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七卷 陈可常端阳仙化 [ 明] 冯梦龙原著 吴越改写 利名门路两无凭,百岁风前短焰灯。 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 宋高宗绍兴(南宋高宗赵构的年号,公元1131~1162年)年间,温州府乐清 县有一个秀才,姓陈,名义,字可常,年纪二十四岁。生得眉目清秀,十分聪明, 无书不读,无史不通。绍兴年间,三次应举不第,就到临安府众安桥命铺去算命。 那先生说:“命犯华盖(星官名,属于紫微垣,共十六颗星。星相家的说法,命 犯华盖,主命运不好),却没官星,只好出家。” 陈秀才自小就听母亲说,生下他的时候,梦见一尊金身罗汉投怀。今天功名 蹭蹬,又听星相家说这样的话,忿一口气,回店歇了一夜,早起算还了房宿钱, 雇人挑了行李,一径来到灵隐寺投奔印铁牛长老出家,做了个行者。这个长老, 博通经典,座下有十个侍者,号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都很聪明,也都读书。陈可常就在长老座下做了第二位侍者。 绍兴十一年五月初四日,时近端午,高宗皇帝的母舅吴七郡王,府中正在裹 粽子。郡王钧旨吩咐都管:“明天要去灵隐寺斋僧,打点供品齐备。”都管领钧 旨,自去关支银两,买办什物,打点完备,到第二天早饭后,郡王点看了物品。 上轿,带了都管、干办、虞候、押番一干人等,出了钱塘门,过了石涵桥、大佛 头,直到西山灵隐寺。先有报帖报知,长老引众僧鸣钟擂鼓,接郡王上殿烧香, 请到方丈坐下。长老引众僧参拜献茶,分站两旁。郡王说:“每年五月重五,入 寺斋僧解粽,今日依例布施。”院子抬供食献佛,大盘托出粽子,各房都要散到。 郡王闲步廊下,见壁上有诗四句: 齐国曾生一孟尝,晋朝镇恶又高强。 五行偏我遭时蹇,欲向星家问短长。 郡王看见这诗,说:“这诗有怨望的意思,不知是谁所作。”回到方丈,长 老设宴管待。郡王问:“长老,你寺中有谁能作诗?”长老说:“覆恩王,敝寺 僧多,座下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侍者,都能作诗。” 郡王说:“给我唤来!”长老说:“覆恩王,今天只有有两个在寺,另外八个, 都到各庄上去了。”甲、乙二侍者来到郡王面前,郡王叫甲侍者:“你先作诗一 首。”甲侍者禀乞题目,郡王叫就以粽子为题。甲侍者作诗曰: 四角尖尖草缚腰,浪荡锅中走一遭。 若还撞见唐三藏,将来剥得赤条条。 郡王听了,大笑说:“好诗,却少文采。”再唤乙侍者作诗。乙侍者问讯了, 乞题目,也叫以粽子为题。乙侍者作诗曰: 香粽年年祭屈原,斋僧今日结良缘。 满堂供尽知多少,生死工夫哪个先? 郡王听罢大喜,说:“好诗!”问乙侍者:“廊下墙壁上的诗,可是你作的?” 乙侍者说:“覆恩王,是侍者做的。”郡王说:“既然是你做的,你且解给我听 听。”乙侍者说:“齐国有个孟尝君,养三千食客,他是五月五日午时生。晋国 有个大将王镇恶,这人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小侍者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却受 此穷苦,所以此做下这四句自叹。”郡王问:“你是哪里人氏?”侍者答:“小 侍者是温州府乐清县人氏,姓陈名义,字可常。”郡王见侍者言语清亮,人才出 众,想要抬举他。当天就差押番到临安府僧录司讨一道度牒,把乙侍者剃度为僧, 就用他表字可常,作为佛门中法号,就作郡王府内门僧。 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一年。到了五月五日,郡王又去灵隐寺斋僧。长老引可 常并众僧接进方丈,少不得安排斋供,款待郡王。坐间叫可常到面前,说:“你 做一篇词,要见你本身故事。”可常问讯了,口念一词,名《菩萨蛮》: 平生只被今朝误,今朝却把平生补。重午一年期,斋僧只待时。主人恩义重, 两载蒙恩宠。清净得为僧,幽闭度此生。 郡王大喜,尽醉回府,将可常带回去见两国夫人,说:“这个和尚是温州人, 姓陈名义,三次应举不第,因此弃俗出家,在灵隐寺做侍者。我见他做得好诗, 就剃度他为门僧,法号可常,已经一年了。今天带回府来参拜夫人。”夫人听见, 十分欢喜,又见可常聪明朴实,一府中人都欢喜。郡王和夫人解粽,递一个给可 常,要他做一首“粽子词”,还是要《菩萨蛮》。可常问讯了,乞纸笔写出一词 来: 包中香黍分边角,彩丝剪就交绒索。樽俎泛菖蒲,年年五月初。主人恩义重, 对景承欢宠。何日玩山家?葵蒿三四花! 郡王见了大喜,传旨唤出新荷姐,就叫她唱可常这词。那新荷姐生得眉长眼 大,脸白唇红,举止轻盈。手拿象板,站于筵前,唱起绕梁之声。众人喝采。郡 王又叫可常做《新荷姐词》一篇,还要《菩萨蛮》。可常执笔就写,词曰: 天生体态腰肢细,新词唱彻歇声利。一曲泛清奇,扬尘簌簌飞。主人恩义重, 宴出红妆宠。便要赏新荷,时光也不多! 郡王越加欢喜。到晚间席散,着可常回寺。 到明年五月五日,郡王又要去灵隐寺斋僧。不想大雨倾盆,郡王不去,吩咐 院公:“你自去分散众僧斋供,就带可常到府中来看看。” 院公领旨去灵隐寺斋僧,告诉长老:“郡王叫带可常回府。”长老说:“近 日可常得一心病,不出僧房,我和你同去问他。”院公和长老一同到可常房中。 可常睡在床上,吩咐院公:“拜覆恩王,小僧心病发了,去不得。有一柬帖,替 我呈上恩王。”院公听说,带着这封柬帖回府。郡王问:“可常怎么不来?”院 公说:“禀告恩王,可常连日心疼病发,来不得。教男女奉上一简,是他亲自封 好的。”郡王拆开看,又是《菩萨蛮》词一首: 去年共饮菖蒲酒,今年却向僧房守。好事更多磨,教人没奈何。主人恩义重, 知我心头痛。待要赏新荷,争知疾愈么? 郡王随即唤新荷出来唱此词。有管家婆禀告:“覆恩王,近日新荷眉低眼慢, 乳大腹高,出来不得。”郡王大怒,将新荷送进府中五夫人处勘问。新荷供说: “我和可常奸宿有孕。”五夫人把情词覆郡王。郡王大怒:“可知道这秃驴词内 都有赏新荷之句,他不是害什么心病,是害的相思病!今天他自觉心亏,不敢到 我府中!”叫人吩咐临安府,差人去灵隐寺,拿可常和尚。临安府差人去灵隐寺 印长老处要可常。长老离不得安排酒食,送些钱钞给公人。常言道:“官法如炉, 谁肯容情1 ”可常推病不得,只得挣扎着坐起来,随着公人到临安府厅上跪下。 府主升堂,带过可常来问:“你是出家人,郡王如此恩顾你,为什么做出这种没 天理的事出来?你快快招了!”可常说:“并无此事。”府尹不听分辩,叫: “左右,拿下好生打!”左右把可常按倒,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可常招道: “小僧果然和新荷有奸。一时念头差了,供招是实。”再把新荷勘问,供招一样。 临安府把可常、新荷的口供呈上郡王。郡王本来要打杀可常,因他满腹文章,不 忍下手,监在狱中。「批:幸亏他有满腹文章,不然就冤死了。」 印长老心想:“可常是个有德行的和尚,日常山门也不出,只在佛前看经, 就是郡王府里唤去半天,天不黑就回来,又不曾在府中宿歇,这奸情从何而来? 其中必有蹊跷!”连忙进城到传法寺,央住持槁大惠长老同到府中,为可常讨饶。 郡王出堂,赐二长老坐,待茶。郡王开口就说:“可常无礼!我平日怎么看 待他,他却做下这种没廉耻的事情来!”二位长老跪下,再三禀说:“可常的罪, 僧辈不敢替他分辩,但求恩王念平日错爱之情,可以饶恕一二。”郡王请二位长 老回寺。“明天吩咐临安府从轻发落。”印长老说:“覆恩王,此事日久自然明 白。”郡王听了心中不高兴,退入后堂,再不出来。二位长老见郡王不出,也走 出府来。槁长者说:“郡王嗔怪你说' 日久自明'.他不肯认错,所以不出来。” 印长老说:“可常是个有德行的,日常没事,山门也下出,只在佛前看经。就是 郡王府里唤去,只去半天就回来,又不曾宿歇,这奸情从何而来?所以小僧说' 日久自明' ,其中必有冤枉。”槁长老说:“' 贫不与富敌,贱不与贵争。' 僧 家怎敢和王府争是非?这也是宿世冤孽,且看他怎么从轻发落再说。”说罢,各 回寺去了。 第二天,郡王发一封柬帖给临安府,要把可常、新荷从轻打断。大尹禀郡王: “要等新荷产子之后,方可断案。”郡王吩咐,要立即断出。府官只得将可常追 了度碟,杖一百,发灵隐寺,转发宁家当差。将新荷杖八十,发钱塘县转发宁家, 追原钱一千贯还郡王府。 印长老接到可常,满寺僧众都叫长老不要留可常在寺中,以免玷辱宗风。长 老对众僧人说:“此事必有蹊跷,久后自明。”长老令人在山后搭一草舍,叫可 常把棒疮将息好了,让他自回乡去。 郡王把新荷发落宁家,追原钱一千贯。新荷父母对女儿说:“我又没钱,你 如果有私房积蓄,拿来凑还府中。”新荷说:“这钱自然有人替我出。”张公骂 她:“你这个小贱人!和一个穷和尚通奸,他的度牒也被追了,哪里有钱来替你 还府中。”新荷说:“可惜屈了这个和尚!我是和府中钱原都管有奸,他见我有 孕了,恐怕事发,对我说:' 到了郡王面前,只好供认和可常和尚有奸。郡王喜 欢可常,必然饶你。我自来供养你家,并且替你在衙门中使用钱物。' 这是他说 过的话,今天只去问他讨钱来用,归还官钱。我一个身子被他骗了,先前说过的 话,怎么赖得掉?他要是欺心不承认,左右做我不着,你两个老人家送我到府中, 等我在郡王面前实诉,也出脱了可常和尚。” 父母听女儿这样说,就去府前伺候钱都管出来,把上项事一一说了。钱都管 倒焦躁起来,骂:“老贱才!老无知!好不识廉耻!自家女儿偷了和尚,官司也 问结了,却说这种鬼话来图赖人!你欠了女儿身价钱,没处措办,好言好语,告 个消乏,或者可怜你的,拿一两贯钱助了你也不见得。你却说这样没根蒂的话来, 旁人听见,叫我怎么做人?”骂了一顿,走开去了。 张老只得忍气吞声回来,跟女儿说知。新荷听见说,两泪交流,就说:“爹 娘放心,明天再跟他理会。” 到了第二天,新荷跟父母到郡王府前,连声叫屈。郡王即时叫人拿来,却是 新荷父母。郡王骂他们:“你女儿做下弥天大罪,倒来我府前叫屈!”张老跪禀: “恩王,小的女儿没福,做出事来,其中屈了一人,望恩王做主!”郡王问: “屈了哪个?”张老说:“小人不知,只问小贱人就有明白。”郡王问:“贱人 在哪里?”张老说:“在门口伺候。”郡王唤她进来,要详细问她。新荷到府堂 上跪下。郡王问:“贱人,做下没廉耻的事,你说屈了什么人?”新荷说:“禀 告恩王,贱妾犯奸,妄屈了可常和尚。”郡王问:“怎么屈了他?你实说,我倒 可饶你。”新荷禀告说:“贱妾犯奸,跟可常没关系。”郡王问:“你先前怎么 不说?”新荷禀告:“妾其实是被干办钱原奸骗。有孕之后,钱原怕奸情败露, 吩咐妾:' 如果事情败露,千万不可说我!只说和可常和尚有奸。因为郡王喜欢 可常,必然饶你。' ”郡王骂她:“你这贱人,怎么依他说,害了这个和尚!” 新荷禀告:“钱原说:' 你要是无事退回,我自会养你一家老小,如果要原钱还 府,也是我出。' 今日贱妾宁家,恩王责取原钱,一时无处借,只得去向他讨钱 归还府中。为此父亲去跟他说,他倒把父亲打骂,被害无辜。妾今诉告明白,情 愿死在恩王面前。”郡王说:“先前他许下供养你一家,有什么表记为证?”新 荷说:“禀告恩王,钱原许妾供养,妾也怕他翻悔,所以拿了他上值的朱红牌一 面为信。” 郡王大怒,跌脚大骂:“泼贱人!屈了可常和尚!”就着人吩咐临安府,拿 钱原到厅审问拷打,供认明白。一百天限满,脊杖八十,送沙门岛牢城。新荷宁 家,饶了一千贯原钱。随即差人去灵隐寺取可常和尚来。 可常在草舍中把棒疮养好了,又一个五月五日到。可常取纸墨笔来,写下一 首《辞世颂》。 生时重午,为僧重午,得罪重午,死时重午。 为前生欠她宿债,若不当时承认,又恐他人受苦。 今日事已分明,不着抽身回去! 五月五日午时书,赤口自舌尽消除; 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 可常作了《辞世颂》,走出草舍,旁边有一泉水。可常脱了衣裳,遍身洗净, 穿了衣服,进草舍结跏趺坐(结跏趺坐佛教徒的一种打坐方式,上身端坐,盘腿, 把两个脚心都向上放在另一条大腿上)圆寂了。道人报给长老知道,长老把自己 的龛子(这里这里指一种水缸形陶瓷制品,上下两个为一套,缸口各有一道凹凸 槽子,上面那个略小,上下相扣,严丝合缝。和尚圆寂以后,盘腿放进龛内,合 上盖子,外面架猛火焚烧)装了可常,抬到山顶。长老正要点火,郡王府的院公 来取可常。长老说:“院公,你去禀覆恩王,可常坐化了,正要下火。郡王来取, 暂且停下,等恩王令旨。”院公说:“今天事情已经明白,不干可常的事。因为 屈了他,所以叫我来取,却又圆寂了。我去禀恩王,必然亲自来看下火。”院公 急急回府,将上项事并《辞世颂》呈上,郡王看了大惊。 第二天,郡王同两国夫人到灵隐寺烧化可常,众僧接到后山,郡王和两国夫 人亲自拈香后,郡王坐下。印长老带领众僧念经,印长老手执火把,口中念着: 留得屈原香粽在,龙舟竞渡尽争先。 从今剪断缘丝索,不用来生复结缘。 恭惟圆寂可常和尚:重午本良辰,谁把兰汤浴?角黍漫包金,菖蒲空切玉。 须知《妙法华》,大乘俱念足。手不折新荷,枉受攀花辱。目下事分明,唱彻阳 关曲。今日是重午,归西何大速!寂灭本来空,管甚时辰毒?山僧今日来,赠与 光明烛。凭此火光三昧,要见本来面目。咦!唱彻当时《菩萨蛮》,撒手便归兜 率国。 众人见火光中现出可常,问讯谢郡王、夫人、长老并众僧:“只因我前生欠 宿债,今世转来还,我今归仙境,再不往人间。我是五百尊罗汉中名常欢喜尊者。” 「批:罗汉怎么也会在前世欠人家宿债?」正是: 从来天道岂痴聋?好丑难逃久照中。 说好劝人归善道,算来修德积阴功。 「简评」这是一宗冤案,案情很简单,本来只要随便审问一下,问一问何时 通奸、在何处通奸,就能够弄清楚的。但是被糊涂王爷和糊涂太守一审,冤案就 铸成了。如果按这个思路写下去,小说依旧很有意义,但是最后被披上了迷信色 彩,说成是“前世的宿孽”,就完全失去现实意义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