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八卷 崔待诏生死冤家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 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 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 这首《鹧鸪天》说的是孟春景致,却不如仲春词做得好: 每日青楼醉梦中,不知城外又春浓。 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 浮画肪,跃青骢,小桥门外绿阴笼。 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帘第几重? 这首词说的是仲春景致,却又不如黄夫人做的季春词更好。 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栊。 小桥杨柳飘香絮,山寺绯桃散落红。 鸯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 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 这三首词,都不如荆公王安石看见花瓣儿被风片片吹下地来,原来这春归去,却 是东风断送的。有诗说: 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 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 苏东坡说:"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而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有诗说: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秦少游说:"既不干风的事,也不干雨的事,是柳絮把春色飘走了。"有诗说: 三月柳花轻复散,飘扬澹荡送春归。 此花本是无情物,一向东飞一向西。 邵尧夫说:"也不干柳絮的事,其实是蝴蝶把春色采去了。"有诗说: 花正开时当三月,蝴蝶飞来忙劫劫。 采将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凄切。 曾两府说"不干蝴蝶事,是黄莺把春给啼回去了。"有诗说: 花正开时艳正浓,春宵何事恼芳丛, 黄鹂啼得春归去,无限园林转首空。 朱希真说:"不干黄莺事,是杜鹃把春啼回去的。"有诗说: 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尚犹存。 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黄昏! 苏小小说:"都不干它们的事,是燕子衔了春色回去的。"有《蝶恋花》词为证: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凡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王岩叟说:"也不干风的事,也不干雨的事,也不干柳絮的事,也不千蝴蝶的事, 也不干黄莺的事,也不干杜鹃的事,也不干燕子的事。其实是九十天春光过去,春也 就归去了。"曾有诗说: 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 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 蜀魄健啼花影去,吴蚕强食柘桑稀。 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1 有人问我,为什么说这些春归词?原来绍兴(南宋高宗赵构的年号,公元1131 ~1162年)年间,行在[ 本作“行所在”,指皇帝离开京都出行所在的地方。南 宋习惯于称临安(今杭州市)为“行在”,表示不忘旧都汴梁(今开封市)而以 临安为行都的意思] 有个关西延州延 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带着许多钧眷游春。 到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们的轿子过了,后面是郡王的轿子到 来。忽然听见桥下裱褙铺里有一个人叫着:“我儿,快出来看郡王!”「批:本 卷的开场特别!」 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叫帮窗虞候(“虞候”是高级官员的亲信跟班。官员 出行,随在轿窗两边的跟班,叫做帮窗虞候。是虞候中的最亲信跟班)说:“我 从前要寻这个人,今天却在这里碰见。你帮我去办这件事情,明天要这个人进府 中来。”虞候答应,来找这个看郡王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只见车桥下一户人家, 门前打出一面招牌,写着“璩(q ú渠)家装裱古今书画”。铺里一个老头儿, 带着一个女儿。那女孩儿生得如何? 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莲步半 折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 这个姑娘,就是她爹叫她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虞候当即走到她家对门一个 茶坊里坐下。婆婆把茶沏来,虞候说:“请婆婆到对门裱褙铺里把璩大夫请来说 话。”婆婆就过去请来,两人相揖了就座。璩待诏(对各行匠人的尊称,“等待 诏书到来请进宫去为皇上效劳”的意思。只有最高明的匠人,才能进宫,因此是 高抬人家的客气话)问:“府干(王府干办的简称)有何见谕?”虞候说:“没 什么事儿,说两句闲话。刚才你叫出来看郡王轿子的那个姑娘,是令爱么?”璩 待诏说:“正是小女。”虞候又问:“小娘子贵庚?”璩待诏说:“一十八岁。” 再问:“小娘子如今是要嫁人呢,还是趋奉官员?”璩待诏说:“老拙家境贫寒, 哪有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给官员府第。”虞候说:“小娘子有什么本事?” 璩待诏说出女孩儿的一件本事来,有词《眼儿嵋》为证: 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绮罗裳。不做东君造化,金针刺绣群芳。斜枝嫩叶包 开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 原来这女孩儿会绣作。虞候说:“刚才郡王在轿子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 条绣裹肚。如今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给郡王?”璩公进去跟婆 婆说了。第二天写了一张献状,把女儿献到府中。郡王给了身价,从此取名秀秀 养娘。 不久,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秀秀就依样绣出一件来。郡王看了欢喜, 说:“主上赐给我团花战袍,我却拿什么奇巧的东西献给官家?”到府库里找出 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当即叫门下的碾玉待诏来问:“这块玉能做什么?”其 中一个说:“好做一副劝杯。”郡王说:“可惜这样好的一块玉,怎么只能做一 副劝杯?”又一个人说:“这块玉上尖下圆,正好做一个摩侯罗儿(也叫”摩合 罗“、”磨喝乐“、”磨睺罗“。是一种人形玩具,一般用于七月七日”七夕 “之夜”乞巧“摆设用。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七夕》中说:”七月七夕,潘楼 街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皆卖磨喝 乐。乃小塑土偶耳。“又陈元亮《岁时广记》卷二十六中说:”磨睺罗,俗误呼 为磨喝乐。南人目为巧儿。今行在中瓦子店后市街众安桥,卖磨喝乐最为旺盛。 惟苏州极巧,为天下第一。进入内廷者,以金银为之。“)。”郡王说:“摩侯 罗儿,只是七月七日乞巧(宋代民间风俗之一:七月七日夜,青年未婚女子要在 庭中陈列瓜果、磨合罗及自己制作的手工艺品,向织女乞求智巧)的时候用得着, 平常时间又没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是建康府[ 建 康府,南宋建炎三年(1129),改江宁府为建康府,治所在今南京市] 人,已经 在郡王好几年了。当时叉手(两手交叉在胸前,是一种表示尊敬的礼节)向前, 对郡王说:“禀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很是不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 郡王说:“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下手。不过两个月,碾成了一个玉观音。 郡王立即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在本府增添供给,受到郡王的青睐。 不久就到了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进了钱塘门,在一个酒肆里和三四个相 知刚吃了几杯,就听见街上吵吵闹闹。连忙推开楼窗看,只见乱哄哄地嚷:“井 亭桥着火了!”吃不成这酒了,慌忙下酒楼去看,只见: 初如萤火,次若灯光,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糁盆敌不住。六丁神推倒宝天 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骊山会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矾头,想是周郎施妙 策。五通神牵住火葫芦,宋无忌赶番赤骡子。又不曾泻烛浇油,直恁的烟飞火猛。 崔待诏望见了,忙说:“在我本府前不远。”奔到府中一看,已经搬得精光, 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崔待诏既然找不见人,就循着左手廊下进去,火光照得如同 白日。在那左廊下,见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走出来。自言自语,和崔 宁撞了个满怀。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倒退两步,低身唱个喏。原来郡王当日曾 不止一次对崔宁许诺:“等秀秀日期满了,把她嫁给你。”众人都撺掇说:“好 一对夫妻。”崔宁拜谢了。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是这样一个个后生, 却也指望。当天府中失火,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银珠宝,从主廊下出来,撞见 了崔宁,就说:“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了,没 奈何,如今你只得带我去躲避躲避。” 崔宁和秀秀出了府门,沿着河边走到石灰桥。秀秀说:“崔大夫,我脚疼了, 走不动。”崔宁指着前面说:“在走几步,那边就是崔宁的住处,小娘子不妨到 我家中歇脚。” 到了家中坐定。秀秀说:“我肚子饿了,崔大夫给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 惊,有一杯酒吃更好。” 崔宁去买了酒来,三杯两盏,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正是: “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说:“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王爷把我 许你,你连连拜谢。你记得也不记得?”崔宁叉着手,只“是啊,啊”地答应。 秀秀又说:“当日众人都喝彩说:' 好一对夫妻!' 你怎么倒忘了?”崔宁又 “是啊,是啊”地答应。秀秀说:“你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 知你意下如何?”崔宁说:“怎敢?”秀秀说:“你知道不敢,我叫了起来,就 坏了你,你怎么把我带到家中?我明天到府里去说。”「批:秀秀比崔宁更着急。 本来是可以成为长久夫妻的,这一来,送了崔宁的命了。」崔宁说:“小娘子, 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是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会儿失火人乱,今夜 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说:“我既然和你做夫妻,都听你的。”当夜做了 夫妻。「批:崔宁开头很小心,这时候很大胆。」 四更以后,两人各带着随身金银财物出门,一路往南走去,终于到了衢州。 崔宁说:“这里是五路总头,打哪条路去好?不若取道信州(历史上有许多个信 州。这里指的是江西上饶)路上去。我是个碾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在那里也 许安得身。”当即转道到了信州。住了几天,崔宁说:“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 来,要是知道咱们在这里,郡王必然派人来追捉,不如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 两人又起身上路,不一日,到了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长沙市),这一走却是走得 远了。就在潭州市上租间房屋,打出一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 崔宁对秀秀说:“这里离行在有二千地里了,料想没事儿,你我安心,好做长久 夫妻。” 潭州也有几个寄居的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每天也有些生意可做。崔宁 托人打探行在本府中情况。有从都下了的,说起府中当夜失火,不见了一个养娘, 出赏钱寻找了几天,不知下落。也不知是崔宁把她带走了,如今在潭州住。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两人在潭州住了也有一年多了。一天早上刚开门,见 两个身着皂衫的人,像是虞候府干打扮。进来在铺里坐下,问:“本官听得说有 个行在崔待诏,叫请过去做生活。”崔宁吩咐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 来。两人把崔宁带到宅里见了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走间,见一 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穿着一领白缎子上领的布衫,青白行缠着裤子口, 着一双多耳麻鞋,挑着一个高肩担儿。从正面走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看不 见这汉子面貌,这个人却看见崔宁,就从后大踏步尾跟崔宁。这汉子究竟是谁? 且听下回分解。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琉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豆梅。休 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这支《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刘两府所作。从顺昌八战之后,闲在 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常到村店中吃 酒。店中人不识刘两府,欢呼罗唣。刘两府道:“百万番人,只如等闲,如今却 被他们诬罔!”做了这只《鹧鸪天》,流传直到都下。当时殿前太尉是阳和王, 见了这词,好伤感,“原来刘两府如此孤寒!”叫提辖官差人送一笔钱给这刘两 府。当日崔宁的东人郡王,听说刘两府如此孤寒,也差人送一笔钱给他,打潭州 路过。他见崔宁从湘谭路上来,一路尾着崔宁到家,正看见秀秀坐在柜台里。就 撞破他们说:“崔大夫,多时不见,你原来在这里。秀秀养娘她怎么也在这里? 郡王叫我来潭州下书,今天不意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养娘嫁了你,也好。”两人 的行踪被他看破了,当时吓坏了崔宁夫妻两个。 那人是谁?这人姓郭名立,原来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人都叫他做郭排军。 从小服侍郡王,郡王见他朴实,就差他送钱给刘两府。 当下崔宁夫妻留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吩咐说:“你到府中,千万不要 说给郡王知道!”郭排军说:“郡王怎么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我没事儿,说它 干什么。”「批:崔宁也太相信人家了。聪明一点儿的,见自己露了行迹,就应 该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郭排军吃了酒,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参见郡王,纳了回书。看着郡 王说:“郭立前日下书回,打潭州过,看见两个人在那里住。”郡王问:“是谁?” 郭立说:“看见秀秀养娘和崔待诏两个。他们请郭立吃了酒食,叫我回府中来不 要说起。”郡王听了,说:“可恼这两个人做出这种事来,却怎么走到那里了?” 郭立说:“也不知他的底细,只看见他在那里住着,依旧挂招牌做生活。” 郡王叫干办去吩咐临安府,立即差一个缉捕使臣,带着做公的,备了盘缠, 到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一同去寻崔宁和秀秀。不到两个月,把两个人捉来, 解到府中,报给郡王得知,立即升厅。 原来郡王出征杀番人的时候,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 叫做“大青”。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个番人。那两口刀,在鞘内藏着,挂在壁 上。 郡王升厅,把这两个人押来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上取下“小青”, 右手一掣,掣刀在于,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当时吓杀夫人, 在屏风背后说:“郡王,这里是帝辇之下,不比边庭上面,即便有罪过,要解去 临安府施行,怎么胡乱砍得人?”郡王听了,说:“可恼这两个畜生逃走,今天 捉回来,我恼了,怎么不砍?既然夫人来劝,且把秀秀送到府后花园里去,把崔 宁解到临安府去断治。” 当下赐了钱酒赏犒捉拿的人。解崔宁到临安府,一一从头供说:“当夜失火, 来到府中,见都搬尽了,只有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揪住崔宁说:' 你如何伸手 在我怀中?要不依我的话,就坏了你!' 要共崔宁和她一起逃走。崔宁不得已, 只得和她一同走。折是实情。”临安府把文案呈上郡王,郡王是个刚直的人,说: “既然这样,宽了崔宁,且从轻断治。崔宁不合在逃,罪杖,发遣建康府居住。” 差人押送崔宁,刚出了北关门,到鹅项头,见一顶轿儿,两个人抬着,在后 面叫:“崔待诏,且不要去。”崔宁认得像是秀秀的声音,不知她赶来又有什么 事?心下好生疑惑。伤弓之鸟,不敢揽事,低着头只顾走。只见后面赶上来,歇 了轿子,一个妇人走出来,正是秀秀,说:“崔待诏,你如今去了建康府,我却 怎么办?”崔宁说:“你说应该怎么好?”秀秀说:“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 把我捉到后花园,打了三十竹篾,就赶我出来。我知道你发落到建康府去,所以 赶来,同你一起去。”崔宁说:“这样也好。”讨了船,直到建康府。押解人自 回。 要是押解人是个爱学舌的,就有一场是非生出来。因为晓得郡王性如烈火, 惹着他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他又不是王府中人,去管这闲事干什么?何况崔宁一 路买酒买食,奉承得他很好,所以回去后就隐恶而扬善了。 崔宁两口子在建康居住,既然已经问断了,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见,依旧开个 碾玉作铺。浑家说:“咱们两口在这里住得很好,只是我家爹妈自从我和你逃去 潭州,两个老的吃了好些苦。今天也应该叫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 宁说:“最好。”就写了地址,请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那人到临安找到她父 母住处,问邻舍,指着说:“这一家就是。”那人去门口一看,只见两扇门关着, 一把锁锁着。问邻舍:“他老夫妻哪里去了?”邻舍说:“别提起了!他有个花 枝也似的女儿,献在一个大宅门里。这个女儿不受福德,却跟一个碾玉的待诏逃 走了。前不久从湖南潭州捉回来,送到临安府吃官司,那女儿被郡王关进后花园 里去。老夫妻见女儿捉去,当下就寻死觅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是这样关着门。” 来人见说,再回建康府来。 崔宁正在家中坐着,听见外面有人说:“你们找崔待诏住处?这里就是。” 崔宁叫出浑家来看,不是别人,认得是璩公璩婆。都相见了,喜欢得抱做一处。 那去取老儿的人,隔一天才到,说是没找到,空走了一遭。不料两个老人已经来 到这里了。两个老人说:“生受你了,我不知道你们在建康住,叫我寻来寻去, 直到这里。”从此四口人同住,不在话下。 再说朝廷宫里,一天皇上到偏殿赏玩宝器,拿起这玉观音来看,这个观音身 上,有一个玉铃儿,失手脱下,当时问近侍官员:“怎么才能修得好?”官员将 玉观音反覆看了,说:“好一个玉观音!怎么脱落了铃儿?”看到底下,下面碾 着“崔宁造”三个字,就说:“这个容易,既然有造作的人名,只要宣这个人来, 叫他修整就是。”敕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宁。郡王回奏:“崔宁有罪,发在 建康府居住。”就差人去建康,取崔宁到行在歇了。当时宣崔宁见驾,把这玉观 音叫他领去,用心整理。崔宁谢了恩,寻一块一般的玉,碾一个铃儿接上了,御 前交纳。宫里发了给养,令崔宁只在行在居住。崔宁想:“我如今在御前听用, 争回了这口气,再到清湖河下寻间屋儿开个碾玉铺,可不怕你们撞见!” 可煞事有凑巧,铺子刚开了三两天,一个汉子从外面进来,就是那郭排军。 见了崔待诏,说:“崔大夫恭喜了!你却在这里住?”抬起头来,看见柜台里却 站着崔待诏的浑家。郭排军吃了一惊,拽开脚步就走。浑家对大夫说:“你给我 叫住那排军!我有话问他。”崔待诏立即赶上去扯住,只见郭排军只管把头侧来 侧去,口里喃喃地说:“作怪,作怪!”没奈何,只得和崔宁回来,到家中坐下。 浑家和他相见了,问:“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回去和郡王说了, 坏了我们两个的好事。今天崔待诏在御前做事,却不怕你去说。”郭排军被她问 得无言可答,只说得一声“得罪!”相别了,就到府里,对郡王说:“有鬼!” 郡王问:“你说什么?”郭立说:“禀告恩王,有鬼!”郡王问:“有什么鬼?” 郭立说:“方才打清湖河下过,见崔宁开了个碾玉铺,却看见柜台里一个妇女, 正是秀秀养娘。”郡王焦躁起来,说:“又来胡说!秀秀已经被我打死了,「批: 行文至此,方才点明秀秀已经被郡王打死,前面却没一字提起。」埋在后花园, 你也看见的,怎么又在那里?却不是取笑我?”郭立说:“禀告恩王,小人怎敢 取笑!方才她就叫住了郭立,还问了我一些话。怕恩王不信,小人愿立下军令状。” 郡王说:“真个在那里,你立下军令状来!” 那汉也是何苦,真个写一纸军令状来。郡王收了,叫两个当值的轿夫抬一顶 轿子,吩咐:“取这个妮子来。如果真个在,抓来再砍一刀;如果不在,郭立, 你可得替她挨这一刀!”郭立是关西人,性子朴直,却不知军令状不是胡乱立得 的! 郭立就同两个轿夫去取秀秀。三个人一径来到崔宁家里,那秀秀还在柜台里 坐着。郭排军说:“小娘子,郡王钧旨,叫我来取你。”秀秀说:“既然如此, 你们少等,待我梳洗了一同去。”当即进房去梳洗,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轿,吩 咐了丈夫。两个轿夫抬着,直到府前。郭立先进去,郡王正在厅上等待。郭立唱 了喏,说:“已经取到秀秀养娘。”郡王说:“叫她进来!”郭立出来,说: “小娘子,郡王叫你进去。”掀起帘子一看,好像一桶凉水倾在身上,开着口合 不拢来轿子里不见了秀秀养娘。问那两个轿夫,轿夫说:“我们不知道,只看见 她上轿,抬到这里,又不曾转动。”那汉子嚎叫着进府,说:“禀告恩王,真个 有鬼!”郡王说:“却不恼人!”吩咐:“捉住这汉子,等我取过军令状来,砍 他一刀。先去取下' 小青' 来。”那汉子一向服侍郡王,论功也有十几次可以当 官了,只因他是个粗人,只叫他做个排军。这汉子慌了,说:“现有两个轿夫可 以见证,乞叫来问。”即时叫轿夫来,说是:“看见她上轿,抬到这里,却不见 了。”郡王见双方说的一样,想必真个有鬼,只得叫崔宁来问。崔宁来到府中, 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郡王说:“这么说,又不干崔宁事,且放他回去。”崔宁拜 辞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 崔宁听说浑家是鬼,到家中问丈人、丈母。两个老人面面相觑,走出门去, 看着清湖河里“扑通、扑通”地都跳下水去了。赶紧叫救人、打捞,却不见了尸 首。原来当时打死秀秀的时候,两个老人听说以后,就跳进河里,已经死了。所 以这两个也是鬼。崔宁回到家中,没情没绪,走进房中,只见浑家坐在床上。崔 宁说:“姐姐,饶我性命吧!”秀秀说:“我因为你,被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 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嘴,今天已经报了冤仇,郡王已经把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 今人人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只听得叫了一 声,踣然倒地。邻舍们赶来看,只见崔宁也被秀秀扯去,和父母四个人,一块儿 做鬼去了。后人评论得好: 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 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 「简评」这是一篇宋人小说,原题为《碾玉观音》。 从故事看,开头部分,似乎有真实的的生活素材。很可能是郡王府中一个养 娘和一个玉工私通后逃走了,后来被郡王抓了回来,养娘被一顿打死。消息传了 出来,在民间逐渐发展成为一个鬼故事。 从故事的发展看,由于郭排军的多嘴,秀秀被抓回去一顿打死,作为“复仇 女鬼”,她应当向郭排军索命。从本卷文字看,开头她只是希望能够和崔宁继续 做夫妻,就满足了,所以前半篇是“生死冤家”的主题。郭排军第二次告发,女 鬼才有了“报仇”的动机。但是结果只让郭排军挨了五十棒脊花,实际上很不解 气。 因此,这篇小说的内容比较空乏,不像别的“鬼戏”、“鬼故事”读了大快 人心。 璩公璩婆既然已经投湖自尽,作为同样是鬼的女儿,应该知道,就没有必要 叫崔宁派人到临安寻访了。让父母直接找来,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多此一折? 值得一提的是文字结构。开头写了大量与“春”有关的诗词;行文叙事,不 到关键时刻,不提起秀秀已经把打死。在人物性格上,郡王的脾气虽然暴躁,却 还讲理,只恨秀秀的潜逃,不追究崔宁的责任等等。这都是和别的篇章不同的地 方。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