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母不像母,儿不像儿 下午四点多钟,西北角渐渐上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接连暴晒了好几天的 天气,突然间没了太阳,尽管还闷热,总算稍许凉了一些。 唐春花和百富两个,趁这会儿天凉了些,到章家的旧房归置了一下,腾出一间 房间来。这间房间,去年夏天商万财回家来的时候住过一阵子,并不太杂乱,炕席 也还挺新的,只要扫一下尘土,擦一下玻璃,就可以住人的。 百丽和百香一生气,没过来跟母亲和哥哥一起归置房间。等到房间打扫干净了, 他们过来搬东西,姐妹两个觉得不帮忙不合适,这才开门出来,帮着搬家。 商家只有一个人挣钱,要供这五个人穿衣吃饭,还要供四个孩子上学读书,再 加上大水以后翻修房屋,不但把历年的积蓄都花完了,还拉下了亏空,日子过得并 不宽裕。正如唐春花说的那样,只顾了嘴了,屋里基本上没什么家具:一明两暗三 间房,中间一间吃饭,有一张方桌四张条凳,算是几年前商木匠新做的,北墙下一 个红漆大卧柜,还是土改后从老唐家搬出来的唐春花的嫁妆。东西房靠窗各有一条 大炕,炕上各有一只炕柜,一只炕箱,炕箱上叠着被子、褥子,炕柜里放着换洗的 衣裳。这两件东西,也是唐春花的嫁妆,本来是成对儿的,女儿们长大以后,不得 不一分为二了。此外,还各有一张小炕桌,这就是孩子做作业的“书案”。全家唯 一的一件“电气化”,是一台日本占领期间的三灯再生式交流收音机,一开就“嗡 嗡”响,好像坐在飞机里听大戏似的。那时候电风扇还是“奢侈品”,老商家当然 不可能有,冰箱就更不要提起了,电视机则还没有出世,连听都没听说过。“机械 化”倒挺全的:自行车、缝纫机都有,也都是商万财手里置的,只是那个大座钟太 旧了点儿,尽管也是唐春花从娘家带来的,据说还是当年春花她娘的嫁妆。现在每 天慢十几分钟,天天晚上都要跟电台对一次。这个拥有“三转一响”的“工人之家”, 即便一分为二,搬起来也不吃力。唐春花和儿子把空箱空柜一搭走,姐妹俩帮着把 被褥和衣服抱了过去,剩下的就是整理和归位了。 春花打发两个闺女回那边去熬粥蒸馒头,自己和儿子在这边整理箱子、柜子。 活儿虽然不多也不重,可究竟是夏季,天气又特别闷,一动就是一身的汗。百富本 只穿着大裤衩,前胸后背还不断地渗出一颗颗汗珠儿;春花穿一件浅蓝色的小褂儿, 汗水已经把肩膀和后背都溻透了。百富见整理衣柜的活儿自己插不上手,就过那边 去把大洗衣盆和毛巾肥皂之类拿了过来,插上大门,到压水机下面压了一盆水,脱 光了衣服,冲起澡来。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冲澡了。冲澡,冲的是汗水,最主要的还是图个凉快。冲完 了,就手又接了一盆水,端进房间里去。 春花见儿子光着屁股进房来,身子伟岸而坚实,禁不住“噗哧”一笑说:“也 难怪你的两个妹妹见了你要躲起来呢,你确实已经是个大人了。”说着,就手递给 他一件干净的大裤衩。 百富把大裤衩往炕上一扔,把盆里的毛巾拧了上来,拿在手里说:“先不忙穿 它,一会儿我还惦着再冲一下!这么闷热的天儿,什么都不穿还觉得热呢,那两个 假正经的又不在这儿,干嘛非得捂得那么严?我见你也出汗了,还是先帮你擦擦吧。” 唐春花是叫儿子擦背擦惯了的,听儿子这样说,就把上衣脱了下来,斜坐在炕 沿上,把后背转向了儿子,一面让儿子擦背,一面夸奖说:“我的百富就是好,这 样的孝心,谁家的儿子做得到?不过你要记住,你可只能在妈面前这样,以后再不 能光着身子在妹妹们前面走来走去了。” “为什么在妹妹们面前就不能光身子呢?咱们不都是一家人么?”百富假装不 懂地问。 “这个……妈是妈,妹妹是妹妹,就是不一样。”唐春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说了一句糊涂话。 “是不是比我大的就可以,比我小的就不可以呢?” “不是的。” “那么是不是结过婚的就可以,没结过婚的就不可以呢?” “也不是的。” “那么,是不是妹妹们是你亲生的,我不是你亲生的呢?” “胡说八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你不是我生的,难道还是捡来的不成?” “是不是捡来的我不知道,可你只比我大十五岁,你能把我生出来么?” “这个,你就不懂了。女人嘛,十四五岁当然能够生孩子的。现在的女孩儿都 读书,要到十八九岁高中才毕业,所以结婚晚;我们年轻的时候,小学里倒还有几 个女学生,一上中学,女学生就很少很少了。妈十五岁生你还稀奇呀!俗话说:十 三娘,十四爹。那年月,十三岁做妈的,就咱们这城里城外,可不是一个两个呢!”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听人说过,凡是十三四岁就做了妈的,那都是没 圆房的童养媳,偷着怀了孕了,没办法,只好让她生下来。谁家会用花轿吹吹打打 地抬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媳妇儿进门来拜天地呀?我姥姥家是本地有名的大户, 又只有你一个宝贝闺女,怎么舍得让你去当童养媳?所以我猜想,我多半儿不是你 生的,更不是我这个爸生的。”他把毛巾放进盆里搓了搓,拧干了。“你转过来, 我给你擦擦前面。” “不用了,前面我自己会擦。” “怎么样?只叫我擦后背,不叫我擦前面。可见我不是你生的不是?如果我真 是你生的,你为什么不喂我奶?要到乡下给我雇个奶妈?” “谁说我没喂过你奶?只为我生你的时候,年纪确实小了点儿,奶水不足,你 又特别能吃,我只喂了你一个月,就不够你吃的了,只好到乡下去雇个奶妈来。你 是出了满月以后才吃奶妈的奶的。不信,你问你奶妈去。” 为了表示自己确实是商百富的亲妈,她把身子转了过来,让儿子接着擦胸前的 汗。 尽管唐春花已经有了四个儿女,可还只有三十六岁。她从小娇生惯养,就是被 土匪掳上了山去的那半年,除了每夜都得陪着男人睡觉之外,天天是大鱼大肉大米 饭,在生活上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嫁了小木匠,特别是涂改以后从唐家大院儿里搬 了出来以后,尽管那时候就已经是一家五口儿,有商木匠的好手艺在那儿擱着,收 入基本上稳定,生活也许比不上从前,但绝不比左邻右舍差,总算还过得去,所以 原来的细皮白肉,并没有变黑变粗。她身子微胖,皮下脂肪丰富,乳房也还挺丰满 的。商百富上午在大金牙那里看了裸体女人的照片,觉得自己的母亲脱光了衣服, 并不比那些女人差。他让母亲平躺在炕上,一遍一遍地替母亲擦着两乳和两肋, 心里想入非非。擦到了腰间,他不再征求母亲的同意,就把裤带解开,把半长的膝 裤也脱了下来,替母亲一直从小肚子擦到了大腿。 唐春花这一辈子,经过的男人虽然不少了,但是真正令她激动过的,使她爱过 的男人,却只有一个,而且正是性格粗鲁、长相难看的赛李逵李贵。李贵当时是个 土匪,可他以前是个牲口贩子,常到蒙古草原上去买马,不但和许多蒙古姑娘有一 腿,赚了钱,也常进妓院。沈阳妓院里的中国姑娘、长春妓院里的朝鲜姑娘、哈尔 滨妓院里的俄罗斯姑娘,他都玩儿过,懂得玩儿女人不单单是放炮,更有意思的是 博取女人的欢心,图一个情投意合,融洽和谐。他把唐春花掳上了山去,一起住了 整一月,他是拿春花当老婆、更正确地说是当妓女玩儿的。十五岁的春花情窦初开, 刚懂风情,尽管李贵脸黑皮粗嘴大牙黄,但他是个嫖界老手,驾驭一个十五岁的小 姑娘,恩威并施,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是绰绰有余的。这种脱光了衣服互相擦 身子的经历,春花只在李贵的房间里享受过。以后一落到小匪们手里,那就只有无 休无止的发泄与蹂躏,绝无美感之可言了。她爱李贵的刚强,最看不上商万财的柔 弱。尽管她也给商万财生下了三个女儿,可是丈夫从来没给她带来过性的和谐,她 一见丈夫就讨厌。她之所以越来越喜欢百富,多一半儿的原因,正因为百富越来越 像李贵了。 唐春花赤条条地躺着,任凭儿子上下搓揉打抹,觉得浑身舒服。在眼前晃动着 的这个人影,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最终完全变成了李贵。她浮想联翩,似乎 又回到了土匪窝儿里。这样的梦,她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可是没有一次这样实在, 这样具体。她感觉到李贵的大嘴在咂她的乳房,她感觉到李贵那赤裸而坚强的身子 整个儿压在她身上,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把他紧紧地搂住。最终她感觉到全身在 颤抖,进入了一种生平经历过的不可名状的愉悦境界之中…… 等到她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趴在自己身上的,竟是儿子商百富,她惊讶了。传 统的社会意识告诉她:这是不耻于人类的乱伦行为。她终于愤怒了,一把推开已经 软成了一滩泥的儿子,坐了起来,抡圆了赏了他一个大嘴巴,瞪大眼睛怒骂:“你 这野兽,你这是干什么?” 商百富挨了打,却傻笑着:“你说这是干什么?为什么刚才你不反对,还搂得 我紧紧的,等完事儿了你倒又发火儿了?” 是啊,这是一个无法在儿子面前解释的问题。她懊悔,她恼怒,她扬起来的手, 没再落在儿子的脸上,而是噼噼啪啪左右开弓使劲儿地打着自己的脸。 商百富吃惊了。他怕母亲为此发疯,就一把抱住了母亲。唐春花两臂被儿子强 有力的手抱住,挣扎不了,不由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商百富怕惊动了妹妹和 街坊四邻,就使劲儿把母亲按倒,用半个身子压住了她的左手,用自己的左手摁住 了她的右手,腾出右手来,顺手拿起她脱下来的衣裳,团巴团巴就堵住了她的嘴。 唐春花的整个身子被儿子压住,手被抓住,嘴被堵住,不但挣扎不了,连哭也哭不 出声儿来了。 商百富抱住了母亲,开头还不知道怎样是好,只知道不让母亲发声,避免引来 妹妹们;继而觉得更主要的还是恳求母亲的饶恕。他知道母亲从小就疼爱他,凡是 他的所求,没有一件不答应的。尽管今天的事情做得似乎太出格了点儿,但从她刚 才那个高兴劲儿判断,母亲并不反对这样做,只是出于传统观念,有些不好意思罢 了。看来,只要说上几句软话,母亲总是母亲,还是会原谅的。于是他嘴对着母亲 的耳朵,似忏悔,似恳求,似哄骗,呐呐地低声诉说起来: “妈,你别生气,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是我妈,我不应该对你这样,这我知 道。你疼我,爱我,这我也知道。可你不知道我最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你只知道 给我做好吃的,不知道我吃得越好,就憋得越难受。上次用车撞倒了那个女工,就 是因为憋得太难受了,很想放一炮,哪怕与她同归于尽也愿意,尽管她与我无冤仇, 我不应该害她;今天我也是控制不住自己了,实在没有办法。尽管我知道你是我妈, 我不能对你这样。你也说过要给我娶媳妇儿,可这事儿我估计是办不到的。说起来 这都赖你,为什么你要把我生得这么丑呢?你不是生不出漂亮儿子来,三个妹妹都 像天仙,偏偏我一个人像牛魔王。姑娘们都不喜欢我。我就是有万贯家财,恐怕也 难娶个像模像样的媳妇儿,何况咱们家这样穷,我又吃了官司。不会有人愿意嫁给 我的。你就是把两个妹妹全都打发出去,得的彩礼给我一个人娶媳妇儿,恐怕也没 人愿意来。……妈呀,你要是真的疼我,就别让妹妹出嫁了,把百丽给我吧。百美 既然已经给了长根,那就算了,我不跟他争。……你一定又要说我胡说八道了:哥 哥怎么可以娶亲妹妹呢?妈,我已经知道了,我跟这三个妹妹,不是一个爹所生。 我姓李,她们姓商。我们之间,是不同宗的,是没有血统关系的。我也知道,百丽 不喜欢我,她也嫌我长得丑。不过只要妈出面作主,她不愿意也由不得她。一会儿 你就把她叫过来,你跟她说。她同意了,最好;她要是敢不同意,我就把她收拾了。 只要生米一做成了熟饭,她不肯也由不得她啦。妈呀,你连自己的身子都舍得给我, 你就再疼儿子一回,把百丽给了我吧。刚才我和你好的时候,你搂得我紧紧的,我 知道你也很舒坦。你不愿意跟爸爸同房,是因为爸爸没能耐,不会伺候你。只要你 肯把百丽给我,什么时候你需要,我就来伺候你,让你的晚年也得到幸福。妈,你 就答应了我吧!……” 商百富趴在母亲的身上,反反复复地诉说着自己的苦恼和要求。奇怪的是,母 亲除了挣扎,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候,竟连一动也不动了。他突然醒悟过来,是自 己把母亲的嘴堵住了,叫母亲怎么说话,怎么回答呢? 他松开手,抬起身,只见母亲的眼睛瞪得老大,脸皮憋成了紫绛色,嘴角吐出 许多白沫,已经没有气儿了。 他当然懂得这是憋死的。可怎么会这样快呢?一共不到十分钟嘛!他不知道: 一方面他这一百六十多斤重的身子压在他母亲的胸口上,一方面又堵住了她的嘴鼻, 双管齐下,可不是加速了她的死亡速度了吗?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这在医学上叫 做“窒息性假死”,只要立刻施行人工呼吸,他母亲还是有救的。可惜的是:他在 学校里上生理卫生课的时候从来不专心听讲,不懂得这些。现在灾难性事故发生, 他只有搓手跺脚的份儿,傻在那里,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他所想到的只是:母亲已经死了,就死在自己手上。怎么才能解释清楚母亲是 “正常死亡”呢?这不单单是跟妹妹们说说就能过关的事情。他懂得,死亡要消户 口。是病死的,要有医院的证明;属于非正常死亡的,要有公安局的证明。他母亲 年纪轻轻的,身体胖胖的,刚才还好好儿的呢,一会儿工夫就死了,而且还有个儿 子在身边。什么病?不但没法儿跟妹妹们解释,在大夫和警察面前更没法儿解释。 只要一验尸,“先奸后杀”的案情立刻就会明白,自己“奸母杀母”的罪状也就立 刻成立了。别说自己本来就是个判刑十七年的强奸杀人犯,就是没有任何前科,这 样的罪状,不也够枪毙的份儿了么? 他在为开脱自己绞尽了脑汁。第一,母亲的尸体绝不能让任何人检验,只能毁 尸灭迹。最好的办法,是连大门也不出,就埋在院子里。好在刚才归置屋子的时候, 他看见有一把铁锹,就放在对面的空房间里。那还是妈为了挖掘姥姥留下的“遗产” 而专门置办起来的,没想到现在要用来给她挖坟墓了。第二,编一个什么样的借口, 说妈半夜里离开家了。只要让人家相信母亲半夜里离家,那么她客死在他乡的原因 就会有许许多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多不过是宗悬案,谁也不会想到是亲儿 子把她先奸后杀的。只是这个借口可不怎么好编。主要是妹妹们不会相信。如今姥 姥已经死了,再不能说姥姥病危母亲去了沈阳。即便姥姥没死,要去沈阳,也不至 于连女儿们的面都不见就上火车的吧? 再不然,先想办法在妹妹们面前蒙过了这一夜,到了明天,就说母亲一大早的 到乡下找奶妈提亲说媒去了。母亲是个经常外出不告诉女儿去哪里的人,大夏天的 趁早晨天凉出门也说得通。关键是:今天夜晚必须把尸体埋掉,在这以前,绝不能 让妹妹们到这里来。 看看窗外,天色已经逐渐黑了下来,他抓紧时间,开始行动了。 第一步,想到母亲为自己苦了一辈子,总不能让她光着屁股走,就打开炕柜, 取出母亲出门走亲戚的夏季衣裳来,笨手笨脚地替她穿上,又就着盆里的水替母亲 洗了一把脸,把嘴角吐的白沫子全都打抹干净。可惜他不会梳头,只能找把拢子替 母亲把乱发拢了一下,这才用一条床单把母亲盖了起来,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第二步,他想到今天半夜要在院子里挖一个大坑,那可是力气活儿,不吃饱了 可不行,所以晚饭是非过去吃不可的。妹妹们要是问起来,就说妈累了,已经睡着 了,让她们不要过来打搅。 主意打定,他拿上大门钥匙,迈步出门。走到院子里,这才发现不是天色向晚, 而是天空布满了阴云,看样子就要下雨了。他眉头一皱:骂了一句:老天爷也不帮 我!要是夜晚下起雨来,不但尸体掩埋不了,连明天母亲出门的谎言也无法令人相 信了。给儿子提亲,早一天晚一天没关系,难道非得冒雨下乡么?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该怎么着,随机应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