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十七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蒙正窑中怨气,买臣担上书声。文夫失意惹人轻,总入荣华称庆。红日偶然 阴翳,黄河尚有澄清。浮云眼底总难凭,牢把脚跟立定。 这首《西江月》,大概说人穷通有时,既不可以一时得意而自夸其能;亦不 可以一时失意而自坠其志。 唐朝甘露年间(这里是原文的错误。历史上曾经有汉、魏、吴、前秦、辽五 个朝代用“甘露”作为年号,但是唐朝却没有。王涯浪费粮食的故事,见于历代 启蒙课本,因此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典故。王涯,是唐朝大臣,字广津,太原人, 贞元(785 ~804 )年间进士,历任德宗(李适)、顺宗(李诵)、宪宗(李纯)、 穆(李恒)、敬宗(李湛)、文宗(李昂)六朝,曾任宰相、盐铁转运使、江南 榷茶使等职。在文宗时,收淄州、青州的冶铁赋税归中央;罢京畿榷酒钱;变茶 法为官采卖官等。尽管他浪费粮食很出名,但从历史上看,是个好官。他是在甘 露之变中,被宦官仇士良等所杀的。所谓“甘露之变”,指的是:唐文宗时代, 宦官仇士良专权,大和九年(835 年),宰相李训和凤阳节度使郑注等人,密谋 内外联手,铲除宦官集团。他们以左金吾卫石榴树上夜间有甘露为名,想诱使仇 士良等人去看,然后加以诛杀。因为所伏的甲士暴露而失败。为此仇士良杀了李 训、王涯和郑注等人,被株连的共一千多人),有个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权压 百僚,僮仆千余,日食万钱,说不尽荣华富贵。其府第厨房和一寺庙相邻。每天 厨房中刷锅洗碗的水倾倒沟中,污水从寺庙中流出。一天,寺中老僧出行,偶然 看见沟中流水中有白色的东西,大如雪片,小如玉屑。近前一看,原来是上白米 饭,是王丞相厨下锅里碗里洗刷下来的。长老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随口吟诗一首: 春时耕种夏时耘,粒粒颗颗费力勤; 舂丢细糠如剖玉,炊成香饭似堆银。 三餐饱食无余事,一口饥时可疗贫。 堪叹沟中狼藉贱,可怜天下有穷人! 长老吟了诗,随即唤火工道人,用笊篱捞起沟内的残饭,在清水河中洗去污 泥,摊在筛子内晒干,用磁缸收贮,且看几时满一缸。不到三四个月,一缸满了。 两年之内,一共积得六大缸有余。「批:既然积攒起来,就应该俵散出去,让穷 人叫花子吃了,不然,还不是霉烂了?」 那王涯丞相只以为千年富贵,万代奢华。谁知乐极生悲,一朝触犯了朝廷, 「批:其实是触犯了宦官。文宗是个昏君。」全家被关押起来,不知生死。那时 候宾客散尽,僮仆逃亡,仓廪全被仇家所夺。王丞相亲人二十三口,米尽粮绝, 忍饥挨饿,啼哭的声音,隔壁的寺庙里原能听见。长老听了,心中不忍。只是一 墙之隔,除非在墙上打洞才可以相通。长老把缸内所积的饭干浸软,蒸熟了送过 去。王涯丞相吃了,觉得很可口。让婢子来问老僧,他一个出家人,哪有这样精 细的粮食?老僧说:“这可不是贫僧的家常饭,而是府上的刷锅洗碗水,流到沟 中,贫僧见是有用的东西,弃之可惜,用清水洗净,在太阳下晒干,留着荒年打 发穷人乞丐。今天谁知道竟接济了尊府的急难。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王 涯丞相听了,感叹说:“我平素这样暴殄天物,怎得不败?今天的祸事,必然不 能免了。”当夜就服毒而死。当初富贵时节,怎知道有今日!这是福过灾生,自 取其咎。就好像今天贫贱,哪知道后日富贵?又好像今天富贵荣华,怎相信后来 会受苦? 如今在下再说一个先忧后乐的故事。列位看官们中间倘若有胯下忍辱的韩信, 妻不下机的苏秦,听了在下说的这段评话,各人回去,一定要硬挺着头颈过日子, 以待时运来临,不要先坠了志气。有诗四句: 秋风衰草定逢春,尺蟀泥中也会伸。 画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 话说国朝天顺(明英宗朱祁镇年号,公元1457~1464年)年间,福建延平府 将乐县,有个宦家,姓马,名万群,官拜吏科给事中。因论太监王振专权误国, 削籍为民。夫人早丧,单生一子,名叫马任,字德称。十二岁游庠,聪明饱学。 说起他的聪明,就如颜子渊闻一知十;论起他饱学,就如虞世南五车腹笥。真个 文章盖世,名誉过人。马给事爱惜如良金美玉,自不必说。里中那些富家儿郎, 一来为他是黄门的贵公子,二来说他是经解之才,早晚飞黄腾达,无不争先奉承。 其中有两个人,一个叫黄胜,绰号黄病鬼,一个叫顾样,绰号飞天炮仗,奉承得 最出格,真个是: 冷中送暖,闲里寻忙。出外必称弟兄,使钱哪问尔我。偶话店中酒美,请饮 三杯。才夸妓馆容娇,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犹云手有余香;随口蹋痰,惟恐人 先着脚。说不尽谄笑胁肩,只少个出妻献子。「批:形容得淋漓尽致。」 他两个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家,却目下识丁,也顶个读书的虚名。把 马德称做个大菩萨供养,扳他日后富贵好往来。那马德称是忠厚君子,他以礼来, 我以礼在,见他殷勤,也就和他们为友。黄胜就把亲妹六媖许给德称为妻。德称 听说此女才貌双全,非常高兴。但他从小立个誓愿: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 挂名时。马给事见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强,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完娶。 那年正值乡试,一天,黄胜、顾祥邀马德称到书铺中去买书。见书铺隔壁有 个算命店,牌上写着:“要知命好丑,只问张铁口!”马德称说:“这人自称' 铁口' ,必肯直言。”买完了书,就到隔壁,向那张先生拱手说:“学生贱造, 求教!”先生问了八字,把五行生克之数,五星虚实之理,推算了一番,说: “尊官若不见怪,小子才敢直言。”马德称说:“君子问灾不问福,何须隐讳!” 黄胜、顾祥两个在旁边,只怕那先生不知好歹,说出话来冲撞了公子,黄胜就说: “先生仔细看看,不要轻谈!”顾祥说:“此位是本县的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 发解,还是发魁?”先生说:“小子只据理直讲,不知准不准?贵造' 偏才归禄 ' ,父主峥嵘,论理必生在贵宦之家。”黄、顾二人拍手大笑说:“这就准了。” 先生说:“五星中' 命缠奎壁' ,必然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说:“好先生, 算得准,算得准!”先生说:“只嫌二十二岁那年交的这运不好,官煞重重,为 祸不小。不但要破家,而且还要防伤命。如果能过得三十一岁,后来倒有五十年 荣华。怕只怕一丈阔的水缺,双脚跳不过去。”黄胜就骂起来:“放屁,哪有这 话!”顾祥就伸出拳来说:“打这厮,打歪他的铁嘴。”马德称双手拦住说: “命理微妙,只说他算不准就罢了,何必计较。”黄、顾二人,嘴里还不干不净, 却被马德称抵死劝回。那先生只求无事,也不想要算命钱了。正是: 阿谀人人喜,直言个个嫌。 那时候连马德称也以为自己功名唾手可得,虽然并不怪那先生,却也不信。 谁知三场得意,榜上无名。自从十五岁进场,到今年二十一岁,一连三科不中。 要论年纪,还不算大,只为进场次数多了,也觉得不利。过了一年,刚刚二十二 岁。马给事一个门生,又参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是座主指使,勾起前仇,唆使 朝中心腹,寻找马万群当初做有司时候的罪过,坐赃一万两银子,「批:“坐赃” 两个字用的好!不然就要写“无中生有”或“制造冤案”了。」着落本处抚按追 解。 马万群本是个清官,听到这个消息,气得病了,才几天就病重身死。马德称 哀戚尽礼,却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一万两赃银交纳,只得变卖家产。凡是有税 契可查的,有司都估价官卖了,只有续置的一个小小田庄,未曾起税,官府不知。 马德称心想和顾祥是至交,「批:至交也因人而异,要看是君子至交还是小人至 交。」只说是顾家的产业,请他暂时承认。又有古董书籍等项,约值几百两银子, 就寄放在黄胜家。 有司官把马给事家房屋田产尽数变卖,还不足一万两,正在吹毛求疵,四处 搜求。 马德称扶柩在坟堂屋内暂住,一天,顾祥忽然派人来说:“府上余下的田庄, 官府已经知道,瞒不得了。”马德称无可奈何,只得入官。后来才听说其实是顾 祥去检举的,一则恐怕后来连累,二者想博有司的笑脸。德称知道人情奸险,付 之一笑。 过了岁余,马德称在黄胜家索取寄顿的东西,一连走了几次,都不接待,最 后派人送一封帖子来。马德称拆开来看,并没有书柬,只有一张账单,内开某月 某日某事用银子若干,某项该合认,某项该独认,这样一算,就把古董书籍等全 部扣除了,不还一件。德称大怒,当着来人的面,把账单扯碎,大骂一场:“这 种猪狗一样的东西,再也别相见了!”「批:当年拍你马屁的时候,怎么不这样 说?」从此亲事也不再提起。黄胜巴不得和马家断绝,正中下怀。正合着西汉冯 公的四句: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马德称在坟屋中守孝,穷得衣衫褴褛,日食不周。“当初父亲在日,也曾周 济过别人,今天自己遭困,却有谁来周济我?”守坟的老王撺掇他把坟上的树木 砍倒卖给人,德称不肯。老王指着路上几棵大柏树说:“这树不在坟边,可以卖 的。”德称依允,跟人家讲定了价钱,先倒下一棵下来,中心都是被虫蛀空了的, 不值钱了;再倒一棵,也是如此。德称叹口气说:“命该如此!”就住了手。那 两棵砍倒的树只能当烧柴,卖不多少钱,不两天就用完了。身边只剩下一个十二 岁的家生小厮(奴仆和丫环相配所生的子女,称为“家生”,永远是奴仆的身份), 央老王做中卖给人,得五两银子。这小厮过门之后,竟夜夜尿床,主人不要了, 退还老王,索取原价。德称不得已,情愿减退二两身价。好奇怪!这小厮第二次 去,就不尿床了。这几夜尿床,分明是要打落德称这二两银子! 光阴似箭,看看服满。德称贫困之极,没门路可走,想起有个表叔在浙江杭 州府做二府(知府的副手,指同知),湖州德清县知县也是父亲门生,不如去投 奔他们,想来两人之中,总有一遇。当即把几件什物家伙托老王卖了充当路费。 浆洗了旧衣裳,收拾做一个包裹,搭船L 路,直至杭州。问那表叔,刚刚在十日 之前病故了。随后到德清县投那个知县,又正遇上这几天为钱粮的事情,和上司 争论不合,使性子要回家去,告病关门,无法通报。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 德称两处投人不着,想起南京衙门里做官的有许多父亲的同年通家。又趁船 到京口,想要渡江,怎奈连日大西风,上水船寸步难行,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 去,直到留都(明代永乐皇帝迁都北京以后,称南京为留都)。且数留都那几个 城门: 神策金川仪凤门,怀远请凉到石城。 三山聚宝连通济,洪武朝阳定太平。 马德称由通济门入城,在饭店中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到部科等各衙门打听, 往年有许多做官的同年通家,如今升的升了,转的转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 一个也碰不到。只得乘兴而来,扫兴而返。东闯西荡,不觉又半年有余,盘缠都 已经用完了。虽然还没学伍大夫吴门乞食,也难免像吕蒙正僧院投斋。 一天,德称到大报恩寺投斋,忽然遇见一个相识的乡亲,问他乡里的事。才 知道本省宗师(对本省学政大人的尊称)按临岁考,德称早先服满的时候因为没 有礼物送给学里的师长,不曾动得起复文书和游学呈子,也想不到会久客在外。 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就把他作为避考申黜了。千里之外,无法分辩,真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顶头风。 德称听到这个消息,长叹几声,没有面目回乡,想找个馆地,暂且教书糊口, 再作道理。谁知世人眼皮子浅,不识高低。听说异乡人如此形状,必定是个浪荡 公子,即便有锦绣心肠,谁会信他,谁会请他?又过了几时,和尚们都怪他白吃 白住,说话渐渐不客气起来。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有个运粮的赵指挥,要请个门馆先生同到北京去,一则 陪着说说话,二则代笔。偶然和承恩寺主持商议。德称听说了,心想:“趁此机 会到北京走走,岂下两便。”就请和尚举荐。那俗僧也巴不得送这穷鬼起身,就 在指挥面前称扬德称的好处,何况束脩很少。赵指挥是个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 只要省钱,就约德称相见,择吉日请了下船同行。德称口如悬河,宾主倒也合得 来。 不一日,到了黄河岸口,德称偶然上岸登厕,忽然听见一声巨响,有如天崩 地裂。慌忙起身去看,吃了一惊,原来河口决了。赵指挥所统的粮船四散漂流, 不知去向。只见水势滔滔,一望无际。 德称举目无亲,仰天号哭,长叹一声:“天绝我也,不如死了吧!”正要投 河,遇一老者相救,问他的来历。德称诉说罢,老者怜悯,说:“看你青春年少, 将来岂没有发迹的日子?此去北京,费用不多,老夫带得有三两银子,暂且送给 你当路费吧!”说罢,去摸袖子里,却摸个空,连呼“奇怪!”仔细一看,袖底 有个小窟窿,原来那老者赶早出门,不知在哪里遇着剪络的剪了去了。「批:为 了说明命运不好,故意横生枝节。」老者叹口气说:“古人云:' 救得了命,救 不了运。' 看起来,就是老汉心肯,也有个天数。不是老汉吝啬,是足下命运不 通。欲屈足下到舍下,又怕路远不便。”就邀德称到市里,向一个相熟的主人家 借了五钱银子相赠。「批:这样的老人,十分难得。」德称深深感谢,只得受了, 再三称谢而别。 德称想:这五钱银子,如何走得许多路?想出一计,买了纸笔,一路卖字。 德称写作俱佳,争奈时运未到,不能讨得文人墨士的赏识,不过村坊野店胡乱买 几张糊糊墙壁,这些人晓得什么好歹?哪肯出钱?德称有一顿没一顿,半饥半饱 的,总算一直捱到了北京城里。下了饭店,问店主人借诸绅录查看,见有两个相 厚的年伯,一个是兵部尤侍郎,一个是左卿曹光禄(指姓曹的光禄寺左卿。光禄 寺是掌管皇室膳食饮宴的官署,主管称为正卿。古代以右为大,左为次。左卿, 就是副手)。当下写了名刺,先去谒曹公。曹公见他衣衫不整,心中不悦,又知 道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一份小小的程仪就辞了。再去见尤侍郎,那尤公 也是个没意思的,自己一无所赠,写一封柬帖荐到边上陆总兵处。店主人看见这 封书信,料想有际遇,借五两银子给他作盘缠。谁知正值北虏也先为寇,大掠人 畜,陆总兵失机,扭解来京问罪,连尤侍郎都罢官去了。德称在塞外耽搁了三四 十天,一无所获,依旧回到京城旅店。 店主人折了五两银子,没处讨去,又欠下房钱饭钱若干,索性好事做到底, 倒不好推他出门了,想起一个主意来。前面胡同有个刘千户,儿子八岁,要访个 下路先生教书,就把德称荐去。刘千户大喜,讲明束脩一年二十两。店主人先支 一季束脩自己收下,折了所借的五两银子。刘千户颇为当主人,送一套新衣服, 迎接德称到家坐馆。从此三餐不缺,而且训诵之暇,自己还可以重温经史,再理 文章。刚刚坐了三个月,学生出起痘来,太医下药无效,十二天身死。刘千户只 有这一个儿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对他说:“马德称是个降祸的太岁,所 到之处,必有灾殃。赵指挥请了他就坏了粮船,尤侍郎荐了他就坏了官职。他是 个不吉利的秀才,不该和他亲近。”「批:虽然是小人刻薄,有这样的经历,也 难怪人家这样说。」刘千户不想自己儿子死生有命,倒抱怨被先生带累了。 各处传说,从此京中给他起一个异名,叫做“钝秀才”。凡钝秀才从街上过 去,家家闭户,处处关门。凡是早起遇着钝秀才的,一天没采,做买卖的折本, 寻人的不遇,告官的理输,讨债的不是相打定是相骂,就是小学生上学碰见他, 也要被先生打几下手心。「批:渲染得过份了。」人人都拿他当妖怪看待。倘然 狭路相逢,一个个吐口唾沫,叫句吉利话才走。可怜马德称衣冠之胄,饱学之儒, 今日时运不利,弄得日无饱餐,夜无安宿。 当时有个浙中来的吴监生,性格硬直。听说了钝秀才的故事,不信有这样的 事,特地寻他相会,请至寓所,很佩服他胸中所学,本有接待他的意思,坐席还 未暖,忽得家书报来,家中老父病故,只得匆匆而别,转荐给同乡吕鸿胪(姓吕 的鸿胪寺官员。鸿胪寺是为皇家主持赞礼的官署)。吕公请到寓所,设盛馔招待, 刚举起筷子,忽然厨房中火起,举家惊慌逃奔。德称因腹馁经行了几步,被地方 拿他做火头,解去官府,不由分说,下了监狱。幸亏吕鸿胪是个有天理的人,替 他使钱,免他枷责。从此钝秀才的名声更大,没人敢接待,仍旧卖字为生。惯与 裱家书寿轴,喜逢新岁写春联。夜间常在祖师庙、关圣庙、五显庙这几处安身。 或者给道人代写疏头,趁几文小钱度日。 话分两头,却说黄病鬼黄胜,自从马德称走了以后,开初还怕他还乡。到了 宗师行黜,仍不见他回家,又有人传信,说是随赵指挥粮船上京,遇上黄河水决, 已经淹死了。于是心中坦然,没了顾虑,朝夕逼妹子六媖改聘。六媖以死自誓, 决不嫁二夫。到天顺晚年乡试,黄胜不惜重金贿赂,买了个秋榜,里中奉承的人 填门塞户。听说六媖年长未嫁,求亲的人天天不离门,六媖坚决不从,黄胜也无 可奈何。到了年底,打叠行囊去北京会试。 马德称见了乡试录,已经知道黄胜得意之后,必然到京,想起旧恨,不想和 他相见,预先出京躲避。谁知黄胜的功名,如果是自己学问上挣来的前程,倒也 理之当然,不放在心里;他原是买来的举人,小人乘君子之器,不觉手之舞之, 足之蹈之。又拿五十两银子买了个勘合(本是“虎符”一类用来调遣军队的信物, 这里指调遣驿站车马的文书),驰驿到京,寻了个大大的下处,不去温习经史, 却终日穿花街过柳巷,在院子里婊子家行乐。常言道:“乐极生悲”,嫖出一身 广疮(梅毒的早期名称。按梅毒原产南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后,和鸦片、玉 米同时传播到全世界。在我国,梅毒首先由外洋海轮的水手传染给广东沿岸专门 接待水手嫖客的“咸水妹”,所以当时叫做“广疮”)。科场渐近,将白金百两 送太医,只求速愈。太医用了劫药,几天之内,身体光鲜,草草完场回家。不到 半年,疮毒大发,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死了。 黄胜既无兄弟,又无子息,族人都来抢夺家私。其妻王氏又没主张,全赖六 媖一人,内支丧事,外应亲族,按谱立嗣,众人才悦服无话。六媖自己也分得一 股家私,不下几千两银子。想起丈夫覆舟消息,不知真假,费了不少盘缠,派人 各处打听下落。有人从北京来,说起马德称没死,流落在北京,京中人都叫他 “钝秀才”。六媖是个女中大夫,很有主见,收拾起盘缠银两,带上丫环僮仆, 雇了船只,一直来到北京,寻找丈夫。「批:不愧为女中丈夫。」访知马德称在 真定府龙兴寺大悲阁写《法华经》,就取一百两银子,带上几套新衣服,亲笔写 信,差老家人王安前去迎接丈夫,吩咐说:“我如今就去给马相公援例入监(按 照向例纳粟进入国子监读书。纳粟就是按照规定的价格买一个学生或官员的身份。 这是明清时代公开的卖官鬻爵的行为。国子监,是国家最高学府),请马相公到 这里读书应举,不可滞留。” 王安到尤兴寺,见了长老,问:“福建马相公可在这里?”长老说:“我这 里只有个' 钝秀才' ,没有什么马相公。”王安说:“就是了,相烦引见。”和 尚引到大悲阁下,指着说:“在桌边写经的,不是钝秀才?”王安在家曾见过马 德称几次,今天虽然衣衫褴褛,怎么不认得?一见德称,就跪下磕头。马德称正 在贫贱患难之中,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慌忙扶住,问:“足下是谁?”王安说: “小的是将乐县黄家家人,奉小姐之命,特来迎接相公。小姐有书信在此。”德 称问:“你家小姐嫁到哪家了?”王安说:“小姐守志至今,誓不改嫁。因家相 公新近故去,小姐亲到京中来访相公,要给相公纳粟(见上注),请相公早办行 期。”德称拆开信来看,原来是一首诗,「批:黄胜不学无术,妹妹到能写诗。」 诗曰: 何事萧郎恋远游?应知乌帽未笼头。 图南自有风云便,且整双箫集凤楼。 德称看罢,微微而笑。王安献上衣服银两,且请起程日期。德称说:“小姐 盛情,我岂不知?只是我有言在先:' 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 因 为贫困,久荒学业。如今幸而有资金可供灯火,且等明年秋试得意之后,才敢和 小姐相见。”「批:人穷志不穷,倒也是一个硬汉子。」王安不敢相逼,请赐回 书。德称取写经余下的茧丝一幅,答诗四句: 逐逐风尘已厌游,好音刚喜见伻(p ēng砰)头。 嫦娥夙有攀花约,莫遣莆声出凤楼。 德称封了诗,交给王安。王安星夜回京,回复了六媖小姐。开诗看毕,叹息 不已。 那年天顺皇帝正遇上“土木之变”(指明英宗朱祁镇被瓦剌军所俘的事件。 明正统十四年(1449),瓦剌贵族也先率军队攻明,宦官王振挟持英宗率军五十 万亲征。兵到大同,听说前方小败,就惊慌撤退。后来王振又想英宗临幸他的家 乡蔚州(今河北蔚县),行军路线屡变,走到土木堡(今北京怀来东),被敌人 追上。将士饥渴疲劳,仓促应战,死伤过半,英宗被俘,王振也被乱军所杀), 皇太后暂请郕王(指明宣宗朱祁钰)摄位,登基后改元景泰。将奸阉王振全家抄 没,凡是参劾王振而吃亏的都加官赐荫。黄小姐在寓中得到了这个消息,又派王 安到龙兴寺报信,让马德称知道。德称这时虽然还是借寓僧房,却已经图书满案, 鲜衣美食,不像早先了。和尚们晓得他是马公子马相公,无下钦敬。那年正是三 十二岁,应该交好运了,正应着张铁口先生推算的话。可见: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德称正在寺中温习旧业,得到王安报信,就收拾行囊,别了长老赴京,另寻 一家客店安歇。黄小姐拨家僮二人服侍,一应日用供给,络绎送去。德称草成表 章,叙先臣马万群直言得祸的经过,一则为父亲乞恩昭雪,一则为自己辩复前程。 圣旨下来,准复马万群原官,再加三级,马任复学复廪。所抄没的田产,责令有 司还给。德称差家僮报信给小姐知道。黄小姐又差王安送银两到德称寓中,叫他 按例入粟。德称明年春天就考了个监元,到秋发魁。就在寓中整备喜筵,和黄小 姐成亲。来春又中了第十名会魁,殿试二甲,考选庶吉士。上表给假还乡,焚黄 谒墓,圣旨准了。夫妻衣锦还乡,府县官员出郭迎接。往年抄没田宅,都用官价 赎还,造册交割,分毫不少。宾朋一向疏失的,这一天都来走动,门庭若市。只 有顾祥一人自觉羞愧,迁到外地去了。当时张铁口先生还在,听说马公子得第荣 归,特来拜贺,德称厚赠而去。后来马任直做到礼、兵、刑三部尚书,六媖小姐 封一品夫人。所生二子,都中甲科,簪缨不绝。至今延平府人,一说读书人不得 第,就拿“钝秀才”作比。后人有诗叹云: 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风云得称心。 秋菊春桃时各有,何须海底去捞针。 「简评」明代是宦官专权为害最厉害的朝代之一。凡是宦官专权的时代,肯 定也是皇帝昏庸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中,正义之士,必然遭到打击。这是一个时 代的命运,不是哪一个人的命运。马任之所以会成为“钝秀才”,王振死后父亲 平反,自己也出仕,都是历史的必然,不是什么“命中注定”。 小说中为了强调“命中注定”,增加了许多“凡是沾上马任就一定倒楣”的 故事。本来是一篇描写宦官专政所引发的惨痛故事,变成了一篇诠释“命运”的 说教,失去了小说的积极意义。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