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二十五卷 桂员外途穷忏悔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交游谁似古人情?春梦秋云未可凭。沟壑不援徒泛爱,寒暄有问但虚名。陈 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交托死生。此道今人弃如土,岁寒惟有竹松盟。 元朝天顺(元朝皇帝孛尔只斤阿速吉八的年号,在位不到一年,即1328年) 年间,江南苏州府吴趋坊有一长者,姓施名济,字近仁。其父施鉴,字公明,为 人谨厚志诚,治家勤俭,不肯妄费一钱。生施济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施鉴 晚年得子,爱惜如金。施济八岁那年,送到里中支学究先生馆中读书。先生见他 聪明,和自己儿子支德年龄差不多,就叫他们同桌坐。那时候馆中学生虽然多, 长幼也不一,却偏偏只有他们两个聪明好学,文艺日进。后来支学究得病死了, 施济就禀过父亲,邀支德在自己家住,便于彼此切磋。不久两人同时进学,同赴 科考,结果却是支家得第为官,施家屡试不捷。于是就散财结客,周贫恤寡,想 以豪侠成名于世。 他父亲施鉴,是个本份财主,一向惜粪如金的人,见儿子挥霍金银,未免心 疼。「批:父亲惜粪如金,儿子挥金如粪土,妙!」惟恐他把家财散尽,日后萧 素,就暗地里把黄金白银埋藏在好几处地窖中处,不让人知道。想等临死之前, 才给儿子。「批:幸亏没给,不然,“为仁不富”的儿子,也会把这银子花光了 的。」财主人家向来有此。这叫做: 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那施公平日要是常患个头疼腹痛,三好两歉的,到老来也就能判个死日;就 是平素没病,临死前臥床十天半个月,儿子朝夕在面前奉侍汤药,那地窖中的话 儿也早说了。只为他年已九十有余,却精神健旺,饮食过人,步履如飞。不料一 也睡去,就不曾醒来,虽然叫做吉祥而逝,却不曾有一句话遗嘱。常言说得好: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施济是有志学好的人,少不得从厚殡殓祭葬。 那时候施济已经年过四十,还没生一个儿子。三年孝满,妻子严氏劝他置妾。 施济不从,发愿心持诵《白衣观音经》,并且刊本布施,许愿:“生子之日,舍 三百两银子修盖殿宇。”一年之后,严氏怀孕,果然生一儿子。三朝剃头,夫妻 说起还愿的事,就取名施还,到满月做了汤饼会,施济就对浑家说了,收拾了三 百两银子,到虎丘山水月观音殿上烧香礼拜。正要叫主僧嘱托修殿的事,忽然听 见下面有人哭泣,仔细听去,哭声很是悲惨。 施济下殿走到千人石上去看,见一人坐在剑池边,望着池水,呜咽不止。 上前去看,认得那人姓桂名富五,幼年在同一条街上居住,也曾同在支先生 馆中读书。不上一年,桂家父母移居胥口,以便耕种,桂生也就出学去了。后来 也曾相会过几次,如今已经有十几年不来往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相遇。施公吃 了一惊,问他为什么哭泣。桂生只是堕泪,说不出来。施公心中不忍,一手挽住, 拉到观音殿上来问:“桂兄有什么伤痛?倘若见教,小弟或可分忧。”桂富五起 初不肯说,施济再三盘诘,只得吐实说:“弟祖遗有屋一所,田百亩,自耕自食, 尽可糊口。不幸错听了别人的话,说是农田利薄,商贩利厚。就把薄产抵在李平 章府中,借到本钱三百两银子,贩纱缎到燕京去。不料命运不好,一连走了几遍, 本利都赔光了。宦家讨债,如狼似虎,利上盘利,把我田房家私尽数拿去,一妻 二子,也成了他家婢仆,还是不够,要逼我找亲戚赔补。「批:农田利薄,商贩 利厚,这话并不错。关键在于不会经商,更不应该把产业全部抵押,何况是从官 宦人家借钱。」我急了,夜间逃了出来,想想没路可走,想投水自尽,所以在这 里悲泣。” 施公恻然说:“我兄莫愁。正好我带了修佛殿的银子三百两,暂且移来相赠, 让你夫妻父子团圆吧!”桂生惊呼:“足下莫不是开玩笑吧?”施公大笑:“你 又没有求过我,我怎么会跟你开玩笑呢??尽管我和你交情并不太深,幼年也曾 经是同窗,每每看见吴下的风俗恶薄,看见朋友有患难,说两句虚情假意的话抚 慰一番,却不做一点儿实惠的事。甚至口是心非,幸灾乐祸,这是我平素最痛恨 的。况且你今天的祸,波及妻儿。我一向苦于没儿子,如今生了儿子刚刚满月, 祈求神佛保佑,愿他快快长成。你有儿子,却要给别人,不但玷辱门风,我也不 忍心!我的这些话,实在出于肺腑。”当即打开行囊取出三百两银子,双手递给 桂生。 桂生还不敢接,说:“足下既然念及旧情,肯周济我,我也应该给你留下借 券。倘若我有好起来的一天,一定要报补。”施公说:“我是可怜你,才相赠的, 怎么会要你报答呢?你赶紧回去,恐怕嫂嫂在家悬望。” 桂生喜出望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好事。接银子在手,不觉屈膝下拜。 施济慌忙扶起。桂生垂泪说:“我一家骨肉,都是足下再造,即便是重生父母, 也不及这恩情。三天之后,定当登门叩谢。”又向观音大士前磕头说誓:“某受 施君活命之恩,倘若今生不能报答,来生也要犬马相报。”欢欢喜喜地下山去了。 后人有诗称赞施君的恩德: 谊高矜厄且怜贫,三百朱提贱似尘。 试问当今有力者,同窗谁念幼时人? 施公对主僧说:“带来修佛殿的银子,别有急用挪去了,来日奉补。”主僧 说:“迟几天不妨事的。”施济回家,把此事告诉严氏知道。严氏也不以为怪。 第二天另凑三百两银子,差人送去水月观音殿完了愿心。 到第三天,桂生领了十二岁的长子桂高,亲自登门拜谢。施济见他们父子在 一处,愈加欢喜,殷勤接待,设酒留饮。席间从容问他还债的事。桂生回答: “蒙恩人所赐,本钱已经足够。奈何他利上加利,田地房产,尽数被他取去,只 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说罢,泪如雨下。 施济说:“你家至亲骨肉,也有好几口人,没了田地房产,今后怎么过活?” 桂生说:“住房口粮,都没有了。我家世代衣冠,羞于在故乡出丑,只得到他方 外郡,佣工趁食。”施公说:“' 救人须救彻。' 我有一所桑枣园在胥门外,茅 屋数间,园边有田十亩。勤于耕种,可以度日。足下如果不嫌淡泊,就在那里暂 时过几天怎么样?”桂生说:“要能这样,就可以兔作他乡饿鬼了。只是前次施 恩还没报呢,又叨恩赐,深有不安。我有两个儿子,长年十二,次年十一,任凭 你喜欢,留一个服侍恩人,少尽犬马之意,也譬如服侍豪宦。”施公说:“岂有 此理!我和你既然是朋友,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当即唤小厮取皇历过来,选了个吉日,叫他入宅,一面差人吩咐看园的老仆, 叫他打扫房屋,到时候交割给桂家管业。 桂生叫儿子拜谢了恩人。桂高朝上磕头。施公要还礼,却被桂生按住,只得 受了。桂生连唱了七八个喏,千恩万谢,同儿子告别去了。到了迁居那天,施家 又送些糕米钱帛之类。分明是: 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过了几天,桂生备了四个盒子,无非是时新果品、肥鸡巨鲫,让浑家孙大嫂 坐轿亲到施家道谢。严氏备饭款待。那孙大嫂能言快语,善于奉承。「批:仅此 一句,就泄露了日后严氏要作怪的天机」严氏和她初次相会,就说得来,跟她像 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连施家不满周岁的小官人,一见了孙大嫂,也特别欢 喜他,就赖在她身上要她抱。孙大嫂说:“不敢瞒姆姆,奴家现有身孕,抱不得 小官人。”原来当地有这个俗忌:说是怀胎的女人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坏了脾 胃,要拉青屎,叫做“受记”,一直要到产后方才痊愈。「批:奇怪的风俗,值 得民俗学家考证原因。」严氏问:“不知婶婶有喜几个月了?”大嫂说:“五个 足月了。”严氏掐指一算,说:“去年十二月内受胎的,今年九月间该产。婶婶 有过两位令郎了,这次如果生下女儿,奴与姆姆结个儿女亲家。”大嫂说:“多 承姆姆不弃,只怕高攀不来。”当日说话,直到晚间方才告别。 大嫂回家,把严氏的话叙述了一遍。丈夫听了,也很欢喜,只愿生下女儿, 能结这姻缘,一生有靠。 光阴似箭,不觉九月初旬,孙大嫂果然生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严氏 又差女使去问安。当时只当亲眷往来,结亲这话,暂时搁下不提。 却说桑枣园中有银杏一棵,大数十围,相传有“福德五圣神”在树上栖止。 园丁每年腊月初一日,都要在树下烧纸钱奠酒。桂生晓得有这旧规,也是他 命运合当发迹。那年正在烧纸,忽然看见一只白老鼠绕树走了一圈儿,就钻进树 底下去不见了。桂生仔细察看,只见树根浮起处有个酒盏大的洞穴,那白老鼠还 在洞穴边张望。桂生跟浑家说:“莫非这老鼠是神道现灵?”孙大嫂说:“鸟瘦 毛长,人贫就智短了。常听人说:金蛇是金,白鼠是银,却没有神道变老鼠的话。 或者树下窖得有钱财,皇天可怜,见你我夫妻贫苦,故意叫白鼠出现,也不见得。 你明天到胥门童瞎子家起一当家宅课,看看财爻发动也不?” 桂生是个平日惯听老婆舌的人,第二天起个早,真的到童瞎子铺中起了一课, 断得有十分财采。夫妻商议停当,买猪头祭献了藏神。等到二更人静,两口子两 把锄头,照树根下洞穴挖下去。约有三尺深,发起小方砖一块,砖下磁坛三个, 坛口铺着米,都烂了。拨开米下边,都是白货。「批:应该是施老先生窖藏的。」 原来银子埋在土中,得了米就不走。「批:难怪有老鼠!」夫妻二人叫声“惭愧”, 四只手把银子都掏出来,却不动那磁坛,依旧盖砖掩土。两人回到房中,看那银 子,约有一千五百两。桂生算计要拿三百两还施氏所赠,余下的将来营生。孙大 嫂说:“使不得!”桂生问:“为什么?”孙大嫂说:“施家知咱们贫苦,要是 问起这三百两银子从哪里来的?咱们说不清楚,反生让人家疑心。要是知道是银 杏树下挖出来的,这本是他园中的东西,是他祖上所遗,凭他说三千四千,你怎 么分辩?都拿去给他,只怕还嫌少,不但不见咱们好心,反而不美。”「批:说 得有理。」桂生问:“要依你,该怎么办?”孙大嫂说:“这十亩田,几株桑枣, 大不了你我终身不饿。幸亏天赐藏金,何不到他乡私下置办一些产业,慢慢地脱 身去,自己做个财主。那时候再报他的恩德,就彼此见好了。”「批:果然是个 有见识的女人。如果他日真这样做,未必不是好事。」桂生说:“' 有智妇人, 胜如男子。' 你说的是。我有个远房亲戚在会稽地方,一向因位家贫,久不来往。 如今带上一千两银子上门去,料不会怠慢我。我在那里置办良田房产,每年去收 一次红利,盘放几年,怕还不做个大大的财主?”商量定了。 到来年春天,推说到浙中访亲,私自置下田产,托人收租放债,每年去算一 次账。回来的时候仍然穿着旧衣裳,不露出有钱的本相。如此五年,桂生在绍兴 府会稽县已经做下了大家事,宅子都买下了,只瞒着施家。 一天,两家儿女忽然同时出痘,施济请医生看了自家儿子,立刻就医生去看 桂家的女儿,只当是儿媳妇一般。大幸痘都好了。里中有个老头儿叫李梅轩的, 素常在施家来往。遂邀亲邻凑钱给施公把盏贺喜,桂生也同席。施济提起亲事, 李梅轩自请为媒,众人都玉成其美。桂生心下也情愿,回家和浑家孙大嫂商量。 大嫂说:“古话说:'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施生虽然是个好人,却是为仁的 不富,家私也渐渐消乏下来,不如从前了。咱们的人家都做在会稽地面,到那里 攀个高门,这些田产也有个依靠。”「批:这个女人太聪明,过于会算计。」桂 生说:“你说得是,只是他一团美意,怎么推托?”大嫂说:“你只推说门庭衰 薄,攀附不起就是了。倘若他一定要做亲,只说儿女年幼,等她长大了行聘不迟。” 古人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初贫困的时候,低门攀高,求之不得; 如今掘到藏金发迹了,反嫌好道歉起来。真是: 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 施济是个正直之人,只道他真个谦逊,并不疑心有别的缘故。 荏苒光阴,又过了三年:施济忽然得病,医治不愈,鸣呼哀哉死了,殡殓的 事不必细说。桂富五的浑家就撺掇丈夫,趁此机会,早日脱身为好,就带了一只 鸡一斗酒,夫妇一齐到施家吊奠。桂生拜奠过了,先回家去,孙大嫂留下,对严 氏说:“我们一家,承蒙恩人救拔,日夜感念,还没有尽到犬马之报,如今恩人 就故去了,我们夫妇怎敢久占府上的田庐?宁可转迁他方,另图生计。今天就来 告别。”严氏说:“婶婶怎么说这样的话!先夫虽然去世,奴家也能做主。孤苦 中正要婶婶时常过来做伴说话,怎么忍心舍我走了?”大嫂说:“奴家也舍不得 姆姆。但是非亲非故,白占寡妇田房,会被人议论。何况日后郎君长大,少不得 还要归还的。不如早达时务,善始善终,全了恩人生前的一段美意。”严氏苦留 不住,各各流泪而别。 桂生全家搬到会稽居住,有如开笼放鸟,一去不回。 施济在日,乐善好施,囊中已经空虚了。又经这番丧中费用,不免欠下些债。 严氏是个贤德有余而才干不足的人,守着才几岁的孤儿,撑持不定,把田产逐渐 卖了。不过五六年,就资财散尽,不能度日了,童仆也都逃散。常言说:“吉人 天相,绝处逢生。”恰好遇见一个人从任所回来,那人姓支名德,从小和施济同 窗读书,一举成名,官至四川路参政。这时候已经是元顺帝至正(元惠宗(顺帝) 孛尔只斤妥懽帖睦尔年号,公元1341~1368年)年间,小人用事,朝政日乱。支 德不愿为官,致仕回家,听说施济故去以后,家境日渐贫落,心中不忍,特地登 门吊唁。孤子施还出迎,年刚垂髫,进退有礼。支翁问:“可曾聘下媳妇?”施 还回答:“先人薄业已尽,老母甘旨尚缺,哪里顾得上!”支翁潸然泪下,说: “令先翁忧人之忧,乐人之乐,真是天地间有数的好人。如果天理不泯,子孙必 然昌盛。某忝在窗谊,只因久宦远方,不能分忧共患,真是令先翁的罪人了。某 有爱女,今年一十三岁,和贤侄年貌相宜,想要遣媒妁和令堂夫人议姻,望先为 道达,务必不拒!”施还拜谢,口称“不敢”。 第二天,支翁差家人持金钱币帛,同媒人去聘施氏子为养婿。严氏感谢他的 美意,只得依允。施还择日过门,拜见岳父岳母,就留在馆中读书,延明师教读。 支翁又念亲家母严氏在家薪水不继,每十天令施还提柴送米,归省一次。严氏母 子感恩非浅。 后人评论说:世俗人倚富欺贫,已经定下的婚姻,尚且要图赖,何况支翁以 宦家爱女下赘贫友的孤儿,支翁真盛德之人!这才是: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支翁虽然屡次出任,但他是个立志做清官的,所以宦囊微薄,如今又添了女 婿一家供给,力量很是勉强。偶然有人来说起桂富五在桑枣园搬去会稽县以后, 造化发财,良田美宅,何止万贯,如今改名桂迁,外人都称他为桂员外。支翁是 晓得前因的,听到这个消息,就对女婿说:“当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不小,别的 不算,只替他偿债这一注,就是三百两。如今他发迹了,不来看顾你,一定是不 知道你家落薄。贤婿如果到会稽投奔他,必然厚赠,这是你份内之财,谅他家也 巴不得你去的,可和亲母计议。” 施还回家,对母亲说了。严氏说:“如果桂家真的发迹,必定不会负我。但 是当初你还年幼,不知中间许多情节,他的浑家孙大娘和我算是姊妹情份。我和 你一同去,如果男子汉出外去了,我就好到她内室说话。”施还回复了,支翁赠 给盘费相,又写信给桂迁,自叙同窗情谊,嘱他看顾施氏母子二人。 施氏母子当即雇了一只船,到绍兴会稽县来,问:“桂迁员外家在哪里?” 有人指引说:“在西门城内大街上,第一带高楼房就是。”施还就在西门外下了 个饭店。第二天严氏留在店中,施还写了个通家晚辈的名刺,带了支公的书信, 进城到桂迁家来。门庭很是整齐,但见: 门楼高耸,屋宇轩昂。花木点缀庭中,卓椅摆列堂上。一条甬道花砖砌,三 尺高阶琢石成。苍头出入,无非是管屋管田;小户登门,不过是还租还债,桑枣 园中掘藏客,会稽县里起家人。 施小官人见桂家门庭显赫,心中窃喜:“这番投人投得着了。”守门的问了 来历,收了书帖,引到仪门外一座照厅内坐下。厅内匾额题“知稼堂”三字,是 名人杨铁崖手笔。名帖传进去许久,不见动静。等候约有两个时辰,只听得仪门 开响,履声阁阁,从中堂走出。施还料想必是主人,就重整衣冠,肃立在槛外, 请许久还不见出来。施还引颈向仪门内看去,只见桂迁峨冠华服,在中庭站着, 从者十余人环侍左右。桂迁东指西画,处分家事,童仆去了一拨又来一拨,有领 差的,也有回话的,说个不了。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童仆才散去。管门的禀复 有客人候见,员外问:“在哪里?”回答说:“在照厅。”桂迁不说请进,却一 步步踱出仪门,到照厅来。施还鞠躬出迎。作揖过了,桂迁把眼一瞅,故意问: “足下是何人?”施还说:“小子长洲施还,号近仁的就是先父。因和老叔当年 有通家之好,久疏问候,特来奉谒。请老叔上坐,受小侄一拜。”桂迁也不叙寒 温,连声说:“不消不消。”「批:这叫人一阔,脸就变。典型的小人。」看坐 唤茶之后,就吩咐小童留饭。施还却暗暗欢喜。施还开口说:“家母候老婶母万 福,现在旅舍,先遣小子通知。”论起当日受恩深重,就该说:“既然老夫人来 了,请到舍中和拙荆相会。”不料桂迁口中唯唯,全不招架。 少停,童子来报午饭已备。桂生就叫摆在照厅内。只一张桌子,却是上下两 样菜肴。施还谦让不肯上坐,把椅子拖在旁边,桂迁也不来安正。桂迁问:“舍 人青纯几何?”施还答说:“昔日老叔离去姑苏,不肖年方八岁。承垂吊赐奠, 家母至今感激,如今奉别又已六年。不肖门户贫落,老叔福祉日臻,盛衰悬绝, 使人欣羡不已。”桂迁只是点头,不答一词。酒至三巡,施还说:“不肖量窄, 况家母现在旅舍悬望,不敢多饮。”桂迁又不招架,只说:“既然少饮,快取饭 来!”饭毕,并不提起昔日交情,也不问起家常。施还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 说:“不肖幼时侍坐于先君之侧,常听得先君说:生平窗友,只有老叔亲密,彼 时就说老叔后来决然大发的。家母亦常称老婶母贤德,有仁有义。幸而先年老叔 在敝园暂居之时,寒家并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无颜到此。”桂迁低眉摇手,默 然不答。施还又说:“昔日虎丘水月观音殿和先君相会的事,想老叔也还记得?” 桂迁恐怕他又说下去,慌忙说:“足下来意,我已经知道,不必多言,恐怕他人 听见,多有不便。”「批:别看施还年幼,口才很厉害,你看他硕和客客气气, 却步步进逼,弄得桂迁无法招架。」说罢,先站起身来,施还只得告辞说:“暂 别台颜,来日再来奉候。”桂迁送到门外,举手而退。正是: 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严氏在旅店中悬首而待,心想:“桂家必然派人来迎我。”怪他来迟了,正 倚门而望,见小舍人怏怏地回来,细说相见时的态度言语。严氏不觉流泪大骂: “桂富五,你不记得跳剑池的时节了么?”正要数一数二地叫骂,小舍人急忙劝 住说:“今天求人之际,且莫说绝情话。他既然知道我母子的来意,必然有个处 置。当初他曾在观音面前设誓,' 要犬马相报' ,料想不会食言。待孩儿明天再 去,看他怎么样?”严氏叹口气,只得忍住,过了一夜。 第二天,施还起早就往桂家门首候见。桂迁自从见了施小官人之后,也在腹 中打算,要厚赠他母子回去。怎奈孙大嫂立意阻挡,说:“' 接人要一世,怪人 只一次。揽了这野火上门,他吃了甜头,只管想着,惜草留根,倒是个月月红了。 就是他当初有些好处到我,他是一概行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独我们一家。 千人吃药,靠着一人还钱,我们怎么这样晦气?若是有天理,像他这样做好事的 人,就应该是千年发迹的万年财主,不会到这个地位了!如今的世界,还是硬心 肠的得便宜,贴人不富,连自家都穷了。”「批:好一张利嘴。严氏吃亏,就吃 亏在太聪明上;桂迁吃亏,就吃亏在太听老婆话上。」桂迁说:“你说得也是。 只是他母子来一场,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信,怎么打发他动身?”孙大嫂说: “支家的书信不知是真是假。当初在姑苏时节,不曾见有什么支乡宦扶持了咱们, 今天却来通书信!他既然怜贫恤寡,何不自己出钱财?这样的书信,一万封也不 作准。你去吩咐门上,今后这穷鬼来了,不要接待他。让他等得兴尽心灰,多少 打发些盘费让他回去。' 头醋不酸,二醋不辣。' 没什么想头了,下次就不会再 来缠了。”只一套话,说得桂迁: 恶心眼再透一个窟窿,黑肚肠重打三重疙瘩。 施还在门上候了多时,守门的推三阻四不肯传达。再催促他,佯佯地走开去 了。那小官人又羞又怒,捋衣露臂,面赤声高,发作说:“我施某人也不是没有 因头到这里来的。' 行得春风,指望夏雨。' 当初我们做财主时节,也有人求我 来,却不曾这样怠慢人!”骂声未绝,只见一位郎君衣冠齐整,从外面进来,问 骂人的是什么人。 施还不认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说:“我是姑苏施还。”那郎君慌忙作揖说: “原来是故人。别来已久,各不相识了。昨天家君说起过足下来意,正在措置, 足下就发怒,怎么这样性急?此事不难,当立即和家君说知,来日就有分晓。” 施还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的长子桂高。见他说话入耳,自悔失言,正要再诉衷曲, 那郎君不别一声,竟进门去了。施还见他无礼,愈加气忿,可又指望他“来日分 晓”,只得含泪而归,详细向母亲说了。严氏反而劝他说:“你我母子几百里来 投人,只能谦下些,以和气为先,不要凭锐气招他怒气。” 到了第二天一早,严氏又叮嘱儿子:“折次去,要尽量谦和,也不可过有所 求,只要他还得原借的三百两银子回家,也好过日子。”施还领了母亲教训,再 到桂家,鞠躬屏气,站在门口首。只见童仆出入自如,昨天守门的人已经不见了。 小舍人站了半天,只得扯着一个年长的老仆人问:“小生是姑苏施还,求见员外 两天了,烦通报一声!”那老仆说:“员外宿酒未醒,此时正在睡梦中哩。”施 还说:“不敢求见员外,只求一见大官人。小生今天不是自己来的,是大官人昨 天面约来的。”老仆说:“大官人今天一早五鼓就驾船往东庄催租去了。”施还 说:“二官人也行。”老仆说:“二官人在学堂攻书,不管闲事的。”那老仆一 头说,一头就有人唤他说话,忙忙地奔去了。施还怒气填胸,一点无明火按捺不 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计较,家主未必如此,只得又忍气等待。 不久,见仪门大开,桂迁在庭前乘马而出。施还迎住马头鞠躬致敬,桂迁慢 不为礼,以鞭指着说:“你远来相投,我又不曾担阁你十天半个月,怎么就使性 子恶言辱骂?本想从厚,如今不能了。”回顾仆人说:“把拜匣内的两锭大银, 打发施生吧。”又说:“这两锭银子,也看你先人的面子,像你这样的狂妄少年, 休想分文打发。如今有了盘缠,可作速回去!”施还再要开口,桂迁马上扬鞭如 飞去了。正是: 蝮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 两般犹不毒,最毒负心人。「批:这本来是讽刺“妇人心”的,如今用作讥 讽“负心人”,绝妙!」 那两锭银子只有二十两重,论起少年性子,不稀罕它,就撇在地下走了。一 来主人已经不在,二来只有来的使费,没有去的盘缠。没奈何,含着两眼珠泪, 回店对娘说了。母子二人,看了这两锭银子,放声大哭。 店家王婆见哭得悲切,问是什么缘故,严氏从头至尾泣诉了一遍。王婆说: “老安人且省愁烦,老身和孙大娘相熟,时常进去的。那大娘最和气,很会接待 人,她男子汉辜恩负义,妇道人家怎么晓得?既然老安人和大娘如此情厚,待老 身去给老安人传信,说老安人在小店中,她必然相请。”严氏收泪而谢。 第二天,王婆当一节好事,进桂家去报给孙大嫂知道。孙大嫂说:“王婆休 听她话。在先我家员外生意不济的时候,果然曾借过她一些小东西,本利都还清 了。她自己不会管家,把一个大家私都费尽了,却来这里打秋风。我家员外好意 款待他一席饭,送他二十两银子,是念她当年相处的情意,换了别人,也不能如 此。她倒说我欠下她债不还。王婆,如今我也莫说有欠没欠,只问她把借契拿出 来看看,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王婆说:“大娘说得是。”王婆即忙 转身,孙大嫂又唤转来,叫养娘封一两银子,又取帕子一方,说:“这些小微物, 你给我送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她下次切不可再来,恐怕怠慢了,伤了情份。” 王婆听了这话,倒疑心严老安人不是,回去说:“孙大嫂千好万好,叫老身寄礼 物给老安人。”又说:“如果有旧欠未清,让老安人把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 分毫。”严氏说:当初原没有文契。那王婆看这三百两银子,山高海阔,怎么肯 信?母子二人凄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钱,起身回姑苏来。正是: 人无喜事精神减,运到穷时落寞多。 严氏为桂家的事怄气,路上往来又受了劳碌,回家一病三月。施还寻医问卜, 诸般无效,就亡故了。手里没钱,衣衾棺椁,一事也办不成,只得把祖房绝卖给 本县牛公子管业。那牛公子的父亲牛万户,久在李平章(古代的平章,是宰相的 加衔,是“共同议政”的意思。元代的平章政事有两种,一在中央政府,是宰相 的副手,一在地方各省,是一省的高级长官。从文中看,李平章属于后一种)门 下办事,说事过钱,做下了百万家。公子倚势欺人,无所不至。他门下有个办事 的叫做郭刁儿,专门替他察访孤儿寡妇便宜田产,半价收买。施还年幼,岳丈支 公虽然是个乡绅,却是个厚德长者,自己家事尚且不屑照管,怎会去管女婿的家 事。施小舍人急于求售,落其圈套,房产本值几千两银子,郭刁儿从中议估,只 值四百两。先给一百两压契,余银要等出房后才交;施还估计营葬迁居,费用很 多,一百两银子不济事,再三请求,只许加四十两。勉强办了葬事,丘垅刚成, 已经所余无几。房子又寻不来,牛公子雪片般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过意,亲 自去谒牛公子,要帮女婿说个方便。一连去了几次,并不接见。支翁说:“等他 回拜再讲。”牛公子却抄个典故,就是孔子拜阳货的办法:打听到支翁不在家的 时候回拜。支翁回家,连忙再去,仍回不在家了。支翁大怒,对女婿说:“那些 市井之辈,不通情理,别去求他!贤婿且就甥馆暂且住几时,待寻得房子以后, 从容议迁就是。” 施还听从岳父的话,要把家私什物暂且移到支家。先拆卸祖父卧房的装设, 到支家修理。在他祖父房内天花板上得一小匣,重重封固。施还打开一看,里面 只有账簿一本,内开:某处埋银若干,某处若干,如此数处。末写“九十翁公明 亲笔”。 施还十分高兴,吩咐众人且莫拆动,随即到支翁家商议。支翁看了账簿,说: “既然如此,不必迁居了。”就随女婿到施家,先挖开卧房槛下左门柱边,簿上 载内藏白银二千两。果然不谬。就拿一百四十两银子给牛公子赎房。公子执定前 言,不许。 支翁遍求公子亲戚去说方便,公子索要加倍,估计施家没有银子。谁知藏锵 充足,一天平兑足二百八十两。公子没理可讲,只得收了银子,推说文契寻不出 来,再过一天送还。哄得施还转背,就把悔产的事讼于本府。本府陈太守正直无 私,素知牛公子的为人,又得支乡宦替女婿分诉明白。断令以原价一百四十两回 赎,外加契面银一十四两,其余一百二十六两追出,助修学宫,文契追还给施小 官人,郭刁儿坐教唆,问杖。 牛公子老羞成怒,写家书一封,差家人送京师,捏造施家三世恶单,教父亲 讨李平章关节,托嘱地方官,访拿施还出气。谁知人谋虽巧,天理难容,正是: 下水拖人他未溺,逆风点火自先烧。 那时元顺帝失政,红巾贼起,大肆劫掠。朝廷命枢密使咬咬征讨。李平章私 受红巾贼贿赂,主张招安。事发,坐同逆系狱。穷治党羽,牛万户是头一名,该 全家抄斩,顷刻有诏书下来。家人得了这个凶信,连夜奔回来说了。牛公子惊慌, 收拾细软家私,带妻携女,往海上避难。又遇叛寇方国珍游兵,夺了他的妻妾金 帛,牛公子也在刀下身亡,真是作恶的报应。 施还自发了藏镪,赎产安居,照账簿依次发掘,不爽分毫,得财巨万。只有 内开桑枣园银杏树下埋藏一千五百两,却剩下三个空坛。只说是“神物化去”, 付之度外,并不疑心是桂生挖走。从此遍赎田产,又得支翁代为经理,重为富室, 直等服满成亲,不在话下。 再说桂员外在会稽做财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时常被敲诈勒索。近邻 有个尤生,外号尤滑稽,惯走京师,包揽事干,出入贵人门下。一天,桂员外和 他商及此事,尤生说:“何不纳粟买官,一则冠盖荣身,二则官户可免役,两得 其便。”员外说:“不知花费多少?仗老兄斡旋!”尤生说:“这事儿我干得熟 了,吴中许多万户、卫千兵,都是我替他们谋干的,如今腰金衣紫,食禄千石。 兄台如果要做,敢不效劳?多不过三千两,少则两千就够了。”桂员外听从他的 话,随即拿五十两交给尤生安家,又收拾三千两银子,择日同尤生一起赴京。「 批:这一回,怎么不和浑家商量?」一路上尤生用甜言蜜语哄骗桂员外,桂员外 深信不疑,和他结为兄弟,一到京师,把三千两银子都交给他,随便他怎么用。 真是: 只要乌纱上顶,顾顾白锵空囊。 大约过了半年,尤生来称贺说:“恭喜我兄,早晚就要成为贵人了!只是眼 下官员们极贪,各种费用十倍于他年。所以三千两不够,必须五千两方才能成事。” 桂迁已经费了三千两,只怕前功尽弃,就托尤生在势要人家借银二千两,留下一 半,拿一千交付尤生使用。又过了两三个月,忽然有隶卒四人来传命:新任亲军 指使老爷请员外讲话。桂迁疑是堂官之流,问:“指使老爷姓什么?”隶卒说: “到那里就知道了。”桂迁急整衣冠,跟着四个人到一大衙门,那老爷乌纱袍带, 端坐在公堂上。二人跟定桂迁,二人先去禀报。不久听堂上传呼。桂迁生平从未 进过公门,心头突突地跳。军校指引,到了堂檐下,喝令跪拜。那官员全不答礼, 从容地说:“当日所付银两,我已经便宜借用,侥幸得官。归还有日,决不相负。 「批:一个没想到。」但是新任,缺钱使用,知道你囊中还有一千两,可速速借 给我,日后一并送还。”说罢,即命令先前四卒:“押到下处取银来回话。如果 不从,押回来受罪,决不轻贷。”「批:又一个没想到。」 桂迁被隶卒逼勒,敢怒而不敢言,只得把银子交付他们。第二天,债主因桂 生功名不就,拿了文契取索原银。桂迁没奈何,只得差人回家变卖田产,带了两 千多两银子回来,加利偿还。「批:这种人就应该这样治他,方才大快人心!」 桂迁受了这场气,没处告诉,羞回故里。又见尤滑稽乘马张盖,前呼后拥, 眼红心热,忍耐不过,恨一声:“不是他,就是我!”往铁匠店里打下一把三尖 利刃,藏在怀中,等尤生明天五鼓入朝,刺杀了他,就是偿命,也出了这口闷气。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桂员外打点做这节非常的事,夜里就睡不着了。看见 月光射窗,只以为天明,慌忙起身,听见禁中谯鼓才打三下,转身回来,坐以待 旦。又捱了一个更次,心中按捺不住,就持刀飞奔尤滑稽家来。 到了尤家门口,大门还关着。旁边有一个洞,自己立脚不住,不觉两手据地, 钻进洞中。见堂上灯烛辉煌,一老翁据案而坐,认得是施济模样,自觉羞愧。已 经被施公看见,来不及躲避,想和他拱揖,却双手伏地不能起来。只得用膝爬向 前去,摇尾而言:“向承看顾,感激不忘。日前令郎远来,因一时手头不便,不 能从厚,不是我负心,将来必当补报。”只见施君大喝:“畜生讨死吃,只管狂 吠做什么!”桂员外见施君不听他说话,心中烦闷。忽然看见施还从里面出来, 就上去衔衣献笑,以谢昔日怠慢之罪。施还却骂他:“畜生作怪了。一脚踢开。 桂员外不敢分辩,俯首走到厨房下,见施母严老安人坐在椅子上,分派肉羹。 桂员外闻到肉香,左右跳跃,蹲足叩首,诉说:“当日郎君性急,不能久等,以 致老安人慢去,请莫记怀!有余肉赐我一块。”只见严老母唤侍婢:“打这畜生 出去。养娘取灶下火叉在手,桂员外大惊,奔到后园。看见其妻孙大嫂和二子桂 高、桂乔及少女琼枝,都聚在一处。仔细辨认,都是狗的形状,回顾自己,也化 为狗。大惊,不觉垂泪,问其妻:”何至于此?“妻回答:”你不记得水月观音 殿上说的话了?' 今生若不能报答,来生誓作犬马相报。' 冥中最重誓言,如今 负了施君的恩,受此果报,还有什么话说?“桂迁抱怨说:”当初桑枣园中掘得 藏锵,我原要归还施家的债,都是听了你这不贤妇人的话,瞒昧入己。等到他母 子远路来投,我要厚赠,你又一力阻挡。今天的苦,都是你作成我的。“其妻也 骂:”男子汉不听妇人言。我是妇人之见,谁叫你句句依我?“两个儿子上前劝 解:”既往不咎,徒伤和气。肚子饿极了,觅食要紧。“ 于是夫妻父子相牵,同到后园,绕鱼池而走。见有人粪,明知龌龊,因为饿 极了,姑妄嗅之,气息并不恶。见妻子和两个儿子攒聚先咬,不觉垂涎,试将舌 尖一舔,觉得味道甘美,只恨其少。忽然有个童儿来池边出恭,就守在旁边。等 童儿去了,一看他所拉的竟是干粪,张嘴一咬,堕进池中,觉得很可惜。忽然听 见厨子人传主人命令:“选一只肥壮的狗烹食。”就缚了他的长子而去。长子哀 叫的声音十分凄惨。猛然惊醒,流汗浃背,原来是一个梦,身子还在寓所,天己 经大亮了。「批:幸亏是一个梦。如果果真如此,就跌进“因果报应”的圈子里 面去了。」 桂迁想起梦中的事,痴呆了半晌:“当日我负施家,今天尤生负我,是一个 道理。只知责人,不知自责,这是老天爷用这个梦来提醒我。”叹了一口气,把 刀扔进河内,急急束装回家,要和妻子商议,寻找施氏母子报恩。正是: 只因一梦多奇异,唤醒忘恩负义人。 桂员外自从得了这个奇梦,心绪如狂,从京师赶回家来,只见门庭冷落,寂 无一人,走进中堂,见左边停着两具灵柩,前面的供桌上有两个牌位,明写长男 桂高,次男桂乔。心中大惊,莫非眼花么?双手拭眼,定睛观看,叫声:“苦也 苦也!”早惊动了宅里,奔出三四个丫环养娘来,见了家主,就说:“来得好, 大娘病重,正盼望着哩!”急得桂迁魂不附体,一步一跌跑进房去,直到浑家床 前。两个媳妇和女儿都守在床边,啼啼哭哭,见了员外来不及施礼,叫公的叫爹 的乱做一堆,都叫:“快来看看吧。”桂迁刚叫了一声:“大娘!”只见浑家在 枕上忽然倒插双眼,直瞪瞪地看着丈夫说:“父亲,怎么今天才回来?”桂迁知 道她说的是胡话,急叫:“大娘醒醒,是我在这里。”女儿、媳妇都来叫唤,大 娘睁眼,垂泪说:“父亲,我是你大儿子桂高,被万俟(m ò-qí莫奇)总管家 打死了,好苦哇!”桂迁惊问是什么缘故,病人又呜呜咽咽地哭着说:“往事不 要提起了。冥王因为我家负了施家的恩德,父亲当年曾经有变犬马相报的誓言, 我兄弟两个同母亲明天要到施家投狗胎。一产三犬,二只雄的是我兄弟二人,一 只雌犬背上有肉瘤的,就是母亲。父亲因为阳寿未终,应当在明年八月中也托生 施家做狗,以践誓言。只有妹子和施还缘份应该成为夫妇,独兔此难。”「批: 可惜,果然落进“因果报应”的老套中去了!」 桂迁见所说的话和自己的梦符合,不禁毛骨悚然,正要再问,已经气绝了。 举家哀恸,一面差人治办后事。桂员外细问女儿,两个儿子致死及母亲得病的缘 由。女儿回答:“自从爹爹赴京以后,我二哥出外嫖赌,每天花费极大,私下把 田庄陆续写给万俟总管,只收半价。一个月前,得脏病死了。大哥不知卖田情由, 到东庄去收租,遇见万俟府中家人,和他争吵,被他们毒打一顿,登时吐血,抬 回家几天就死了。母亲听说爹爹在京中被人诓骗,终日忧郁,又见两个哥哥相继 死亡,痛伤难忍,望爹爹不归,终日抑郁,成寒热症。三积天前疽发于背,就昏 迷不省人事。遍请医人看治,都说难救。天幸爹爹回来,送了母亲的终。”桂迁 听了,痛如刀割。延请僧众作九昼夜功德拔罪救苦道场。家人连日疲倦,遗失火 烛,厅房楼房烧做一片白地,三口棺材都烧为灰烬,不曾剩一块板头。桂迁和二 媳一女仅以身免,叫天号地,唤祖呼宗,哭得眼红喉哑,昏绝几次。正是: 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 常言说:“瘦死骆驼强似马。”桂员外今天虽然颠沛,还有些余房乘产,变 卖得金银若干,念二媳少年难守,送回娘家,听其改嫁,童婢或送或卖,只带一 房男女自随,留两个养娘服侍女儿。唤了船只直到姑苏,想和施还结亲,兼有所 赠。心想施还如此赤贫,一定未娶,但不知漂流何处?且到他旧居,一问就知道。 船到吴趋坊河下,桂迁先上岸,到施家门口一看,只见焕然一新,比往日更加齐 整。心中有疑:“这房子不知卖给谁了,收拾得这样华美!”问邻舍家:“旧时 施小舍人如今在何处?”邻居说:“大宅里不是?”又问:“他这几年家境怎么 样?”邻舍把施母已经故去,以及卖房发藏始末说了一遍。“如今且喜娶得支参 政家小姐,才德兼全,很会治家。夫妻好不和顺,家道兴隆,比老官儿在日更不 同了。”桂迁听说,又喜又惊,又羞又悔,想把女儿给他,他已经有妻室了;想 要不给,又难以赎罪;想要进去祭吊,又怕他不理;要是不去祭吊,又没有理由 求见。踌躇再四,先在阊门住下,然后寻找旧相识李梅轩托他通信,表示愿把女 儿送给施还为侧室。梅轩说:“这事儿不可造次,当引足下和小舍人相见了,然 后另议。” 第二天,李翁同桂迁造访施门。李先进去,细述桂迁家难,并转达悔过求见 的意思。施还不允。李翁再三相劝。施还念及李翁是父辈旧交,情面难却,勉强 接见。桂迁羞惭满面,流汗沾衣,俯首请罪。施还问:“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李翁代答:“一来拜奠令先堂,二来求释罪于门下。”施还冷笑说:“谢固不必, 奠亦不劳!”李翁说:古人云:' 礼至不争' ,桂老儿好意拜奠,休得固辞。 “施还不得已,命苍头开了祠堂,桂迁陈设祭礼。刚刚拜毕,忽然有三只黑狗, 从宅内出来,环绕桂迁,衔衣号叫,其中一只狗背上果然有肉瘤,知道是孙大嫂 转生,其余两只狗,就是他儿子了。桂迁想起自己的梦和浑家临终的胡话,轮回 果报,确实不爽,不禁哭倒在地。施还不知道变狗的事,见他哀切,以为是懊悔 前非,不觉感动,说话的口气稍稍平和。桂迁见施还似乎旧憾释然了,就提起当 年曾和小女有约婚的话头。施还就变色退入内室,不再出来。「批:在这样的场 合谈婚事,谁也接受不了。桂迁如果稍微聪明些,应该让李翁以后去说。」 桂迁返回寓所,和女儿谈起施家的三只狗,父女悲恸。「批:是不是应该把 它们买回来好好儿喂养?」 早知今日都成犬,却悔当初不做人! 第二天,桂迁拉李翁再去,施还托病不出。一连去候了四次,「批:像当年 施还求见桂员外。一报还一报。」终不相见。桂迁计穷,只得请李翁到寓所,将 京中所梦以及浑家临终的话,详细叙述,就唤女儿出来相见了,指着说:“小女 自从出痘那天,就和施还有婚约,如今悔之不及。然而冥数已定,岂敢违?「批: 关于做梦和严氏临终的胡话,是不是桂迁在这个情况下编出来的呀?」况我妻儿 都死了,无家可奔。倘若能收我女儿做婢妾,我愿身杂仆役,终身力作,以免变 狗的报应,我的心愿也满足了!”说罢,涕泪交下。 李翁怜悯他,向施还详细叙述,极力相劝。施还说:“我当年贫困的时候, 全仗岳父周旋,完姻之后,又赖我妻料理家政,我怎么能负情再娶?况且我母亲 为他怀恨身亡,他是我的仇家呀。如果和他连姻,我母亲九泉之下,会怎么想? 此事断不可提起!”李翁说:“令岳翁诗礼世家;令阃必定娴熟《内则》,把实 情告诉他们,想来不会有难色吧。况且他的女儿倒是很贤惠孝顺的,昨天听说祠 堂里三大变异,彻夜悲啼,愿意哦以身赎母亲的罪。娶过门来,必定是令阃的一 个好帮手,令先堂泉下听说,必然欢喜。古人不念旧恶,绝人不能过甚,郎君不 妨去和令岳翁商量一下!”施还正要再次推却,忽然支参政从内室出来,说: “贤婿不必推辞,我已经都听见了。这是美事,我女也已经乐从,即烦李翁作伐 吧。”话刚说完,支氏已经收拾出金珠绸缎之类,叫丫环养娘送出来,作为聘资。 李翁传命说合,择日过门。当初桂生欺负施家,不肯应承亲事,谁知如今不为妻 反为妾,虽然是女孩儿命薄,也是桂生欺心的现报。分明是: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桂氏女性格温柔,颇得支氏的欢喜,一妻一妾很是说得来。桂迁罄其所有, 造佛堂三间,朝夕念佛持斋,把那三只狗养在佛堂内。桂女又每夜烧香,为母兄 忏悔。如此一年多,忽梦见母亲和哥哥来辞行说:“幸亏仰仗佛力,已经脱离罪 孽了。”早起桂老来报,说是昨夜三只狗都死了。桂女脱簪环买地安葬,至今苏 州阊门外还有“三犬冢”遗迹。过了一年,桂老竟然无恙,心里明白,这是持斋 悔罪的缘故。 施还有妻妾主持家事,自己专意读书,乡榜高中。桂老相伴到京,正好遇见 尤滑稽为亲军指使,受贿枉法,被言官所弹劾,拿送法司究问。途遇桂迁,悲惭 伏地,自责当年欺诳的罪错。他的老婆儿子跟在后面,向桂老叩头求助。「批: 还有这个脸面?」桂迁动了慈心,身边带有几两银子,全部拿出来相赠。尤生叩 谢说:“今生没有办法了,等待来生变狗变马相报吧。”桂老叹息而去。后来听 说尤生受刑不过,死在狱中。桂迁从此更加相信善恶果报,分毫不爽,坚心向道。 当年,施还及第为官,妻妾随任,各生二子。桂迁养老于施家。至今施、支二姓, 子孙繁衍,成为东吴名族。有诗为证: 桂迁悔过身无恙,施济行仁嗣果昌。 奉功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负心郎! 「简评」一篇很有生活气息的小说,可惜后半篇充满了因果报应的说教,减 色不少。 我们不能不看到,听评书,看小说,除了消遣之外,也还有一个“劝人为善” 的功能。全人做好事,不要作恶,总是积极的。虽然所用的是封建迷信的方法。 如果使用封建迷信的方法而能够使学好,那么这个封建迷信,也还是积极的。 问题在于,这样说教,能不能起到“劝世”的作用。不是也有一个不相信做 好有好报的俗话吗:“修桥铺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做大官!”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