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二十卷 计押番金鳗产祸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大宋徽宗(北宋皇帝赵佶的庙号,公元1101~1125年在位)朝有个官人,姓 计名安,在北司官厅(维持首都治安的专设衙门,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做个押 番(“番”或“番子”,是对捕快、暗探的称呼。“押”指签押,“押司”、 “押番”,都是衙门里的职员)。只有夫妻两口儿。一天,轮班休息在家,天色 闷热,没什么可消遣的,就安排了钓竿,到金明池上钓鱼玩儿。钓了一天,也不 曾发市。计安心里焦躁,正要收了钓竿回家去,忽然觉得浮子沉下去,钓起一金 色的鳗鱼来。计安喊声好:“这东西,有钱哪里买去!”放在篮内,收拾了竿子, 起身回家。正走着,只听得有人叫:“计安!”回头看看,却又没人。刚要走, 又叫:“计安,我是金明池的掌管。你要是放我,叫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要是 害了我,叫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仔细一听,不是别处,却是鱼篮内出来的声 音。计安说声:“却不作怪!”一路无话。「批:出了这样稀奇古怪的事儿,计 安居然无动于衷,太不可思议了。一般情况下,应该赶紧返回放生。而他居然 “一路无话”,岂不是自寻烦恼么?」 到了家中,放了竿子篮儿。他浑家说:“快到厅里去,太尉派人来叫你两遭 儿了,不知有什么事儿,叫你赶紧去。”计安说:“今天是我休息的日子,叫我 做什么?”正说着,又着人来叫:“计押番,太尉等你呢。”计安连忙换了衣衫, 和那叫的人去给当官的办事。完了回来家中,脱了衣裳,叫安排饭来吃。只见浑 家把金鳗做熟了,放在面前。押番见了,吃了一惊,叫声苦:“我这性命完了!” 浑家也吃一惊,说:“又没什么事儿,为什么叫苦连声!”押番这才把早间去钓 鱼的事儿说了一遍,说:“是一条金鳗,它说:' 我是金明池掌关,要是放了我, 能让我大富大贵;要是害了我,叫你合家死于非命。' 你如今把它害了,我这性 命不是完了!”「批:遇上这样的事儿,第一,当时就应该把它放了;第二,即 便不放,还要讲讲价钱,回家来不管怎么忙,也要告诉浑家。据此,可见这个番 子,也不是个能办事的衙役,活该遭祸!」浑家听见这样说,啐了他一口,说: “你这不是放屁!金鳗怎么会说起话来!我见没有下饭的,就把它做熟来吃,却 又没事儿。你不吃,我全吃了。”计安终是闷闷不已。 到得晚上,夫妻两个解带脱衣上床去睡。浑家见他闷闷不乐,少不得用些精 神去陪侍他。当夜那浑家就身怀六甲。倏忽间十月满足,生下个女孩儿来。夫妻 二人好不喜欢,取名叫做庆奴。 时光如箭,转眼之间,那女孩儿已经一十六岁,长成一个好身材,伶俐聪明, 又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怜惜,有如性命。时遇靖康丙午年间(“靖康”是北宋最 后一个皇帝宋钦宗赵桓的年号,共一年。丙午年,就是公元1126年),兵荒马乱。 因此计安家夫妻女儿三口,收拾随身细软包裹,流落他州外府。后来打听得圣驾 在杭州驻晔,官员们都随驾去了临安。计安就也奔行在(本指皇帝外出临时住跸 的地方。南宋南迁,定都临安(杭州),为了表示不忘东京(开封),把临安称 为行在,而不说是都城)来。不一日,三口儿进城,暂时找了个安歇的地方,就 去寻问旧日官员,相见了,依旧收留在厅里当番役。计安就求人找了间房,安顿 了妻小。 一天,计安对浑家说:“我下班没事儿,如果不做些生意,恐怕坐吃山空, 还应该想些门路来相帮才好。”浑家说:“我也这样想,咱们别没什么本事,算 来只好开一家酒店。就是你上班的时候,我和孩儿在家里也可以卖酒。”计安说: “你说的是,就和我肚里想的一样。” 第二天,计安就去找了个量酒的伙计。却是个外方人,从小在临安讨衣饭吃 的,没爹娘,独自一人,姓周名得,排行第三。安排好了,选了个吉日良时,开 张店面。周三就在门前卖些果子,自己捏合些汤水。到了晚间,就在计安家睡。 计安不在家,那娘儿两个自己在家中卖酒。那周三很是勤力,并不躲懒 过了几个月,一天,计安对妻子说:“我有句话和你说,不要嗔我。”浑家 问:“有什么事儿,只管说。”计安说:“这几天我看那庆奴,全不像个女孩儿 模样。”浑家说:“那孩儿我日夜不放她出去,没什么事儿的,想必是长大了么!” 计安说:“别大意!我看见她和周三两个打眼色呢。” 一天,计安不在家,做娘的叫庆奴过来,说:“我儿,娘有句话问你,你不 要瞒我。”庆奴问:“什么事儿。”娘说:“这几天,我见你身体越来越粗了, 全不像个模样。你实对我说。”庆奴见问,只不肯说。娘见那女孩儿前言不应后 语,失张失志,说三不着两,面上忽青忽红,娘说:“必有缘故!”捉住庆奴, 搜检她身上,只好叹了口气,叫一声苦,举起手来,连腮带脸,打那女儿:“你 被什么人坏了?说!”庆奴吃打不过,哭着说:“我和那周三两个有事儿。”娘 听见这样说,不敢出声儿,跺着脚,只叫得苦:“这可怎么了结?你爹归来,可 要说我在家不管事,装这般幌子!” 周三不知里面许多事,还在门前卖酒。 到晚上,计安归来,安排些饭食吃了。浑家说:“我有件事情和你说。果然 应了你的话,那丫头被周三那厮坏了身体了。”计安听是这样说,怒从心上起, 恶向胆边生,就要去打那周三。浑家拦住说:“咱们先商量一下。打了他,对我 家有什么好处!”计安说:“我指望然这贱人去嫁个官员府第,她却做出这种事 来。譬如不养她,把这丫头打杀了吧。”做娘的再三再四劝了一个时辰。爹的怒 气稍过,就问这事儿应该怎么收场,他浑家说:“只有一个办法,免得装幌子。” 计安说:“你说怎么办吧。”浑家说:“周三那厮,在我家也还得使,何不把他 招赘了?”计安听情了妻子的话,说:“这也使得。”当天就吩咐周三回家去。 那周三在路上想:“我早上见那做娘的要打庆奴,晚间押番回来,却打发我 出门。莫不是' 东窗事发' 了?要是这事儿走漏了,我可是要吃官司的,怎么了 结?”没做理会处。 却没想到计押番请人去和周三说合。下财纳礼,择日成亲。 周三入赘在计家,已经一载有余。夫妻两个,倒是很说得来。两个人暗地里 计划好了,要搬出去住。就在家起晏睡早,躲懒不动。周三那厮,出出进进,公 然什么也不干。「批:小两口要自由,不愿意和老人一起过,是常情;独生女要 招女婿养老,也是常情。」计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厮闹。就和浑家商量: “干脆和这厮打一场官司,离了婚也不妨事了。从前是怕人笑话,没出手;这次 只说是招婿不着。”就安排圈套,捉那周三一些事,闹了起来,和他打官司,邻 舍劝不住,终于判了离婚。周三只得离开计押番家,自己去另找出路。庆奴生离 死别,却不敢做声,只在心里烦恼。 庆奴离婚在家半年,有个说亲的媒人来找押番娘子。相见之后,坐定,媒人 说:“听到宅上小娘子要说亲,老媳妇特地来做媒。”计安问:“是什么好头脑?” 婆子说:“这人姓戚名青,是虎翼营有请受的官员。”计安听见说,就肯了。当 即出了个帖子,置酒相待。押番娘子说:“婆婆请多用心!事成之后再相谢。” 婆婆谢了自去。计安对浑家说:“我也认得这戚青,人倒是善熟。这样也好,一 则是有请受的官身;二则年纪大些的人老成;三则女儿嫁了个官身,周三那厮不 敢来胡生事。” 双方办事痛快,媒人一说就成。没过多久,就成亲了。 但是庆奴和戚青两人却说不来。都说少女配少郎,情色相当。戚青却年纪大 些,不中庆奴的意。两人整日闹吵,没一天清静。爹娘见不成模样,就告托官员, 递了状子,又要女儿离婚。 官府看人情,给状判离,当时语言,叫做“夺了休”。戚青没势力,也无可 奈何。往往吃醉了,就到计押番门前谩骂,计安也不敢与他争。初时邻里还来相 劝,后来吃醉了就来,当做常事,就不睬他了。一天,戚青指着计押番说:“看 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骂完了就走了,邻里们都知道。 又过了半年,有个婆婆来闲话。相见了。茶罢,婆子说:“有件事要说,怕 押番焦躁。”计安夫妻两个说:“但说不妨。”婆子说:“老媳妇见小娘子两遍 说亲不着,何不把小娘子去嫁个好官员家?”计安听说,却不知是什么人家?就 问:“婆婆有什么好去处叫我孩儿去?”婆子说:“有个官人要小娘子,特地叫 老媳妇来说。他曾来宅上吃酒,认得小娘子的。他是高邮军主簿,如今来这里理 会差遣,没人相伴。只是要带回宅里去的,却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两个计 议了一会儿,说:“是婆婆来说,必不会相误,请婆婆作主吧。”当日说定,商 量定日子,做了文字。那庆奴拜辞了爹娘,就去服事那官人。 那官人姓李,名子由,是高邮军主簿,家小都在家中,来行在办理本身差遣。 讨得庆奴,就像夫妻一般。天天寒食,夜夜元宵。那庆奴思衣得衣,思食得食。 几个月后,官人家中来信,催官人回去,怕在都下费用钱物。没几天,事情办完, 安排行装,买了人事,雇了船只,即日起程,取水路回家。在路贪花恋酒,迁延 程途。不久到家,家人等接着。那恭人出来,和官人相见。官人只说了声:“恭 人在家不容易。”就叫庆奴参拜恭人。庆奴低着头,走进来站着,正要拜,那恭 人说:“且不要拜!”就问:“这是什么人?”官人说:“实不瞒恭人,在都下 早晚无人使唤,胡乱讨来相伴的。今天带来服事恭人。”恭人看了看庆奴,说: “你和官人好快活!来我这里做什么?”庆奴说:“恭人请看奴家离乡背井的面 上。”恭人立刻叫两个养娘过来:“给我除了那贱人的冠子,脱了身上衣裳,换 几件粗布衣裳穿上。解开脚,蓬松了头,罚去厨下打水烧火做饭!” 庆奴只叫得万万声苦,哭告恭人说:“看奴家中有老爹老娘的面。如果不要 庆奴,情愿归还身价回家去。”恭人说:“你要回去,可想得好哩!且罚你到厨 下吃些苦。你从前也快活够了。”庆奴看着那官人说:“你带我来,却叫我这个 模样!你帮我求告恭人嘛。”那官人说:“你看恭人是什么性情!就是包待制来 了,也断不得这家务事。你没奈何,我还性命不保呢!等她性子定下,在帮你央 告吧。”「批:既然知道自己老婆是个醋坛子,就不该把庆奴带回家去。」恭人 立即把庆奴押到厨下去。官人说:“恭人如果不要她,可以退到牙家(),转变 卖身钱就是了,何必发怒!”恭人说:“你做的好事!还说呢!”从此罚在厨下, 将近一个月。 一天晚上,官人到厨下去,听见黑地里有人叫“官人”。官人听出是庆奴的 声音。走近前去,两个人扯住了哭,不敢高声。只说:“我不该带你回来,叫你 吃这样的苦!”庆奴说:“你只管叫我在这里受苦,几时得了?”官人沉吟半晌, 说:“我有办法救你。我去告诉她,只说退你去牙家,转变卖身钱。安排一处房 舍,悄悄地让你在那里往。我自会叫人把钱送去,我也不时去和你相聚。你说好 也不好?”庆奴说:“要是能够这样,当然好哩!这才是灾星退了。” 当夜官人把这事儿跟恭人说:“庆奴受罪也够了。如果不要她,就发到牙家 去,转变卖身钱。”恭人应允,不知里面这许多事。 官人差一个心腹虞候,叫做张彬,专一料理这事。把庆奴安顿在一处房舍里, 离他的宅子只有一两条街。只瞒着恭人一个人不知道。官人不时走来,安排几杯 酒吃了,免不得还要干些没正经的事儿。 李子由有个小官人,叫做佛郎,年方七岁,生得人人爱惜。有时候到庆奴那 里玩耍。「批:李子由也太胆大了,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让心腹家人知道, 倒还可以,怎么能让自己儿子知道?」爹爹说:“我儿不要跟妈妈说,这个是你 姐姐。”孩儿答应了。一天,佛郎来了,那张彬和庆奴两个正并肩坐着吃酒。佛 郎看见了,就是:“我要跟爹爹说。”两个男女回避不迭,张彬连忙走开了。庆 奴一把抱住佛郎,坐在怀中,说:“小官人不要胡说。姐姐自己在这里吃酒,等 小官人来,就把果子给小官人吃。”那佛郎只是说:“我要跟爹爹说,你和张虞 候两个做什么?”「批:这孩子吃亏就在于太聪明。」庆奴听了,口中不说,心 中思量:“你说了,我两个可怎么办?”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宁可苦了你, 切莫苦了我。没奈何,来年今月今日今时,就是你的忌辰!”捉住佛郎,扑翻在 床上,拿条手巾一勒。哪里用半碗饭时间,那小官人就命归黄泉了。 庆奴把小官来勒死了,正没办法处置,恰好张彬走来,庆奴说:“可恼这厮, 一定要说给他爹爹知道。我一时慌张,把他勒死了。”那张彬听说,叫声苦,说: “姐姐,我家有老娘,这可怎么办?”庆奴说:“是你叫我坏了他的,怎么这样 说!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如今,我和你收拾些包裹,到行在见我爹娘 吧。”张彬没奈何,只得听从。两人打叠起包儿,悄悄儿逃走了。「批:既然要 逃走,何必勒死佛郎?既然已经勒死,就该移尸灭迹,不该逃走。看起来,两个 人都是不懂事的。」宅中不见了佛郎,寻到庆奴家里,见她和张彬逃走了,孩儿 勒死在床上。少不得告了官府,出赏捕捉。 张彬和庆奴两个逃到了镇江。那张彬心里想着老娘,又惦着这杀人的事儿, 因此得病,就在客店中住着调理。过了些日子,身边的细软衣物都当尽了。张彬 流下两行眼泪,说:“如今一文钱也没有了,如何是好?我要做失乡之鬼了!” 庆奴说:“不要烦恼,我有钱。”张彬问:“在哪里?”庆奴说:“我有一身本 事,唱得好曲子,到了这一步,也怕不得羞了。何不买个锣儿,到各处酒店去卖 唱,每天也能讨个百十文钱,你说好也不好?”张彬说:“你是好人家女儿,怎 么可以做这种勾当?”庆奴说:“事急无奈,只要你没事儿,能和你到临安见我 爹娘就好。”从此庆奴只在镇江各店中赶趁。 话分两头,却说那周三自从被“夺休”了,做不称生意,回到家乡去,又投 奔不着亲戚。一夏天没衣裳换,到秋天都破了。再回行在来,在计押番门前经过。 当时正是秋深天气,濛濛细雨下着。计安正在门前站着。周三看见了,就唱个喏。 计安见是周三,也不好问他来做什么。周三说:“打这里过,看见丈人,唱个喏 问安。”计安见他身上褴褛,动了恻隐之心,就说:“进来,请你吃碗酒了去。” 计安引周三进门,老婆子说:“没事儿引他来做什么?”周三见了丈母,唱 了喏,说:“多时不见。自从夺了休,病了一场,做不得生意,又投亲不着。姐 姐可安乐?”计安说:“别提起了!自从你去了之后,又讨头脑不着。如今且去 官员人家过两三年再说。”就叫浑家暖酒来给周三吃。吃了酒,没什么事儿,周 三谢了去了。 天色将晚,有一两点雨下来。周三说:“也真罪过,他还留我吃酒!却不是 他家不好,都是我自己讨的这场烦恼。”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却怎么好?深 秋来到了,这一冬怎么过呀?” 自古人急计生,蓦地涌上心来:“不如等到夜深,掇开计押番家门。那老夫 妻两个睡得早,不会防我。我拿些个东西,也好过冬。”等了一歇,走回来。那 条路很静,不怎么热闹。掇开门闪身进去,随手关了。仔细一听,只听押番娘子 说:“门户关好了么?我听见前面响。”押番道:“闩得好好的。”浑家说: “天在下雨,怕有做不是的。起来看一看,放心。”押番真个起来看。周三听见, 心想:“糟了,他起来捉住我,却不麻烦!”就到那灶头边摸着把菜刀在手,黑 地里站着,押番不知头脑,走出房门外一看,周三让他走过一步,劈脑后就剁。 觉得趁手,踣然倒地,命归黄泉了。周三想:“还有那婆子,索性也杀了。”不 做声,走上床去,揭开帐子,把押番娘子也杀了。点起灯来,把家中所有细软都 收拾了。忙乱了半夜,周三背起包裹,拽上门,出北关门去了。 天里亮以后,人家都开门了,只见计押番家静悄悄地没有声息。邻舍说:莫 不是睡过了?“隔门叫不应,一推那门,随手而开。只见中门内计押番死在地上, 叫押番娘子,又叫不应。走进房内一看,见床上污血浸着娘子的死尸,箱笼都开 了。众人都说:”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戚青这厮,每天喝醉了就来骂,说是要杀 他。今天真个做出来了!“当即经由所司,去捉了戚青。戚青不知来由,一条索 子缚了去,和邻舍一起上临安府。 府主见是杀人公案,立即升堂,押那戚青上来,问:“你是有官身的人,怎 么竟敢在禁城内杀人掠财!”戚青初时还想辩说,后来被邻舍指证叫骂情由,分 说不得了。「批:府主也糊涂,既然是杀人抢劫,怎么不追问赃物下落?」结案 申奏朝廷,押赴市曹处斩,戚青冤枉吃了一刀。但见: 刀过时一点清风,尸倒处满街流血。 周三杀了两条人命,逃到镇江府,找个客店歇了。没事儿出来闲走,觉得肚 子有些饥饿,想就近买些酒吃。见一家门前招子上写着: 酿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 周三走进去,酒保唱了喏。问了几升酒,安排了蔬菜下口。刚吃了两盏,看 见一个人头顶着铜锣,走进阁儿里,道了个万福。周三抬头一看,两人都吃一惊, 不是别人,却是庆奴。周三问:“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就叫她坐下,又叫量 酒人添只酒杯来,又问:“你家中说卖你在官员人家,如今怎么这样了?”庆奴 听见问,流下泪,说:“自从你被休之后,我嫁个人不着。如今卖我在高邮军主 簿家里。到了他家,娘子妒色,罚我在厨下烧火,挑水做饭,一言难尽……吃了 千辛万苦。”周三说:“怎么又流落到这里?”庆奴说:“实不相瞒,后来我和 本府虞候有事,被小官人撞见,说要告诉他爹爹,因此被我勒死了。无可奈何, 只得逃到这里来。那厮却又害病,住在店中,当尽卖绝,因此我只好出来赚几个 钱过活。今天天幸撞见了你。吃了酒,你和我一同到店中。”周三说:“那人必 定是你老公一般,我可不去。”庆奴说:“不妨,我自有道理。” 两人一同到店中,很是说得来。当初庆奴还赎药煮粥,看顾那张彬。后来有 了周三,就不管他了。有一顿,没一顿的。张彬又见他们两个公然在家干那事儿, 先前的八分病变做十分,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两个人正求之不得,免不了买具 棺木盛殓,拿去烧了。周三搬来店中,两人依旧做夫妻。 周三说:“我有句话和你说,如今不要你出去卖唱,我去寻些道路,赚钱来 用。”庆奴说:“怎么这样说?当初我也是无可奈何,才走这条道路的。”从此 两个人的恩情,又是: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一天,庆奴说:“我自从离了家中,不知音信,不如和你同去行在,投奔爹 娘。' 大虫恶杀不吃儿' 嘛。”周三说:“好倒是好,只是我和你回去不得。” 庆奴问:“为什么?”周三想要说,又忍了。庆奴务必要问个备细。周三这才说: “实不相瞒,因为如此如此,我把你爹娘都杀了,所以逃到这里。怎么能回去!” 庆奴听见这样说,大哭起来,扯住他说:“你怎么把我爹娘杀了?”周三说: “住口!我不该杀了你爹娘,你也不该杀了小官人和张彬,说出来,大家都是死 的。”庆奴沉吟半晌,无话可说。 过了几个月,周三忽然害起病来,起床不得,身边有些钱物,也都用尽了。 庆奴看着周三,说:“家中没柴米,这可怎么办?你却不要嗔我,' 前回主意今 番在' ,我依旧去卖唱,等你病好了再说。”周三也无计可施,只得应允。 自从庆奴出去赶趁,每天都赚得几贯钱回来,倒也没话可说;有时候赚不来, 周三那厮不由分说,张嘴就骂:“又都是你喜欢汉子,贴了他!”赚不来钱,庆 奴只得到处去熟酒店里柜头上,借几贯归家,赚来了就还他们。 一天,正是深冬天气,下起雪来。庆奴站在酒楼上,靠着栏杆,见三四个客 人上楼来吃酒。庆奴想:“好大的雪,晚间没钱拿回去,那厮又要骂。且喜有三 四个客人来饮酒,我且胡乱去卖一卖。”就去揭开帘儿,刚打个照面,庆奴只叫 得一声“苦也”,不是别人,却是李子由宅中当值的家人。叫一声:“庆奴,你 做的好事,却在这里!”吓得庆奴不敢做声。 原来李子由宅中下了状词,想到庆奴逃回临安,会走过镇江,就差宅中一个 当值的家人带着做公的来捉。做公的问:“张彬在哪里?”庆奴说:“生病死了。 我如今和我先头丈夫周三在店里住。那厮在临安把我爹娘杀了,却在这里撞见, 同住一处。”当日酒也吃不成,立即缚了庆奴,到店中床上拖起周三,也缚了, 解来府中勘问。两人各自认了本身的罪,申奏朝廷。其中有戚青屈死,另外施行。 周三不合图财杀害岳父岳母,庆奴不合因奸杀害两条性命,押赴市曹处斩。但见: 犯由前引,棍棒后随。前衔后巷,这番过后几时回?把眼睁开,今日始知天 报近。正是: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 这两个正是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说不得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后人评论此事,说是计押番钓了金鳗,那时候金鳗在竹篮中,开口说的是: “你要是害我,叫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那也只应该计押番夫妻俩偿命,怎么 又连累周三、张彬、戚青等许多人?想来这一班人也是一缘一会,该是一宗案上 的鬼,只借金鳗作个引头。连这金鳗说话,自称是金明池执掌,也不知虚实,总 是个凶妖之先兆。计安既然知道有异,就不该带回家中,以致害它性命。大凡物 之异常者,就不可加害,有诗为证: 李救朱蛇得美姝,孙医龙子获奇书。 君莫害非常物,祸福冥中报不虚。 「简评」本篇故事来自宋元话本,原本名《金鳗记》。 故事本身是一宗案子,牵连到六条人命,也许有真实的事件作为素材。由于 无法解释造成这样恶性杀人案件的原因,于是就牵强附会地说成是金鳗被杀的报 复。 实际上,这是一件因为婚姻关系处理不好而酿成的悲剧。计安的女儿和店伙 计周三勾搭成奸,做父亲的总算没有难为女儿,把周三招赘。但是周三不是一个 勤俭学好的孩子,娶了媳妇儿,还惦着离开丈人、丈母。于是悲剧从这里开始, 接二连三地一步步往错误道路上迈进,最终酿成六条人命的大案子。 事后人们无法解释这桩惨案的成因,恰巧有人知道计安钓到过一条金鳗的故 事(鳗鱼都是黑色的,金鳗是极少的品种),于是就编出了庆奴是金鳗转世报复 的神话。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