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西湖景致,山水鲜明。晋朝咸和(东晋成帝司马衍的年号,公元326 ~334 年)年间,山水大发,汹涌流入西门。忽然水内有牛一头出见,浑身金色。后来 水退,这牛随着走到北山,不知去向,哄动了杭州市上的人,都说是神仙显化。 于是在山前建立一寺,名叫金牛寺。西门,就是今天的涌金门,也立一座庙,叫 做金华将军庙。当时有个番僧,法名浑寿罗,到武林郡云游,玩看山景,说: “西天灵鹫山前有一座小峰,忽然不见,原来飞到这里。”当时人都不信。番僧 说:“我记得灵鹫山前的峰岭,叫做灵鹫岭。山洞里有个白猿,看我呼它出来, 作为检验。”果然呼出白猿来。山前有一亭,如今叫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 先前生在西湖中。后来有个林和靖先生在这山隐居,雇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条路, 东接断桥,西接栖霞岭,因此叫做孤山路。又唐朝有个刺史白乐天,在西湖中筑 一条路,南到翠屏山,北到栖霞岭,叫做白公堤,却不时被山水冲倒,要用官钱 修理。后宋时代,苏东坡来做太守,见这两条路又被山水冲坏,就买木石,起人 夫,筑得更加坚固。六座桥上朱红栏杆,堤上栽种桃柳,到了春景融和时节,果 然十分好景致,堪描入画。后人因此叫做苏公堤。又在孤山路畔,起造两条石桥, 分开水势,东边叫做断桥,西边叫做西宁桥。真是: 隐约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 且不说西湖美景,仙人古迹。如今要说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着 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 要问那子弟姓甚名谁?遇着什么样的妇人?惹出什么样的事来?有诗为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话说宋高宗(南宋皇帝赵构的庙号,公元1127~1162年在位)南渡,绍兴 (南宋皇帝赵构的年号,公元1131~1162年)年间,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 有一宦家,姓李名仁。现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给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 一个兄弟叫许宣,排行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在表叔李将仕 家生药铺做主管,年方二十二岁。那生药店开在官巷口。一天,许宣在铺内做买 卖,见一个和尚来到门口,打个问讯,说:“贫僧是保俶(chù触)塔寺内僧, 前天已经送馒头和卷子到宅上。如今清明节近,要祭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烧香, 别耽误了!”许宣说:“小子准去。” 和尚告别去了。晚上,许宣回姐夫家去。原来许宣没有老小,就在姐姐家住。 当晚和姐姐说:“今天保俶塔和尚来请烧香,明天我去走一遭儿。” 第二天早起,许宣买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一应等项,吃了饭,换了新 鞋袜衣服,把答子钱马,用一条袱子包了,走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李将仕见了, 问许宣要到哪里去。许宣说:“我今天要去保俶塔烧香,追荐祖宗,请叔叔给假 一日。”李将仕说:“你快去快回。” 许宣离了铺子,进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经清河街后钱塘门,上石函 桥,过放生碑,到保俶塔寺。找到送馒头的和尚,忏悔过疏头,烧了剳子(也叫 “包袱”,迷信用品,把折好的纸银锭用一张大纸包起来,外面写上姓名,烧给 死亡的亲人),到佛殿上看众僧念经,吃了斋,别了和尚,离寺闲走,过西宁桥、 孤山路、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又到六一泉闲走。不料云生西北,雾锁东南, 落下微微细雨,逐渐大了起来。正是清明时节,少不得天公应时,下几点催花雨。 那阵雨下得绵绵不绝。许宣见脚下湿了,就脱了新鞋袜,走出四圣观来寻船, 却不见一只。正没摆布处,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过来。许宣认得是张阿公, 忙叫:“张阿公,搭我一下!”老儿听见叫,认得是许小乙,把船摇近岸来,说: “小乙官,淋着雨了,不知要何处上岸?许宣道:”涌金门上岸。“这老儿扶许 宣下船,离了岸,摇近丰乐楼来。 摇不上十几丈水面,听见岸上有人叫:“公公,搭一下船!”许宣抬头一看, 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乌云畔插着些素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 麻布裙。妇人肩下一个丫环,身上穿着青色衣服,头上一双角髻,戴两条大红头 须,插着两件首饰,手中捧着一个包儿。那老张对小乙官说:“' 因风吹火,用 力不多' ,一发搭了她们去。”许宣说:“你就叫她们下来。”老儿把船傍了岸 边。那妇人同丫环下船,见了许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深深道一个万福。 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那娘子和丫环在舱中坐定了。娘子秋波频转,瞧着许宣。许 宣是个老实人,见了如花似玉的美妇人,旁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环,也不免 动念。那妇人说:“动问官人,高姓尊讳?”许宣回答说:“在下姓许名宣,排 行第一。”妇人问:“宅上何处?”许宣说:“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在生 药铺内做买卖。”那娘子问了一回,许宣寻思:“我也问她一问。”起身说: “拜问娘子高姓,潭府何处?”那妇人回答:“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妹,嫁 了张官人,不幸亡过了,就葬在这雷岭。因为清明节近,今天带了丫环,到坟上 祭扫了回来,不想遇到下雨。要不是搭了官人便船,实在狼狈。” 两人又闲讲了一会儿,船摇近岸,那妇人说:“奴家一时心忙,不曾带盘缠 在身边,想在官人处借些船钱还了,绝不有负。”许宣说:“娘子请自便,不妨 的,些须船钱,不必计较。” 还了船钱,那雨越发下大了。许宣挽了她上岸。那妇人说:“奴家住在箭桥 双茶坊巷口。若蒙不弃,请到寒舍拜茶,纳还船钱。”许宣说:“小事何消挂怀。 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说罢,妇人和丫环去了。 许宣进了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走到三桥街,前面有一个生药铺,是李将仕 兄弟开的店。许宣走到铺前,见小将仕正在门前。小将仕问:“小乙哥晚了,哪 里去?”许宣说:“就是去保俶塔烧剳子,着了雨,请借我一把伞吧!”小将仕 就叫:“老陈,拿把伞来,给小乙官。”不多时,老陈拿一把雨伞过来,撑开, 说:“小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 曾有一些儿破,拿去可别弄坏了!仔细,仔细!”许宣说:“不必吩咐。”接过 伞,谢了小将仕,出羊坝头。走到后市街巷口,听得有人叫:“小乙官人。”许 宣回头一看,见沈公井巷口小茶坊檐下,站着一个妇人,正是搭船的白娘子。「 批:分明是在等他。」许宣问:“娘子怎么在这里?”白娘子说:“这雨下个不 住,鞋儿都踏湿了。叫青青回家取伞和脚下。又见天色晚下来了。请官人搭几步 吧!”许宣和白娘子合伞走到坝头,「批:俩人共打一把伞,怎么不怕男女授受 不亲?」说:“娘子到哪里去?”白娘子说:“过桥投箭桥去。”许宣说:“小 娘子,小人要过军桥去,路又近了。不如娘子把伞拿去,明天小人去取。”白娘 子说:“真是不当,感谢官人厚意!” 许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来,见姐夫家的当直王安,拿着钉靴雨伞来接人不 着,正好归来。到家内吃了饭。当夜思念那妇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批:说他 平日老实,原来也是假老实。只见过一两面,怎么凭空就想起人家来了?」梦中 和白天见到的一般,情真意浓,不想金鸡叫一声,却是南柯一梦。正是: 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到了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到铺中心忙意乱,做些买卖也没心思。到 了午时之后,心里思量:“不说谎,怎么取这伞来还人?”见老将仕坐在柜上, 就说:“姐夫叫我早些回去,要送人情,请半天假。”将仕说:“去吧,明天早 些来!” 许宣唱了个喏,就去箭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家里。问了半天,没一个 人认得。正踌躇间,见白娘子家的丫环青青,从东边走来。许宣说:“姐姐,你 家在哪里住?我讨伞来了。”青青说:“官人随我来。”许宣跟定青青,走不多 路,青青说:“这里就是。” 许宣一看,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槅子眼,当中挂顶细 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对门是秀王府的 墙。那丫头转入帘子内,说:“官人请到里面坐。”许宣随步走到里面,那青青 低声叫:“娘子,许小乙官人来了。”白娘子在里面答应:“请官人进里面来拜 茶。” 许宣心中迟疑。青青三番五次,催许宣进去。许宣转到里面,见四扇暗槅子 窗,揭起青布幕,里面是一个坐起间。桌上放一盆虎须菖蒲,两边也挂四幅美人, 中间挂一幅神像,卓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地道一个万福, 说:“昨天多蒙小乙官人周全,感激不浅。”许宣说:“些微小事,何足挂齿!” 白娘子说:“少坐拜茶。茶罢,又说:”请宽坐片时,有薄酒三杯,表意而已。 “许宣正要推辞,青青已经自把菜蔬果品流水般端了出来。许宣说:”感谢娘子 置酒,不当厚扰。“饮了几杯,许宣起身说:”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回。 “娘子说:”官人的伞,昨夜舍亲转借去了,再饮几杯,着人取来。“许宣说:” 天色晚了,小子要回。“娘子说:”再饮一杯。“许宣说:”酒够了,多谢,多 谢!“白娘子说:”既然官人一定要回去,这伞有烦明天再来取吧。“许宣只得 相辞了回家。 隔一天,许宣到店中做了些买卖,又推个事故,就到白娘子家取伞。白娘子 见他来了,又备三杯酒款待。许宣说:“娘子还了小子的伞吧,不敢多扰。”娘 子说:“既然安排了,随便喝一杯。”许宣只得坐下。白娘子筛一杯酒,递给许 宣,启樱桃口,露榴子牙,娇滴滴声音,带着满面春风,说:“小官人在上,真 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缘,一见就蒙错爱,正 是你有心,我有意。烦小乙官人找一个媒证,和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对, 却不是好!” 许宣听那妇人说罢,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姻缘。若娶得这个浑家,也不 枉了。我自然十分愿意的,只是一件不和谐:想我白天在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 在姐夫家歇宿,虽然有些少银钱,也只够办自己身上的衣服。哪有钱来娶老小?” 正沉吟间,只见白娘子说:“官人为什么不言语?”许宣说:“多谢过爱,实不 相瞒,只为身边窘迫,不敢从命!”娘子说:“这个容易!我囊中有些余财,不 必挂念。”就叫青青:“你去取一锭白银下来。”只见青青手扶栏杆,脚踏胡梯, 取下一个包儿来,递给与白娘子。娘子说:“小乙官人,这东西拿去使用,不够 了再来取。”亲手递给许宣。 许宣接过包儿,打开一看,里面是五十两雪花银。就藏在袖中,起身告回, 青青把伞拿来还了许宣。许宣接过告别,「批:真像做买卖,事情到了这一步, 就不说两句亲热的话?」一路回家,把银子藏了。 第二天起来,离家到官巷口,把伞还了李将仕。许宣拿些碎银子买了一只肥 烧鹅和鲜鱼、精肉、嫩鸡、果品之类提回家来,又买了一坛酒,吩咐养娘、丫环 安排整治。那天正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酒馔整治完备,来请姐夫和姐姐吃酒。李 募事见是许宣请他,倒吃了一惊,说:“今天做什么坏钞?日常不曾见过酒盏儿 面,今朝可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酒至数杯,李募事又问:“尊舅,没事 儿你坏钞做什么?”许宣说:“多谢姐夫,切莫笑话,酒馔轻微,何足挂齿。感 谢姐夫姐姐管顾多时。一客不烦二主人,许宣如今已经长成,恐怕后来没人养育, 不是了局。如今一头亲事正在说起,望姐夫姐姐为许宣主张,结果了一生终身, 也好。”姐夫姐姐听得说,肚内暗自寻思:“许宣日常一毛不拔,今天花了些钱 钞,就要我替他讨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话。吃了酒,许宣自去 做买卖。 过了三两天,许宣寻思:“姐姐怎么不说起?”就去问姐姐:“和姐夫商量 过不曾?”姐姐说:“不曾。”许宣问:“为什么不商量?”姐姐说:“这个事 不比别样,仓卒不得。我见你姐夫这几天面色不好,我怕他烦恼,不敢问他。” 许宣说:“姐姐你怎么不上紧?这个有什么难处?你只怕我叫姐夫出钱,所以不 理。”许宣起身到卧房中开了箱子,取出白娘子的银来,递给姐姐说:“不必推 原因了。只要姐夫做主。”姐姐说:“弟弟在叔叔家中做主管多时,积得这些私 房,可见是要娶老婆了。你且去,我和你姐夫商量。” 李募事归来,姐姐:“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来他自己攒下些私房钱, 如今叫我倒换些零碎用。咱们只得替他完了这个亲事。”李募事听了,说:“原 来这样,他懂得积得些私房,也好。拿来我看。”做妻的连忙拿出银子来递给丈 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翻来复去地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苦!不好了, 全家都是死!”妻子吃了一惊,问:“丈夫,有什么厉害的事?”李募事说: “几天前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都没动,又没地代收代订能进去,平空不见了五十 锭大银。如今着落临安府捕捉贼人,十分紧急,正没有头路得获,累害了多少人。 出榜缉捕,写着字号锭数,' 有人捉获贼人银子者,赏银五十两;知而不首,及 窝藏贼人者,除正犯外,全家发边远充军。' 这银子和榜上字号不差,正是邵太 尉库内的银子。如今捉捕得十分紧急,正是' 火到身边,顾不得亲眷'.明天事露, 实在难以分说:不管他是偷的借的,宁可苦了他,不要累了我。只得拿着银子去 出首,才能免我一家受害。”老婆听见说了,合口不得,目睁口呆。李募事当即 拿了这锭银子,到临安府出首。「批:也不问问小舅子引资是从哪里来的。」 那大尹听了这话,一夜不睡。「批:如此大案,怎不连夜行动?」第二天, 差缉捕使臣何立,带了伙伴和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火速到官巷口李家生药店, 捕捉正贼许宣。到了柜边,发声喊,把许宣一条绳子绑缚了,解上临安府来。正 值韩大尹升厅,押过许宣当厅跪下,不问情由,先喝声:“打!”许宣顺:“告 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许宣有什么罪?”大尹焦躁,说:“真赃正贼,有何理说, 还说无罪?邵太尉府中不动封锁,不见了一号大银五十锭。现有李募事出首,剩 下这四十九锭一定也在你处。不动封皮,就不见了银子,想来你也是个妖人!难 道不要打?”喝叫:“拿些秽血来!”许宣方知是这事,大叫:“我不是妖人, 待我分说!”大尹说:“且住,你且说这银子从哪里来的?” 许宣把借伞讨伞的事,一一细说了一遍。大尹问:“白娘子是什么人?现住 何处?”许宣说:“她自己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妹子,如今住在箭桥边,双茶 坊巷口,秀王墙对面,黑楼子高坡儿内。”那大尹随即叫缉捕使臣何立,押领许 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本妇前来。 何立等人领了钧旨,直到双茶坊巷口秀王府墙对面黑楼子前一看:门前四级 台阶,中间两扇大门,门外却是垃圾。何立等见了这个模佯,倒都呆了。当时就 捉了邻人,上首是做花的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孙公。那孙公吃了一惊,小肠气 发,跌倒在地。众邻舍都走来说:“这里不曾有什么白娘子。这屋在五六年前住 的是一个毛巡检,合家得时疫死了。青天白日地常有鬼出来买东西,没人敢在这 里头住。几天前,有个疯子站在门前唱喏。何立叫众人推开大门,里面冷清清的, 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倒退几步。许宣看了,做声不得, 像呆了似的。做公的数儿中,有一个人特别胆子大,排行第二,姓王,专好吃酒, 人都叫他”好酒王二“。王二说:”都跟我来!“发声喊,一齐涌了进去。一看, 板壁、起坐、桌凳都有。来到胡梯边,叫王二在前面,众人跟着,一齐上楼。楼 上灰尘足有三寸厚。众人到房门前,推开房门一看,床上挂着帐子,箱笼都有。 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穿着白衣裳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众人看了,不敢向前。众 人说:”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临安大尹钧旨,唤你去与许宣执证公事。 “那娘子端然不动。好酒王二说:”众人都不敢向前,怎么是了?你们拿一坛酒 来,给我吃了,做我不着,捉她去见大尹。“众人连忙叫两三个人下去提一坛酒 来给王二吃。王二开了坛口,把一坛酒都吃了,说:”做我不着!“举起那空坛 往帐子内打去。只听见一声响,却像青天里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爬起来 一看,床上不见了那娘子,只见明晃晃一堆银子。众人向前看了,说:”好了。 “一计数,共四十九锭。众人说:”咱们拿了银子去见大尹吧。“扛了银子,都 到临安府。 何立禀复了大尹,大尹说:“一定是妖怪了。也罢,邻人无罪回家。”差人 送五十锭银子给邵大尉,开个缘由,一一禀复过了。许宣按照“不应得为而为之 事”例重者,决杖免刺,配牢城营做工,满日释放。牢城营属于苏州府管下。李 募事因出首许宣,心中不安,把邵太尉赏给的五十两银子尽数交给小舅作盘费。 李将仕又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押司范院长(宋代对牢房中大头目的尊称),一 封给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老板。 许宣痛哭一场,拜别姐夫姐姐,带上行枷,两个防送人押着,离了杭州到东 新桥,下了航船。 不一日,来到苏州。先拿书信会见了范院长和王老板。王老板替他官府上下 使了钱,这才打发两个公人去苏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讨了回文,防送人 自回。范院长、王老板保领许宣不进牢中,就在王老板门前楼上歇了。「批:既 有银钱,又有人情,犯了罪,也和穷人不一样。古今一个道理。」许宣心中愁闷, 壁上题诗一首: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那识在何方? 抛离骨肉来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许宣不觉又在王老板家住了半 年多。到了九月下旬,那王老板正在门口闲站着,看街上人来人往。只见远远一 乘轿子,傍边一个丫环跟着,过来问:“借问一声,这里不是王老板家么?”王 老板急忙回答:“这里就是。你找谁?”丫环说:“我找临安府来的许小乙官人。” 主人说:“你等一等,我去叫他出来。”这乘轿子就歇在门前。王老板进去叫: “小乙哥,有人找你。” 许宣听见,急忙走出来,同主人到门前一看,正是青青跟着,轿子里坐着白 娘子。许宣见了,连声叫:“死冤家!自从你盗了官库银子,带累我吃了多少苦, 有屈无处伸。如今到此地步,你又赶来做什么?可羞死人了!”白娘子说:“小 乙官人不要怪我,今天就是特地来给你分辩这件事的。且到老板家里面和你细说。” 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轿。许宣说:“你是鬼怪,不许进来!”挡住了门 不放。白娘子向主人深深道了个万福,说:“王老板在上,奴家不相瞒,你看我 怎么会是鬼怪?衣裳有缝,对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叫我如此被人欺负。所做 下的事,都是先夫生前所为,不干我事。如今怕你埋怨我,特地来分说明白了, 我去也甘心。” 主人说:“且叫娘子进来坐了说话。”白娘子说:“我和你到里面对主人家 的妈妈说。”门前看的人都散了。 许宣到里面,对主人家妈妈说:“我为她偷了官银,因此叫我吃这场官司。 如今又赶到这里,还有什么话说?”白娘子说:“先夫留下银子,我好意给你,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许宣说:“为什么做公的去捉你,门前都是垃圾?为 什么帐子里一声响就不见了你?”白娘子说:“我听人说,你为这银子被官府捉 了去,我怕你说出我来,捉我到官,羞人答答的不好看。我没奈何,只得走到华 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担垃圾堆在门前,把银子放在床上,央邻舍给我说谎。” 许宣说:“你倒是走了,却叫我吃官司!”白娘子说:“我把银子放在床上,只 指望好,哪里晓得会有许多事情?我见你配在这里,就带了些盘缠,搭船到这里 来找你。如今都分说明白了,我去了。敢情是我和你前生没有夫妻缘份!”王老 板说:“娘子许多路来到这里,难道就回去?且在这里住几天再说。”青青说: “既然主人家再三劝解,娘子且住两天,当初也曾许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随口 说:“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了?我只为分辨是非而来。”王老板说:“既 然当初许嫁小乙哥,怎么又回去?且留娘子在这里。”就出去打发了轿子。 过了几天,白娘子先奉承好了老板娘。那妈妈劝老板和许宣说合,定下十一 月十一日成亲,「批:怎么偏偏选这样一个“四单”不吉利的日子成亲?」共百 年谐老。光阴一瞬,早到吉日良时。白娘子取出银两,央王老板办备喜筵,二人 拜堂结亲。酒席散后,共入纱厨。白娘子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百媚千娇, 喜得许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见太晚。正好欢娱,不觉金鸡三唱,东方渐白。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从此夫妻二人如鱼得水,终日在王老板家快乐。日用盘缠,都是白娘子拿出 来。 日往月来,又过去半年光景,时临春气融和,花开如锦,车马往来,街坊热 闹。许宣问王老板说:“今天怎么人人出去闲游,这样喧嚷?”老板说:“今天 是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你也不妨去承天寺里闲走一遭儿。”许宣说: “我去和娘子说一声,也去看一看。” 许宣上楼来,和白娘子说:“今天是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我也看 一看就来。有人找我,回说不在家,不可出来见人。”白娘子说:“有什么好看? 就在家中不好么?看他做什么?”许宣说:“我去闲耍一会儿就回来。不妨的。” 许宣离了店,和几个相识的,一同走到寺里看卧佛。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了 一遭儿,刚走出寺来,见一个先生,穿着道袍,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 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许宣站定了看。那先生说:“贫道是终南山 道士,到处云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灾难,有事的向前来。”那先生在人丛中 看见许宣头上有一道黑气,知道必有妖怪缠他,就叫:“你近来有一妖怪缠你, 其害非轻!我给你两道灵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烧,一道符放在自己头发内。” 许宣接了符,拜谢了,寻思:“我也八九分疑那妇人是妖怪,真个是实。”谢了 先生,回到店中。 到晚上,白娘子和青青都睡着了,许宣料有三更,起来把一道符放在自己头 发内,正欲把另一道符烧化,只见白娘子叹一口气,说:“小乙哥,你和我做了 许久的夫妻,还不跟我亲热,却信别人的言语,半夜三更,要烧符来镇我!你且 把符来烧烧看!”就夺过符去,登时烧化,却全无动静。白娘子说:“怎么样? 说我是妖怪!”许宣说:“不干我事。卧佛寺前一个云游先生,知道你是妖怪。” 白娘子说:“明天我同你去看他一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先生。” 第二天,白娘子清早起来,梳妆罢,戴了钗环,穿上素净衣服,吩咐青青看 管楼上。夫妻二人,来到卧佛寺前。见一簇人团团围着那先生,正在那里散符水。 白娘子睁一双妖眼,走到先生面前,大喝一声:“你好无礼!出家人在我丈 夫面前说我是妖怪,要书符来捉我!”那先生回答:“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 凡是妖怪,吃了我的符,就会现出真形来。”白娘子说:“众人在这里,你书一 道符来我吃吃看!”那先生书一道符,递给白娘子。白娘子接过符来,吞了下去。 众人都看着,没一些动静。众人说:“这样一个妇人,怎么说是妖怪?”众人一 齐骂那先生。那先生被骂得口睁眼呆,半晌无言,惶恐满面。白娘子说:“众位 官人,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学了个戏法,且把先生试来给众人看。”只见白娘子 口内喃喃的,不知念了些什么,那先生却像是有人擒住的一般,缩做一堆,悬空 而起。众人看了齐吃一惊。许宣也看呆了。娘子说:“要不是看在众位面上,把 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喷口气,只见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少生两翼, 飞也似的走了。「批:白娘子吃亏在于好胜。只要证明自己不是妖怪就回家去, 比什么不好?」众人都散了。夫妻依旧回家来。正是夫唱妇随,朝欢暮乐。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四月初八日释迦佛生辰。只见街市上人抬着柏亭浴佛, 家家布施。许宣对王老板说:“这里和杭州的风俗一样。”邻舍一个小的,叫做 铁头,说:“小乙官人,今天承天寺里做佛会,你不去看一看?”许宣转身到里 面,对白娘子说了。白娘子说:“有什么好看,别去!”许宣说:“去走一遭儿, 散散闷嘛。”白娘子说:“你要去,身上的衣服旧了,不好看,我给你打扮打扮 再去。”叫青青取新鲜时样的衣服来。许宣穿上,不长不短,就像量体裁的。戴 一顶黑漆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穿一领青罗道袍,脚穿一双皂靴,手中拿一把 细巧百折描金美人珊瑚坠的春罗扇,打扮得上下齐整。白娘子吩咐一声,有如莺 声巧啭:“丈夫早早回来,切莫叫奴记挂!” 许宣叫了铁头相伴,到承天寺看佛会。人人见了都喝彩,好一个官人。只听 得有人说:“昨夜周将仕的典当库内,不见了四五千贯金珠细软物件。如今开单 告官,挨户搜查,没捉人处。”许宣听了,不解其意,仍同铁头在寺里转。那天 烧香的官人子弟男女人等来来往往,十分热闹。许宣说:“娘子叫我早些回去, 回去吧。”转身一看,人丛中不见了铁头,只好独自个走出寺门来。只见五六个 人像公人打扮,腰里挂着牌儿。数中一个人看了看许宣,对众人说:“这人身上 穿的,手中拿的,好像那话儿。”数中一个认得许宣的说:“小乙官,把扇子借 我一看。”许宣不知是计,把扇递与公人。那公人说:“你们看,这扇子坠,和 单上开的一般!”众人喝声:“拿了!”就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 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饿虎咬羊羔。 许宣说:“诸位,别抓错了,我是无罪的人。”众公人说:“是不是抓错, 到府前周将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绦环、细巧百折扇、珊 瑚坠子,真赃正贼,有何分说?你还说无罪!真是大胆的汉子,把我们公人作等 闲看待。如今你头上、身上、脚上,都是他家的东西,还公然穿戴出来,胆子也 太大了吧!”许宣方才呆了,半晌才说:“原来是这样。不妨,不妨,自然有人 偷的。”众人说:“你自己到苏州府厅上分辩。” 第二天大尹升厅,押上许宣来,大尹审问:“你盗了周将仕库内金珠宝物, 如今放在何处?从实供来,免受刑法拷打。”许宣说:“禀相公,小人穿戴的衣 服物件,都是妻子白娘子给的,不知从何而来,望相公明镜详辨!”大尹喝问: “你妻子如今在何处?”许宣说:“现在吉利桥下王老板楼上。” 大尹即差缉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许宣火速捉来。 差人袁子明来到王老板店中,王老板吃了一惊,忙问:“做什么?”许宣问: “白娘子在楼上么?”主人说:“你同铁头一早去承天寺,去不多久,白娘子对 我说:' 我丈夫去寺中闲耍,叫我同青青照管楼上,到这时候还不见回来。我和 青青到寺前找他去,请老板替我照管照管。' 就出门去了,到晚不见回来。我只 说是和你去看望亲戚了,到今天还不见回来。”众公人要王老板去找白娘子,前 前后后遍寻不见。袁子明就把王老板捉了,见大尹回话。大尹问:“白娘子在何 处?”王老板细细禀复了,说:“白娘子是妖怪。”大尹说:“且把许宣监了!” 王老板用了些钱,保出在外,等候归结。 周将仕正在对门茶坊内闲坐,见家人报说:“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库阁头空 箱子内。”周将仕听了,慌忙回家看,果然有了,只不见了头巾、绦环、扇子和 扇坠。周将仕说:“明明是屈了许宣,平白地害了一个人,不好。”暗地里到该 房说了,把许宣只问个小小的罪名。 正好邵太尉派李募事到苏州办事,到王老板家歇。王老板把许宣近来又吃官 司的事一一从头说了一遍。李募事寻思:“看在自家亲眷面上,只得替他求人情, 上下使钱。” 一天,大尹把许宣的供招,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只定做“不合不出首妖怪” 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送镇江府牢城营做工。李募事说:“到镇江去 就不妨事了,我有一个结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针子桥下开生药店。我写一 封书信,你可去投托他。” 许宣只得问姐夫借了些盘缠,拜谢了王老板和姐夫,就买酒饭给两个公人吃, 收拾行李起程。王老板和姐夫送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许宣在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止一日,来到镇江。先到针子桥生药铺 内找李克用。见主管正在门前卖生药,老将仕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公人同许宣慌 忙唱个喏,说:“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书信在此。”主管接了,递给老 将仕。老将仕拆开看了,说:“你就是许宣?”许宣说:“正是小人。”李克用 叫三人吃了饭,吩咐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用了钱,准予保领回家。防送 人讨了回文,回苏州去了。 许宣和当直的一同到家中,拜谢了李克用,参见了老安人。李克用看了李募 事的书信,知道许宣原是生药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买卖,夜里叫他到五 条巷卖豆腐的王公楼上去歇。李克用见许宣在药店中十分精细,心中欢喜。原来 药铺中有两个主管,一个张主管,一个赵主管。赵主管一生老实本份;张主管一 生刻薄奸诈,倚着自己老了,欺侮后辈。见又添了个许宣,心中不高兴,恐怕退 了他,就生奸计,要陷害许宣。 一日,李克用来店中闲看,问:“新来的做买卖怎么样?”张主管听了,心 中说:“这回要中我计谋了!”答应说:“好倒是好,只有一件……”克用问: “有一件什么?”老张说:“他大注的买卖肯做,小注儿的就打发去了,因此人 说他不好。我几次劝他,不肯依我。”老员外说:“这个容易,我自己吩咐他就 是了,不怕他不依。”赵主管在旁边听见,私下对张主管说:“咱们都要和气。 许宣新来,我和你要多关照他才是。有不是宁可当面讲,怎么背后去说他?他得 知了,只说咱们嫉妒。”老张说:“你们后生家,晓得什么!”天已晚了,各回 下处。赵主管来许宣下处,说:“张主管嫉妒你,在员外面前说了话了。你今后 要愈加用心,大注儿小注儿买卖一般样做。”许宣说:“多承指数。我和你去闲 酌一杯。” 两人同到店中,分左右坐定。酒保摆下菜肴果碟,二人吃了几杯。赵主管说: “老员外最性直,受不得顶撞。你就依随他的生性,耐心做买卖。”许宣说: “多谢老兄厚爱,谢之不尽。”又饮了两杯,天色晚了。赵主管说:“晚了路黑 难行,改日再会。”许宣还了酒钱,各自散了。 许宣觉得有些醉了,恐怕冲撞了人,就从屋檐下走回去。正走着,见一家楼 上推开窗子,把熨斗里的灰播下来,都撒在许宣头上。许宣站住脚骂:“谁家泼 男女,不生眼睛,好没道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说:“官人别骂,是 奴家不是,一时失误了,莫怪!”许宣半醉中抬头一看,两眼都直了,正是白娘 子。许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无明火焰腾腾高起三千丈,按捺不住,就骂 她:“你这个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你如今又到这里,却不 是妖怪?”赶上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说:“你要官休还是私休!”白娘子陪 着笑脸说:“丈夫,' 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事儿说来话长。你听我说:当初那 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和你恩爱深重,就叫你穿在身上,怎么恩将仇报? 许宣问:“那天我回去找你,你怎么不见了?王老板说你同青青到寺前去找我, 怎么又在这里?”白娘子说:“我到寺前,听说你被捉了去,叫青青打听不着, 只说道你脱身走了。怕来捉我,叫青青连忙讨了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 天才到的这里。我也知道连累你两场官事,还有什么面目见你!你怪我也无用。 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的难道走开了?我和你情似泰山,恩同东海, 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处,和你百年偕老,却不是好!”许宣 被白娘子一骗,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胆,留连之意,不回下处, 就在白娘子楼上歇了。 第二天,来到上河五条巷王公家,对王公说:“我的妻子同丫环从苏州来到 这里。如今搬回来一处过活。”王公说:“这是好事,何必说呢。” 当天把白娘子同青青搬来王公楼上。第二天,点茶请邻舍。第三天,邻舍给 许宣接风。第四天,许宣早起梳洗罢,对白娘子说:“我去拜谢东西邻舍,然后 就去做买卖;你同青青只在楼上照管,切莫出门!”吩咐过了,到店中做买卖, 早去晚回。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过了一月。 一天,许宣和白娘子商量,要去见主人李员外家眷。白娘子说:“你在他家 做主管,应该去参见她,也好时常走动。”到了第二天,雇了轿子,请白娘子上 了轿,叫王公挑了盒儿,丫环青青跟随,一齐来到李员外家。下了轿子,进入里 面,请员外出来。李克用连忙来见,白娘子深深道个万福,拜了两拜,也拜了妈 妈两拜,内眷都参见了。原来李克用年纪虽然大,却很好色,见了白娘子有倾国 之姿,目不转睛地看白娘子。当时安排酒饭管待。妈妈对员外说:“好一个伶俐 的娘子!十分容貌,温柔和气,本分老成。”员外说:“到底是杭州娘子生得俊 俏。”饮酒罢了,白娘子谢了自回。 李克用心中想:“怎么能得这妇人共宿一宵?”眉头一簇,计上心来:“六 月十三是我的寿诞,不要慌,一定叫这妇人着我一个道儿。” 才过端午,又是六月初。李员外说:“妈妈,十三日是我的寿诞,可做一个 筵席,请亲眷朋友们闲耍一天,也是一生的快乐。”当日亲眷邻友主管人等,都 下了请帖。第二天,家家户户都送烛面手帕物件来。十三日那天,都来赴筵,吃 了一日酒。次日是女眷们来贺寿,也有二十来个人。白娘子也来,十分的打扮, 上着青织金衫儿,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带了青青,都到里 面拜了寿,参见了老安人。东阁下排着筵席。 原来李克用是个吃虱子留后腿的人,因见白娘于容貌,设此一计,大排筵席。 各各传杯弄盏。酒至半酣,白娘子起身脱衣净手。李员外预先吩咐腹心养娘: “要是白娘子登厕,你可另引她到后面僻净房内去。”李员外设计已定,先躲在 后面。养娘见白娘子要去净手,就引她到后面一间僻净房内去,养娘自回。李员 外心中淫乱,却不敢就走进去,先在门缝里张。不张万事皆休,刚一张,那员外 大吃一惊:原来员外眼中不见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房中盘着一条吊桶来粗的大白 蛇,两眼像灯盏,放出金光来。员外吓得半死,回身就走,一绊一交。众养娘扶 起来一看,面青口白。主管慌忙拿安魂定魄丹来服了,方才醒转。老安人和众人 都来看了,问:“你大惊小怪的做什么?”李员外不敢说破,只说:“我今天起 得早了,连日辛苦,头风病发,晕倒了。”扶去房里睡了。众亲眷再入席饮了几 杯,酒筵散后,众人作谢回家。 白娘子回到家中,恐怕明天李员外在铺中对许宣说出自己本相来,心生一计, 一头脱衣服,一头叹气。许宣问:“今天出去吃酒回来,为什么叹气?”白娘子 说:“丈夫,说不得!李员外原来是假做生日,居心不良。见我起身登厕,他就 躲在里面,扯裙扯裤地调戏,想要奸我。我本想叫喊起来,可是众人都在那里, 不好意思。他被我一推倒地,自己害羞,假说晕倒了。这惶恐那里出气!”许宣 说:“既然不曾奸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下次不去他家,也 就是了。”白娘子说:“你不给我作主,还要做人?”许宣说:“先前多承姐夫 写信,叫我投奔他。亏他收留做主管,如今叫我怎么好?”白娘子说:“男子汉! 我被他这般欺负,你还要去他家做主管?”许宣说:“不去他家,你教我到哪里 去安身?做什么生意?”白娘子说:“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贱事,不如自己开一 个生药铺。”许宣说:“你说得容易,只是哪里去讨本钱?”白娘子说:“你放 心,这个容易。我明天拿些银子,你先去赁了房子来再说话。” 隔壁有个人,姓蒋名和,一生喜欢帮忙办事。第二天,许宣问白娘子讨了些 银子,叫蒋和去镇江渡口码头上,赁了一间房子,买下一副生药厨柜,陆续收买 生药。十月前后,都已完备,选日药店开张,不去做主管了。那李员外自知惶恐, 也不来叫他。 许宣自开店以来,买卖一日兴旺一日,颇得厚利。 一天,许宣正在门前卖生药,见一个和尚,拿着一本募缘簿子,说:“小僧 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龙王生日,望官人到寺烧香,布施些香钱。” 许宣说:“不必写名字。我有一块好降香,舍给你拿去烧吧。当即开柜子取出来 递给和尚。和尚接了说:”到日子望官人来烧香!“打个问讯去了。白娘子看见, 说:”你这杀才,把这一块好香给那贼秃去换酒肉吃!“许宣说:”我一片诚心 舍给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 不觉到了七月初七日,许宣开了店门,见街上闹热,人来人往。帮闲的蒋和 说:“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到寺内去闲走一遭儿?”许宣说:“略待 略待。等我收拾了,和你一同去。”蒋和说:“小人理当相伴。”许宣连忙收拾 了,进去对白娘子说:“我去金山寺烧香,你照管家里。”白娘子说:“' 无事 不登三宝殿' ,去做什么?”许宣说:“一者不曾认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 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烧香。”白娘子说:“你既然要去,我也挡你不得,不过你 要依我三件事。”许宣问:“哪三件?”白娘子说:“第一件,不要到方丈内去; 第二件,不要跟和尚说话;第三件,去看看就回来,回来得迟了,我就去找你。” 许宣说:“这个何妨,都依得。”当即换了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同蒋和到 江边,搭了船,投金山寺来。 二人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绕寺闲走了一遍,同众人信步来到方丈门前。许宣 猛省:“妻子吩咐我休要进方丈内去。”站住了脚,不进去。蒋和说:“不妨事, 她在家中,回去只说不曾进去不就是了。”说罢,走进去,看了一会儿,就出来。 方丈当中座上,坐着一个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圆顶方脸,看模样确是 真僧。一见许宣走过,就叫侍者:“快叫那后生进来。”侍者看了一看,人千人 万,乱滚滚的,又不认得他,回说:“不知他走到哪边去了。”和尚见说,持了 禅杖,亲自出方丈来,前后都找不见,只好出寺来看,见众人都在那里等风浪静 了上船。可那风浪越来越大了,大家都说:“去不得了。”正说话间,只见江心 里一只船飞也似来得快。 许宣对蒋和说:“这只船大风浪过不得渡,那只船怎么来得这样快!”话刚 说完,船已经靠近。一看,一个穿白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子来到岸边,正是白 娘子和青青两个。许宣这一惊非小,白娘子来到岸边,叫着说:“你怎么还不回 家?快上船!”许宣正要上船,听见有人在背后喝斥:“孽畜,在这里做什么?” 许宣回头一看,人说:“法海禅师来了!”禅师说:“孽畜,敢再来无礼,残害 生灵!老僧为你特来。”白娘子看见和尚,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人都翻 下水底去了。许宣回身看着和尚下拜:“告尊师,救弟子一条草命!”禅师说: “你怎么遇着这个妇人?”许宣把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听了,说:“这 个妇人正是妖怪,你作速回杭州去,如果她再来缠你,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 有诗四句: 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汝因不识遭她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宣拜谢了法海禅师,同蒋和下了渡船,过了江,上岸归家。白娘子和青青 都不见了,方才相信真是妖精。到晚上,叫蒋和相伴过夜,心中昏闷,一夜不睡。 第二天早起,叫蒋和看着家里,却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 李克用说:“我生日那天,她登厕,我撞了进去,不期见了这妖怪,吓得我死过 去;我又不敢和你说这话。既然如此,你且搬来我这里住着,另作道理。”许宣 谢了李员外,依旧搬到他家。不觉住了两月有余。 一天,地方总甲排门吩咐各家人等,都要香花灯烛迎接朝廷恩赦。原来是宋 高宗①策立孝宗②,大赦天下,只除人命大案,其余小事,尽行赦放回家。许宣 遇赦,欢喜不胜,吟诗一首,诗云: 感谢吾皇降赦文,网开三面许更新。 死时不作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宵罪除根。 归家满把香焚起,拜谢乾坤再造恩。 许宣吟了诗,央李员外衙门上下打点使用了钱,见了大尹,给引还乡。拜谢 东邻西舍,李员外妈妈合家大小和二位主管,都拜别了。央帮闲的蒋和买了些土 物带回杭州。 来到家中,见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见了许宣,焦躁地说:“你好 会欺负人!我两次写书信叫你投托人,你在李员外家娶了老小,也不寄封书信来 叫我知道,这样的无仁无义!”许宣说:“我不曾娶妻小。”姐夫说:“两天前, 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丫环,说是你的妻子。说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烧香,不见 回来。哪里不寻到?直到如今,打听得你要回杭州了,带着丫环先到这里等你两 天了。”叫出那妇人和丫环来见许宣。许宣一看,果然是白娘子、青青。许宣目 睁口呆,吃了一惊,不便在姐夫姐姐面前说这话本,只得任她埋怨了一通。李募 事叫许宣和白娘子到一间房内去安身。许宣见天色晚了,怕这白娘子,心中慌了, 不敢向前,朝着白娘子跪在地下说:“不知你是什么鬼神,只求你饶我的性命!” 白娘子说:“小乙哥,你这是什么道理?我和你许多日的夫妻,又不曾亏负了你, 怎么说这种没力气的话?”许宣说:“自从和你相识之后,带累我吃了两场官司。 我到镇江府,你又来找我。那次到金山寺去烧香,回家得迟了些,你和青青又赶 来。见了禅师,就跳下江里去了。我只说你死了呢,不想你又先到这里。望你可 怜可怜,饶了我吧!”白娘子圆睁怪眼,说:“小乙官,我也只是为你好,谁想 到反而落埋怨!我和你同衾共枕,夫妇恩爱,如今却听信别人的闲言碎语,叫咱 们夫妻不睦。我如今实对你说,要是听我言语,欢欢喜喜,万事全休;要生外心, 叫你满城都变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全都死于非命。”「批:这样说 话,不等于告诉许宣自己果然是能够兴风作浪的妖精么?」惊得许宣战战兢兢, 半晌无言可答,又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劝说:“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 又喜你恩情深重。听我说,跟娘子和睦了,不要疑虑。”许宣被她们两个缠不过, 叫一声:“却是苦耶!” 姐姐正在天井里乘凉,听得弟弟叫苦,连忙来到房前,以为他们两口儿厮闹, 就拖了许宣出来。白娘子关上房门睡了。 许宣把前因后事,一一对姐姐说了一遍。正好姐夫乘凉回房,姐姐说:“他 两口儿厮闹了,如今不知睡了没有,你去张一张了来。”李募事走到房前一看, 房里头半亮不亮,将舌头舔破纸窗,往里一张,见一条吊桶来粗的蟒蛇,盘在床 上,伸出头来,在天窗内乘凉,鳞甲内放出白光,照得房内如同白日。吃了一惊, 回身就走。来到房中,不说其事,只说:“睡了,听不见声音。”许宣躲在姐姐 房中,不敢出头,姐夫也不问他。过了一夜。「批:情节有些反常。看见这样奇 事,居然不声张,能睡踏实了?」 第二天,李募事叫许宣出去,到僻静处问:“你妻子从哪里娶来?老实地对 我说,不要瞒我。我昨夜亲眼看见她是一条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敢说出 来。” 许宣把事从头一一对姐夫说了。李募事说:“既然是这样,白马庙前有一个 专门捉蛇的戴先生,有办法捉蛇,我和你去接他。”二人来到白马庙前,见戴先 生正站在门口。二人说:“先生拜揖。”先生问:“有何见教?”许宣说:“家 中有一条大蟒蛇,想烦先生一捉!”先生问:“宅上在何处?”许宣说:“过军 将桥黑珠儿巷内李募事家就是。”取出一两银子,说:“先生收了银子,等捉了 蛇,另有相谢。”先生收了,说:“二位先回,小子就去。”李募事和许宣先回 来了。 那先生装了一瓶雄黄药水,一直来到黑珠儿巷内,问李募事家。人指说: “前面那楼子内就是。”先生来到门前,揭起帘子,咳嗽一声,并没一个人出来。 「批:两个男子汉难道躲起来了?」 敲了半晌门,一个小娘子出来,问:“找谁家?”先生问:“这里是李募事 家么?”小娘子说:“正是。”先生说:“说是宅上有一条大蛇,刚才有两位官 人来请小子捉蛇。”小娘子说:“我家哪有大蛇?你弄错了。”先生说:“官人 先给我一两银子,说等捉了蛇以后,还有重谢。”白娘子说:“没有,别信他们 哄你。”先生说:“怎么会是作耍?” 白娘子三回五次发落不去,焦躁起来,说:“你真个会捉蛇?只怕你捉它不 得!”戴先生说:“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是一条蛇,有什么难捉!”娘子 说:“你说捉得,只怕你见了要走!”先生说:“不走,不走!如果我走了,罚 一锭白银。”娘子说:“随我来。”走到天井内,那娘子转了个弯,走进去了。 那先生手中提着瓶儿,站在空地上。不多久,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只见一条 吊桶来粗的蟒蛇,窜了过来,戴先生吃了一惊,往后就倒,雄黄罐儿也打破了。 那条大蛇张开血红大口,露出雪白尖齿,要来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来,只恨爹 娘少生两只脚,一口气跑过桥来,正撞着李募事和许宣。「批:两人先走,戴先 生后走,怎么会在这里碰见?可见两人分明是躲了。」许宣问:“怎么样了?” 戴先生把前项事从头说了一遍,取出那一两银子还给李募事,说:“要不是生了 这双脚,连性命都没了。二位自去照顾别人吧。”急急忙忙地去了。 许宣说:“姐夫,如今怎么办?”李募事说:“眼见实在是妖怪了。赤山埠 前张成家欠我一千贯钱,那里安静,你去讨一间房儿住下。那怪物不见了你,自 然去了。”许宣无可可奈,只得应承。同姐夫到家,静悄悄地没一些动静。李募 事写了书贴,和票子做一封,叫许宣往赤山埠去。只见白娘子叫许宣到房中,说: “你好大胆,又叫什么捉蛇的来!你要是和我好,佛眼相看;要是不好,带累一 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许宣听得,心寒胆战,不敢做声。拿了票子,闷闷 不已。来到赤山埠前,找到了张成。到袖中取票,却不见了,只叫得苦。慌忙转 步,一路找回来,哪里还有! 正在烦闷,走到净慈寺前,忽然想起金山寺长老法海禅师曾经吩咐:“倘若 那妖怪再到杭州缠你,可到净慈寺内来找我。”如今不找,更待何时?忙到寺中, 问监寺:“动问和尚,法海禅师曾来上刹也未?”那和尚说:“不曾到来。” 许宣听说法海不在,越发烦闷,折身来到长桥堍下,自言自语:“' 时衰鬼 弄人' ,我要性命何用?看着一湖清水,正要跳,听见背后有人叫:”男子汉为 什么要轻生?死了一万口,只当五千双,有事何不问我!“许宣回头一看,正是 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杖,原来他也是刚到。真是命不该尽,再迟一碗饭 时间,性命就完了。许宣见了禅师,纳头下拜,说:”救弟子一命吧!“禅师问:” 这孽畜现在何处?“许宣把上项事一一说了,禅师从袖中取出一个钵孟,递给许 宣,说:”你到家后,不可让妇人得知,悄悄地把钵盂劈头一罩,切莫手轻,要 紧紧地按住,不可心慌。“ 许宣拜谢了禅师回家,见白娘子正坐在房里,口内喃喃地骂:“不知什么人 挑拨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听出来,和他理会!”正是有心等了没心的,许宣张 准她眼慢,手拿钵盂,从背后悄悄地往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捺住,不 见了女子,随着钵盂慢慢地按下,不敢手松。只听得钵盂内说:“和你几年夫妻, 难道没一些儿人情?略放一放!” 许宣正没办法,李募事来报:“有一个和尚,说是要收妖怪。”许宣听见, 忙叫李募事请禅师进来。禅师来到里面,许宣说:“救救弟子吧!”不知禅师口 里念的什么。念毕,轻轻地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像一个傀儡人, 双眼紧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下。禅师喝问:“是什么孽畜妖怪,怎敢缠人?可详 细说来!”白娘子回答:“禅师,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 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捺不住,一时冒犯天条,却不 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禅师又问:“青青是什么妖怪?”白娘子说:“青 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精的青鱼。一时遇着,拖她为伴。她不曾得一天 欢娱,并望禅师怜悯!”禅师说:“念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可现本相!”白 娘子不肯。禅师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揭谛何在?快与我擒青 鱼怪来,和白蛇现形,听我发落!”庭前立刻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只闻得哗啦 啦一声响,半空中坠下一条青鱼,有一丈多长,在地上啪啦啦地连跳几跳,缩做 尺余长一条小青鱼。看那白娘子,也显了原形,变成三尺长一条白蛇,还昂头看 着许宣。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内,扯下褊衫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峰寺前, 把钵盂放在地下,叫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塔。后来许宣化缘,砌成了七层宝塔, 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不能出世。 禅师押镇了二妖,留偈(j ì记)四句: 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禅师说了偈,又题诗八句以劝后人: 奉功世人莫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 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 法海禅师吟罢,各人散去。只有许宣情愿出家,礼拜禅师为师,就雷峰塔披 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许 宣临去世时,也有诗八句,留以警世,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 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简评」“白娘娘”的传说,是一个先流传在江南、最后走向全国的优美的 民间故事。这一篇,可以说是这个故事的最早记录。 凡是民间故事,都是经过众人千口百舌的集体创作,逐渐完善的。因此民间 故事无所谓“定本”,只有早期版本和后期版本的区别。这一篇,当然是早期版 本之一。因为明人陈六龙就写有《雷锋记》传奇,但是没有流传下来,无法知道 谁早谁晚。冯梦龙是明末清初人,生于明万历二年(1574),死于清顺治三年 (1646)。因此可以判断:陈六龙不是早于冯梦龙,就是和冯梦龙同时代。 白娘娘故事逐渐完善于清代。清代黄图珌(b ì必)、方成培都写有《雷峰 塔》传奇,后来又发展成苏州评弹《义妖传》、《白蛇传》。最完善的一部,叫 做《雷峰塔奇传》(又名《白蛇精记雷峰塔》、《雷锋梦史》、《雷峰塔全传》、 《义妖全传》、《白娘子》出世等)。此书五卷十三回四册,清嘉庆十一年(1806) 刊刻,题“玉花堂主人校订”,“依姑苏原本写刻”,可见是根据别人的版本翻 印,不是自己的创作或改编。 拿《雷峰塔奇传》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对比,后者的故事就完善多了。 举例来说: 《白》文白娘子没有名字,《雷》文有了名字,叫“珍娘”。大概就是现代 戏曲中的“白素贞”的来源。 《白》文的男主角叫许宣,《雷》文叫许仙,和今天流行的故事相同。 《白》文中小青是是青鱼成精,个无关紧要的配角,在《雷》文中,已经是 蛇精,而且有了情节(到了现代戏曲中,小青的戏份很重,已经上升为第二主角)。 《白》文中没有端午节吃雄黄酒现原形吓死丈夫白娘子盗仙草救夫一节, 《雷》文中有。 《白》文中没有白娘子和法海斗法,水漫金山的情节,《雷》文中有。 《白》文中白娘娘没有生孩子,《雷》文中白娘子生一儿子梦蛟,后来中状 元。 《白》文中白娘娘永镇雷峰塔,《雷》文中许梦蛟中状元后奉旨祭塔,法海 也奉旨放出白娘娘,升空而去。 此外,《白》文中的白娘娘不脱“妖精”形象,《雷》文中的白娘娘更加接 近人性,有了“为爱情可以牺牲自己一切”的境界;而许仙懦弱无主见的性格, 也更加完善并发挥得淋漓尽致。 总之,有关鬼神的故事是最好编的,因为它不受任何客观条件限制,更无法 验证,想怎么编就怎么编,最自由不过的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