽 正在厨房里和面,打算烙饼,百香坐在墙根儿底下的阴凉地儿里择菜。她们俩明明 看见哥哥进来,却谁也不理睬他,好像没看见似的。 商百富以前是一看见妹妹就有气。恨她们一个个都长得那么漂亮,自己却长得 这样难看。今天从大金牙那里得知自己和妹妹们并非一父所生,忽然产生了一个 “崭新”的念头:我的亲爸爸姓李,她们的亲爸爸姓商,我和她们虽然是一母所生, 眼前也是一家人,姓的却是两个姓,可见根本就不是一个血统。我到处找女人,自 己家里现放着三个花朵儿似的姑娘,一个赛过一个美,特别是百香,今年也十五岁 了,一年半以前还是个孩子呢,这一晃,不但胸脯子凸起来老高,屁股大了许多, 连腰也细了,脸蛋儿也嫩了白了细腻了,说话都比以前好听得多。家里有这样三个 大姑娘,又不是我一父所生的,我何必舍近求远呢?别人嫌我长得丑,我和她们共 同生活了十几年,天天见面,看惯了的,总不会嫌我长得丑吧? 往常,如果妹妹们见了他不理不睬,他会生气,会发火,会甩两句难听的话, 至少也得狠狠地瞪她们几眼。今天因为觉得她们不是“仇人”了,忽然改变了态度, 居然兴高采烈地问:“小香,妈呢?” 百香连头也没抬,冷冷地回答三个字:“不知道。” “你在家里,妈到哪里去了你都不知道?” “妈出去的时候,只吩咐把饼烙上,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那么你大姐呢?” “到长根哥家里去了。” 一听百美到章家去了,他不由得就来气儿。长根那小子,不就是脸蛋儿比我白 点儿,会写两篇狗屁不通的臭文章么?体质和性格,都弱得像女人,有什么好?怎 么就能蒙得百美掉了魂儿似的爱他,三天不见面,就往他家跑,连刮风下雨太阳晒 都不怕?再一想:也好,母亲和百丽都不在家,就这两个小丫头片子,正好逗一逗 她们。大金牙不是说:姑娘们,有爱孙猴儿的,也有爱八戒的;有爱才子的,也有 爱英雄的。百美自己没什么文化,却爱上了长根这个没什么文才的“才子”,这两 个小妹妹,总不会也像姐姐那么傻吧?今天我就在她们面前显示显示我的“阳刚之 美”,且看她们动心不动心。 这样一想,也不进房了,返身关上大门,把兜儿里的香烟、打火机、零钱都掏 出来放在窗台上,拿一个洗衣服的大盆儿和一块肥皂,到压水机面前压了一盆水, 端了起来,“哗”一下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接着把衣服裤子全扒了,赤条条地站在 院子里擦肥皂,还故意面向厨房那一边,好让两个妹妹都看见。 百香就在院子里,见哥哥这个样子,放下正在择的菜,噘着嘴跑进自己的房里, 随手把窗户帘儿也拉上了。百丽低着头在厨房里和面,听见院子里脚步声急,抬头 一看,见哥哥脱得精光的正斜着眼睛面对着自己笑,脸一红,也急忙夺门而出,一 面跑一面甩了一句:“哥,你也太不像样子了吧?” 商百富见两个妹妹都被自己吓跑了,一面搓着满身的肥皂沫儿,一面哈哈大笑 说:“咱们小时候天天光着屁股在一起滚,都是爹妈生给咱们的玩意儿,你们俩又 不是没见过,躲什么呀!” 百丽在屋子里答了话:“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咱们都长大了,总应该忌讳点 儿了吧?” “你们俩,毛儿都还没长全呢,脱了开裆裤才几天,能有多大了?再大,总没 有妈大吧?我在妈面前,就什么都不忌讳,想脱光了睡就脱光了,妈从来也没说过 我。我洗澡,妈还帮我擦背呢!连妈都不忌讳,你们忌讳什么?不说帮我擦擦后背, 倒学起千金小姐那假正经来了。” “那也就是咱家的妈,到今天还拿你当小孩子宠着!”说话的是百香。“别人 家的妈,谁还跟二十多岁的大儿子睡一炕啊?” “对呀,咱们家就是跟人家不一样嘛!你看看,谁家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跟 爸爸睡一炕呢?在爸爸面前,你们怎么就不讲忌讳了呀?” “我们不像你那样没羞没臊!你以为爸爸在我们屋里住,我们都像你似的脱光 了睡呀?” “就算你不脱光了,大夏天的,总也不会捂着长袖子长裤子睡觉吧?你们愿意 捂汗长痱子,那叫活该!年纪不大,思想倒还挺封建的。连妈都不像你们那样!” 姐妹俩见他不可理喻,干脆不理睬他了。商百富又压了两盆水,冲干净了肥皂 沫儿,就直着脖子喊:“小丽,到我房里把我的大裤衩子拿来!” 百丽正没好气,理也没理他。百富又喊:“小香,你比你姐听话,你给哥把裤 衩拿来吧。” 小香的嘴可不饶人,顶了他一句:“你看你,还像个哥么?你不要脸,我可还 要脸哪!” 一句话把商百富顶恼了,耍起赖来:“你拿还是不拿?你不拿,我就进你们房 里去。你们怕看,偏要让你们看个够!” 小香是知道哥哥的脾气的,说得出来,一定做得出来,就干脆起身把房门从里 面插上了,任他在院子里喊,不再理睬他。商百富见两个妹妹如此冷落自己,真的 发火了,果然光着屁股就往妹妹的房间里跑。一推门,没想到房门从里面插上了。 他本来的意思是想假装疯魔地从妹妹们身上捞点儿便宜的,不料两个妹妹一个也不 赏脸,让他的老脸皮没处搁,气得不行,就一面拍门,一面大声威胁:“开门,快 开门,再不开我可要撞门了!” 姐妹俩也急了,怕哥哥真会把门撞坏,愣闯进来,就端了把椅子,顶住了门, 姐妹俩都坐在椅子上,任凭商百富怎么威胁谩骂,硬是不开。 就在这时候,唐春花回来了。商家的房子,原来是老式的,窗户下半截儿是玻 璃,上半截儿糊纸,锁大门用钌铞儿;商万财是个木匠,这回给自己盖房子,改了 个半新式:窗户全换成玻璃的,大门也用上了弹簧锁。唐春花回家来,敲了敲门, 没人开,倒听见商百富在里面大声嚷嚷,又听不清嚷的是什么,就掏钥匙把门打开。 进门一看,只见儿子身上什么也没穿,露着一身乌黑发亮的腱子肉,光着个屁股站 在女儿的门前一面骂人一面撞,幸亏那门是新的,加上姐妹俩在里面拼命顶住,要 不然,早就让牛犊子似的商百富把门撞塌了。 唐春花见是这样的场面,不但没生气,反倒“咯儿咯儿”地笑了起来说:“哟, 你们这算是唱的哪一出哇?两个门里,一个门外,就是比力气,也不能拿这门较劲 儿吧?还有你这傻小子,再怎么热,总不能连裤衩也不穿哪!” 商百富一见到妈,先诉起苦来:“妈,大热天儿的我从外面回来,满身是汗, 刚才冲了个澡,让她们给我拿条裤衩,她们两个谁也不肯给我拿,还骂我不要脸… …” 小香听见哥哥恶人先告状,觉得委屈,带着哭腔说:“妈,你看哥哥越来越不 像话了:光着身子就在院子里洗澡……” 唐春花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一回算是最公平了,没有完全护着儿子, 而是各打四十大板。先数落女儿:“你们也真是的,哥哥在院子里洗个澡,有什么 可大惊小怪的?不是插上大门了吗?不是没在大街上脱光了洗吗?有什么不像话的 呀?自己亲哥嘛,有什么要紧哪!咱们可是小户人家,没那么多房子,也没那么些 臭讲究!你们要是嫌家穷,当初就别到这里来投胎呀!这会儿想懊悔,可是来不及 了。”回头又数落儿子:“你也纯粹是没事儿生事儿,越大越没出息了。洗完了澡, 自己不会找条裤衩穿上,干嘛非得让妹妹给你找?快进房去,把身上的水擦干净了。 你的裤衩子,都在炕柜里面叠着呢,我帮你拿。”说着,把儿子推进她自己的房间 里去了。 唐春花帮儿子把身子擦干,穿上了裤衩,见两个女儿还不开门,火气一上来, 说话可就不好听了:“我说你们两个呀,装了半天小姐,闹了一回小脾气,差不离 儿的,也该收场了。你们都知道哥哥有病,急不得也恼不得;我不在家,你们姊妹 三个,都不知道照顾一下哥哥。大的呢,是逮工夫就往章家跑,一天到晚不着家, 还没过门儿,一条心就有八九分挂到了爷们儿身上;你们两个呢,没爷们儿家可去, 就存心想气死你哥,你们好消停。咱商家可就这一个带把儿的,要是真把他气坏了, 你们这帮丫头片子们又不能给我揍出个孙子来,难道非要我断子绝孙怎么着?叫你 们烙的饼,烙好了没有?要是没烙好,快烙去;要是烙好了,快做菜。这个鬼天气, 也不下场雨让大家凉快凉快,大毒太阳底下,只要一出门,准是一身的汗,不洗洗, 能坐下来吃饭么?”回头又吩咐:“百富,你给我端一盆水进来。” 商百富听话地压了一大盆水,两手一端,显示他神力似的轻轻地端进房间里去, 也没出来,一面帮妈擦背,一面嘀嘀咕咕地跟妈在说些什么。姐妹俩听着别扭,干 脆开门出来,进厨房烙饼做菜去了。 等到姐妹俩把饼烙好,把菜做好,端到了桌子上来,唐春花的澡也洗好了。商 百富把脏水端出来倒掉,大模大样地坐下来,抓起一张烙饼卷巴卷巴就往嘴里塞。 再一看,桌上只有一碗蒿子秆儿炒豆腐,一碟黄酱,几根大葱,又鼓着眼睛喊了起 来:“妈呀,今天咱们家吃素怎么着?怎么连一丝儿荤腥也没有哇?” 小香气儿还没消,顶他一句说:“大夏天的,你吃得下肉,我们可没那好胃口。 你想吃肉,自己到副食店买去。” 商百富把咬了一口的烙饼往笸箩里一扔,站了起来:“自己买就自己买!我兜 儿里有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幸亏我腿脚没毛病,要不然,指着你们给我买呀, 非得饿瘦了不可。”说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给我回来!”唐春花换了一身衣裳摇着芭蕉扇刚从里屋出来,见儿子要去 买肉,喊住了他。“大中午的,太阳毒着呢,出去一趟,准又是一身汗,为吃两块 猪头肉,犯不上的。柜橱里还有两个鸡蛋,小丽,你去给哥摊一下,多搁点儿油, 卷上烙饼吃,不比那猪头肉强?” 商百富见妈这样体贴自己,坐下不走了,专等摊鸡蛋来了卷上烙饼再吃。百丽 不想再吵嘴,忍了忍,只好到厨房去摊鸡蛋。不过她也不是好欺负的,鸡蛋下锅, 油没少搁,盐也没少放,存心让他吃了再去灌水。 百丽把鸡蛋摊好了,往桌子上一搁,发话说:“妈,不管哥有病也好,没病也 好,你给他吃什么好的,我们都没意见。我们只希望哥往后多注意点儿自己的行动, 别太出格。他的名声已经够难听的了,难道他就不想学点儿好的,让我们做妹妹的 也少吃点儿挂落,少让人家指着脊梁骨数落,行不行啊?” 商百富一听,火气又上来了:“我行动怎么了?我一没偷二没抢,什么地方出 格了?别人冤枉我,我没得可说,连自己家里人也来冤枉我,我可真没个活头了。” 小香究竟年纪小,只以为哥哥缺心眼儿,分不清是非好坏,所以才行动有失检 点,忙给他提醒说:“谁也没说你去偷去抢。二姐的意思是说:咱们如今都长大了, 叫你行动上注意点儿。像刚才,我们都在你眼前呢,你就脱得光光儿的,当着我们 的面洗澡,难道还不够出格的呀?” “我是在大街上脱光了洗澡吗?我是敞着大门叫大家都来看吗?关着门在自己 家里办的事儿,你们不满世界嚷嚷去,外面谁知道了?妈都没说我什么,就你们事 儿多!” 唐春花见儿子女儿又要戗戗起来,就来分解说:“一家人,整天磕头碰脑的, 怎么分得那么清楚?自己兄妹,又不是外人,哪有那么些臭讲究!你们哥哥大大咧 咧,小地方不注意,这是有的,可他不是个坏人,这你们总相信吧?怪的是这两年 来他总出事儿,你们猜猜这是什么缘故?今天上午我趁他出门会朋友的工夫,特地 到三户屯去问了大仙,大仙说:这根儿啊,就在咱们家的房子比人家矮一截儿上, 好风水都让人家给占走了。难怪长根那小子一年比一年走运,我家孩子总出事儿呢, 原来他家的房子比咱们家的房子高!长根他蒙走了咱家一个闺女,这我不说他什么, 闺女长大了,反正是人家的人;他还要占咱家的风水,让我家的儿子不如他,这个 我可不干。幸亏他们家现在已经搬走了,剩下这所老房,现在也没人要,咱们就把 它拿过来,算是他们章家下的聘礼吧。等你们爸爸回来了,把它彻底修整一下,好 给百富做新房。百富也二十多岁了,明天我就找他奶妈去,让她帮着赶紧给百富说 一房媳妇儿,一定要赶在百美出阁以前把媳妇儿娶过来,好赶在百美有孩子以前就 给我生个大胖孙子,不但把长根抢走了的风水全都抢回来,连他家的这座老房也成 了咱家的了。刚才我跟百富已经商量好,今天晚上我和他就搬过那边儿去住,先把 房子占了,也省得你们姐妹嫌他磕磕碰碰的碍你们的事儿。这一下,你们该高兴了 吧?吃过饭,歇一会儿,你们俩也过去帮着把房子给我归置出来,把我房里的东西 搬过去。” 百丽没想到妈妈拿“风水”说山,安的是要强占章家老房的心。百富搬过去住, 她一百个乐意,可妈妈为什么非得一起搬过去住呢,她想不通。她问:“妈呀,你 跟哥哥搬走了,这里不就剩下我们姐妹几个了么?” “你们不是都讨厌我们娘儿俩么?我们搬走了,你们姐妹仨住一个院子,落一 个清静自在,再也没有碍眼的人在跟前了,还不乐意呀?赶明儿你们爸爸回来了, 就住我原来那屋,也省得再跟你们挤了。” 百香巴不得哥哥赶紧搬出去,鼓励百丽说:“二姐,他们愿意搬出去,就让他 们搬走吧。咱们姐妹三个住一屋,晚上早早的就把大门插上,怕什么呀?再说,真 有什么事情,窗户对着窗户的,喊一声就都听见了,跟住一个院子里也差不多。” 百丽说:“我总觉得妈这样长期跟爸分居,绝不是好事儿。等到哥都娶上媳妇 儿了,妈总不能还跟哥住一屋吧?要是让哥一个人搬过去住呢?等爸回来了,跟妈 一个屋住,咱们家不就更像一家人家了么?” 百丽这样说,唐春花可不乐意了:“死丫头,咱们现在,难道就不像一家人家 么?你有爹有妈,有哥哥、姐姐、妹妹,谁敢说咱们这不像一家人家?你年纪不大, 鬼心眼儿还真不小!你知道不知道,要是我让你爹进了我的房,往后准又得生一大 堆丫头片子!你还嫌咱们家丫头不够多呀?就你爹挣那两壶醋钱,还不够你哥娶媳 妇儿盖新房的呢!所以说,咱们得趁你大姐嫁到章家的机会,把他家的这座老房子 要过来给你哥;再趁你出阁的机会多要点儿钱,这样,你大哥娶媳妇儿的彩礼也就 有了。你今年都十七岁了,你大姐十七岁的时候,早就跟长根对上象了,你是怎么 着?有没有本事也自己搞上一个?要是没那本事,我可要托人给你找了。” 一说到自己的亲事,百丽可就不乐意了。她嘴一噘,生气地说:“我可不想那 么早就结婚。你不让我上学了,我还想自己学点儿文化呢!要是连个工作都没有, 经济上不能自立,嫁了人也是当个家庭妇女,整天忙不完的家务活儿,有什么意思?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惦着包办哪?找不到我自己满意的,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 哥也还只有二十一岁,现在连官司都还没了结,没有工作,又没本事挣钱,你那么 早给他娶媳妇儿干什么?一个大小伙子,娶不起媳妇儿就别娶呗,指着我给哥换亲 哪,休想!要叫我说,趁哥现在年轻,又没工作,赶紧学一门挣钱的手艺是正经。” “哼,狗掀门帘儿──就你那张嘴厉害!你倒是越说越来劲儿了。要叫我说, 出世来做女人,天生的就是干家务活儿的命!你就是上了班儿了,回家来就能不做 饭洗衣服了?我算是看透了的,与其家里家外两头忙,不如只忙一头。我是办错了 事儿走错了路,嫁了你爹那个窝囊废,没有办法的了。往后你嫁人,指着你的漂亮 脸蛋儿,怎么说也得嫁个能挣钱的,省得像我这样,顾上了吃的顾不上穿的,哪样 也比不上人家。你要是疼你妈,就早点儿出嫁,好让我把儿媳妇娶进来。你耽误得 起,百富可等不及了呢!” 百香可知道二姐的心思:找不到像长根哥那样的男人,二姐宁可不嫁人。可这 样的男人不是满街上都能碰上的。村子里就一个长根,让大姐“捷足先登”了。二 姐又不上班,想挑一个好点儿的也没机会。她当然是反对把二姐嫁出去换嫂子的, 就帮着二姐说话:“妈,你说二姐耽误得起,大哥可等不及了,是什么意思呀?大 哥不才二十一岁么,有什么等不及的?自己又没挣钱的本事,娶进媳妇儿来,还指 着爹妈养活呀?” 百富一听小香的话,可真急了。今天妈好不容易想到了要给他娶媳妇儿。这可 是他连做梦都想的事儿啊。在监狱里关了一年多,除了在电影里能看见女人之外, 连个女人味儿也闻不着,可把他馋急了。俗话说:“牢房里关三年,看见老母猪当 貂蝉。”尽管这话说得糙了点儿,对商百富来说,可一点儿也不糙。在监狱里,听 说自己得了一种朝不保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死的怪病,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二 十多岁了,还没尝过女人到底是什么滋味儿,觉得就这样死了太对不起自己。所以 保外以后,总惦着找个女人来放他一炮。这时候,只要给他一个活女人,不论老嫩 美丑,他都能当天仙。今天他也是在这种心情下去找的大金牙。他不是没想过娶媳 妇儿,但是掂掇一下自己的份量:长得不帅,家里不富,本事不大,住房不多,加 上现在还是个保外就医的犯人身份,在这城里城外,别说娶个像乔艳那样的漂亮妞 儿了,就是娶个平头整脸的,恐怕都难。唯一可能,就是到乡下去娶个农村姑娘。 像奶妈那个村子里,姑娘们大都不读书,长到了十五六岁,父母就收一笔彩礼把闺 女嫁了出去,收下的钱用来给儿子娶媳妇儿。愿意不愿意,根本没有闺女插嘴的份 儿。自己家里虽然不富,可顿顿饭吃的是大米白面,不像奶妈那个村里的人,一年 到头吃高粱米、棒子面儿,只有大年初一才包一顿饺子吃,能够让闺女嫁到城里来, 许多人还求之不得呢,哪儿还敢挑姑爷长得什么模样?这个心思,他存在心里已经 好久了,只为家里前年刚盖了房,自己又吃了官司,只靠爸爸一个人挣钱,实在拿 不出这笔彩礼来,所以琢磨来琢磨去,总也不好意思开口跟妈说。没想到“知子者 莫若母”,自己的心思,妈早就琢磨透了,已经计划好要用妹妹去给自己换老婆。 他一听,心里乐滋滋的。就凭妹妹那张漂亮脸蛋儿,嫁个有钱的女婿,彩礼还少得 了哇?这笔彩礼拿来给自己娶媳妇儿,那媳妇儿还能错得了哇?他正高兴,没想到 妹妹居然还不肯。这丫头,读了四年书,心气儿是越来越高了。要是她不嫁人,或 者眼下不肯嫁人,这笔彩礼可就没有着落,自己的媳妇儿也就没地方找去了。这一 急,倒忽然让他想出一篇说辞儿来了: “我说你们俩怎么那么死心眼子不开窍?妈说我等不及了,是什么意思,你们 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事情明摆着:咱们老商家,就我一个儿子,要靠我来传宗 接代的。可我现在有病,还是一种说死就死的病。要是我突然间发病死了呢?咱老 商家可不就断子绝孙了么?所以一定要在我还有一口气儿的日子里,赶紧把媳妇儿 娶进来,把孙子生下来。这是一。第二,即便如妈说的那样,我根本就没病,保外 两年期满,我还是要进监狱里去的。这一去,可就要十几年以后才能回来了。即便 能够等到我刑满释放的那一天,我也三十五六岁了,娶媳妇儿也许还不晚,生儿子 可就太晚了,妈都老了,享不到孙子的福了。也就是说:不管我真有病假有病,一 定要抓紧我保外这个机会,让妈抱上孙子。我妈说我等不及了,就是这个意思。你 们明白了么?” 唐春花没想到儿子忽然聪明起来,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篇生动好听的“绝妙好辞” 来。这可是她也曾经想过的心思而没能说出来的话。她立刻就给儿子做了补充: “为了我们老商家不断后,如今用到你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了,这可就要看你懂 不懂得孝道啦。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姐妹几个拉扯大,容易么?你们姐妹三个, 总都应该为你哥的婚事出一膀子力气吧?你大姐早就答应了长根那小子,现在无法 反悔了,只要章家肯把他们的老房拿出来当聘礼,就算是百美给她哥赚回一座新房 来,我就是吃点儿亏,也算了,还让百美上章家。百丽呢,要是你自己没本事勾搭 上一个,我给你找一家有钱的,让他们拿三千块钱来,你就算帮你哥添了彩礼了。 小香还小,过两年再说。这样,你哥的媳妇儿就算有了着落了。妈平时这么疼你们, 这点儿小事儿,你们当女儿的总不能不帮你妈和你哥一把吧?” 姐妹两个听妈和哥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哭笑不得。百丽气得把筷子往桌上一 扔,噘着嘴说:“妈,都到了什么年代了,你还一脑袋封建思想,想用闺女换儿媳 妇哇?先不说你这样做我绝不会答应,就说你出的这个主意吧,不等于拿钱到农村 去买个儿媳妇回来生孩子吗?就算人家姑娘愿意到咱家来,没人告你买卖婚姻,可 你想过没有?要是哥真的有病,真的说死就死,那你不是坑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么? 要是哥根本就没病,哥刚才也说了,他是还要进监狱里去关上十几年的。这也还是 坑了人家。你为了要孙子,就不顾儿媳妇的死活呀?” 百香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今天哥要娶媳妇儿,妈就卖我二姐;赶明儿哥真的 死了,还不卖了我买棺材呀?” 百富放下了筷子,鼓起了眼睛:“你这不是咒我死吗?” 百香手上没拿筷子,把吃剩下的半张烙饼往笸箩里一扔,瞪起眼睛针锋相对地 反问:“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说得,我就说不得?” 百丽认真地想了想,轻轻地但是十分庄严地说:“我声明:我的婚姻大事,我 自己作主,谁的话我也不听。三年之内,我绝不嫁人。逼着我嫁我不喜欢的人,永 远办不到。逼紧了,我就到工地找我爸去。不信他也会卖我。长着两只手,还怕挣 不出饭来吃吗?” 百香说:“姐,你要走,可得带着我。你这一走,他们可就要卖我了。咱们俩 在爸的建筑工地上,当个小工总还行的吧?” 唐春花见两个女儿全都不听自己的,如意算盘不如意,也发了脾气,指着两个 闺女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没心肝的,为了商家的后代,妈这样求你们,你们就没 一点儿良心吗?你们就不是商家的人吗?不想当商家的闺女,你们就走吧,都走吧, 给我走得远远儿的,越远越好!让我永远也见不到你们才省心呢!没有鸡蛋做不了 槽子糕,没有你们,我就不信娶不进个媳妇儿来!” 姐妹两个也没再跟妈顶嘴,在商家生活了十几年,她们已经摸透了妈的脾气, 都有了经验:碰上不如意的事情,尽量别跟妈吵嘴,不然,准会在家里刮起一阵龙 卷风,没有半个小时停不下来。百丽一拉妹妹的手,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任凭母 亲在外间唠叨数落,给她个不理不睬,她感到没趣,风力自然就会渐渐地减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