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十一卷 苏知县罗衫再合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早潮才罢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 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 这四句诗,是唐朝白乐天在杭州钱塘江看潮所作。 杭州府有一才子,姓李,名宏,字敬之。这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怎奈时 运未通,三科不第。时值深秋,心怀抑郁,想渡钱塘,到严州①去访友。就叫童 子收拾书囊行李,雇船动身。划出江口,天已下午。李生推篷一看,果然秋江景 致,更不平常,有宋朝苏东坡《江神子》词为证: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蟹, 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 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李生正看,见江口有一座小亭,匾上写着“秋江亭”三字。船夫说:“这亭 子上每天都有游人游览,今天怎么这样冷静?”李生想:“像我这样失意的人, 正好趁着冷静去看一看。”就叫:“船家,替我把船划到秋江亭去。”船家依命, 不船划到亭边,停桨系缆。李生上岸,走进亭子,把那四面窗户推开,倚栏而望, 见山水相衔,江天一色。李生心里高兴,叫童子把桌椅掸干净了,焚起一炉好香, 取瑶琴横在桌上,操了一回。曲终音止,举眼见墙壁上多有留题,字迹不一。独 有一处连真带草,那字写得很大。李生站起来看,是一首《西江月》的词,说的 是酒、色、财、气四件事的短处: 酒是烧身硝焰,色为割肉钢刀,财多招忌损人苗,气是无烟火药。四件将来 合就,相当不欠分毫。劝君莫恋最为高,才是修身正道。 李生看了,笑着说:“这词不算确论,人生在世,酒色财气四者脱离不得。 没有酒,失了祭享宴会之礼;没有色,绝了夫妻子孙之事;没有财,天子庶人都 没用度;没有气,忠臣义士都委靡了。我如今也作一首词和他辩论辩论。”当即 叫小童拿来笔砚,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就在《西江月》背后,也带草连真,和 他一首: 三杯能和万事,一醉善解千愁,阴阳和顺喜相求,孤寡须知绝后。财乃润家 之宝,气为造命之由,助人情性反为仇,持论何多差谬! 写罢,掷笔于桌上。见香烟未烬,正想就坐再抚一曲,忽然画檐前一阵风起: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 惟闻千树吼,不见半分形。 李生不觉神思昏迷,伏几而卧。朦胧中听见环佩之声,异香满室。有美女四 人:一穿黄,一穿红,一穿白,一穿黑,从外面进来,向李生深深万福。李生似 梦非梦中,问:“四位是什么人?为什么到这里?”四个女子含笑回答:“妾姊 妹四人,是古来神女,遍游人间,前天有诗人在这里游玩,作《西江月》一首, 将妾等辱骂,使妾等羞愧无地,今天蒙先生也作《西江月》一首,替妾身辩释前 冤,特来拜谢!”李生心中醒悟,知道是“酒色财气”四者的精灵,全不畏惧, 说:“四位贤姐,各请通名。”四女各说一句诗,穿黄的说:“杜康造下万家春;” 穿红的说:“一面红妆爱杀人;”穿白的说:“省死穷通都属我;”穿黑的说: “氤氲世界满乾坤。”原来那黄衣女是酒,红衣女是色,白衣女是财,黑衣女是 气。李生心中了然,用手轻招四女:“你们四人听我分剖: 香甜美味酒为先,美貌芳年色更鲜, 财积千箱称富贵,善调五气是真仙。“ 四个女子大喜,拜谢说:“既承辩释,又劳褒奖,请先生在我们妹妹四人中, 选择一名无过之女,奉陪枕席,报效恩情。”李生摇手,连声说:“不可,不可! 小生有志攀月中丹桂,无心恋野外闲花。请莫多言,恐怕亏损我行止。”四个女 子笑着说:“先生错了。妾等是巫山洛水之神,不是那路柳墙花,汉司马相如文 章魁首,唐李卫公开国元勋,一个纳文君,一个收红拂,传为风流佳话,没听说 取笑于后世。况且佳期良会,错过难逢,望先生三思!”李生到底是少年才子, 心猿意马,把握不定,不免转口说:“既然承蒙贤姐们见爱,但不知哪一位是无 过之女?小生情愿相留。”只见那黄衣酒女急急移步上前说:“先生,妾是无过 之女。”李生道:“怎见得贤姐无过?”酒女说:“妾也有《西江月》一首: 善助英雄壮胆,能添锦绣诗肠。神仙造下解愁方,雪月风花玩赏。……“ 又说:“还有一句要紧言语,先生听着: 好色能生疾病,贪杯总是清狂。八仙醉倒紫云乡,不羡公侯卿相。“ 李生人笑着说:“好一个' 八仙醉倒紫云乡' ,小生情愿相留。”正要留下 酒女,只见那红衣色女上前,柳眉倒竖,星眼圆睁,说:“先生不要听那贱婢的 话!贱人,我且问你:你只讲酒的好处也就罢了,为什么重己轻人,乱讲好色的 能生疾病?终不然三四岁的小孩儿害病,也从好色中来?你只夸自己的好处,却 不知道自己的不好处: 平帝丧身因酒毒,江边李白损其躯; 劝君休饮无情水,醉后教人心意迷!“ 李生说:“有理。古人亡国丧身,都是酒的过错,小生不敢相留。”只见红 衣女妖妖娆烧地走近前来,说:“妾身是无过之女,也有《西江月》为证: 每羡鸳鸯交颈,又看连理花开。无知花乌动情怀,岂可人无欢爱。君子好逑 淑女,佳人贪恋多才,红罗帐里两和谐,一刻千金难买。“ 李生沉吟说:“真个一刻千金难买!”正想留下色女,那白衣女子早已发怒, 骂着说:“贱人,怎么说' 千金难买' ?终不然我倒不如你了?说起你的过错来, 多着呢: 尾生桥下水涓涓,吴国西施事可怜。 贪恋花枝终有祸,好姻缘是恶烟缘。“ 李生说:“尾生丧身,夫差亡国,都由于色,其过也不下于酒。请去!请去!” 就问白衣女:“你怎么样?”白衣女上前说: 收尽三才权柄,荣华富贵从生。纵教好善圣贤心,空手难施德行。有我人皆 钦敬,无我到处相轻;休因闲气斗和争,问我须知有命。 李生点头说:“你的话有理。世间所敬者,财也。我若有财,取科第还不是 有如反掌么。”正动要留的意思,又见黑衣女粉脸生嗔,星眸带怒,骂着说: “你为什么要说' 休争闲气' ?为人在世,没了气还行?我想着你: 有财有势是英雄,命若无时枉用功。 昔日石崇因富死,铜山不助邓通穷。“ 丰生摇首不语,心中暗想:“石崇因财取祸,邓通空有钱山,不救其饿,财 有何益?”就问气女:“卿言虽然如此,但不知卿平日间处世如何?”黑衣女说: “要问妾的处世呵: 一自混元开辟,阴阳二字成功。含为元气散为风,万物得之萌动。但看生身 六尺,喉问三寸流通。财和酒色尽包笼,无气谁人享用?“ 气女说罢,李生还来不及回答,只见酒色财三女齐声来讲:“先生莫听她的 话,我们三人岂能被贱婢包笼?且听我们数她过失: 霸王自刎在乌江,有智周瑜命不长。 多少阵前雄猛将,皆因争气一身亡。 先生也不可相留!“ 李生踌躇地想:“呀!四女都是有过的人。四位贤姐,小生褥薄衾寒,不敢 相留,都请回去吧。”四女此时互相埋怨,这个说:“先生留我,为什么你要揭 短?”那个说:“先生爱我,为什么你要争先?”话不投机,一时间打骂起来。 酒骂色盗人骨髓;色骂酒专惹非灾;财骂气能伤肺腑;气骂财能损情怀。直 打得酒女乌云乱,色女宝髻歪,财女捶胸叫,气女倒尘埃,一个个蓬松鬓发遮粉 脸,不整金莲散凤鞋。 四女打在一团,搅在一处。李生暗想:“四女相争,不过为我一人而已。” 正要上前劝解,被气女用手一推:“先生闪开,让我打死这三个贱婢!”李生猛 然一惊,衣袖拂着琴弦,“当”地一声响,惊醒过来,擦擦睡眼,定睛一看,哪 有四女踪迹!李生长叹一声:“我因关心太切,所以形之于梦寐之间。据刚才梦 中所言,四者都有过错,我为什么又作这一首词赞扬她们的美呢。让后人看了我 的这词,恣意于酒色,沉迷于财气,我就成了罪魁祸首。如今要说她们不好,难 以悔笔。也罢,如今再题四句,让人酌量而行罢。”就在粉墙《西江月》之后, 又挥笔一首: 饮酒不醉最为高,好色不乱乃英豪。 无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 这段评话,虽然说酒色财气一般都有过,细看起来,酒也有不会饮的,气也 有耐得住的,不如财色二字害人。但是贪财好色的又免不得要吃几杯酒,免不得 少生几场气,酒气二者又总括在财色里面了。 今天说一桩奇闻,单为财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祸来。后来悲欢离合,做了锦片 一场佳话,正是: 说时惊破好人胆,话出伤残义士心。 国初永乐年间,北直隶涿州,有兄弟二人,姓苏,其兄名云,其弟名雨。父 亲早丧,只有母亲张氏在堂。那苏云自小读书,二十四岁上一举登科,殿试二甲, 授浙江金华府兰溪县大尹。苏云回家,住了几个月,限期到了,不免择日起身赴 任。苏云对夫人郑氏说:“我早登科甲,初任牧民,立心愿要做个好官,此去只 饮兰溪一杯水。所有家财,尽数收拾,拿十分之三留下供养母亲,其余带去任所 使用。”当日拜别了老母,嘱咐兄弟苏雨:“好生侍养高堂,为兄的若不得罪于 地方,到三年考满,又得相见。”说罢,不觉惨然泪下。 苏雨说:“哥哥荣任是美事,家中自有兄弟支持,不必挂怀。前程万里,要 自己保重!”苏雨又送了一程,方才分别。 苏云同夫人郑氏,带了家人苏胜夫妻,服事登途。到了张家湾地方,苏胜禀 说:“此去是水路,要用船只,如果有顺便回头的官座,老爷坐去最稳便。”苏 知县说:“很好。” 原来坐船有个规矩,凡是顺便回家,不论客货私货,都装载得满满的,却去 揽一位官人乘坐,借他的名号,可免一路税课,不要那官人的船钱,反而出几十 两银子送他,作为孝敬,叫做“坐舱钱”。苏知县是个老实的人,哪里晓得这种 规矩,听说不要他船钱,已经够了,还想什么坐舱钱。那苏胜私下得了四五两银 子酒钱,喜出望外,从旁撺掇。苏知县同家小下了官舱。一路都是下水,渡了黄 河,过了扬州广陵驿,将近仪真。因为是一条年代久远的旧船,又带货太重,漏 起水来,满船人都慌了。苏知县叫快快拢岸,一时间把家眷和行李都搬上岸来。 仪真县有个惯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坝上街居住。久揽山东王尚书府 中一只大客船,装载客人,南来北往,每年纳还船租银两。他合着一班水手,叫 做赵三、翁鼻涕、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这一班人都不是善良之辈。又有一 房家人,叫做姚大,时常来揽载,约莫有些油水看得上眼的,半夜三更悄悄儿地 把船移到僻静去处,把客人谋害,劫了财帛。如此十余年,徐能也做了些家私。 这些伙汁,一个个羹香饭熟,饱食暖衣,正所谓“为富下仁,为仁不富。” 你说徐能是仪真县人,怎么却揽山东王尚书府中的船只?况且这些私商都有 上千的家私,自己难道打不起一只船?这里面有个缘故:王尚书初到南京为官, 曾在扬州娶了一位小奶奶,后来那小奶奶的父母却移家到仪真居住,王尚书时常 周济。后来因为路远不便,就打造了这只船给他,叫他出租用度。船上竖的是山 东王尚书府的水牌,下水的时候,就被徐能包揽去了。徐能因为做那私商的道路, 不好用自家的船,正要借尚书府的名气,又有势头,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不 致败露。 今天也是苏知县合当有事,恰好徐能的船空闲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寻主顾, 听说官船漏了,忙走来看,看见搬上许多箱笼囊箧来,早有七分心动。后来又走 了个娇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来,徐能是个贪财好色的都头,不觉心窝发痒,眼 睛里迸出火来。他见苏胜搬运行李,料想是仆人,就在人丛中将苏胜衣裳一扯。 苏胜回头,徐能陪个笑脸问:“是哪里去的老爷,莫非要换船么?”苏胜说: “家老爷是新科进士,选了兰溪县知县,如今去到任。因为船漏了,暂时上岸, 如果有好船能换,省得又落店家。”徐能指着河里说:“这条有山东王尚书府中 水牌的,就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好,又坚固又干净。惯走浙直水路,水手又都是 得力的。如果今晚下船,明天一早祭了神,等一阵顺风,不几天就吹到了。” 苏胜很欢喜,就把这话告知家主。苏知县叫苏胜先去看了舱位,议定了船钱。 因为有家眷在船上,不许搭载一人。徐能全都依允了。当即先秤了一半船钱,那 一半要等到兰溪县再补足。 苏知县叫把家眷行李都下了船。徐能慌忙去寻那一班不做好事的帮手赵三等 人,都齐了,只有翁、范二人不到。徐能买了福神,正要开船,岸上又有一个汉 子跳下船来,说:“我也相帮你们去!”徐能看见,呆了半晌。原来徐能有一个 兄弟,叫做徐用,班中都称他们为徐大哥、徐二哥。真个是“有性善有性不善”, 徐能惯做私商,徐用偏好善。只要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动手脚,往往被兄弟阻 住,十遍到有八九遍做不成,所以今天徐能瞒了兄弟不去叫他。那徐用却是个有 心人,听说有个少年知县换船赴任,写了哥子的船,又见哥哥去唤这一班如狼似 虎的人来,却不对他说,心中有些疑惑,就故意要来船上相帮。徐能却怕兄弟阻 挡他这番稳善的生意,心中不喜。 苏知县临开船,又见一个汉子赶来,心中倒有些疑虑,只说是趁船的,叫苏 胜:“你去问问那方才来的是什么人。”苏胜去问了,回来说:“船头叫做徐能, 方才来的叫做徐用,就是徐能的亲弟弟。”苏知县想:“这是一家人了。” 当日开船,走了大约几里,徐能就将船泊岸,说:“风还不顺,众弟兄且吃 福神酒。”徐能饮酒中间,推出恭上岸,招兄弟徐用对他说:“我看苏知县行李 沉重,不下一千两银子,跟随的又只有一房家人,这场好买卖不可错过,你却不 要阻挡我。”徐用说:“哥哥,此事断然不可做!如果他是从任所回来,盈囊满 箧,必定是贪赃得来的不义之财,取之无碍。如今刚去赴任,不过是家中带出来 的几两盘费,哪有一千两银子?况且少年科甲,也是天上一位星宿,哥哥要是害 了他,天理也不容,后来必然懊悔。”徐能说:“财物多少倒不打紧,还有一事, 好一个标致的奶奶!你哥正死了嫂嫂,房中没个得意掌家的,这是天付姻缘,兄 弟这番可得作成哥哥!”徐用又说:“从来' 相女配夫,既然是奶奶,必然也是 官宦人家的女儿,把他们好夫好妇拆散了,强逼她成亲,到底也不和顺,此事更 加不可。” 这里兄弟二人正在唧唧哝哝,船艄上赵三望见了,不知他们商议什么事,一 跳跳上岸来。徐用见赵三上岸,懒洋洋地走开了。赵三问徐能:“刚才跟二哥说 什么?”徐能附耳说了一遍。赵三说:“既然二哥不从,不要跟他说了,只消兄 弟一人,就替你完事。”徐能大喜,说:“不枉叫做赵一刀。”原来赵三为人粗 暴,动不动自夸说:“我是一刀两段的性子,不学那粘皮带骨。”因此起了个浑 名,叫做“赵一刀”。 当下众人饮了酒,都散了,暂时歇息。看看天晚,苏知县夫妇都睡了,大约 到了一更时分,闻得船上人起身,收拾篷索。叫苏胜去问,回话说:“江船全靠 顺风,趁这一夜顺风驶去,明天一早就到南京了。老爷只管稳睡,莫要开口,让 我等自行。”那苏知县是北方人,不知水面的勾当。听得这话,就不再问他了。 徐能撑开船,见风不顺,正中其意,拽起满篷,倒使转向黄天荡去。那黄天 荡是个极荒野的去处,船到荡中,四望无际。姚大就去抛铁锚,杨辣嘴把定头舱 门口,沈胡子守舵,赵三当先提着一口泼风刀,徐能手执板斧随后,只不叫徐用 一个人。 苏胜打铺睡在舱口,听得有人推门进来,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向外张望,赵三 看得真,一刀砍去,正劈着脖子,苏胜只叫得一声“有贼!”又一刀砍杀了,拖 出舱外,往水里扔了下去。苏胜的老婆和衣睡在那里,听得嚷,摸了出来,也被 徐能一斧劈倒。姚大点起火把,照得舱中通亮。慌得苏知县双膝跪下,叫喊说: “大王,行李全都不要了,只求饶命!”徐能说:“饶你不得!”举斧照顶门砍 下,却被一人拦腰抱住了说:“使不得!” 你说是谁?正是徐能的亲弟弟徐用。晓得众人动弹,不干好事,走进舱来, 却好抱住了哥哥,扯在一边,不容他动手。徐能说:“兄弟,今天骑虎之势,罢 不得手了。”徐用说:“他中了一场进士,不曾做得一天官,今天劫了他财帛, 占了他妻小,杀了他家人,又叫他刀下身亡,也忒罪过了。”徐能说:“兄弟, 别的事听得你,这一件听不得你。留了他就是祸根,我等性命难保。放了手!” 徐用越抱得紧了,又说:“哥哥,既然放他不得,抛在湖中,也让他得个全尸而 死。”徐能说:“就依了兄弟的话。”徐用说:“哥哥撇下手中凶器,兄弟方好 放手。”徐能果然把板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对苏知县说:“免就免你一斧, 只是松你不得。”就用棕缆捆做一只馄饨相似,向水面扑通地抛了下去。眼见得 苏知县不活了,夫人郑氏只叫得苦,就想跳水。徐能哪里容她?把舱门关闭,拨 回船头,落下船篷,又驶转来。从仪真到邵伯湖,不过五十余里,到天明,仍到 了五坝口上。 徐能回家,唤了一乘肩舆,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轿,一路哭哭啼啼, 竟到了徐能家里。徐能吩咐朱婆:“你好生劝慰奶奶,到了这个地步,不由不顺 从,不要愁烦。今夜要是肯顺从,还你终身富贵,强似跟那穷官。说得成功,重 重有赏。” 朱婆领命,引着奶奶归房。徐能叫众人将船中箱笼,尽数搬运上岸,「批: 这样大胆,就不怕别人看见?」打开看了,作六分均分。杀倒一口猪,烧利市纸, 连翁鼻涕、范剥皮都请来,做庆贺筵席。徐用心中很是不忍,想着哥哥不仁,到 夜来必然去逼苏奶奶,要是不从他,性命难保;要是从他,可不坏了她名节?虽 然坐在席中,如坐什毡。众人大酒大肉,直吃到夜。徐用心生一计,将大折碗满 斟热酒,碗内约有一斤多,捧了这碗酒,到徐能面前跪下。徐能慌忙来搀道产, 说:“兄弟为何如此?”徐用说:“夜来船中的事,做兄弟的违拗了兄长,必然 见怪。如果然不怪,请饮兄弟这碗酒。”徐能虽然是个强盗,弟兄之间,倒也和 睦,只恐徐用疑心,接过酒来一饮而尽。众人见徐用劝了酒,都起身把盏说: “今天徐大哥娶了新嫂嫂,是个大喜,我等一人庆一杯。”这时候徐能已经有七 八分醉,想推辞不饮。众人说:“徐二哥是弟兄,我们异姓,偏不是弟兄?”徐 能被缠不过,只得每人陪一杯,吃得酩酊大醉。 徐用见哥哥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只推出恭,提个灯笼,走出大门,到后门来, 门却锁了。徐用从墙上跳进屋里,将后门锁裂开,取灯笼藏了。厨房下两个丫头 在那里烫酒,徐用不顾,径到房前。只见房门掩着,里面说话声响,徐用侧耳而 听,却是朱婆劝郑夫人成亲,正不知劝过几多言语了,郑夫人不允,只是啼哭。 朱婆说:“奶奶既然立意不顺从,何不就在船中寻个自尽?今天到了这里,哪里 还有地孔钻去?”郑夫人哭着说:“妈妈,不是奴家贪生怕死,只为有九个月身 孕在身,我死了不打紧,我丈夫就绝后了。”朱婆说:“奶奶,你就是生下儿女 来,谁容你存留?老身又是个妇道人家,救不得你,也是枉然。” 徐用听到这句话,一脚把房门踢开,吓得郑夫人魂不附体,连朱婆都慌了。 徐用说:“不要忙,我是来救你的。我哥哥已经醉了,乘此机会,送你出后门去 逃命。他日相会,可得记住不干我徐用的事。”「批:已经想到他日的结果。」 郑夫人叩头称谢。朱婆因说了半日,也十分可怜郑夫人,情愿和她作伴一起逃走。 徐用身边取出十两银子,交给朱婆做盘缠,引二人出后门,又送她们出了大街, 嘱咐“小心在意”,说罢,自去了。 朱婆和郑夫人寻思黑夜无处投奔,信步而行,只拣僻静处走去,也顾不得鞋 弓步窄了。约走十五六里,苏奶奶心中着忙,倒也不怕脚痛,那朱婆却走不动了。 没奈何,彼此相扶着,又捱了十余里,天还未明。朱婆原有个气急的症候,走了 许多路,发喘起来,说:“奶奶,不是老身有始无终,实在是寸步难移,恐怕反 拖累奶奶。且喜天色微明,奶奶前去,寻个安身之处。老身在此处途路还熟,不 消挂念。”郑夫人说:“奴家患难之际,只得撇下你了。只是妈妈遇着他人,休 得漏了奴家消息!”朱婆说:“奶奶尊便,老身不误你的事。”郑夫人刚转身, 朱婆叹了口气,心想:“反正没处安身,索性做个干净好人。”望着路旁有口水 井,将一双旧鞋脱下,投井而死。郑夫人眼中流泪,只得前行。 又走了十里,一共走了三十多里路了,渐渐觉得腹痛难忍。这时候天色将明, 望见路旁有一茅庵,门还关着。郑夫人叩门,想借庵中暂歇。庵内有人答应,前 来开门。郑夫人抬头一看,不由得惊上加惊,心想:“我来错了!原来是僧人, 听说南边的和尚最不学好,「批:这话说得没根据。」躲过了强盗,又撞见和尚, 却不晦气。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且进门看他动静再说。”那僧人看见郑夫人丰 姿服色,不像个下人,很是敬重,请进净室问讯。说话之后,方才知道是尼姑。 「批:虚晃一笔。」郑夫人心定下来,把在黄天荡遇盗的事说了一遍。那老尼姑 说:“奶奶暂住几天不妨,却不敢久留,恐怕强人得知,彼此有损……”话没说 完,郑夫人腹痛一阵紧似一阵。老尼年逾五十,是个半路出家的,晓得些道理, 问:“奶奶这样阵痛,倒像是要分娩一般?”郑夫人说:“实不相瞒,奴家怀了 九个月身孕,因昨夜走路急了,如今肚疼得厉害,只怕是要分娩了。”老尼说: “奶奶莫要怪我,这里是佛地,不可污秽的。奶奶可到别处去生,不敢相留。郑 夫人眼中流泪,哀告说:”师父慈悲为本,这十方地面不留,叫奴家再投何处? 想是苏门前世孽重,如今遭到这样的冤劫,还不如死了吧!“老尼心慈,说:” 也罢,庵后有个厕所,奶奶要是没处去,就在那厕所里暂且住下,等生产过了, 再进庵不迟。“郑夫人出于无奈,只得捧着肚子,走到庵后厕所里去。虽说是厕 所,却不是个露坑,倒还干净。郑夫人到了厕所内,一连几阵紧痛,产下一个孩 儿。老尼听得小儿啼哭的声音,忙走来看,说:”奶奶且喜平安。只是一件,母 子不能并留。要想留下小的,我替你托人抚养,你就不要住在这里;你要是想住 这里,就把那小官人弃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到了根由,又是 祸事。“「批:这样场合,不能怪老尼心狠。」 郑夫人左思右想,两下难舍,就说:“我自有道理。”把自己贴肉穿的一件 罗衫脱下,包裹了孩儿,拔下一股金钗,插在孩儿胸前,对天拜告说:“夫主苏 云,倘若不该绝后,愿老天可怜,找个好人收养。”祝罢,把孩儿递给老尼,央 她放在十字路口。老尼念声“阿弥陀佛”,接了孩儿,走了约莫半里多路,地名 大柳村,撇在柳树下。 老尼转来,回复了郑夫人,郑夫人哭得死去活来。老尼劝解,自不必说。老 尼净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经,送汤送水,看觑郑夫人。郑夫人将随身簪环手钏 尽数解下,送给老尼作为陪堂之费。等待满月,进庵做个道姑,拜佛看经。过了 数月,老尼恐怕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当涂县慈湖老庵中潜住,更不出门,下 在话下。 却说涂能醉了,睡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众人见主人酒醉,先已各自散去。 徐能醒来,想起苏奶奶,走进房一看,却是个空房,连朱婆也不见了。叫丫环来 问,一个个目睁口呆,对答不出。见后门大开,情知走了,虽然不知去向,也少 不得追赶一番。料她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静处,一直追来。一直走的是那 苏奶奶的旧路。走到水井跟前,看见一双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旧鞋,后来送 给朱婆的。心里疑猜:“难道她奔了出去,到了此地,舍了性命?”巴着井栏一 望,黑洞洞的。再赶一程,又走了十几里,到了大柳村前,仍无踪迹。正要回身, 听得小孩子哭响,走上去一看,那大柳树下面一个小孩儿,生得很是端正,怀间 有金钗一股,正不知什么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徐能年近四十,尚无子息, 这不是皇天有眼,赐给我为嗣么?”广轻轻抱在怀里,那孩儿就不哭了。徐能心 中十分喜欢,也不想追赶了,抱了孩子,就回到家中。想起姚大的老婆新育一个 女儿,没多久就死了,正好接奶。就把那股钗子做赏钱,赏了那婆娘,叫她好生 喂乳,“长大之后,我自会看顾你。” 话分两头。再说苏知县被强贼扔进黄天荡中,在水中半沉半浮,直漂到水闸 边。恰好有条徽州客船,泊在闸口。客人陶公夜半起来撒尿,觉得船底下有东西, 叫水手捞起来看,却是一个人,浑身捆绑,心中惊骇,不知是死的活的,正要推 回水中,竟有这等怪事:那苏知县在水中浸了半夜,还不曾死,开口喊:“救命! 救命!” 陶公见是活的,慌忙解开绳索,拿姜汤灌他,问他缘故。苏知县详细告诉, 是被山东王尚书的船家所劫,如今要到上司那里去告。陶公是个本份生意人,听 说要和山东王尚书家打官司,只怕连累,有懊悔的意思。苏知具看见颜色变了, 怕不相容,就改口说:“如今盘费一空,文凭又失,此身无所着落,如果有安身 之处,再作道理。”陶公说:“先生休要怪我,你要是去告,在下不好管这闲事; 如果只想找个安身之处,敝村有个学塾,倘肯相就,不妨暂住几时。”苏知县说: “多谢!多谢。”陶公取些干衣服,叫苏知县换了,带回家中。这个村子,共有 十四五家人家,每家多有儿女上学,却是陶公做领袖,分派各家轮流供给,在家 教学,不放他出门。 苏老夫人在家思念儿子苏云,对次子苏雨说:“你哥哥为官,一去三年,杳 无音信,你念及手足之情,亲到兰溪任所,讨个音讯回来,以慰我悬念。”苏雨 领命,收拾包裹,陆路行走,水路搭船,不止一月,来到兰溪。那苏雨是朴实的 庄家人,不知规矩,一径走到县里。正值知县退衙,就到私宅门口敲门。守门皂 隶急忙拦住,问是什么人。苏雨说:“我是知县老爷亲属,你快通报。”皂隶说: “大爷好厉害,既然是亲属,可通个名姓,小人好去传云板①。”苏雨说:“我 是苏爷的嫡亲兄弟,特地从涿州家乡来的。”皂隶兜脸啐了一口,骂他说:“见 鬼,太爷自姓高,是江西人,牛头下对马嘴!”正说间,后堂又有几个闲荡的公 人听得了,走来骂:“哪里来的这个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苏雨再三分辩,哪 个听他?正在那里七嘴八舌,东扯西拽,惊动了衙内的高知县,开私宅出来,问 是什么缘由。 苏雨听说太爷出衙,睁眼一看,却不是哥哥,已经心慌,只得下跪回禀: “小人是北直隶涿州人苏雨,有亲兄苏云,在三年前,选为本县知县,到任以后, 杳无音信。老母在家悬望,特命小人不远千里,来到此间,不期遇见恩相。恩相 既然在此荣任,必定知道家兄前任下落。” 高知县慌忙扶起,和他作揖,看坐,说:“令兄向来不曾到任,吏部只说他 病故了,又将此缺补给下官。既然连府上都没消息,不是覆舟,定是遭寇了。若 是中途病亡,岂无一人回籍?”苏雨听了,哭起来说:“老母心中悬念,只望你 衣锦还乡,谁知死得不明不白,叫我如何回禀老母!” 高知县旁观,不免同袍之情,很不过意,宽慰说:“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烦 恼。且在敝治宽住一两个月,待下官差人四处打听令兄消息,再回府不迟。一应 路费,都在下官身上。”就吩咐门子,从库房取十两银子,送给苏雨为程敬,着 一名皂隶送苏二爷到城隍庙居住。 苏雨虽承高公美意,心中痛苦,昼夜啼哭,住了半个月,忽感一病,服药不 愈,呜呼哀哉。未得兄弟生逢,又见娘儿死别。高知县买棺亲往殡殓,停柩庙中, 吩咐道士,小心看视。 再说徐能,自从抱那小孩儿回来,叫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养为己子。俗语 说:“只愁不养,不愁不长。”那孩子长到六岁,聪明出众,取名徐继祖,上学 读书。十三岁经书精通,游庠①补廪②。十五岁上登科,起身会试。从涿州经过, 走得乏了,下马歇脚。见一老婆婆,面如秋叶,发若银丝,自提一个磁瓶向井头 汲水。徐继祖上前向婆婆作揖,求一碗清水解渴。老婆婆虽然老眼昏花,却看见 这小官人清秀可喜,就叫他到家里吃茶。徐继祖说:“只怕老娘府上路远!”婆 婆说:“十步之内,就是老身舍下。”继祖真个下马,跟到婆婆家里,见门庭虽 然像旧家,却很是冷落。后边房屋都被火烧了,瓦砾成堆,没人收拾,只剩下厅 房三间,用土墙隔断。左一间老婆婆做卧房,右一间放些破家伙,中间虽然空着, 却供着两个灵位,写着长儿苏云,次儿苏雨。厅房侧边是个耳房,一个老婢女在 里面烧火。老婆婆请小官人到中间坐下,自己陪坐,唤老婢端出一盏热腾腾的茶 来,说:“小官人吃茶。”老婆婆看着小官人,目不转睛,不觉两泪交流。徐继 祖怪而问她。老婆婆说:“老身七十八岁了,就说错了一句言语,料想郎君不怪。” 徐继祖说:“有话请说,何怪之有!”老婆婆问:“官人尊姓?青春几岁?”徐 继祖说出姓名,年方一十五岁,本科侥幸中举,如今赴京会试。老婆婆屈指暗数 了一番,扑簌簌泪珠滚个不住。徐继祖问:“婆婆如此哀楚,必有伤心的事!” 老婆婆说:“老身有两个儿子,长子苏云,叨中进士,职受兰溪县尹,十五年前, 同着媳妇赴任,一去杳然。老身又遣次男苏雨到任所体探,连苏雨也不回来。后 来听人传说,大儿丧于江盗之手,次儿没于兰溪。老身痛苦无伸,又被邻家夫人, 延烧卧室。老身和这婢子两口,暂住这几间屋内,坐以待死。适才见郎君面貌和 苏云一般无二,又刚巧是十五岁,所以老身感伤不已。今日天色已晚,郎君若不 嫌贫贱,在草舍暂住一晚,吃老身一餐素饭。”说罢又哭。徐继祖是个慈善的人, 也是祖孙天性,自然感动,心中倒有些可怜这老婆婆,也不忍别去,就住下了。 老婆婆宰鸡煮饭,管待徐继祖。叙了二三更的话,就留在中间歇息。 第二天早上,老婆婆起身,又留他吃了早饭,临去时依依不舍,在破箱子内 取出一件不曾开折的罗衫来相赠,说:“这衫子是老身亲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了 一件,却是一般花样。女衫给儿媳妇穿去了,男衫因打折的时候被灯煤落下,烧 了领上一个小孔。老身嫌不吉利,不曾给亡儿穿,至今老身收着。今天老身见了 郎君,就如见我儿苏云一般。郎君受了这件衣服,倘若念及老身衰暮晚景,来年 春闱得第,衣锦还乡,是必相烦差人到兰溪县打听苏云、苏雨一个实信见报,老 身死也瞑目。”说罢放声痛哭。徐继祖没来由,不觉也掉下泪来。老婆婆送了徐 继祖上马,哭进屋去了。 徐继祖不胜伤感。到了京师,连科中了二甲进士,除授中书。朝中大小官员, 见他少年老成,诸事历练,都很敬重。也有打听他未娶,情愿赔了钱,送女儿给 他做亲。徐继祖为不曾禀明父亲,坚意推辞。在京二年,为急缺风宪事,选授监 察御史,差往南京刷卷,就便回家省亲归娶,刚好一十九岁。徐能此时做了太爷, 在家中耀武扬威,很是得志。正合着古人两句: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 时? 再说郑氏夫人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门。一天照镜,觉得脸庞儿 非旧,潸然泪下,心想:“杀夫之仇未报,孩儿又不知生死,就是那时候有人收 留,也不知落在谁手?住居何乡?我如今容貌枯瘦,又是道姑打扮,料无人认得。 况且吃了这几年安逸茶饭,一定连累庵中,心中过意不去。如今不免出外托钵, 一来也帮贴庵中,二来往仪真一路去,顺便打听孩儿消息。常言说:' 大海浮萍, 也有相逢之日' ,或者天可怜,有近处人家拾得,带回家抚养,能母子相会,对 他说出根由,叫他做个报仇的人,却不是了却心愿?”当下与老尼商议停妥,托 了钵盂,出庵去了。 一路抄化,到了当涂县内,只见沿街搭彩,迎接刷卷御史徐爷。郑夫人到一 家化斋,那家是里正,辞说:“我家为接官一事,很是匆忙,改日再布施吧!” 却有隔壁人家的一个女眷闲站在门前观看搭彩棚,见这道姑生得十分精致,年纪 也不太大,见她化不到斋,就去叫她。郑氏听见唤,到那边问讯过了。那女眷就 请进中堂,用素斋款待,又问她来历。郑氏料她并非贼党,心想:“我要是隐忍 不说,到底终没结果。”就把十九年前的苦情,数一数二,说了出来。谁知屏后 那女眷的家长听了半日,心怀不平,转身出来,对道姑说:“你受了这般冤苦, 如今刷卷御史到任,如何不去告状申理?”郑氏说:“小道是女流,并不识字, 写不得状词。”那家长说:“要告状,我替你写。”就去买一张三尺三的绵纸, 从头至尾写道: 告状妇人郑氏,年四十二岁,系直隶涿州籍贯。夫苏云,由进士选授浙江兰 溪县尹。于某年相随赴任,路经仪真,因船漏过载。岂期船户积盗徐能,纠伙多 人,中途劫夫财,谋夫命,又欲奸骗氏身。氏幸逃出,庵中潜躲,迄今一十九年, 沉冤无雪。徐盗现在五坝街住。恳乞天台捕获正法,生死衔恩,激切上告! 郑氏收了状子,作谢出来。走到接官亭,徐御史正在宁太道周兵备船中答拜, 船头上一清如水。郑氏不知利害,径跄上船。管船的急忙拦阻,郑氏就叫起屈来。 徐爷在舱中听见,觉得声音凄惨,叫巡捕官接进状子,同周兵备一同观看。不看 犹可,看毕之后,唬得徐御史面如土色,摒去从人,私向周兵备请教:“这妇人 所告,正是老父,学生欲侍不准她状,又恐到别的衙门告理。”周兵备呵呵大笑 说:“先生大人,正是青年,不知机变,这事有何难处?可吩咐巡捕官带那妇人 明天到察院中审问。到那时候,一顿板子,将那妇人敲死,可不绝了后患?”「 批:说出了官场的积恶。」徐御史起身相谢说:“承教了。”「批:看来当时真 想如此办理。」辞别周兵备,吩咐巡捕官,押那告状的妇人明早带进衙门面审。 当下回察院中安歇,一夜不睡,心想:“我父亲积年为盗,这妇人所告,或 许是真情。当初我父亲劫财杀命,今天我又将妇人打死,却不是冤上加冤?要是 不打死她,又不是小可厉害。”摹然又想起三年前涿州遇见的老妪,说她儿子苏 云彼强人所算,想必就是此事了。又想:“我父亲劫掠了一生,不知造下许多冤 孽,有何阴德,能积下儿子科第?我记得小时候上学,学生中常笑我不是徐家亲 生之子,正不知我此身从何而来?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道详细。于是心生一计, 写一封家书,书信中说:”到任忙促,不及回家,特地迎接父叔诸亲到南京衙门 相会。路上乏人服侍,可先差奶公姚大来当涂采石驿,莫误,莫误!“ 第二天开门,把家书交给承差,送到仪真五坝街上太爷亲拆。 巡捕官带郑氏进衙。徐继祖见了郑氏,不由人心中惨然,略问了几句言语, 就问:“那妇人有儿子没有?如何自家出身告状?”郑氏眼中流泪,将庵中产儿, 并用罗衫包裹,和金钗一股,留在大柳村中的始末情由又备细说了一遍。徐继祖 委决不下,吩咐郑氏:“你且在庵中暂住,待我察访强盗着实,再来唤你。”郑 氏拜谢去了。徐继祖起马到采石驿住下,等得奶公姚大到来。 到黄昏之后,唤姚大到卧榻前,用好言抚慰,问他:“我是谁生的?姚大说:” 是大爷生的。“再三盘间,只如此说。徐爷发怒说:”我是谁生的,我都已经知 道。你要是说得明白,念你妻子乳哺之恩,免你本身一刀。要是不肯说,发你到 本县,先把你活活敲死!“姚大说:”实在是太爷亲生,小的不敢说谎。“徐爷 说:”黄天荡打劫苏知县一事,难道你不知道?“姚大仍不肯说明。徐爷大怒, 就取宪票一幅,写下姚大名字,发去当涂县”打一百讨气绝缴令“。姚大见签了 宪票,这才着了忙,连忙磕头说:”小的愿说,只求老爷莫在太爷面前泄漏。 “徐爷说:”凡事有我做主,你不用惧怕!“ 姚大就把当初打劫苏知县分谋苏奶奶为妻以及大柳树下拾得小孩子回家,叫 老婆接奶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徐爷又问:“当初有罗衫一件裹身,又有金钗一 股,如今可在?”姚大说:“罗衫上染了血迹,洗不净,至今和金包都留着。” 徐爷心中已经了然,吩咐说:“此事只你我二人知道,明早打发你回家,取 了钗子、罗衫,星夜到南京衙门来见我。”姚大领命自去。 第二天一早,徐爷一面差官:“取盘缠银两好生接取慈湖庵郑道姑到京中来 见我。”一面发牌起程,往南京到任。正是: 少年科第荣如锦,御史威名猛似雷。 且说苏云知县在三家村教学,想起十九年前的事,老母在家,音信隔绝,妻 房郑氏怀孕在身,不知生死下落,日夜忧惶。将此情告知陶公,要到仪真寻访消 息。「批:十九年后方才想起,太窝囊了。无非为了等儿子长大,好通过官场解 决。这是作者构思故事的欠缺。」陶公苦劝安命,莫去惹事。苏云趁清明节各家 出去扫墓,写一谢帖留在学馆内,寄谢陶公,收拾了笔呈出门。一路卖字为生, 走到常州烈帝庙,晚间投宿,梦见烈帝庙中,灯烛辉煌,自己拜祷求签,签语云: 陆地安然水面凶,一林秋叶遇狂风。 要知骨肉团圆日,只在金陵豸府①中。 五更醒来,记得一字不忘,自己暗叹:“江中被盗遇救,在山中住这几年, 首句' 陆地安然水面凶' 已经应了。' 一林秋叶遏狂风' ,应了骨肉分飞之象, 难道还有团圆日子?金陵是南京地面,御史衙门号为豸府。我如今不去仪真,径 到南都御史衙门告状,或者有伸冤之日。”天明起来,拜了神道,又讨一签: “如果应该去南京,乞赐圣签。”掷下一看,果然是个圣签。苏公欢喜,出了庙 门,直到南京,写下一张词状,到操江御史衙门去出告。状云: 告状人苏云,直隶涿州人,忝中某科进士。初选兰溪知县,携家赴任,行至 仪真。祸因舟漏,重雇山东王尚书家船只过载。岂期舟子徐能、徐用等,惯于江 洋打劫。夜半移船僻处,缚云抛水,幸遇救兔,教授糊口,行李一空,妻仆不知 存亡。势宦养盗,非天莫剿,上告! 那操江林御史,正是苏爷的同年,看了状词,很是怜悯。即刻行个文书,知 会山东抚按,着落王尚书身上要强盗徐能、徐用等人。刚刚发了文书,刷卷御史 徐继祖来拜。操院偶然叙及此事。徐继祖有心,别了操院出门,立即叫听事官: “将操院差人唤到本院衙门,有话吩咐。” 徐爷回到衙门,听事官唤到操院差人进衙磕头,问:“老爷有何吩咐?”徐 爷说:“那王尚书船上的强盗,本院已经知道一二。如今本院赏你盘缠银二两, 你可暂停两三日,待本院唤你,你立即就来,管你有地方缉拿真赃真盗,不用到 山东去的。”差人领命去了。 少顷,门上通报太爷到了,徐爷心中就有些局促。想着养育教训的恩情,恩 怨也要分明,今天且尽个礼数。当即差官到河下接到衙门中来。原来侍能、徐用 起身的时候,连这一班同伙儿赵三、翁鼻涕、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都倚仗 通家兄弟面上,备了一百两银子的贺礼,一齐来庆贺徐爷。这是天使其然,自来 投死。姚大先进衙磕头。徐爷叫请大爷、二爷到衙,铺红毡拜见。徐能端然而受。 接着要拜徐用,徐用抵死推辞,不肯要徐爷下拜,只是长揖。赵三等一伙儿在徐 能家,向来把徐继祖当做子侄辈,今天高官显记,时势不同,赵三等口称“御史 公”,徐继祖口称“高亲”,两下宾主相见,备饭款待。 到了晚上,徐继祖在书房中密唤姚大,讨他的金钗及带血罗衫看了。那罗衫 花样和涿州老婆婆所赠完全一样。“那老婆婆又说我的面庞和他儿子一般,他分 明是我的祖母,那慈湖庵中的道姑,分明是我亲娘,更喜我爷不死,现在此间告 状。骨肉团圆,在此一举。” 第二天,在后堂大排筵宴,管待徐能一伙儿七人,大吹大擂地饮酒。徐爷只 推公务,独自出堂,先聚集民壮快手五六十人,安排停当:“听候本院挥扇为号, 一齐进后堂捉拿七盗。”又唤操院公差,快请告状的苏爷,到行门相会。不一时, 苏爷到了,一见徐爷就要下跪。徐爷双手扶住,彼此站立,问明情节,苏爷含泪 而说。徐爷说:“老先生不要愁烦,后堂有许多贵相知在那里,请去认一认!” 苏爷走进后堂。一者苏爷今天青衣小帽,二者年远了,三者出其不意,徐能 等人已经不认得苏爷了。苏爷时刻在念,倒也还认得这班人的面貌,看得仔细, 吃了一惊,倒身退出,对徐爷说:“这一班人,正是船中的强盗,怎么在这里?” 徐爷先不回话,举扇一挥,五六十个做公的蜂拥而入,将徐能等七人,一齐捆缚。 徐能大叫:“继祖孩儿,快来救我!徐爷大骂:”死强盗,谁是你的孩儿?你认 得这位十九年前的苏知县苏老爷么?“徐能就骂徐用:”当初不听我的话,要叫 他全尸而死,今天悔之不及了!“「批:徐用当年就已经想到有今天,他大概不 后悔吧?」又叫姚大出来对证,都无话可说。徐爷吩咐巡捕官:”把这八人与我 一总发监,明天本院自备文书,送到操院衙门去。“ 发放完毕,吩咐关门,又请苏爷进后堂。苏爷看见这一伙儿强贼,都在酒席 上被擒拿,不知什么缘故,正要请问明白,然后叩谢。只见徐爷搬一张交椅,放 在南面,请苏爷上坐,纳头就拜。苏爷慌忙扶住,说:“学生和老大人素无一面, 何须过谦如此?”徐爷说:“愚男一向不知父亲踪迹,有失迎养,望乞恕不孝之 罪!”苏爷还说:“老大人不要认错了!学生并没儿子。”徐爷说:“不孝就是 爹爹所生,如不相信,有罗衫为证。” 徐爷先取琢州老婆婆所赠罗衫,递给苏爷,苏爷认得领上灯煤烧孔,说: “这罗衫是老母所制,大人从何处得到?”徐爷说:“还有一件。”又把血渍的 罗衫和金钗取来。苏爷一看,又认得:“这钗是拙荆首饰,为何也在这里?” 徐爷就把涿州遇见老婆婆,及采石驿中道姑告状,并姚大招出的情由,详细 说了一遍。苏爷方才省悟,两人抱头而哭。事有凑巧,这里刚刚父子相认,门外 传鼓禀报:“慈湖观音庵中郑道姑已经唤到。”徐爷忙叫请进后堂。苏爷和奶奶 别了一十九年,今天方才重逢。苏爷又引孩儿拜见了母亲。痛定思痛,夫妻母子, 哭做一堆,然后打扫后堂,重新排个庆贺筵席。正是: 树老抽枝重茂盛,云开见月倍光明。 第二天一早,南京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及府县官员,听说徐爷骨肉团圆, 都来拜贺。操江御史把苏爷所告状词,奉还徐爷,听其自审。徐爷别了列位官员, 吩咐手下,取大毛板伺候。从监中吊出众盗,一个个脚镣手杻,跪在阶下。徐爷 在徐家生长,熟知这班凶徒杀人劫财,不止一事,「批:早知道父亲是贼,就因 为不知道还过自己亲父母,所以也不出首。所谓清官,大都如此。」不消拷问。 只有徐用平日多曾谏训,且苏爷夫妇都受他活命之恩,叮嘱儿子要出脱他。徐爷 一笔出豁了他,赶出衙门。徐用拜谢而去。「批:心里真的感谢么?是不是有些 后悔?」山东王尚书遥远无干,不须推究。徐能、赵三为首恶,打八十;杨辣嘴、 沈胡子在船上帮助,打六十;姚大虽然也在船上出尖,其妻有哺乳之恩,与翁鼻 涕、范剥皮各只打四十板。虽有多寡,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姚大受痛不 过,大叫:“老爷亲口许免小人一刀,如何失信?”徐爷又免他十板,只打三十。 打完了,吩咐收监。徐爷退到后堂,请命于父亲,草下表章,把此段情由,具奏 天子,先行出姓,改名苏泰,取“否极泰来”之意。其次要将诸贼不时处决,各 贼家财,合行籍没为边储之用。表尾又说:“臣父苏云,二甲出身,一官未赴, 十九年患难之余,宦情已淡。臣祖母年逾八秩,独居故里,不知存亡。臣年十九 未娶,继祀无望。恳乞天恩给假,从臣父暂归涿州,省亲归娶。”云云。奏章已 发。 徐继祖改名苏泰,拿着新写名帖,遍拜南京各衙门,又写年侄帖子,拜谢了 操江林御史。又记着祖母言语,写书信差人往兰溪县查问苏雨下落。兰溪县差人 先来回报,苏二爷十五年前曾到,因得病身死。高知县殡殓,棺寄在城隍庙中。 苏爷父子痛哭一场,即差的当家人,带了盘费银两,重到兰溪,从水路雇船装载 二爷灵柩回涿州祖坟安葬。 不一日,奏章准了下来,一一依准,仍封苏泰为御史之职,钦赐父子驰驿还 乡。刑部请苏爷父子同临法场监斩诸盗。苏泰预先吩咐狱中,将姚大缢死,全尸 也算免其一刀。徐能叹口气说:“我虽然不曾和苏奶奶成亲,做了三年太爷,死 也甘心了。”各盗面面相觑,延颈受死。但见: 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监斩官如十殿阎王,刽子手似飞天罗刹。刀斧劫 来财帛,万事皆空;江湖使尽英雄,一朝还报。森罗殿前,个个尽惊凶鬼至;阳 间地上,人人都庆贼人亡! 在先上本的时候,就有文书知会扬州府官,仪真县官,将强盗六家,预先赶 出人口,封锁门户,纵然有金宝如山,都为官物。家家女哭儿啼,人离财散,自 不必说。只有姚大的老婆,原是苏御史的乳母。一步一哭,到南京来求见御史老 爷。苏御史因她有哺乳之恩,况且丈夫已经正法,罪不及妻。又怕母亲伤心,不 好收留,拿五十两银子赏她为终身养生送死之资,打发她随便安身。 京中无事,苏太爷辞了年兄林操江,御史公别了各官起马,前站打两面金字 牌:一面写着“奉旨省亲”,一面写着“钦赐归娶”。旗幡鼓吹,好不齐整,闹 嚷嚷地从扬州一路而回。道经仪真,苏太爷很是伤感,郑老夫人又对儿子说起朱 婆投井的事,又说亏了庵中老尼。御史公差地方访问那口水井。居民有人说,十 九年前,是曾有个死尸,浮在井面。众人捞起,三天无人识认,只得敛钱买棺盛 殓,埋在左近一箭之地。地方回复了,御史公备了祭礼及纸钱冥锭,差官到井边 坟头,通名致祭。又拿白银一百两,送给庵中老尼,另封白银十两,交老尼启建 道场,超度苏二爷、朱婆及苏胜夫妇亡灵。「批:御史是无钱可得的官,苏泰从 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这叫做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苏公父子亲往拈香拜佛。 诸事已毕,不一日到了山东临清,头站先到渡口驿,惊动了地方上一位乡宦, 那人姓王名贵,官拜一品尚书,告老在家。那徐能揽的山东王尚书船,就是他家 的。徐能盗情发了,操院拿人,闹动了仪真一县,王尚书的小夫人家属,恐怕连 累,都搬到山东,依老尚书居住。后来打听得苏御史审明,船虽然是尚书府水牌, 只是租赁,王府并不知情。老尚书很是感激。今天见了头行,亲身在渡口驿迎接。 见了苏公父子,满口称谢,设席款待。席上问及:“御史公钦赐归娶,不知谁家 老先儿的宅眷?”苏云回答:“小儿尚未择聘。”王尚书说:“老夫有一末堂幼 女,年方二八,颇有才貌,倘蒙御史公不弃老朽,老夫愿结丝萝。”苏大爷谦让 不得,只好依允。就在临清暂住,择吉行聘成亲,有诗为证: 月下赤绳曾绾足,何须射中雀屏目。 当初恨杀尚书船,谁想尚书为眷属。 三朝以后,苏公就要动身,王尚书苦留。苏太爷说:“久别老母,未知存亡, 归心如箭!”王尚书不好耽搁。过了七天,备下千金妆奁,别起夫马,送小姐随 夫衣锦还乡。 一路无话,到了涿州故居,且喜老夫人尚然清健,见儿子媳妇都已半老,不 觉感伤。又见孙儿就是向年汲水所遇的郎君,欢喜无限。当初只恨无子,今天而 且有孙。两代甲科,仆从很多。火焚之余的房屋,安顿不下,只好暂借察院居住。 另起建御史第,「批:按例御史建私宅,朝廷不拨款,不知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 府县都来助工,真个是“不日成之”。苏云在家,奉养太夫人直到九十多岁方才 善终。苏泰历官至坐堂都御史,夫人王氏所生二子,将次子承继为苏雨之后,二 子都登第。至今闾里中还在传说《苏知县报冤》唱本。后人有诗云: 月黑风高浪沸扬,黄天荡里贼猖狂。 平波往复皆天理,哪见凶人寿命长? 「简评」这是传奇小说中故事比较完整而曲折的一篇。主题是“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其中写得最不完满的人物是徐用。因为一切后果,都因他而生。他 身为盗伙之一,如果本性善良,就应该离开哥哥,独自谋生,与哥哥不来往。现 在这样,看见哥哥杀人抢劫,却劝哥哥留下活口好让他以后来报仇,这是傻子也 不做的事情。而且事实证明,连他自己最后也没好下场。古人所谓的“盗亦有道”, 在他这里,变成“盗亦无道”了。 第二,徐能当强盗,当然不知抢劫苏家一家。苏泰在他家做儿子,也不是不 知道(正文中也说到)。可见这个苏泰,也是个两面派。如果受害人不是他亲爹 亲娘,他能出面“大义灭亲”么? 至于苏泰在涿州和祖母偶然相见,老婆婆以萝衫相赠,就完全是借重写小说 最不值得称赞的“巧合”技巧,在写作技巧中,也是等而下之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