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十八卷 老门生三世报恩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 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 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 世问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这八句诗,是个达观的人写的,未句说:“老去文章不值钱”,还有个评论。 大抵功名迟速,都逃不过命,有早成的,也有晚达的。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 未必不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这“老少”二字,也在年数 上,是论不得的。例如甘罗十二岁为丞相[ 这是民间传说,并不是历史。历史上 的甘罗,是战国时楚国下蔡(今安徽凤台)人。是秦相甘冒的孙子。传说秦皇要 甘茂找公鸡蛋,三天找不到就要杀,甘茂愁得不行;十二岁的孙子甘罗挺身而出, 去面见秦皇。秦皇问他祖父为什么不来,答以“在家生孩子”。秦皇问:“男人 怎么会生儿子?”甘罗反问:“男人不会生孩子,公鸡怎么会生蛋?”秦皇很佩 服他,就拜他为相。实际情况是:甘罗十二岁的时候做秦相吕不韦的家臣(不是 家丞)。吕不韦打算攻打赵国,以扩大燕国献给他的河间封地。甘罗自请出使赵 国说服赵国国君割让五座城池给秦国,并把所攻取的部分原燕国土地分给秦国, 因功封为秦国上卿] ,十二岁上就死了,这十二岁之年,就是他发白齿落、背曲 腰弯的时候了。后头日子已经很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 水钓鱼,遇见了周文王以后用车载之,拜为师尚父。文王崩,武王立,他又秉钺 为军师,佐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封于齐国。又叫他儿子丁公治齐, 自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才死。你说八十岁一个老渔翁,谁知道他日后 还有许多事业,日子正长哩!这样看将起来,那八十岁上还是他初束发、刚顶冠、 做新郎、应童子试的时候,叫不得“老年”。做人只知眼前贵贱,哪知以后的日 长日短?见个少年富贵的奉承不暇,多了几岁年纪,磋跎不遇,就怠慢他,这是 短见薄识之辈。譬如农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哪一种收成得好?「批: 这样的见解,果然达观!」不见古人云: 东园桃李花,早发还先萎。 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 闲话不提,书归正传。国朝正统(明英宗朱祁镇的年号,公元1436~1449年) 年间,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有个秀才,复姓鲜于,名同,字大通。八岁的时候曾举 神童,十一岁游庠,超增补廪。伦他的才学,就是董仲舒、司马相如也不看在眼 里,真个是胸罗万卷,笔扫千军。论他的志气,就像冯京、商辂连中三元,也只 算他便袋里的东西,真个是足蹑风云,气冲牛斗。奈何才高而数奇,志大而命薄。 年年科举,岁岁观场,不能得朱衣点额,黄榜标名。到三十岁上,循资该出贡了。 他是个有才有志的人,贡途的前程是不屑去就的。心想穷秀才家,全亏学中年规 这几两廪银,做个读书本钱。如果出了学门,少了这项来路,又去坐国子监,反 而费盘缠。况且本省比学监里又好中,算计不通。偶然在朋友面前露了这意思, 那下首轮到该贡的秀才,就来打话,要他让贡,情愿出几十两银子酬谢。鲜于同 得了这个利息,自以为得计。第一遍是个情,第二遍是个例,人人要贡,个个争 先。鲜于同从三十岁上让贡起,一连让了八次,到四十六岁了,还是沉埋在泮水 之中,驰逐于青衿之队。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怜他的,又有人劝他的。那笑他 的他不睬,怜他的他不受,只有那劝他的,他就勃然发怒起来,说:“你劝我去 就贡,只不过说我年长,不能科第了。却不知龙头属于老成,梁皓八十二岁中了 状元,也替天下有骨气肯读书的男子争了口气。我如果情愿去就,三十岁上就去 了,只要肯用力钻刺,少不得也做个府佐县正,昧着良心做去,尽可以荣身肥家。 只是如今是个科目的世界,就像孔夫子,他不得科第,谁敢说他胸中没有才学? 要是三家村一个小孩子,粗粗地记得几篇烂旧时文,遇着个盲试官,乱圈乱点, 睡梦里竟得个进士到手。一样有人拜门生,称老师,谈天说地,谁敢出个题目把 那些戴纱帽的再考他一考么?「批:说得有理!」不止于此,做官的里头,还有 多少不平处,进士官就是个铜打铁铸的,随便做去,没人敢说他一个不字;科贡 官,尽管兢兢业业,捧着卵子过桥,上司也还是要找他的碴子。再比如按院复命, 参论的只要是进士官,凭你叙得他极贪极酷,公道地看,拿问也还便宜,说到结 末,大概是生怕断绝了贪酷种子,竟说:' 此一臣者,官箴虽玷,但或念初任, 或念年轻,尚可望其自新,策其末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调。' 没几年工夫, 依旧做起来了。倘若拼得用些银子央求要道挽回,不过对调个地方,全然没事儿。 科贡的官有一分不是,就当做十分。晦气遇着别人有势有力,没处下手,随你清 廉贤宰,少不得借重他替进士顶缸。有这许多不平处,所以不中进士,再也做不 得官。「批:说透了官场的弊病。今天的官场,依旧凭学历靠关系做官,应该醒 悟。」我宁可老儒终身,死去到阎王面前高声叫屈,还博个来世出头。岂可屈身 小就,终日受人懊恼,吃顺气丸度日!”就吟诗一首,诗曰: 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 楚士凤歌诚恐殆,叶公好龙岂求真。 若还黄榜终无份,宁可青衿老此身。 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汉朝有个平津侯,复姓公孙,名弘,五十岁读《春秋》,六十岁对策第一, 做到丞相封侯。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登第,人以为诗谶(chèn 趁),这是后话。 鲜于同自从吟了这八句诗,志气更坚了。奈何时运不利,看看五十齐头, “苏秦还是旧苏秦”,不能改换头面。再过几年,连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举年 份,第一个拦场告考的就是他,讨了多少人的厌贱。 到了天顺六年,鲜于同五十七岁,鬓发都苍白了,还挤在后生们队伍里,谈 文讲艺,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见了他,有拿他当怪物的,远远看见他就避开;有 拿他当笑话的,最近来戏弄他。这都不在话下。 兴安县知县,姓蒯名遇时,表字顺之。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氏。少年科甲, 声价很高。喜欢谈文讲艺,商古论今。只是有一件毛病,轻老爱少,不肯一视同 仁。见了后生英俊,加意奖励;要是年长老成的,视为朽物,虽然口呼“先辈”, 其实是戏侮的意思。 那年乡试到期,宗师行文下来,命县里录科。按例知县要把全县生员进行考 试,密封阅卷。蒯知县自以为有眼力,从公品评,黑暗里拔了个第一,心中十分 得意,在众秀才面前夸奖:“本县拔了个首卷,他的文章,大有吴越中气脉,必 然连捷,通县秀才,都不能及。”众人拱手听命,却像是汉皇筑坛拜将,正不知 拜的哪一个有名的豪杰。等到拆号唱名,只见一人应声而出,从人丛中挤了出来, 你说这人什么样子? 矮又矮,胖又胖,须鬓黑白各一半,破儒巾,欠时样,蓝衫补孔重重绽。你 也瞧,我也看,着还冠带像胡判。不枉夸,不枉赞,“先辈”今朝说嘴惯。休羡 他,莫自叹,少不得大家做老汉。不须营,不须于,序齿轮流做领案。 这个案首不是别人,正是那五十六岁的怪物、笑话,名叫鲜于同的。合堂秀 才哄然大笑,都说:“鲜于' 先辈' ,又起用了。”连蒯公也羞得满面通红,顿 口无言。一时间看错文字,今天在众人瞩目的地方,如何翻悔!「批:如果卷子 不密封,肯定不会取鲜于老先辈的案首。」忍着一肚子气,胡乱将试卷拆完。幸 亏除了第一名,以下一个个都是少年英俊,还有些嗔中带喜。那天蒯公发放诸生 完毕,回衙闷闷不乐。 鲜于同少年时代本是个名士,淹滞了几十年,虽然意志并不曾灰,却也是: 泽畔衅屈原吟独苦,洛阳季子面多惭。今天出其不意,考了个案首,自己也觉有 些兴头。等到学道来考试,未必爱他文字,亏了是县里的案首,就搭上一名科举, 喜孜孜地去赴省试(明清时代的秀才靠举人,先由县里的知县和县学主持三科考, 再经过府里的“道考”认可,才能参加全省的“省试”)。众朋友都在下处看经 书,温后场。只有鲜于同平昔饱学,终日在街坊上游玩。旁人看见,都猜想: “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儿子还是孙儿进场的?真是事外之人,好不悠闲自在!” 如果晓得他是个赶科举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几声。 到了八月初七日,忽然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试官进贡院。鲜于同看见兴安县 蒯公,被征聘做《礼记》房考官。鲜于同心想:“我和蒯公同经,他考过我案首, 必然爱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谁知删公心里不然,他又是另一个见 识:“我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还靠得着他。那些 老师宿儒,取之无益。”又说:“我科考的时候不合昏了眼,错取了鲜于' 先辈 ' ,在众人面前老大没趣。这次如果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我如今阅 卷,凡是三场做得齐整的,多半是夙学之士,年纪大了,不要取他。只拣那嫩嫩 的口气、乱乱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愦愦的判语,那一定是少年初 学。虽然学问不充实,养他一两科,年纪还不大,而且还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系。” 「批:这样的人,就不应该让他当考官!」算计定了,如法阅卷,取了几个不整 不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中”字。到八月廿 八日,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礼记》房首卷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 复姓鲜于,名同,习《礼记》,又是那五十六岁的怪物、笑话侥幸了。蒯公好生 惊异。主司见蒯公有不乐之色,问他缘故。蒯公说:“那鲜于同年纪已老,置之 魁列,恐怕无以压服后生,情愿把另一卷换他。”主司指堂上匾额,说:“此堂 既然名为' 至公堂' ,岂可因为老少而私爱憎乎?自古龙头属于老成,也好把天 下读书人的志气鼓舞一番。”「批:幸亏主考大人还公正,不然,老年考生将老 死于青衿矣!」就不肯更换,判定了第五名正魁,蒯公无可奈何。正是: 饶君用尽千般力,命里安排动不得。 本心拣取少年郎,依旧取个老怪物。 蒯公立心不要中鲜于“先辈”,所以只拣那不整齐的文字才中。那鲜于同既 然是宿学之士,文字必然整齐,怎么反投其机?原来鲜于同为八月初七日看见蒯 公入帘,自以为遇合十有八九。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生酒,坏了脾胃,破腹起 来。勉强进场,一头想文字,一头泄泻,泻得一丝两气,草草完篇。二场三场, 仍旧如此,十分才学,不曾用得一分出来。自知万无中式之理,昧知蒯公倒不要 整齐文字,因此竟占了个高魁。「批:真要谢谢那几杯冷酒,要不然,怎么会歪 打正着?」这也是他命里否极泰来,颠之倒之,自然凑巧。而且那兴安县仅仅只 中了他一个举人。当天鹿鸣宴(从唐代直到明清时代,考中举人的人,当地的州 县长官要为他们举行宴会。因为要在宴会上歌唱《诗·小雅·鹿鸣》篇,所以叫 做鹿鸣宴)中,和同年(凡是同榜的举人或进士,相互之间称同年,与年龄大小 无关)们序齿,他就居了个第一。各房考官见了门生,都很欢喜,只有蒯公闷闷 不乐。鲜于同感谢蒯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却愈加懒散。上京会试, 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的意思。明年鲜于同五十八岁,会试,又下第了。相见 蒯公,蒯公更没话可说,只劝他选了官吧。鲜于同做了四十多年秀才,不肯做贡 生官,今天才中得一年乡试,怎肯就举人职?回家读书,愈觉有兴。每次听说里 中秀才会文,他就袖了纸墨笔砚,捱进会中一同做。任凭众人耍他,笑他,嗔他, 厌他,总不在意。做完了文字,把众人所作看了一遍,欣然而归,习以为常。 光阴荏苒,转眼不觉三年,又到了会试的日子。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年齿 虽增,矍铄如旧。到北京参加第二次会试,在寓所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中了正 魁,会试录上有名字,下面却填做《诗经》,不是《礼记》。鲜于同本是个宿学 之士,哪一经不通?他求功名心急,不由不信梦,就改为以《诗经》应试。事有 凑巧,物有偶然。蒯知县为官清正,「批:私心这样重的官,能清正么?」行取 到京,钦授礼科给事中之职。那一年又进会试经房。蒯公不知道鲜于同改经的事, 心中想:“我两遍错了主意,取了那鲜于' 先辈' 做了首卷,这一次会试,他年 纪更大了。如果《礼记》房里又中了他,这才是终身之憾呢。我如今不要看《礼 记》,改看《诗经》卷子,那鲜于' 先辈' 中与不中,都不干我的事。”等到入 帘阅卷,就请看《诗经》房的卷子。蒯公又想:“天下举子像鲜于' 先辈' 的, 谅也不止一人,我不取鲜于同,又取了别的老头儿,可不是' 躲了雷公,遇了霹 雳' !我晓得了,但凡老师宿儒,经旨必然十分透彻,后生家专功四书,经义必 然不精。如今倒不要取四经整齐的,凡是有些笔资,不妨碍题旨影响的,一定是 少年之辈了。”阅卷进呈,等到揭晓,《诗》五房头卷,列在第十名正魁。拆号 开看的时候,却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复姓鲜于,名同,习《诗经》,恰恰又是 那个六十一岁的怪物、笑话!气得蒯遇时目瞪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样!真是:早 知富贵生成定,悔却从前枉用心。蒯公又想:“世上同名同姓的尽管很多,只是 桂林府兴安县却没有两个鲜于同,但他向来是考《礼记》的,不知何故又改了考 《诗经》,好生奇怪!”等他来拜谒,问他改经的缘故。鲜于同把梦中所见说了 一遍。蒯公叹息,连声说:“真命进士,真命进士!”「批:这词用得新鲜!只 听说过有真命天子的,哪有“真名进士”的?」从此蒯公和鲜于同师生之谊,比 以前反而觉得厚了一分。 殿试过了,鲜于同考在二甲头上,选为刑部主事。人都说他晚年及第,又到 冷衙门办事,都替他气闷,他却欣然自如。 蒯遇时在礼科衙门直言敢谏,因奏疏里面触及了大学士刘吉,被刘吉找碴子 定他的罪过,关进了诏狱。那时候的刑部官员,一个个都奉承刘吉,要把蒯公置 于死地。幸亏天行其便,有鲜于同在刑部一力照顾周旋,所以蒯公不致吃亏。又 替他纠合同年,在各衙门恳求方便,蒯公才得以从轻处分。蒯公自想:“' 着意 种花花不活,无心栽柳柳成阴。' 要不取了这个老门生,今天性命也难保。”就 到鲜于“先辈”寓所拜谢。鲜于同说:“门生受恩师三番知遇,今天小小效劳, 只不过聊答科举而已,天高地厚,未酬万一!”当日师生二人欢饮而别。自此不 论蒯公在家在任,每年必遣人问候,或一次或两次,虽礼金微薄,表情而已。 光阴荏苒,鲜于同只在部中迁转,不觉六年,应该升知府了。京中重他才品, 敬他老成,吏部有心要找个好缺推荐他,鲜于同全不在意。偶然仙居县有信到来, 蒯公的公子蒯敬共跟豪户查家争坟地疆界,嚷骂了一场。查家走失了个小厮,赖 蒯公子打死,就以人命告官。蒯敬共无力辩对,逃到云南父亲任所去了。官府疑 蒯公子逃匿,人命关天,差人雪片似的下文来提人,家属也监了好几个,全家惊 惧。鲜于同查得台州正缺知府,就央人讨这个地方。吏部知道台州并非美缺,既 然他自己情愿去,有何不从,就把鲜于同推升台州府知府。鲜于同到任三天,豪 家已经知道新太守是蒯公门生,而且是特地讨要此缺,明明是替他解纷而来,必 有偏向。「批:明摆着的事情,人人都会这样想。」先在衙门谣言放刁,「批: 在衙门里放刁?不知怎么个放法。一般只能在衙门外造舆论。」鲜于同只推不闻。 蒯家家属诉冤,鲜于同也假装不理。密差能干捕人访缉查家小厮,务必要拿到。 「批:这虽然是个办法,但却是一着险招:万一找不到呢?」大约过了两个多月, 那小厮在杭州拿到,鲜于太守当堂审明,的确是他自己逃跑,和蒯家无关。当堂 把小厮责查家领回。蒯氏家属,即行释放。又定下一个日子,要亲自到坟地踏看 疆界。查家见小厮已经回来,也知道自己理虚,恐怕结案的日子必然吃亏。一面 央人到太守处说方便,一面又央人到蒯家,情愿把坟界相让讲和。蒯家也不愿多 结冤家。鲜于太守准了和息,将查家薄加罚治,申详上司,两家无不心服。正是: 只愁堂上无明镜,不怕民间有鬼奸。 鲜于太守写他封书信,差人到云南回覆房师蒯公,蒯公大喜,心想:“' 树 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 ,要是不曾取得这个老门生,今天身家也难保。”就恳 切地写了一封感谢信,叫儿子蒯敬共带回,到府太尊处拜谢。鲜于同说:“下官 暮年淹蹇,为世所弃,受尊公老师三番知遇,得掇科目,常恐身先沟壑,大德不 报。今天恩兄被诬,理当剖白。下官借风吹火,区区小事,只能少酬老师乡试提 拔之德,还欠情多多呢!”因为蒯公子经纪家事,劝他闭门读书。 鲜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声名大振,升在徽宁道做兵宪,累升河南廉使, 勤于官职,八十多岁了,精力比少年人还有余,推升了浙江巡抚。鲜于同想: “我儒途淹蹇,六十一岁登第,且喜仕途倒还顺溜,并不曾有什么风波。如今官 至抚台,恩荣已极。一向清勤自勉,不负朝廷。今天也应该急流勇退了。但是受 蒯公三番知遇之恩,还没有完全补报,此任正在房师地方,或者可以多少再报效 一些。”就择日起程赴任。一路迎送荣耀,自不必说。不一日,到了浙江省城。 这时候蒯公也历任做到大参政的职位,因眼病不能理事,致政在家。听说鲜于 “先辈”又做了本省开府,就领了十二岁的孙儿,亲自到杭州谒见。蒯公虽然是 房师,倒小于鲜于公二十多岁。如今蒯公致政在家,又有了目疾,尤钟可怜。鲜 于公年已八旬,健如壮年,位至开府。可见发达不在于迟早,蒯公叹息了许久。 正是: 松柏何须羡桃李,请君点检岁寒枝。 鲜于同到任以后,正要派人问候蒯公,听说蒯参政到门,喜不自胜,倒履而 迎,直请到私宅,以师生礼相见。蒯公喊十二岁的孙儿:“见过老公祖。”鲜于 公问:“此位是老师什么人?蒯公说:”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犬子昔日在难中, 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载。今天幸福星又照我省。老夫衰病,不久于世了,犬子 读书无成,只有这个孙子,名叫蒯悟,资性还算聪敏,特地带来相托,求老公祖 青目一二。“鲜于公说:”论门生年齿,己经不是仕途人物,正是因为师恩未曾 酬报,所以强颜而来。今天承老师以令孙相托,这是门生报德的机会。鄙意想留 令孙在敝衙同小孙辈一同课业,不知老师放心么?“蒯公说:”要是蒙老公祖教 训,老夫死也瞑目!“就留两个书僮服侍蒯悟,在都抚衙内读书,蒯公自己告别 去了。那蒯悟资性过人,文章日进。就在当年秋天,学道按临,鲜于公力荐神童, 进学补廪,依旧留在衙门中勤学。 三年之后,学业已成。鲜于公说:“这孩子取了科第,我也可以报老师的恩 情了。”就拿俸银三百两赠给蒯悟作为笔砚之资,亲自送到台州仙居县,恰逢公 在两天前病亡,鲜于公哭奠之后,问:“老师临终有什么话?”蒯敬共说:“先 父遗言,自己不幸少年登第,因而爱少贱老,偶尔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 后来许多年少的门生,贤愚不等,升沉不一,都不能得到他们的气力,全亏了老 公祖大人一个,始终照顾。我子孙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鲜于公呵呵大笑说: “下官今天三报师恩,正要天下人晓得:扶持了老人,也有用处,不可爱少而贱 老!”说罢,作别回省,草章告老致仕。得旨准予告老,驰驿还乡,优悠林下。 每天训课儿孙之暇,同里中父者饮酒赋诗。后八年,长孙鲜于涵乡榜高魁,赴京 会试,恰好仙居县蒯悟当年中举,也到京中。两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并 在一寓读书。等到会试揭晓,同年进士,两家互相称贺。 鲜于同自从五十六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恩 三代。告老回家,又看见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六岁,整整四十年的晚运。至今 浙江人肯读书,不到六七十岁还不丢手,往往有晚年发达的。后人有诗叹云: 利名何必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 但学幡桃能结果,三千余岁未为长。 「简评」中国首创考试制度,选拔人才,只看学问,不看出身,应该说是非 常先进合理的事情。但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考试制度也一样有它主客观两方 面的弊病。主观方面,第一,命题的偶然性。拿到一个题目,恰恰是昨天晚上刚 刚看过的书,哪怕他别的书本没读多少,自然提笔一挥而就;反之,如果一个题 目比较偏僻,从来没有读过这方面的书,也没考虑过这样的问题,自然就做不出 好文章来。第二,学非所用。当年的考试,只考诗词策论,明清时代还以八股取 士,尽管他文章做得漂亮,却不一定是治国平天下的人;如今的考试,要求考生 全面发展,于是多数偏科人才,就不能考中。客观方面,第一,考卷是人出的, 也是人看的。出卷和看卷的人喜恶不同,就可能导致庸才考中而天才落榜。第二, 考试制度以来,科场舞弊,历史上就没有停止过。 所以说,考试制度,是个既有利又有弊的制度。但是权衡利弊,还是利比弊 多。我国历史上,只有元朝统治的九十多年中有七十多年不实行考试制度,所有 官员,都由统治民族蒙古人担任。也因此元朝的政治非常黑暗,不久就被人民所 推翻。 从字里行间看,本卷何尝不是反映科场利弊的一篇小说呢!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