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卷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 明] 冯梦龙原著 吴越改写 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张翅绕天涯。 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 这四句诗,奉劝世人虚已下人,不得自满。古人说得好:“满招损,谦受益。” 俗谚又有“四不可尽”的话。哪四不可尽?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 占尽,聪明不可用尽。你看如今有势力的人,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气,损人害 人,如毒蛇猛兽,人不敢近。他见别人惧怕,奈何他不得,就得意洋洋,自以为 得计。却不知八月潮头,也有平下来的时节。险滩急浪中,趁着这会儿顺风,扯 满了篷,只顾往前驶去,好不畅快。不想去时容易转时难。当年夏桀、商纣,贵 为天子,不免窜身于南巢,悬头于太白。那桀王、纣王有什么罪过?也无非是倚 贵欺贱,恃强凌弱,总的来说,不过是仗势而已。假如桀、纣都是平民百姓,还 造得了这许多恶孽么?所以说“势不可使尽”。 怎么说福不可享尽?常言说:“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说:“人无寿夭, 禄尽则亡。”晋朝的太尉石崇,和皇亲王恺斗富,用酒洗锅,用蜡代柴。锦步障 长达五十里,茅厕之间都用绫罗设帐,香气袭人。跟随的家僮,都穿火浣布衫, 一件布衫价值一千两银子。买一个小妾,费珍珠十斛。后来终于死在赵王伦的手 中,身首异处。这就是享福太过的报应。 怎么说便宜不可占尽?假如做买卖的错了几分几文,收进自己的腰包,满脸 堆笑。却不想小本经纪的人如果折了几分几文,一家人就不能吃饱饭。我贪这些 须小便宜,又有何益?前人有一首《占便宜》诗说: 我被盖你被,你毡盖我毡。 你若有钱我共使,我若无钱用你钱。 上山时你扶我脚,下山时我靠你肩。 我有儿子做你婿,你有女儿伴我眠。 你依这誓言,我死你后面; 我违这誓言,你死在我前。 如果依着这首诗,人人都如此,谁是傻子,肯束手相让?就是一时得利,也 会暗中损福折寿,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佛家劝化世人:吃一分亏,受无量 福。有诗为证: 得便宜处欣欣乐,不过心时闷闷忧。 不讨便宜不折本,也无欢乐也无愁。 这三句话,都说对了。只有那“聪明”二字,是求之不得的,怎么说聪明不 可用尽?见不尽者,天下之事;读不尽者,天下之书;参不尽者,天下之理;宁 可懵懂而聪明,不可聪明而懵懂。 如今我说一个人,是古自以来第一聪明的。他聪明了一世,懵懂在一时。留 下花锦般一段故事,传给恃才夸己的后生小子们做榜样。那自古以来第一聪明的 人是谁? 吟诗作赋般股会,打浑猜谜件件精。 不是仲尼重出世,定是颜子再投生。 宋神宗(北宋皇帝赵顼(x ù序)的庙号,公元1078~1085年在位)皇帝在 位的时候,有一个名儒,姓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是四川眉州(治所在今 四川眉山县)眉山人氏。一举成名,官拜翰林学士。此人天资高妙,过目成诵, 出口成章。有李太白的风流,胜过曹子建的敏捷。在宰相荆公王安石先生门下, 荆公很看重他的才干。东坡自恃聪明,颇多讥诮。荆公作《字说》,一字解作一 义。偶然谈论“东坡”的“坡”字,从“土”从“皮”,就说“坡乃土之皮”。 东坡笑着说:“按照相公这样说,' 滑' 字就是' 水之骨' 了。” 一天,荆公又议论:“' 鲵' 字,从' 鱼' 从' 儿(兒)' ,合起来就是' 鱼子' ;' 四马' 为' 驷''天虫' 为' 蚕' ,古人制字,不是没意义的。”东坡 拱手说:“' 鸠' 字' 九鸟' ,可知是什么缘故?”荆公认以为真,欣然请教。 东坡笑着说:“《毛诗》云:' 鸣鸠在桑,其子七兮。' 连娘带爷,一共九个。” 荆公默然,讨厌他的轻薄,为此左迁(降职的客气说法。古代以右为大,从右迁 到左边,就是降职)为湖州刺史。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巧弄唇。 东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满朝京,作寓在大相国寺内。想当年因为得罪于荆 公,自取其咎。常言说:“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吩咐左右备脚色手本, 骑马投王丞相府来。离相府一箭之地,东坡下马步行。见府门口许多听事官吏, 纷纷站立。东坡举手问:“列位,老太师在堂上么?”守门官上前回答:“老爷 昼寝未醒,且请门房中少坐。” 从人取交床(可折叠的椅子)放在门房中,东坡坐下,把门半掩着。不多时, 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方弱冠(古礼男子二十而冠,所以二十岁称为弱冠;不满 二十称为未冠),戴一顶缠鬃大帽,穿一件青绢直摆,大模大样地下台阶走来, 众官吏都躬身揖让。此人出府之后,从东向西而去。东坡命从人去问,相府中刚 才出来的是什么人。从人打听明白回复,是丞相老爷府中掌书房的,姓徐。东坡 记得荆公书房中宠用的人有个徐伦,三年前还未冠。如今虽然冠了,面貌依然, 叫从人:“既是徐掌家,给我赶上一步,快请他转来。” 从人飞奔前去,赶上徐伦,不敢在背后呼唤,从旁边抢上前去,垂手侍立在 街旁,说:“小的是湖州府苏爷的长班。苏爷在门房中,请徐老爹相见,有句话 说。”徐伦问:“可是长胡子的苏爷?”从人说:“正是。” 东坡是个风流才子,见人一团和气,平素和徐伦相爱,时常写扇送他。徐伦 听说是苏学士相召,微笑着转身回来。从人先到门房,回复:“徐掌家到了。” 徐伦进门房来见到苏爷,意思要跪下去请安,东坡用手搀住。这徐伦立身相府, 掌管内书房,外府州县首领官员到京参谒丞相,知会徐伦,都要单帖通名,还有 礼物相送。今天他见苏爷,怎么就要下跪?因为徐伦自小在书房答应,管的是烹 茶之类的杂事,苏爷久在丞相门下往来,就如旧主人一般,一时大不起来。苏爷 却全他的体面,用手搀住说:“徐掌家,不要行此大礼。”徐伦说:“这门房中 不是苏爷的坐处,快请进府来,到东书房待茶。” 这东书房,就是王丞相的外书房了。凡是门生知友往来,都到这里。徐伦引 苏爷到东书房,看了坐,命童儿烹好茶伺候,然后说:“禀苏爷,小的奉老爷遣 差,到太医院取药,不能在这里伺候您了,怎么好?”东坡说:“请办你的事儿 去。” 徐伦去后,东坡见四壁书橱都关闭上锁,文几上只有笔砚,没有别的东西。 东坡打开砚匣,看了砚池,是一方绿色端砚[ 产于广东端州(治所在今肇庆市) 的名贵砚台] ,很有神采。砚上余墨未干。正要掩盖,忽然看见砚匣下露出一个 纸角儿。东坡扶起砚匣,原来是一方素笺,叠做两摺。取出来看,原来是两句没 写完的诗稿,认得荆公笔迹,题是《咏菊》。东坡笑着说:“士别三日,换眼相 待。当年我曾在京为官的时候,此老下笔数千言,不假思索。三年后可就不同了。 真是江淹才尽[ 治所在南安(后改名黄冈,在今湖北鄂州北)] ,两句诗都不曾 终韵。”念了一遍,“呀,原来连这两句诗都是乱说的。” 这两句诗怎么样写?原来是:“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东坡为什么说这两句诗是乱说?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 薰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薰、金、朔四样风配着四时。这诗首句说 西风,西方属金,金风是秋令。金风一起,梧叶飘黄,群芳零落。第二句说: “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就是菊花。此花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 最能耐久,即便老来焦干枯烂,也不落瓣。说是“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 了?兴之所发,不能自已。举笔舐墨,依韵续诗两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 诗人仔细吟。” 写倒是写了,东坡却愧心复萌:“倘若荆老出书房来相待,见了此诗,当面 抢白,不像晚辈体面;要想袖回去灭迹,又怕荆公找不着诗稿,带累徐伦。”想 想不妥,只得仍将诗稿折叠,压在砚匣下面,盖上砚匣,步出书房。到大门口, 取出脚色手本,交给守门官吏,嘱咐说:“老太师出堂,请通禀一声,说苏某在 这里伺候多时。因为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天早朝赘过表章之后,再来谒 见。”说罢,骑马回下处去了。 不多时,荆公出堂。苏爷虽然嘱咐过守门官吏,没有门包相送,哪个替他禀 话,只把脚色手本和门簿缴纳。荆公也只当常规,没有观看。心中记着菊花诗二 句未曾完韵。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荆公唤徐伦送到东书房,自己随后进 来。坐定,揭起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刚才谁到这里来过?”徐伦跪 下回禀:“湖州府苏爷伺候老爷,曾到。”荆公看字迹,也认得是苏学士的手笔。 口中不语,心中踌躇:“苏轼这个小畜生,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说自己 学疏才浅,竟敢来讥讪老夫!明日早朝,奏过圣上,把他削职为民。”又一想: “且住,他不晓得黄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伦取湖广缺官册籍来看。 单看黄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一个团练副使,荆公暗记在心。命徐伦把诗稿贴 在书房柱上。明天早朝,密奏天子,说苏轼才力不及,左迁黄州团练副使。 天下官员到京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身立命,惟有东坡心中不服。心中 明知为改诗触犯了荆公,公报私仇。没奈何,也只得谢恩。刚在朝房中卸去朝服, 长班来禀:“丞相爷出朝。”东坡出来打一躬。荆公在轿子里举手说:“午后老 夫有一饭。”东坡领命。回下处修书,打发湖州跟官人役和本衙管家等,到旧任 接取家眷黄州相会。 午牌过后,东坡素服角带,写下“新任黄州团练副使”脚色手本,乘马来见 丞相领饭。门吏通报,荆公吩咐请到大堂拜见。荆公以师生之礼相侍,手下送茶, 荆公开言说:“子瞻左迁黄州,是圣上的主意,老夫爱莫能助。子瞻不要错怪老 夫。”东坡说:“晚学生自知才力不及,岂敢怨老太师!”荆公笑着说:“子瞻 大才,岂有不及!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无事,还要读书博学。”东坡目穷万卷, 才压千人。今天劝他读书博学,还读什么样的书!口中称谢:“承老太师指教。” 心下愈加不服。 荆公为人节俭,菜不过四盘,酒不过三杯,饭不过一碗。东坡告辞,荆公送 到滴水檐前,携手说:“老夫幼年灯窗十载,染成一症,老年举发,太医院看了, 说是痰火之症。虽然服药,难以除根。必须阳羡茶,方可治得。有荆溪进贡的阳 羡茶,圣上就赐给老夫。老夫问太医院官如何烹服,太医院官说要用瞿塘中峡的 水。「批:中医治病,如果治不好,就给病家出难题。王安石的”痰火之症“, 必须用瞿塘中峡的水,就是这种难题。看起来,就是真的取了来,他的病也未必 能好。」瞿塘在蜀,老夫几次要差人去取,未得其便,也怕所差的人未必用心。 蜀地是子瞻的桑梓之邦,倘尊眷往来方便,请把瞿塘中峡的水,装一瓮寄给老夫, 则老夫衰老之年,都是子瞻所延了。”东坡领命,回相国寺。 第二天,东坡辞朝出京,星夜奔黄州道上。黄州合府官员知道东坡是天下有 名的才子,又是翰林谪官,出郭远迎。选良时吉日公堂上任。一个月之后,家眷 方才到达。东坡在黄州和蜀客陈慥陈季常为友,不过登山玩水,饮酒赋诗,军务 民情,根本不管。 光阴迅速,将近一年过去。重九之后,连日大风。一天风停,东坡忽然想到: “定惠院长老曾送我黄菊数种,栽在后园,今天何不去赏玩一番?”还没动身, 恰好陈季常相访。东坡大喜,就拉陈慥一同到后园看菊。到了菊花棚下,只见满 地铺金,枝上一朵也没有,吓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陈糙问:“子 瞻看见菊花落瓣,为什么这样惊诧?”东坡说:“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见菊花只 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年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写的《咏菊》诗二句:' 西风 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小弟以为此老错了,就续诗二句:' 秋花不比 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黄州, 原来是要我看菊花这里的落瓣!”陈糙笑着说:“古人说得好: 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 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 东坡说:“小弟当初被谪,只以为荆公恨我揭他的短处,公报私仇。谁知他 并不错,我倒错了。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何况其他!我辈切记,不可轻易说 人笑人,正所谓经一失长一智啊。” 东坡命家人取酒,和陈季常就在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饮酒间,门上来报: “本府马太爷拜访,将到。”东坡吩咐:“辞了他吧。”这一天,两人对酌闲谈, 到晚才散。 第二天,东坡写了名帖,答拜马太守,马公出堂迎接。当时还没有迎宾馆, 就在后堂分宾主而坐。喝茶中,东坡讲起去年在相府错题了菊花诗,得罪了荆公 的事。马太守微笑说:“学生初到这里,也不知道黄州的菊花落瓣。亲眼见了一 次,方才相信。可见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的抱负。学士大人一时忽略, 陷于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师门下赔罪,太师必然回嗔作喜。”东坡说:“学生是 想要去,只是没有理由。”大守说:“倒是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有劳。”东坡 问什么事。太守说:“按常规,冬至节必须有贺表到京,按例差地方官一员前去。 学士大人要是不嫌琐屑,借进表为由,到一次京也好。”东坡说:“承堂尊大人 用情,学生愿意前去。”太守说:“那么,这道表章,只得借重学士大笔一挥了。” 东坡当然应允。 别了马太守回衙,想起荆公嘱咐要取瞿塘中峡水的话来。初时心中不服,连 这取水一节,也置之度外。「批:就凭这一点,苏东坡的为人也够戗!人家可是 用这水来治病的呀!」如今却要替他出力做这件事,以赎妄言之罪。但是这事儿 不可轻托他人。「什么艰难重大任务!是个人就能完成的。」正好夫人有病,想 回家乡去。既然太守美意,不如告个假亲自送家眷还乡,顺便取瞿塘中峡水,就 算两便了。从黄州到眉州,走的是水路,正好路过瞿塘三峡。 哪三峡?西陵峡,巫峡,归峡。西陵峡为上峡,巫峡为中峡,归峡为下峡。 那西陵峡,又叫做瞿塘峡,在菱州府城之东。两崖对峙,中贯一江。艳预堆当其 口,是三峡的门户。所以总称瞿塘三峡。三峡共长七百余里,两岸连山无阙,重 峦叠障,隐天蔽日。风无南北,惟有上下。自黄州到眉州,一共有四千余里路程, 到夔州正好一半。东坡心想:“如果送家眷直到眉州,往返将近万里,一定要把 贺冬表给担误了。我如今有个办法,叫做' 公私两便'.从陆路送家眷到夔州,叫 家眷自己回去。我在夔州换船下峡,取了中峡的水,转回黄州,就上东京①,可 不是公私两便?”算计定了,对夫人说知,收拾好行李,辞别了马太守。择了吉 日,准备车马,唤集人夫,合家起程。 才过夷陵州,早是高唐县。 驿卒报好音,夔州在前面。 东坡到了夔州,和夫人分手。嘱咐得力管家,一路小心服侍夫人回去。东坡 讨个江船,从夔州开发,顺流而下。原来这艳预堆,是江口的一块孤石,亭亭独 立,夏天浸没,冬天露出。因为水满石没的时候,船夫决不定走哪条路线,所以 又名“犹豫堆”。俗谚云: 犹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犹豫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东坡在重阳后起身,这时候还在秋后冬前。那年是闰八月,迟了一个月的节 气,所以水势还大。上水的时候,船走得很慢,下水船却很快。东坡来的时候, 正因为怕迟慢,所以舍水路走陆路。回去的时候乘着水势,一泻千里,好不顺溜。 东坡看见那峭壁千寻,沸波一线,想要做一篇《三峡赋》,结构不就。因连日鞍 马困倦,凭几构思,不觉睡去,不曾吩咐水手打水。「批:为人谋而不忠乎!东 坡不是办事的衙役!」等到醒来一问,已经到了下峡,过了中峡了。东坡吩咐: “我要取中峡的水,快拨转船头。”水手回禀:“老爷,三峡相连,水如瀑布, 船如箭发。如果回船,就是逆水,一天只能走几里,很难用力。”东坡沉吟半晌, 问:“这里可以泊船,但不知有居民么?”水手回禀:“上二峡悬崖峭壁,船不 能停。到了归峡,山势渐平,上岸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东坡叫泊了船,吩 咐苍头:“你上岸去看,有年长懂事的居民,唤一个上船来,不要声张惊动了他。” 苍头领命。登岸不多时,带一个老人上船来,口称:“居民叩头。”东坡用 豪华抚慰:“我是过往的官员,和你们居民没有统属。我要问你一句话。那瞿塘 三峡,哪一峡的水最好?”老者说:“三峡相连,并无阻隔。上峡流到中峡,中 峡流到下峡,昼夜不断。一样的水,难分好歹。” 东坡暗想道:“荆公胶柱鼓瑟。三峡相连,一样的水,何必一定要中峡?” 叫手下给官价向百姓买个干净的磁瓮,自己站在船头,看水手把下峡的水满满地 汲了一瓮,用柔皮纸封固,亲手佥押,即刻开船。 回到黄州,拜了马太守。夜间草成贺冬表,送到府中。马太守读了表文,深 赞苏君大才。赍表官就佥了苏轼的名讳,择了吉日,给东坡饯行。 东坡赍了表文,带了一瓮蜀水,星夜来到东京,仍投大相国寺内住宿。天色 还早,命手下抬了水瓮,乘马到相府来见荆公。正当荆公闲坐,听门上通报: “黄州团练使苏爷求见。”荆公笑着说:“已经一年了!”吩咐守门官:“慢些 出去,引他到东书房相见。”守门官领命。 荆公先到书房,见柱上所贴的诗稿,蒙上了一年的尘埃,已经看不清楚字迹 了。「批:言过其实。难道相府的仆人都这样懒,连相爷的书房都不打扫?」亲 手从鹊尾瓶中,取出拂尘来把灰尘拂去,然后端坐书房。守门官拖延了一会儿, 方才请苏爷进见。东坡听说东书房相见,想起那是改诗的地方,不觉赧然。勉强 进府,到书房见了荆公下拜。荆公用手扶起,说:“不在大堂相见,是因为你远 路风霜,免得拘泥礼节。”命童儿看坐。东坡坐下,偷看诗稿,正贴在对面。荆 公用拂尘一指,说:“子瞻,可见光阴迅速,去年作此诗,不觉又已经一年了!” 东坡起身拜伏在地,荆公用手扶住,说:“子赡,你这是干什么?”东坡说: “晚学生自甘认罪了!”荆公问:“你看见黄州菊花落瓣了么?”东坡说:“是。” 荆公说:“眼中没看见过这一品种,也怪不得子瞻!”东坡说:“晚学生才疏识 浅,全仗老太师海涵。” 茶罢,荆公问:“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水,可有么?”东坡说:“已经带 来,在门房放着。” 荆公命两员堂候官,把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自用衣袖拂拭,「批:王安石 不讲卫生,是出名的。他身上长虱子,被人家看见了,他还说:“我这虱子比你 有福气,它见过皇上!”」打开纸封,命童儿茶炉中煨火,用银铫晋赵汲瞿塘峡 水烧起来。先取白定碗一只,投入一撮阳羡茶。等水将要烧开冒气泡如蟹眼的时 候,急忙把水倾进碗内,半晌方见茶色。荆公问:“这水从哪里取来?”东坡说: “巫峡。”荆公说:“是中峡了?”东坡说:“正是。”荆公笑着说:“又来欺 老夫了!这是下峡的水,为什么冒充中峡?”东坡大惊,转述土人说的“三峡相 连,水都一样”的话,然后说:“晚学生误信了,其实是取下峡的水!老太师怎 么辨别的?”荆公说:“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凡事必须是细心观察。老夫如果 不是亲自到过黄州,看到过那种菊花,怎么诗中敢乱写黄花落瓣?这瞿塘峡的水 性,出于《水经补注》中。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只有中峡的水缓急相半。 太医院宫是明医,知道老夫是中脘变症,所以用中峡水引经。用三峡水烹阳羡茶, 上峡水味浓,下峡水味淡,中峡水在浓淡之间。如今看见茶色半晌方才出现,可 见是下峡水。”「批:大概是听太医院太医说的,无非以讹传讹。」 东坡离席谢罪。荆公说:“你有什么罪!都因为子瞻过于聪明,以致疏略。 老夫今天偶然没事儿,又逢子瞻光顾。一向相处,还不知道子瞻的学问究竟如何。 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瞻一考。”东坡欣然回答:“晚学生请题。”荆公说: “等等!老夫要是突然考你,你会说老夫恃了一日之长。子瞻倒是先考老夫一考, 然后老夫请教。”东坡鞠躬说:“晚学生怎么敢?”荆公说:“子瞻既然不肯考 老夫,老夫却不好僭妄。也罢,叫徐伦把书房中所有的书橱尽数开了。左右二十 四橱,上中下三层,都积满书。任凭你在橱内取书一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 老夫如果答不来下句,就算老夫失学。”东坡暗想:“这老儿真迂,难道这些书 都记在腹内了?虽然如此,也不好去考他。”答应说:“这个晚学生不敢!”荆 公说:“咳!你不懂什么叫' 恭敬不如从命' 么?” 东坡使乖,只拣那尘灰多的,料好久没看,也忘记了,就任意抽出一本书来, 也不看书名签题,揭开中间一页,随口念一句:“如意君安乐否?”荆公接口说: “' 窃已啖之矣。' 可是?”东坡说:“正是。”荆公取过书来,问:“这句书 怎么讲?”东坡不曾看过书名,暗想:“唐人讥讽则天皇后,曾称薛敖曹为如意 君。或者差人问候,有过这话。只是下文说' 窃已啖之矣' ,文理却接不上。” 沉吟了一会儿,又想:“不要惹这老头儿。千虚不如一实。”就老实回答:“晚 学生不知。”荆公说:“这也不是什么秘书,怎么就不晓得?这是一桩小故事。 汉末灵帝的时候,长沙郡武冈山后面有一个狐穴,深数丈,里面有两只九尾狐狸。 年深日久,都能变化,时常化作美貌妇人,遇着男子往来,就诱进洞穴中行乐。 小不如意,就分而食之。后来有一个姓刘名玺的人,善于采战之术,入山采药, 被这两只妖掳走。夜晚求欢,刘玺使出抽添火候功夫,枕席之间,两只妖狐感到 快乐,称刘玺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则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则大狐看守。 天天如此,刘玺也不忌惮。有一次酒后,两只妖狐露出本形,刘玺有了恐怖的心 理,精力突然衰倦。一天,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洞穴中,要刘玺和她云雨,刘 玺无法满足她的欲望。小狐大怒,就把刘玺吃了。大狐回洞穴,心里惦记刘生, 问:' 如意君安乐否?' 小狐回答:' 窃已啖之矣。' 二只狐狸精争吵起来,互 相追逐,满山喊叫。被上山打柴的人听了个详细,记在《汉末全书》中。子瞻想 是未曾涉猎?”东坡说:“老太师学问渊博,不是晚辈浅学可及!” 荆公微笑说:“这也算你考过老夫了。老夫还席,也要考子瞻一考。子瞻休 得吝教!”东坡说:“求老太师命题平易些。”荆公说:“考你别的事情,又要 说老夫为难你。听说子瞻善于对对子,今年闰了个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立 春,是个两头春。老夫就以此为题,出句求对,看看子赡妙才。”命童儿取纸笔 过来。荆公写出上联: 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 这对子出得蹊跷,东坡虽然妙才,一时间也对不出来,脸皮通红,羞颜可掬。 荆公问:“子瞻从湖州到黄州,可从苏州润州经过么?”东坡说:“这是便道。” 荆公说:“从苏州金阊门外到虎丘,这一带路,叫做山塘,约有七里,半路上有 个地方名为半塘。润州古名铁瓮城,滨临大江,有金山、银山、玉山,这叫做三 山。山上都有佛殿僧房,想来子瞻一定都曾游览过?”东坡回答:“是。”荆公 说:“老夫再把苏润二州,各出一对,求子瞻来对。”苏州对云: 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 润州对云: 铁瓮城西,金、玉、银山三宝地。 东坡想了多时,对不出来,只得谢罪而出。 荆公晓得东坡受了些奚落,但还是爱才,第二天奏过神宗天子,复了他翰林 学士的职位。 后人评论这个故事说:以东坡这样的天才,尚且三次被荆公所屈,何况才干 不如东坡的人呢!因此作诗戒世云: 项托曾为孔子师,荆公反把子瞻嗤。 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 「简评」这是一篇借用古人来讽喻世人的传说故事,不是历史。 王安石(1021~1086),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 一。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临川镇在1955年设立抚州市)人。 庆历(宋仁宗赵祯年号,公元1041~1048)年间(约庆历六年)考中进士。先到 浙江鄞县当知县,把官仓中的稻谷借给农民,试图减轻高利贷剥削,有成效。仁 宗嘉祐三年(1058),上万言书,主张政治改革。神宗熙宁二年(1069),被任 命为参知政事(副相),次年拜相。他积极推行青苗、均输、市易、免役、农田 水利等新法,抑制官僚地主和豪绅的特权以期富国强兵,缓和国内矛盾。由于保 守派固执反对,加上下面执行的人往往借机搜刮,新政推行迭遭阻碍。熙宁七年 辞去相位,次年复职,再次年又辞相位,退居江宁(今江苏南京市),封荆国公, 所以小说中称“荆公”。死后谥号为“文”。 王安石不迷信。熙宁七年遭遇旱灾,反对派说是因为施行新政触怒上天所引 起,他驳斥说:“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他认为历史是变化的,强调“权时 之变”,反对因循保守,提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论点。 他的诗文中常有揭露时弊、反映社会矛盾的作品,体现了他的政治主张和抱负。 苏轼(1037~1101),北宋文学家、书画家。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 山人,嘉祐年间考取进士,神宗时曾任密州、徐州、湖州知州;哲宗时任翰林学 士,又出任杭州、颖州知州,官至礼部尚书,又被贬惠州、儋州。最后遇赦被还, 途中病死常州,谥号“文忠”。 苏东坡两次被贬,都是因为政治上的原因,他虽然反对王安石新法,在政治 上属于旧党,但也有改革弊政的要求,还不是死硬的顽固派。他的确曾经写诗 “谤讪朝廷”,也因此被贬黄州,但绝不是因为续了王安石咏菊花诗而触怒王安 石。黄州菊花落瓣,也只是传说(或许这一品种因为会落瓣而没人喜欢种,至今 被淘汰了)。 总之,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都是无稽之谈。读这篇讽喻小说,应该懂得 作者三目的是相劝有学问和天才的人要虚怀若谷,不要恃才傲物。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