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总序 “三言”,指的是冯梦龙搜集、编辑、出版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 和《醒世恒言》这三部古典短篇小说集。 有关冯梦龙的资料浩如瀚海,下面根据《中国文学史》及有关资料,编写一 篇关于“三言”及他生平的简介: 一、 冯梦龙(1574-1646 )字犹龙,别署龙子犹,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出身 书香门第,少有才名,年轻时行止颇为风流,和兄冯梦桂、弟冯梦熊并称为“吴 下三冯”。然而科场不利,直到五十七岁才选为贡生,崇祯年间,他都已经六十 一岁了,才从丹徒“县学训导”的任上“提升”到福建寿宁做过四年知县。今年 (2004年)是他诞辰430 周年及入闽任寿宁知县370 周年。 冯梦龙仕途不畅,就发愤著书,把主要精力贡献给搜集、整理通俗文学的事 业上。在小说方面,他完成了《喻世明言》(旧题《古今小说》)、《警世通言》、 《醒世恒言》的编选工作,还增补了长篇小说《平妖传》,改作了《新列国志》, 编辑过《古今谭概》、《情史》等笔记故事,鉴定了《有商志传》、《有夏志传》、 《盘古至唐虞传》等;民歌方面,他搜集、整理过《挂枝儿》、《山歌》两种民 歌集;戏曲方面,他改定《精忠旗》、《酒家佣》等曲本,编纂散曲集《太霞新 奏》,并且创作了《双雄记》和《万事足》两部剧本。他是中国文学史上在通俗 文学的各个方面均作出了重大贡献的作家。冯梦龙还是一位爱国者,在崇祯年间 任寿宁知县时,曾上疏陈述国家衰败之因。清兵南下,他进行抗清宣传,刊行 《中兴伟略》诸书。清兵渡江后,曾参与抗清活动,到康熙三年,南明政权相继 覆亡,忧愤而死,一说被清兵所杀。 冯梦龙一生精力,主要从事通俗文学的研究、整理与创作,成就卓著,为古 代文人中所罕见。他曾改编长篇小说《三遂平妖传》、《新列国志》,推动书商 购印《金瓶梅词话》,刊行民间歌曲集《挂枝儿》、《山歌》,编印《笑府》、 《古今谈概》、《情史类略》,编辑有散曲集《太霞新奏》,也曾写作传奇剧本, 并刻印了《墨憨斋传奇定本》十种。而最重要的成就,是编著“三言”。《喻世 明言》(原称《古今小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分别刊刻于天启元 年前后、天启四年和天启七年,各四十种,共计一百二十篇。 在思想上,冯梦龙受李卓吾的影响颇深,敢于冲破传统观念。他提出:“世 俗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情史》卷一《总评》)强调真挚 的情感,反对虚伪的礼教。在文学上,他重视通俗文学所涵蕴的真挚情感与巨大 教化作用。他认为通俗文学为“民间性情之响”,“天地间自然之文”,是真情 的流露。在《叙山歌》中,他提出要“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的文学主 张,表现了冲破礼教束缚、追求个性解放的时代特质。他重视通俗文学的教化作 用,在《古今小说序》中,认为“日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 捷且深”,通俗小说可以使“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这些见 解对鄙视通俗文学的论调是一个有力的打击。 “三言”中小说有不同的来源,情况比较复杂。从现在能够推断的来说,其 中一小部分是经过程度不等的修改乃至改编的宋元话本,又收录了一些已有流传 的明代话本,还有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主要是把文言的《负情侬传》改成白 话,变动不大;而大多数篇目则是根据前代笔记小说、传奇、历史故事以及当时 的社会传闻创作的。由于“三言”的编辑工程规模巨大,有些研究者推测此书的 完成当有冯氏友人的参与,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冯梦龙是晚明思潮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文学观也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在 《笑府序》中,他嘲弄“经书子史”为“鬼话”,“诗赋文章”为“淡话”,对 于代表封建时代传统文化价值的文献典籍以及文学作品表示大胆的轻蔑,而在 《情史序》中,他又竭力强调“情”在人类生活中具有根本性的意义,以出于天 性、自然流露的“情”,与“理”即既存伦理教条相对抗,《山歌序》更明白地 提出,他正是要“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在冯梦龙看来,“发于中情 自然而然”(《太霞新奏序》)的文学,才是最有价值的文学。所以,他在通俗 文学领域的活动,固然有经济方面的原因,但同时,这也是最能够实现其文学理 想的途径。 “三言”中的小说,既有投合广大市民阶层读者的阅读趣味的,也有反映作 者严肃的人生思考和艺术追求特别是在一部分精美的篇章中。 “三言”的书名带有浓厚的道教训诫色彩。这一方面可以理解为通俗小说的 惯例,即通过标榜道德训诫来提高小说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另一方面,则需要 注意到这里所表现的道德观,往往具有新的时代特点,而与旧道德传统相背。在 “三言”中,写恋爱与婚姻题材的占据了很大比重,成就也最高。这类小说常把 “情”和“欲”放在“理”或“礼”之上,要求“礼顺人情”。这意味着道德规 则只有建立在满足人们的正常情感需要的基础上,才有其合理性。如《乔太守乱 点鸳鸯谱》,写孙玉郎代姐到刘家行婚礼“冲喜”,夜里和刘家女儿慧娘同眠, 两人本各有婚约,却结下私情。刘家告玉郎诱骗其女儿,乔太守却判二人结为合 法婚姻。判词中说:“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意谓人的情欲无法抑制。又 说:“相悦为婚,礼以义起。”意谓两情相悦是婚姻的前提,而“礼”应该顺合 人情的实际。这位乔太守被赞为“不枉称青天”,他代表了人们对尊重感情的婚 姻关系的向往。 《卖油郎独占花魁》在描述感情如何成为美好婚姻基础的同时,还突出了妇 女维护人格尊严的要求。花魁娘子莘瑶琴作为一个名妓,周旋于公子王孙之间, 在奢华的生活中感受到的却是人格的屈辱;而在卖油小商人秦重那里,她才得到 近于痴情的爱和无微不至的体贴。这使得她终于摆脱了对秦重的身份地位的偏见, 而宁愿跟随他去过一种相濡以沫的朴实生活。在据《负情侬传》改写成的《杜十 娘怒沉百宝箱》中,则用相反的结果表达了同样的主题。 在文言小说《珠衫》中,对“失节”的妇女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宽容,而据此 改编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在这一点上作了更为细致的强化处理。另外像 《况太守断死孩儿》写邵氏守寡十年,其志向本来很坚决,最终却经受不住仆人 的引诱。作者议论说:“孤孀不是好守的”,“到不如明明改嫁个丈夫”。在他 看来,虽然邵氏有过失,但原因首先是守节本身不合理。 “三言”的素材来源广泛,涉及不同社会阶层的各种类型的人物。像《卢太 学诗酒傲王侯》赞美了一个孤傲放达的文士,读来也令人喜爱。但作为一部小说 集,它最引人注目的特点,则是大量描写了普通市井人物的凡俗生活。同样由于 素材来源广泛,加之作者自身观念构成的多面性,“三言”的思想内涵也比较复 杂,甚至有相互矛盾之处。但它最引人注目的特点,则是肯定人们按照自身意欲 追求生活幸福的权利。 这两种特点的艺术化表现,则有赖于文言小说和话本小说传统的相互结合。 在冯梦龙这样优秀的文学家参与之前,话本小说的艺术形态可以认定是颇为 粗糙的,但它不仅富于世俗生活气息,也提供了一种新鲜活泼、富于生命力的语 言形式。文言小说方面,虽然在冯梦龙以前已经出现诸如《负情侬传》、《珠衫》 这样颇为精致而人生观念也具有新异色彩的作品,但它的语言形式却有致命的弱 点。文言是一种与生活中的口语相脱离的书面语,简练是其基本要求,它向生活 语言的靠拢是有限度的。优秀的小说所要求的活生生的、直呈的生活场景,在文 言形式中不可能得到实现。这对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人物性格的刻画,必然 造成限制。 由此来看“三言”,就能发现它在小说艺术上的重要进步。 文言小说中看不到用细致的笔触来写人物的心理活动,这既是受史传传统的 影响,也与文言讲究简洁有关。而“三言”在这方面也有很明显的发展。如《蒋 兴哥重会珍珠衫》写蒋兴哥得知妻子与人私通的情形,增加了原作所没有的一段, 描写他又恼又恨又悔的心情活动过程,长达五六百字。在以前的小说(包括白话 长篇小说)中,没有出现过如此细致的心理描写。它的出现,既是以对人性的正 视和宽容为前提的,也是小说艺术不断发展的结果。 二、冯梦龙在政治上的政绩 崇祯七年(1634),都已经六十一岁的冯梦龙,由丹徒训导升任寿宁知县。 原籍苏州的冯氏,在江南水乡生活惯了,虽盼望升官,可这一升却是升到千里之 外福建最偏僻,“城囿于万山之中,形如釜底”的山区小县任七品芝麻官,不知 他当时是什么心情。毕竟是位理智老者,又有着长期接触下层士民的经历,一到 寿宁,梦龙就很“投入”,在四年的任期内,这位文学家的县令,在这个“地僻 人难到,山多云易生”的小县,还是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后来的志书在评述他 的任职时,称其“政简刑清,首尚文学,遇民以恩,待士有礼”。历史对他有如 此评价,冯老先生当会感到欣慰。 冯梦龙做官之前,就主张地方官应“一念爱民”,当了县令后他努力这样做, “余虽无善政及民,而一念为民之心,惟天可鉴”。当时寿宁山区虎害为患,伤 人百余,他上任伊始就捐奉造阱捕虎,为民办了一件好事。寿宁城墙和城关四门, 遭倭攻陷,“四门荡然”,署也“悉毁于倭”,残破不堪,他发动民众筑城墙, 修城门,并重立谯楼,以固城防。接着又修建学宫,修筑水坝和修仓储粮,还移 建黄册库以存地方档案,这些基本建设,使这个山区小县城“规模亦似粗备”。 如今三百多年过去了,寿宁城墙犹存,水坝亦在,每当人们望着那巍巍古墙和蓝 蓝清波时,心中便油然而生对这位县令的敬意。 寿宁地处闽浙交界的偏远山区,百姓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素有溺女婴的陋习。 梦龙到任后,为说服民众,破除陋习,这位通俗文学家亲自动笔用白话写了一份 《禁溺女告示》,斥责了这种残害女性的野蛮行为,告文通俗晓畅,句句在理, 没有官府文牍气味,以至四里八乡广为流传。其《告示》原文如下: 寿宁县正堂冯,为严禁淹女以惩薄俗事:访得寿民生女多不肯留养,即时淹 死,或抛弃路途,不知是何缘故,是何心肠?一般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 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而来?为母者你 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况且生男未必孝顺,生女未必忤逆。若是有家 的,收养此女,何损家财?若是无家的,收养此女,到八九岁过继人家,也值银 数两,不曾负你怀抱之恩。如今好善的百姓,畜生还怕杀害,况且活活一条性命? 置之死地,你心何安?今后,各乡、各堡但有生女不肯留养,欲行淹杀或抛弃者, 许两邻举首,本县拿男子重责三十,枷号一月,首人赏银五钱。如容隐不报,他 人举发,两邻同罪。或有他故必不能留,该图呈明,许托别家有奶者抱养,其抱 养之家,本县量给赏三钱,以旌其善,仍给照。养大之后,不许本生父母来认。 每月朔望,乡头结状中并入“本乡并无淹女”等语,事关风俗,毋视泛常,须至 示者。 前不久,当地在编纂乡镇文化志的时候,又收集到一首寿宁民歌《月光光》, 根据分析,似乎也是出自冯梦龙手笔。歌词全文如下: 月光光,照四方,照遍人间爹和娘。只愿生男莫生女,生女便出恶心肠。爹 虑养女冇恩报,娘愁养女冇衣穿。爹呀爹,娘啊娘,如何不思量?生鸡生犬且喜 欢,为何生女毒虎狼!劝爹爹,劝娘娘,溺女不如弃路旁。留得性命恩还在,纵 然贫贱也无妨。我幸爹娘收去养,今宵月光光! 这首民歌借一个溺婴恶俗陋习下幸存者的口吻,诉说了封建社会女子鸡犬不 如的悲惨命运。 告示和歌谣所体现的反对重男轻女思想,至今仍有现实意义。县令本色是作 家,冯梦龙在寿宁任职期间,在理政之余还吟哦诗文,著有诗集《游闽吟草》和 剧本《万事足》两部文学作品,可惜前者今已不存,现在能读到的诗篇是收入志 书的八首五律,虽仅数首,也能折射出他的文学才华。冯来寿宁赴任的第二天, 即作《纪云》一诗,其中写道: 出岫看徐升,纷纶散郁蒸。 莲花金朵朵,龙甲锦层层。 描述了他平生第一次看到山区云彩变幻的奇观;寿宁处处叠峰幽壑,较之冯 氏故乡“小桥、流水、人家”的苏州,迥然不同,冯有感而发写道: 县在翠微处,浮家似锦棚。 三峰南入幕,万树北遮城。 礼赞山城的村野秀色;对百姓的疾苦,冯深表同情,“穷民犹蹙额,五月卖 新禾”和“带青砻早稻”、“垂白鬻孤孙”这些诗句,就是这种心情的写照,读 后令人怦然心动。 当然,从今天看来,冯梦龙在寿宁任职期间,最值得大书一笔的是他亲撰了 一部两卷本的《寿宁待志》。取名“待志”不叫县志,蕴含“宁逊焉而待之”的 意思,其内容除记载寿宁县历史、地理、政治、经济以及风土人情等外,大多篇 幅为冯氏任县令期间施政活动与政治思想的实录,既是地方志,又可以看作自传 体笔记。在《待志》中,可以看到冯氏通过调查所作的疆域、城隘、土田、户口、 赋税等详细记载,还可了解当时寿宁的民情习俗,如“冬月、贫儿赤脚,破麻裤 不掩膝,而手必提竹炉烘火”。寥寥数语,勾勒出寿宁的贫困与高寒。面对现实 情状,冯氏认为:“寿令可为而不可为也。岭峻溪深,民贫俗俭。险其走集,可 使无寇;宽其赋役,可使无饥;省其谳牍,可使无讼。”这些从实际出发的“治 县方略”《待志》也记载备详。冯氏毕竟是文学家,以其娴熟的文笔写志书,在 记事撰物的字里行间也映透出斐然文采,“危峰幽壑,一望林莽,落落村烟,点 缀其间,前后左右,呼不相应。”简单几笔,就刻画出了寿宁深山老林和村落分 散的地理特点,勾勒出一幅“高山、绿野、人家”的山村风情画。类似的文字在 书中随处可见。因此可以说《寿宁待志》是一部文情并茂、可读性很强的地方志 书。 如今虽然三百多年过去了,可人们不会忘记历史。有人作过统计,自明景泰 六年寿宁置县以来,明、清两朝共有153 位知县,而百姓认为在任上有突出建树 的只有三四位,冯梦龙就是其中之一,且比较全面。因此人们在高高的南山顶上 塑起冯氏塑像,在旧县衙旁重修了他当年构筑的“戴清亭”,并立碑纪念。在梦 龙兴学重教遗风的熏陶下,这个山区小县成长了一批又一批的有为学子,他们以 务实作风已经或正在续写冯老先生“吾以待其时”的县志,谱写寿宁辉煌的新篇 章。 三、 尽管冯梦龙一生从事于通俗文学,他所编写的故事,大都也是来自以口语为 根据的宋元话本或明代的“拟话本”。但是第一“话本”只是说书艺人所根据的 “本子”,而不是说书的记录;何况所根据的话本年代不同、作者也不同,因此 “口语化”的程度,并不相同。第二,当时的口语,遣词造句也和今天的口语很 不一样,标准也不一样,反映在书面上就更加不一样。例如“吩咐”,在当时人 的书上,就大都写作“分付”而不是“吩咐”。 这种历史性的局限,由于国家有明确的“现代汉语共同语规范”可以作为标 准,本可以顺利解决的。但是由于文学界有一种“忠实于原著”的固有观念,连 鲁迅的文章选入中学课本,尚且不肯把:“胡涂”改成“糊涂”,把“绍介”改 成“介绍”,以致在考试的时候让学生无所适从,就更不要说三四百年前的“白 话文作品”,更不敢改动了。 从发展的眼光看,语言文字都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的。从“汉语规范化” 的角度看,一切过去的文字,都应该合乎今天的规范,这才是“纯洁的”的语言。 根据这个观点,本书的改写,其目的只局限于“文字的规范”,也就是“改 而不作”,仅仅把不合乎现当代规范的语词如“分付”之类改成规范的现当代汉 语语词,如此而已,至于本来就属于古汉语范畴的诗词歌赋,则一律不改;章节 结构、人物描绘,一般尽量不动;至于书中的内容,是反封建的还是鼓吹封建迷 信,则不在本次改写之例。为了帮助非文学专业的读者理解,适当加了一些注解, 并在每卷的末尾,加上简评。 吴越 2004年12月12日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