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十三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下齐, 范丹贫穷石崇富,算来都是只争时。 大宋元祐(北宋哲宗皇帝赵煦的年号,公元1086~1093年)年间,有一个太 常大卿(太常是官名,为中央政府的“九卿”之一,主管祭祀。牙门名太常寺, 主管叫太常寺正卿,也叫大卿),姓陈名亚,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江东留守安 抚使,兼知建康府。 一天,他和众官在临江亭上饮宴,忽听得亭外有人叫喊:“不用五行四柱, 能知祸福兴衰。”大卿问:“什么人敢说这样大话?”众官中有认识的,说: “这是金陵术士边瞽。”大卿吩咐:“给我叫来。”即时叫到门下,但见: 破帽无檐,蓝缕衣裾,霜髯瞽目,佝偻形躯。 边瞽手携盲杖进来,长揖一声,摸着阶沿就坐下了。大卿怒说:“你既然瞽 目,不能观看古圣贤之书,怎敢轻五行而自高!”边瞽说:“某善能听简笏声知 进退,闻鞋履响辨死生。”大卿说:“你的法术果然应验么?……”话没说完, 看见大江中一只画船,橹声咿呀,自上流而下。大卿就问边瞽主何灾福。边瞽回 答说:“橹声带哀,舟中必载有大官的丧事。”大卿派人去问,果然是知临江军 李郎中在任身故,载灵枢归乡。大卿大惊说:“就是让汉朝的东方朔复生,也不 能超过你。”赏酒十杯,赠银十两,让他去了。 如今再说一个卖卦的先生,姓李名杰,是东京开封府人。在充州府奉符县 (按唐宋时代的兖州府城(今兖州),下辖济宁、泰安、莱芜、泗水、邹县,没 有奉符县)县前,开了个卜肆,用金纸糊着一把太阿宝剑,底下挂一个招儿,写 着:“斩天下无学同声。”这个先生,果然是阴阳有准: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瞻乾象遍识天文,观地理明知风水。五星深晓, 决吉凶祸福如神;三命秘谈,断成败兴衰似见。 当日挂了招儿,只见一个人走了进来,怎么打扮?但见: 裹背系带头巾,着上两领皂衫,腰间系条丝绦,下面着一双干鞋净袜,袖里 袋着一轴文字。 那人和金剑先生互相作揖之后,说了年月日时,先生铺下卦子,看了看,说: “这命算不得。” 那个买卦的,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姓孙名文,问:“为什么不给我算这 命?”先生说:“上覆尊官,这命难算。”押司问:“怎么难算?”先生说: “尊官有酒休买、护短休问。”押司说:“我不曾吃酒,也不护短。”先生说: “再请说一遍年月日时,恐怕恐怕有差错。”押司再说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 了,看了看,说:“尊官,还是别算吧。”押司说:“我不忌讳,请不妨直说。” 先生说:“卦象不好。”写下四句来,是: 白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 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 押司看了,问:“这卦主什么灾福?”先生说:“实不敢瞒,主尊官当死。” 押司又问:“那么我哪一年当死?”先生说:“今年死。”又问:“今年几月死?” 先生说:“今年今月死。”又问:“今年今月几日死?”先生说:“今年今月今 日死。”再问:“早晚时辰?”先生说:“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 「批:说得过于肯定。」押司说:“要是今夜真个死了,万事全休;如果不死, 明天和你县里理会!”先生说:“今夜不死,尊官明天来取下这' 斩无学同声' 的剑,斩了小子的头!”「批:这样的话,谁能听得进去?」 押司听说,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那先生推出卦铺去。正好县里 走出几个司事人员来,拦住孙押司,问为什么闹。押司说:“什么呀!我闲来无 事,买个卦耍,他却说我今夜三更三点当死。我本身又没病,怎么三更三点就死? 我要揪他到县里去,当官问个明白。”众人说:“若信卜,卖了屋;卖卦口,没 量斗。”众人哄着孙押司去了,转来埋怨那先生:“李先生,你触了这个有名的 押可,想在这里卖卦也不成了。从来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你又不是 阎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哪里就能断生断死、刻时刻日,这般有准?说话也该 放宽缓些。”先生说:“如果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如果说实话,又惹人怪。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叹口气,收了卦铺,搬到别处去了。 孙押司虽然被众人劝了,只是不好意思,当日在县衙里押了文书回去,心中 烦闷。到了家中,押司娘子见他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就问丈夫:“有什么事烦 恼?想是县里有什么文书办不了?”押司说:“不是,你别问。”娘子再问: “多半是今天被知县责罚了?”又答:“不是。”娘子再问:“莫是跟人争吵?” 押司说:“也不是。我今天到县前买个卦,那先生说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 点子时当死。”押司娘子听了,柳眉倒竖,星眼圆睁,问:“好好的一个人,怎 么平白无故今夜就会死?你怎么不揪他去县里打官司?”押司说:“我正要揪他 去,被众人劝了。”浑家说:“你只在家里等着,平常有事,我尚且到知县面前 替你出头,「批:一向是个好出头的婆娘。」如今替你去寻那个先生问问他。我 丈夫又不少官钱私债,又没什么官司临逼,做什么今夜三更就要死?”押司说: “你先别休去。等我今夜不死,明天我自然会去和他理论,强如你归人家出面。” 当日天色晚了,押司说:“你安排几杯酒来我吃。我今夜不睡了,消遣这一 夜。”三杯两盏,不觉吃得烂醉。只见孙押司在交椅上,朦胧着醉眼打磕睡。他 浑家说:“怎么就睡着了?”叫丫头:“迎儿,你摇醒爹爹来。”迎儿到他身边, 摇着不醒,叫一会儿不应。押司娘子说:“迎儿,我和你扶押司进房里去睡吧。” 浑家见丈夫去睡了,吩咐迎儿灭了火烛,又说:“你可曾听你爹爹说,白天 卖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当死?”迎儿说:“妈妈,迎儿也听说了。哪里有这话!” 押司娘子说:“迎儿,我和你坐着做些针钱,且看他今夜死也下死?要是今夜不 死,明天去和理会。你可别睡呀!”迎儿说:“哪里敢睡!”正说着话儿呢,迎 儿打起瞌睡来了。押司娘子说:“迎儿,我叫你别睡,怎么就睡着了!”迎儿说: “我不睡。”刚说完,迎儿又睡着了。押司娘子把她叫醒,问她如今什么时候了? 迎儿听县衙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押司娘子说:“迎儿,快别!这个时辰正尴尬 呢!”那迎儿又睡着了,叫也叫不应。只听得押司从床上跳了下来,接着听见中 门响。押司娘子急忙叫醒迎儿,点灯一看,又听见大门响。迎儿和押司娘子点灯 去赶,只见一个穿白的人,一只手掩着脸,走出去,“扑通”一声跳进奉符县河 里去了。 那条河直通着黄河水,哪里去打捞尸首?押司娘子和迎几就在河边号天大哭: “押司,你怎么投河了,叫我们两个靠谁呀!”立即叫起四家邻舍来:上手住的 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对门住的高嫂、鲍嫂,一齐都来。押司娘子把以上事件对 她们说了一遍。刁嫂说:“真有这般作怪的事?”毛嫂说:“我白天看见押司穿 着皂衫,袖着文书归来,老媳妇还和押司打招呼呢。”高嫂说:“是啊,我也和 押司打了招呼的。”鲍嫂说:“我家里的昨天去县前干事,看见押司揪着卖卦的 先生,还回来对我说呢。怎知道如今真个死了!”刁嫂说:“押司,你怎么不吩 咐我们邻舍一声,怎么就死呀!”说着流下两行泪来。毛嫂说:“想起押司许多 好处来,怎么不烦恼!”也眼泪流出。鲍嫂说:“押司,几时再能见到你呀!” 当即地方申报官府,押司娘子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荐亡灵。 捻指间过了三个月。那天押司娘子和迎儿在家坐着,见两个妇女,吃得面红 颊赤,上手的提着一瓶酒,下手的把着两朵通草花,掀开布帘进来,说:“这里 就是。”押司娘子一看,却是两个媒人,无非是姓张姓李。押司娘子说:“婆婆, 多时不见。”媒婆说:“押司娘子烦恼,押司故去,我们不知,不曾送香纸来, 莫怪!押司故去如今有多久了?”答:“前天做过百日了。”两个媒婆说:“好 快!竟是百日了。押司在日,那样的一个好人,老媳妇有时候和他招呼,总是还 礼不迭。如今死了多时,宅中冷静,也应该说头亲事才是。”押司娘子说:“哪 年哪月日再生得一个像我那丈夫孙押司这样的人?”媒婆说:“这也不难。老媳 妇这里就有一头好亲。”押司娘子说:“算了吧,怎么能像我先头的丈夫?”两 个媒婆吃了茶,回去了。 过了几天,又来说亲。押司娘子说:“婆婆不要只管来说亲。你若依得我三 件事,就来说。若依不得我,一世不说这亲,宁可守孤孀度日。”媒婆问:“哪 三件事?”押司娘子说:“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孙,如今也要嫁个姓孙的。第 二件,我先丈夫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如今也只要这般职役的人。第三件,不 嫁出去,要他进舍。”「批:条件提得特别,可见其中另有文章。」 两个媒婆听了,说:“好哇!你说要嫁个姓孙的,也要像先押司职役的,还 要叫他进舍。要是说别的事儿,真还费些计较,偏是这三件事,老媳妇都依得。 押司娘子应该知道,先押司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叫做大孙押司。如今来说亲 的,正是奉符县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孙押司,谋上差役,做了第一名押司, 就叫做小孙押司。他也肯来进舍。「批:分明是做好了的局子。」我让押司娘子 嫁这小孙押司,是肯也不肯?”押司娘子说:“不信有许多凑巧!”张媒婆说: “老媳妇今年七十二岁了。要是胡说,变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娘子家吃屎。” 「批:这样的发誓赌咒,天下少见!押司娘子家里,那有这样多的屎吃!」押司 娘子说:“果然如此,就烦婆婆去说说看,还不知缘份如何呢?”张媒婆说: “今天就是个好日子,讨一个利市团圆的吉帖吧。”押司娘子说:“这个我却不 曾买。”李媒婆说:“老媳妇这里有。”就从抹胸内取出一幅五男二女的花笺纸 来。押司娘子叫迎儿取笔砚来,写了年庚帖子,两个媒婆接去。免不得下财纳礼, 往来传话。不上两月,就把小孙押司招赘在家了。夫妻两个,好一对儿,果然是 说得着。 一天,两口儿吃得酒醉,叫迎儿做个醒酒汤来吃。迎儿去厨下一面烧火,一 面口里埋怨:“先前那个押司在的时候,这早晚我已经睡了,如今却叫我做什么 醒酒汤!” 大概是吹火筒塞住了,烧不着,迎儿低着头,拿火筒到灶床脚上敲,刚敲了 几下,灶床脚渐渐升了起来,离地一尺以上,看见一个人顶着灶床,脖项上套着 井栏,披着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叫着说:“迎儿,你要给爹爹做 主哇!”唬得迎儿大叫一声,踣然倒地,面皮黄,眼无光,嘴唇紫,指甲青,不 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下举。 夫妻两人急忙来救,迎儿苏醒后,拿些安魂定魄汤给她吃了。问:“你刚才 看见了什么,就倒了?”迎儿说:“刚才在灶前烧火,只见灶床渐渐升起来,看 见先押司爹爹,脖项上套着并栏,眼中滴出血来,披着头发,叫声' 迎儿' ,我 就吃惊倒了。”押司娘子听见这样说,倒把迎几打了个漏风掌:“你这丫头,叫 你做醒酒汤,你偷懒不想做也算了,竟装出这许多怪模样!别做了,吹灭灯火去 睡吧!”迎儿自去睡了。 夫妻两个回房,押司娘子低低叫一声:“二哥,这丫头看见这种事情,可不 中用,叫她离开我家吧。”小孙押司说:“却叫她到哪里去呢?”押司娘子说: “我自有办法。” 到天明之后,做饭吃了,押司自去官府应承。押司娘子叫过迎儿来说:“迎 儿,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了,我也看你在眼里,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 我看你莫不是要嫁个老公?如今我给你说头亲。”迎儿说:“哪里敢指望?叫迎 儿嫁谁?” 押司娘子不由迎儿做主,把她嫁了一个人。那人姓王名兴,浑名叫做王酒酒, 又吃酒,又要赌。迎儿嫁过去,不到三个月,就把房里的铺盖被卧都费尽了。那 厮吃得烂醉,回家来骂迎儿:“打脊的贱人!见我这般苦,不去问你使头借三五 百钱来做盘缠?”迎儿吃不得这厮骂,把裙儿系了腰,走到小孙押司家中。押司 娘子见了,说:“迎儿,你已经嫁人了,又来做什么?”迎儿说:“实不敢瞒, 迎儿嫁那厮不着,又吃酒,又要赌。如今不到三个月,把房里的铺盖被卧都当尽 了。没奈何,求妈妈借三五百钱,拿来做盘缠。”押司娘子说:“迎儿,你嫁人 不着,是你的事。我如今给你一两银子,以后不要再来。”迎儿接了银子,谢了 妈妈回家。哪得四五天,又使尽了。那天天色晚了,王兴那厮吃得酒醉,走来看 着迎儿说:“打脊贱人,你见我这般苦,不再去求告使头借钱?”迎儿说:“我 上次去,说了千言万语,才借来一两银子,如今却叫我又怎么去?”王兴就骂: “打脊贱人!你要是不去,打折你一只脚!”迎儿吃骂不过,只得连夜走到孙押 司门口,一看,门已经关了。迎儿想要敲门,又怕她埋怨,进退两难,只得再走 回来。走过两三家人家,遇见一个人,说:“迎儿,我给你一件东西。” 迎儿回过头来看那叫她的人,只见那人家屋檐头下站着一个人,舒角幞(f ú服)头,绯袍角带,抱着一叠文书,低声叫:“迎儿,我是你先前的押司。如 今在一个去处,不敢说给你知道。你把手伸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迎儿接了 这东西,随即不见了那个绯袍角带的人。迎儿看那东西,却是一包碎银子。 迎儿回到家中敲门,只听里面说:“姐姐,你去使头家里,怎么这么晚才回 来?”迎儿说:“我去妈妈家借米,他家关了门。我又不敢敲,怕她埋怨。走回 来,见人家屋檐头下站着先前的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给我这包银子。” 王兴听了说:“打脊贱人!你却在我面前说鬼话!你这一包银子,来得不明,你 且进来。”迎儿进去,王兴说:“姐姐,你以前说在那灶前看见先押司的话,我 都记得。这事儿一定有蹊跷。我因为怕邻舍们听见,所以如此说。你把银子收好, 等天亮了去县里告他。” 到了天明,王兴心想:“且等等,有两个原因告他不得。第一件,他是县里 头一名押司,我怎敢得罪他!第二件,没有真凭实据,连这些银子也要入官,还 要打没头脑的官司。不如赎几件衣裳,买两个盒子送去小孙押司家里,倒去敲诈 他一下。”算计定了,去买下两个点心盒子,两人打扮得干干净净,走到孙押司 家。押司娘子看见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净,又送点心盒子来,就说:“你哪里来 的钱钞?”王兴说:“昨天蒙押司交下一件文字来,赚了二两银子,送个盒子来。 如今我也不吃酒,也不赌钱了。”押司娘子说:“王兴,你自己回去,叫你老婆 在这里住两天。”王兴回去了,押司娘子对迎儿说:“我有一炷东峰岱岳愿香要 还,你明天同我一起去吧。” 第二天早上起来,梳洗罢,押司到县里去,押司娘子锁了门,和迎儿一同出 门。到东岳庙殿上烧了香,下殿来到那两廊下去烧香。走到速报司前,迎儿裙带 系得松,脱了裙带,押司娘子先走过去。迎儿正在后面系裙带,只见速报司里, 有个舒角幞头、绯袍角带的判官,叫:“迎儿,我是你先前的押司。我给你这件 东西,你要替我申冤哪。”迎儿接过东西来,看了一看,心想:“可不作怪!泥 神也会说起话来!怎么还给我这东西!”慌忙揣在怀里,也不敢让押司娘子知道。 当日烧了香,各自回家。迎儿把事儿对王兴说了。王兴讨那东西看,却是一幅纸。 上写: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 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 来年二三月,句巳当解此。 王兴看了解说不出,吩咐迎儿不要说给别人知道,看来年二三月间有什么事 再说。 捻指间,到了来年二月间,换了个知具,是庐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 今天人人传说有名的包龙图相公。「批:写到这里,方才点题。」他后来官至龙 图阁大学土,所以叫做包龙图。这时候做知县,还是初任。那包爷自小聪明正直, 做知县的时候,就能剖人间暧昧之情,断天下狐疑之狱。到任三天,还未曾理事。 夜间得一梦,梦见自己坐堂,堂上贴一联对子:“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 「批:借梦办案破案,是《包公案》中最常用的手法,也是最拙劣的手法。」第 二天包爷早堂,唤来合衙吏书,拿出这两句来叫他们解说,无人能识。包公讨白 牌一面,叫他们把这一联用楷书写出,却就是小孙押司动笔。写毕,包公用朱笔 在后面写判:“如有能解此语者,赏银十两。”然后把牌挂在县衙门前,轰动了 县前县后,官身私身,挨肩擦背,只为贪那赏钱,都来争先观看。 王兴正在县前买枣糕吃,听见人说知县相公挂一面白牌出来,牌上有两句言 语,无人解得。王兴走去一看,正是速报司判官那幅纸上写的话,暗地吃了一惊: “想要出首,那新知县相公是个古怪的人,「批:刚来三四天,老百姓怎么知道?」 怕去惹他;如果不说,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懂得这两句话的来历。”买了枣糕 回去,跟浑家说了这事。迎儿说:“先押司三次出现,叫我替他申冤,又白白地 得了他一包银子。如果不去出首,只怕鬼神见责。” 王兴还拿不定主意,再到县前,正遇见邻人裴孔目。王兴平素晓得裴孔目是 个懂事的人,一扯扯到僻静巷里,把此事跟他说了,然后商议:“该出首也不该? 裴孔目问:”那速报司的这一幅纸在哪里?“王兴说:”在我浑家衣箱里。“裴 孔目说:”我先去给你禀官。你回去取了这幅纸,带到县里。等知县相公唤你的 时候,你拿出来做个见证。“当下王兴去了。 裴孔目候包爷退堂,见小孙押司不在左右,就跪下回禀:“老爷白牌上写这 二句,只有邻舍王兴晓得来历。他说是岳庙速报司给他的一幅纸,纸上还写许多 言语,其中却有这两句。”包爷问:“王兴如今在哪里?”裴孔目说:“已经回 家取那一幅纸去了。”包爷当即差人速拿王兴回话。 王兴回家。开了浑家的衣箱,检那幅纸出来一看,只叫得苦,原来是一张素 纸,字迹全无。不敢到县里去,怀着鬼胎,躲在家里。知县相公的差人到了,新 官上任,如火一般急,怎好推辞?只得带了这张素纸,随着公差进县衙。包爷摒 去左右,只留裴孔目在侧。包爷问王兴:“裴某说你在岳庙中收得一幅纸,可递 上来看。”王兴连连叩头说:“小人的妻子,去年在岳庙烧香,走到速报司前, 那神道出现,给她一张纸。纸上写着一篇说话,中间其实有老爷白牌上写的两句, 小的把它藏在衣箱里。方才去检看,变成了一张素纸。如今这素纸还在,小人不 敢说谎。”包爷取纸上来看了,问:“这一篇言语,你可记得?”王兴说:“小 人还记得。”当时就念给包爷听了。 包爷用纸写出,仔细推详了一会儿,叫:“王兴,我问你,那神道把这一幅 纸给你老婆,可还有什么言语吩咐?”王兴说:“那神道只叫替他申冤。”包爷 大怒,喝斥说:“胡说!做了神道,有什么冤没处申?偏你的婆娘会替他申冤? 他倒来央你!「批:问得有理有力,我也这样想。」这等无稽之言,却哄谁来!” 王兴慌忙叩头说:“老爷,是有个缘故。”包爷说:“你细细讲。讲得有理,有 赏;如果无理,今天就拿你开棒了。”王兴禀告:“小人的妻子,原是服侍本县 大孙押司的,叫做迎儿。因为算命的算那大孙押司某年某月某日三更三点命里主 定该死,不料果然死了。主母就随了如今的小孙押司,却把这迎儿嫁给小人为妻。 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孙家灶下,看见先押司现身。项上套着井栏,披发吐舌,眼 中流血,叫着:' 迎儿,你要给爹爹做主。' 第二次是夜间到孙家门首,又遇见 先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把一包碎银,递给小人的妻子。第三遍是岳庙里 速报司判官出现,把这一幅纸递给小人的妻子,又嘱咐替他申冤。那判官的模样, 就是大孙押司,原是小人妻子旧日的家长。” 包爷听了,呵呵大笑:“原来如此!”喝叫左右去拿那小孙押司夫妇二人到 来,说:“你两个做的好事!”小孙押司说:“小人不曾做什么坏事。”包爷将 速报司那篇言语解说出来:“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是外孙,是说外郎性孙, 分明是大孙押司,小孙押司。' 前人耕来后人饵' ,饵者食也,是说你白得他的 老婆,享用他的家业。' 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 ,大孙押司,死于三更时分, 要知死的根由,掇开火下之水。那迎儿见家长在灶下,披发吐舌,眼中流血,这 是勒死的形状。头上套着井栏,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炉灶必定 砌在井上。死者的尸首,必定在并中。' 来年二三月' ,正是今天。' 句巳当解 此' ,' 句巳' 两字,合起来是个包字,是说我包某今天到此为官,能解他的意 思,替他雪冤。喝叫左右:”同王兴押着小孙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 勒死的尸首回话。“「批:好主观武断,要是起不出尸首来呢?」 众人半疑半信,到孙家发开灶床脚,地下是一块石板。揭起石板,下面是一 口井。召集土工,把井水吊干,络了个竹篮,放人下去打捞,捞起一个尸首来。 众人齐来认看,面色不改,还有人认得是大孙押司,项上果然有勒帛。小孙押司 唬得面如土色,不敢开口。众人俱各骇然。 原来这小孙押司当初是大雪里冻倒的人,当时大孙押司见他冻倒,好一个后 生,救他活了,教他识字写文书。不想浑家和他有事。当日大孙押司算命回来, 恰好小孙押司正闪在他家里。听见说大孙押司三更前后当死,就趁这个机会,拿 酒把他灌醉了,当夜就勒死了,扔在井里。小孙押司却掩着面走出去,把一块大 石头漾在奉符县河里,扑通一声响,当时只说大孙押司投河死了。后来却把灶来 压在井上,「批:厨房砌灶,是个不小的工程,不是小孙押司和押司娘子两个人 能干的,迎儿在家,居然不知道?」然后说成亲事。 当下众人回复了包爷。小孙押司和押司娘子不打自招,双双问成死罪,偿了 大孙押司的命。包爷不失信于小民,拿十两银子赏给王兴,王兴拿三两谢了裴孔 目。 包爷初任县令,因为断了这件公案,名闻天下,至今人们还说包龙图日间断 人,夜间断鬼。有诗为证: 诗句藏谜谁解明,包公一断鬼神惊。 寄声暗室亏心者,莫道天公鉴不清。 「简评」本卷是借封建迷信美化包公的一篇瞎话。故事完全是编的,没有任 何事实根据。这种事情,在今天说来,当然人人都知道是瞎话,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在封建迷信盛行的明清时代,却的确有许多人相信这是真的。 其实,编故事的人并不高明,因此不免漏洞百出。除去有关迷信的内容不说, 就案论案,不合理的地方就有许多: 第一,从故事最后的“原来”看,小孙押司和押司娘子有事,已经不是一天, 其间也没有动过要谋害大孙押司的心思,完全是因为大孙押司闲得没事去算卦, 才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如果善于编故事,不妨写成:两人串通算卦人,说他今 夜必死,以此掩人耳目。这样,即便不是破除迷信,至少也更接近事实。 第二,如果大孙押司命中注定要被小孙押司杀死,那么按照轮回报应的说法, 一定是大孙押司上辈子欠了小孙押司一条人命,因此谈不上什么申冤报仇。 第三,小孙押司当天听说大孙押司“明中注定”当天夜里要死,那么让他自 己死去,比什么不好,为什么还要自己下手杀人? 第四,像这种杀人大案,难道是匆匆忙忙片刻之间就能够商量决定的么? 第五,要在家里勒死人,迎儿可是个“碍眼”的大问题。文中写她连连瞌睡, 也写大孙押司不断瞌睡,却没写押司娘子在酒中做了手脚。何不干脆明写酒中有 问题? 第六,即便写鬼故事或神话,大孙押司当了东岳庙速报司判官,还不能为自 己“速报”一下?难道还用得着三番两次找迎儿?最简单的办法,托梦给包公, 不是更方便么? 第七,从文中看,小孙押司,是大孙押司从风雪中救回家来,就住在他家里, 而且从小教育他养大他的。是大孙押司死了之后,方才钻谋到押司的职务。这样 的事情,在小小的一个奉符县里,应该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媒婆来做媒,押司娘 子提出来的三个条件,岂不是等于宣告非小孙押司不嫁? 如果仔细推敲,不难找出第八、第九来。 包公案故事,大都如此。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