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四卷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 明] 冯梦龙原著 吴越改写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 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言不彻。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事业锋头血。临潼会上 胆气消,丹阳县里萧声绝。时来弱草胜春花,运去精金逊顽铁。逍遥快乐是便宜, 到老方知滋味别,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上面这一段是开场白。没进正文,先说四句唐诗: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这首诗,说的是人品有真有假,要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说的是 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的儿子。有圣德,辅佐他哥哥武王伐商, 打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写册文告天,愿以身代。却把册文藏在金 匮里,没人知道。以后武王驾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在膝上,临朝接见 诸侯。他的庶兄管叔和蔡叔图谋不轨,心忌周公,散布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 不久将要篡位。成王生疑。周公就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天,大风 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才知道周公的忠心,迎他归来,复了相位,诛 了管叔和蔡叔,周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散布的流言起来,说周公有反叛 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匱中的册文没打开,成王的猜疑也未释然,谁给他分辩? 后世是不是会把好人当做恶人? 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是西汉平帝[西汉皇帝刘衎(kàn看)庙号,公元1~5年在位]的舅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古代后妃的住房用花椒粉刷墙,因此用椒房表示后妃) 的宠势,相国的威权,暗地里有篡汉的心意。怕人心不服,就假装谦恭公道,尊 礼贤士,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赞莽功德的,共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 王莽知道人心已经归向自己,就毒死平帝,,自立为君。改国号为“新”,共一 十八年。直到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才被诛。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 全节的一个贤宰相,名垂史册?不是把恶人当做好人了么? 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说:“盖棺论始定。”不可以根据他一时 的声誉,认定他是君子;也不可以因为一时的诽谤,认定他是小人。有诗为证: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 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权到手, 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的时候,一个瞌睡 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说是国家没福,这样一个好人,没能大用,不能人 尽其才,却倒也留名后世。等到万口唾骂,就是死也迟了。这倒是多活了几年的 不是了! 那位宰相是谁?在哪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北宋皇帝刘顼(xù序)庙号,公元1068~1085年在位]皇帝年间, 一个首相,姓王,名安石,临川人。这人一目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 阳修、曾巩、韩维等,无不因为他的奇才而称赞他。刚二十多岁,就一举成名。 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兴利除害,政绩斐然。转任扬州佥判,每每读书到天 明。直到太阳都老高了,听见太守坐堂,常常来不及盥洗就跑了去。 当时扬州太守是韩魏公,名琦。看见王安石头面垢污,知道他没盥洗,疑他 夜饮,劝他要勤学。王安石唯唯谢教,绝不分辩。后来韩魏公听说他彻夜读书, 觉得他是个怪人,又说他是个好人。升江宁府知府以后,名声更齐好了,连皇帝 都知道他。正是: 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听说王安石的贤名,特地召他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他怎 么治国,王安石回答:“应该用尧舜的治国之道。”天子大悦。不到二年,拜为 首相,封荆国公,举朝同声相庆,只有李承之见王安石双眼多眼白,说他是奸邪 之相,他日必乱天下。苏老泉见王安石衣服又破又脏,经常一个月不洗脸,以为 不近人情,写了一篇《辨奸论》「批:地道的以衣帽取人!按:苏洵的这篇《辨 奸论》,据后人研究,认为是他人假托的,不是苏洵的作品。」讽刺他。这两个 人是独得之见,谁肯相信! 王安石既然当了首相,得到神宗皇帝的宠信,言听计从,就立志要创一套新 法来。哪几件新法?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 法、保马法、方田法、免行法。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和他自己的子王雱 (p āng乓),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直谏。民间怨声载道,荆公却自以为 是,又提倡“三不足”的说法:“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因为他性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他不转,所以人都叫为“拗相公”。文 彦博、韩琦等许多名臣,起先夸他好的,到这时候也自悔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 不听,就辞官而去。从此新法通行,祖制变更,万民失业。 一天,他的爱子王雱疽发而死,荆公非常悲痛,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 日斋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到了第四十九天斋醮完毕,已经是四更 天气,荆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在拜毡上。「批:分明是日夜操劳,悲伤过度而 昏倒。」左右呼唤不醒。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说:“诧异!诧异!”左右扶 进中门。吴国夫人命丫环接进内寝,问他缘故。荆公眼中垂泪说:“刚才昏倒, 恍恍惚惚到一个地方,好像大官府模样,府门关着。看见吾儿王雱背着一面巨枷, 约有一百斤重,蓬首垢面,满身流血,站在门外,对我哭诉说:' 阴司因为孩儿 的父亲久居高位,却不行善事,任性执拗,行什么青苗等新法,祸国殃民,怨气 腾天,孩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不是斋醮可以解得了的。父亲应该及早回 头,不要贪恋富贵,……' 话没说完,府中吆喝着开门,我惊醒回来。”「批: 编造的痕迹,太明显了。」夫人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妾亦听外 面人都埋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骂。”荆公听 从夫人的话,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 天子风闻外边的公论,也感到厌倦了,就准许他的请求,以离任丞相的身份 到江宁府当通判。宋朝的时候,凡宰相解职,都要带个外任的职衔,到那地方去 养老,不必管事。荆公想:江宁是金陵古迹,六朝帝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 可以安居,很是得意。临行之前,夫人尽数拿出钗钏衣饰及收藏的宝玩之类,约 值上千两银子,布施给各庵院寺观打醮焚香,给亡儿王雱求冥福。择日辞朝起身, 百官设饯送行。荆公托病,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个亲信,姓江名居,很会答应。 荆公只带他一人,和僮仆们随家眷同行。 从东京到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黄河顺流 而下。快要开船了,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吩咐:“我虽然是宰相,如今已经挂冠 而归。一路上凡是经过码头或者歇船的地方,有人问我姓名官职,你们只说是过 往游客,千万不要对他们说实话,以免惊动所在的官府前来迎送,或派兵防护, 骚扰居民,有所不便。如果泄漏风声,必定是你们勒索地方常例,诈害民财。让 我知道了,必定重责。”众人都说:“谨领钧旨。”江居回禀说:“相公白龙鱼 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们不识高低,毁谤相公,怎么处置?”荆公说: “常言道:' 宰相肚里好撑船' ,从来人言不足为凭。说我善的,用不着高兴; 说我恶的,用不着发怒。只当耳边风过去就是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并晓 谕众水手知悉。 一路行来,不觉二十余天,到了钟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船里多 日,情怀抑郁,火症复发。想要舍船登陆,观看市井风景,以舒愁绪。吩咐管家: “此去金陵不远,你可小心服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走陆路, 约好到金陵江口相会。” 王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僮仆,和亲信江居,主仆四人登岸。江 居禀告:“相公走陆路,必定要用脚力。是拿钧帖到县驿取呢,还是自家用钱雇?” 荆公说:“我吩咐在前,不许惊动官府,只自家雇就是了。”江居说:“要是自 家雇,必须投个主家。”当即让僮仆们背了包裹,江居引着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 里去。 主人迎接上坐,问:“客官要到哪里去?”荆公说:“要去江宁,要雇一乘 轿子,骡马三匹,即刻动身。”主人说:“如今不比当初,忙不来哩!”荆公问: “为什么?”主人说:“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百 姓逃散。虽然留下几户穷苦人,只好奔走官差,哪有空闲人等你去雇?况且民穷 财尽,百姓餐餐不饱,也没闲钱去养骡马。就是有几个人,也不够差使的。客官 坐稳,我替你抓寻去。寻得来别高兴,寻不来可莫怪;只是比往常要多一倍钱哩!” 江居问:“你说的那个拗柏公是谁?”主人说:“叫做王安石,听说一双白眼睛。 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别管别人家闲事。主人去了多时,来回 说:“轿夫只找到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够,没有替换的,却要出四个人的脚钱雇 他。马是没有,只找到一头骡子,一个叫驴。明天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将就去得, 要先付些银子给他们。”荆公听他说了许多坏话,有些不耐烦,巴不得早走,心 想:“就是两个脚夫,慢些走也算了。只是少一头牲口,没奈何,把一匹给江居 骑,那一匹,叫他们两个轮流骑吧。”吩咐江居,任凭主人定价,不要和他计较。 江居就把银子称付主人。 时光还早,荆公在主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随,到街市上闲走。果然市井萧 条,店房稀少。荆公暗暗伤感。走到一个茶坊,倒也洁净,荆公走进茶坊,正要 唤茶,只见墙壁上题一绝句: 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 白眼无端偏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 后面的落款是:“无名子慨世之作。” 荆公默然无语,连茶也没兴致吃了,慌忙出门。又走了几百步,看见一所道 院。荆公说:“咱们进去随喜,消遣消遣。”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庙宇。荆公正 要观礼,还没跨进们槛,见隔壁外面粘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 五叶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纷更? 既言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 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 翻思安乐窝中老,先讽天津杜宇声。 先前英宗皇帝在位的时候,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别号尧夫,精于数学,通 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和客人游洛阳天津桥上,听见杜宇鸣声,长叹 一声说:“天下从此大乱了!”客人问他什么缘故。尧夫回答说:“天下大治, 地气自北而南;天下大乱,地气自南而北。「批:这个大前提就不成立!」洛阳 本来没有杜宇,如今忽然有了,是地气自南向北的征象。不久天子必定用南方人 为丞相,变乱祖宗的法度,宋朝终世不得太平了。”这个朕兆,正应在王安石身 上。 荆公默诵了一遍诗文,问香火道人:“这诗没有落款,是谁所作?”道人说: “几天前,有一个道士到这里索纸题诗,贴在墙壁上,说是骂什么拗相公的。” 荆公把诗纸揭下,藏在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闷闷地过了一夜。 五鼓鸡鸣,两名轿夫和一个赶脚的牵着一头骡子、一头叫驴都到了。荆公平 素不经常梳洗,就上了肩舆。江居见来了头驴子,让那骡子给两个僮仆更换着骑 坐。走了四十多里,天色将近中午,到一个村镇。江居下了驴,走上一步回禀: “相公,该打中火了。”荆公因为痰火病发,随身带有清肺干糕及丸药茶饼等。 吩咐手下:“只给我取一罐开水来,你们自去吃饭。”荆公拿开水冲茶,用了点 心。众人正在吃饭,荆公见屋傍有个坑厕,取一张毛纸,走去登厕,见坑厕土墙 上,有用白石灰画的诗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 苏老《辨奸》先有识,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 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声遗。 荆公登了厕,见左近没人,从左脚上脱下一只靴子,用靴底把土墙上的字迹 抹得糊涂了,方才罢手。 众人打过中火。荆公又上轿,又走了二十里,遇一驿舍。江居禀告:“这官 舍宽敞,可以住宿。”荆公说:“昨天怎么叮嘱你们的!今天如果住在驿亭,岂 不惹人盘问?还是到前村,找一家僻静的民居投宿,最为安稳。” 又走了约五里路,天色将晚。到一村家,竹篱茅舍,柴扉半掩。荆公叫江居 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一个老叟扶杖走出来,问客人来由。江居说:“我们 是游客,想在尊居借宿一宵,房钱依例奉纳。”老叟说:“随官人们尊便。”江 居引荆公进门,和主人相见。老叟请荆公上坐,见江居等三人侍立,知道来客有 些名份,请到侧屋里另坐。老叟安排茶饭去了。荆公看新粉刷的墙壁上,有大书 律诗一首,诗云。 文章谩说自天成,曲学偏邪识者轻。 强辨鹑刑非正道,误餐鱼饵岂真情。 好谋己遂生前志,执拗空遗死后名。 亲见亡儿阴受梏,始知天理报分明。 荆公看了,惨然不乐。不久,老叟搬出饭来,从人都饱餐了,荆公也略用了 些。饭后问老叟:“墙壁上的诗,是谁写的?”老叟说:“是过往的游客所写, 不知名姓。”荆公俯首寻思:“我曾辨帛勒为鹑刑,又曾误餐鱼饵,这两件事人 人都晓得;只有亡儿在阴府受梏的事儿,我仅对夫人说过,并没有第二个人得知, 此诗怎么也说到了?好怪,好怪!” 荆公因为这诗的末句刺着他的痛心处,狐疑不已,又问老叟:“高寿多少?” 老叟说:“七十八了。”荆公又问:“有几位贤郎?”老叟扑簌簌泪下,说: “原有四个儿子,都死了。如今和老妻独居。”荆公说:“四个儿子怎么都死了?” 老叟说:“十年以来,苦为新法所害。几个儿子忙于应门,或死于官府,或丧在 途中。幸亏老汉年高,才得苟延残喘,倘若少壮,也不在人世了。”荆公惊问: “新法有什么不便,会到这个地步?”老叟说:“官人请看墙壁上的诗句,就可 以知道。自从朝廷用王安石为丞相,改变祖宗制度,急于聚敛,还拒绝纳谏,驱 逐忠良。先设青苗法祸害农民,继而立保甲、助役、保马、均输等法,纷纭不一。 官府奉上而虐下,「批:”奉上虐下“四个字,说尽了地方官的通病」每天以拷 打劫掠为事。吏卒们黑夜里敲门打户,百姓不得安寝。弃产业,领妻子,逃到深 山里去的,每天都有几十人。本村原有一百多户人家,如今只剩八九家了。寒家 本来共有男女一十六口,如今只剩下四口人!”说罢,泪如雨下。 荆公听了,觉得悲酸,又问:“有人说新法便民,老丈却说不便,能不能请 您说得详细点儿?”老叟说:“王安石性格执拗,民间称他为' 拗相公'.谁要说 新法不便,就发怒贬官;说便,就升官加爵。所以凡是说新法便民的人,都是奸 佞之辈,其实害民不浅。例如保甲上番法,民家每家派一丁,到校场操练,又派 一丁早晚送食物用品。这办法看起来不错,但是行起来就坏了。虽然说是每五天 一换,可那做保正的,每天把人聚在校场中,只有给他钱,才放出来。如果不贿 赂他,就说你武艺不熟,拘住不放。弄得误了农时,百姓往往冻饿而死。”「批: 保甲法本是好事儿,但是一到了下边,这经就被歪嘴和尚念歪了。」说到这里, 问:“如今那拗相公在哪儿?”荆公哄他说:“现在朝中辅佐天子。”老叟唾地 大骂:“这种奸邪,不杀了他,还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为什么不用韩琦、富 弼、司马光、吕诲、苏轼这些君子,而偏偏要用这样的小人!” 江居等人听见客坐中有喧嚷的声音,走过来看,见老叟说话太狠,咤叱他说: “老人家不可乱讲话,要是被王丞相听见,这罪过可就大了。”老叟勃然大怒, 站起来说:“我年近八十,还怕死么!要是能看见这个奸贼,一定砍他脑袋,挖 出他心肝来吃了。就是拿我千刀万剐,也不悔恨!” 众人都吐舌头缩脖子。荆公面如死灰,不敢回答,站起来走到庭院中,对江 居说:“月明如昼,还可以赶路。”江居会意,去还了老叟饭钱,安排轿马。荆 公举手和老叟分别。老叟笑着说:“老拙在骂奸贼王安石呢,和官人有什么相干? 莫非官人和王安石有什么亲故么?”荆公连声答:“没有,没有!” 荆公上轿,吩咐快走,从者跟随,踏月而行。 又走了十几里路,来到一片树林下。见有茅屋三间,并无邻舍。荆公说: “这里挺幽静的,可以歇息。”命江居去叩门。有个老婆子开门出来。江居仍说: 游客贪路,错过旅店,特来借宿,来早奉谢。老妪指着中间一间屋说:“这屋空 着,可以歇宿。只是草房窄狭,放不下轿马。”江居说:“不妨,我自有道理。” 荆公下轿进屋。江居吩咐把轿子停在檐下,骡驴放在树林中。荆公坐在室内,看 那老婆子,衣衫褴褛,鬓发蓬松,草舍泥墙,倒挺干净。老妪取灯火,安置了荆 公,自己去睡了。荆公见窗边有字,举灯一看,也是律诗八句。诗云: 生已沽名炫气豪,死犹虚伪惑儿曹。 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诳叶涛。 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说青苗。 想因过此来亲睹,一夜愁添雪鬓毛。 荆公看了,好像万箭攒心,闷闷不乐。暗想:“一路走来,茶坊道院,以至 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这老婆子独居,有谁到来?连这里也有诗句,足见怨 词骂句遍于人间了矣!那第二联说的' 吴国' ,是我夫人;叶涛,是我故友。这 二句诗意很不好解。”想叫老婆子来问,听隔壁已经打鼾。江居等人马上辛苦, 都已经睡着。荆公辗转寻思,捶胸顿足,懊悔不迭,心想:“我只信福建子的话, 说是民间很欢迎新法,所以我才不顾别人的反对下令通行,谁知道天下人人怨恨? 这都是福建子误我!”吕惠卿是闽人,所以荆公呼他为“福建子”。这一夜,荆 公长吁短叹,和衣偃卧,不能成寐,吞声暗泣,两个袖子都沾湿了。 天亮之后,老婆子起身,蓬着头和一个赤脚傻丫头,赶两头猪出门外。丫头 端来糠秕,老妪提水,用木勺在木盆中搅拌,口中连呼:“啰,啰,啰,拗相公 来”两头猪听见呼叫,过来吃食。丫头又呼鸡:“王安石来”一群鸡都过来。江 居和众人听见,无不惊讶,荆公心里更加不乐,问老婆子:“老人家,怎么这样 呼猪呼鸡呀?”老婆子说:“官人难道不知道王安石是当今丞相、拗相公是他的 浑名?自从王安石做了丞相,立什么新法来祸害我们老百姓。老妾孀妇二十年, 儿子媳妇都没有,只和这个婢女同住。妇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钱。钱出 了,差役却不免。老妾以养蚕种麻为业,蚕没上山,就便预借丝钱用了。麻还没 上机,又借布钱用了。桑麻失利,只得养猪养鸡,等候吏役保正来征役钱。或准 给他,或烧来款待他。我自家可不曾尝过一块肉。所以民间怨恨新法,入于骨髓。 养猪养鸡,都叫作' 拗相公' 、' 王安石' ,把王安石当做畜生。今世无法奈何 他,后世让他变成畜生,杀了大家吃!” 荆公暗暗垂泪,不敢再说话,左右惊讶,荆公容颜改变,取镜一照,只见须 发都白,两眼也肿了,心中凄惨,知道这是自己忧虑所致。想到“一夜愁添雪鬓 毛”一句,难道不是天数?就命江居取钱谢了老婆子,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轿子前面,回禀说:“相公在天下施行良政,愚民无知,反而怨恨。 今夜不可再宿村舍了,还是住驿亭官舍吧,也省些闲气。”荆公虽然不答,却点 了点头。 上路多时,到一邮亭。江居先下驴,扶荆公出轿升亭而坐,安排早饭。荆公 看亭子墙上,也有绝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韩司马总孤忠,恳谏良言过耳风。 只把惠卿心腹待,不知杀羿是逢蒙! 第二首云: 高谈道德口悬河,变法谁知有许多。 他日命衰时败后,人非鬼责奈愁何? 荆公看了,勃然大怒,唤驿卒来问:“是谁这样疯狂,敢毁谤朝政!”一个 老卒回答说:“不但这个驿有诗,到处都有留题呢。”荆公问:“为什么要作这 诗?”老卒说:“因为王安石立新法,祸害百姓,所以百姓恨之入骨。最近听说 王安石辞了相位,判江宁府,必定要从这条路上经过。早晚常有好几百村农在这 里附近,等候他来。”荆公问:“等候他来,是要拜谒他么?”老卒笑着说: “对这种仇人,拜谒他干什么!众百姓手持白木棍儿,等他到了,要打死了他, 吃他的肉呢。” 荆公大骇,不等饭熟,就跑出邮亭上了轿子,江居唤众人随行。一路上只买 干粮充饥,荆公更不出轿,吩咐兼程赶路。直至金陵,和吴国夫人相见。羞于进 江宁城,住在钟山的半山腰上,题堂名为“半山”。 荆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经念佛,想借此消除罪孽。他原是过目成诵极聪明的 人,一路上所见的诗,一字不拉全记下了。私下写出来给吴国夫人看,方才相信 亡儿王雱在阴曹地府受罪,不是偶然的事。从此终日忧愤,痰火大发,又加气膈, 不能饮食。拖延了一年多,骨瘦如柴,奄奄待毙,支枕而坐。吴国夫人在一旁堕 泪,问:“相公还有什么言语吩咐?”荆公说:“夫妇之情,偶然相合而已。我 死,更不必挂念。只要散尽家财,广修善事就可以了……” 话没说完,忽报故人叶涛特地来问疾,夫人回避。荆公请叶涛床头相见,执 着他的手,叮嘱说:“君聪明过人,应该多读佛书,不要做没要紧的文字,徒劳 无益,王某一生枉费精力,想以文章胜过他人,如今将死,悔之不及。”叶涛安 慰他说:“相公福寿正远,怎么说这样的话?”荆公叹息说:“生死无常,老夫 只怕大限一到,不能讲话,所以今天先把心里话都说了。” 叶涛辞去。荆公忽然想起老婆子草房中诗句的第二联:“既无好语遗吴国, 却有浮词诳叶涛。”今天正应着这话,「批:暗写王安石临死也不给朋友说心里 话。」不觉长叹:“事皆前定,不是偶然!这诗的作者,非鬼即神。不然,怎么 晓得我过去未来之事?「批:此诗的作者,是三百年后的冯梦龙!」我被鬼神如 此讥诮,还能活在人世吗!” 没过几天,王安石病重,说胡话,用手打脸颊,自己骂自己:“王某上负天 子,下负百姓,罪不容诛。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唐子方诸公?”一连骂了三天, 呕血数升而死。唐子方名介,是宋朝一个直臣,苦谏新法不便,王安石不听,也 是呕血而死的。两人一样死,但是比王安石死得有名声。 至今山间人家,还有呼猪为拗相公的。后人论宋朝元气,都说是被熙宁变法 所坏,所以才有靖康之祸。有诗为证: 熙宁新法谏书多,执拗行私奈尔何! 不是此番元气耗,虏军岂得渡黄河? 又有诗惜荆公之才: 好个聪明介甫翁,高才历任有清风。 可怜覆餗因高位,只合终身翰苑中。 「简评」这是一篇倾向性十分明显的政治小说。其目的,就是要贬低王安石 的变法。(关于王安石的生平,请参考上一卷的“简评”。) 自古以来,任何一种改革,都会有人反对的。特别是影响到权势者和富豪们 利益的时候。 王安石不是一个白痴,他的变法,目的是为了国家富强,更好地治理国家。 但是良好的主观愿望,如果没有人去认真执行,其结果往往会走到愿望的反面去。 王安石的变法,可以说是典型例子。 正如小说中所描写的,王安石提出保甲法,其目的是增进国民体质,加强地 方保卫。但是到了保长手里,却变成了敛财的手段:偏偏要在农忙的时候征集百 姓进行训练,你不行贿,就说你没练好,需要延期,于是误了农时,没有收成, 保甲法本是良法,终于成了祸害百姓的恶法。 再例如“青苗法”,这是王安石在鄞县行之有效的办法。具体做法是:各府 州县农民在夏秋两季收获之前,如果青黄不接,可以向当地官府借贷现钱或者粮 食,数量从一贯(石)到十五贯(石)不等。每年六月和十一月连同赋税同时归 还,每期取息二分。但是到了下面,借给谁不借给谁,成了办事人员的权力,借 此敲诈;利息名以上是二分,实际上没有三四分,别想把钱或粮食拿到手。于是, 本来是救济性质的“青苗法”,变成“国营高利贷”了。 回想1958年的“大跃进”,中央的政策,只提倡科学种田,解放思想,提高 产量,从来没有提出过“亩产二十万斤”的要求,但是下面刮起了浮夸风,互相 攀比,你不吹牛,就是“保守”,结果“丰产不丰收”,老百姓却饿了肚子,甚 至出现饿死人现象。这情况,和王安石的变法失败有什么两样? 本卷的故事,分明是保守派、反对派杜撰出来的。王安石执政后,于熙宁二 年(1069)实行新法,后来曾经两次辞职,第二次辞职,到南京定居,时间是熙 宁九年,即公元1077年。而他死于1086年,也就是说,他到南京以后,还活了八 九年,绝不是到南京以后,只过了一年多,就“忧愤而死”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