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二十九卷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闲向书斋阐古今,生非草木岂无情。 佳人才子多奇遇,难比张生遇李莺。 话说西洛有一才子,姓张名浩,字巨源,自幼儿长得清秀异众。长大以后, 才思相貌,都很可观。继承祖父遗业,有几万两银子的家产,在乡里中称为豪富。 贵族中有羡慕他门第的,都想和他缔结婚姻,虽然媒人天天登门,张浩总是正色 拒绝。有人问张浩:“男子二十而冠,你如今已经二十岁了,为什么还不求名家 有德的女子相配?”张浩说:“姻缘大事,必定要十分美满。某虽然不是什么才 子,其实也羡慕佳人。不遇到出色的美女,宁可终身独处。等我功名到手,这个 心愿或许就可以满足了。”因此过了弱冠,还没有娶妻。 张浩的性格,喜欢厚养自己,所住的房屋,连檐重阁,洞户相通,华丽雄壮, 和王侯家相等。张浩还说狭窄,又在居所北面,创置一园。园中有: 风亭月榭,杏坞桃溪,云搂上倚晴空,水阁下临清泚。横塘曲岸,露偃月虹 桥;朱槛雕栏,叠生云怪石。烂漫奇花艳蕊,深沉竹洞花房。飞异域佳禽,植上 林珍果。绿荷密锁寻芳路,翠柳低笼斗草场。 张浩闲暇的日子,大都和亲朋在这里宴息。西都风俗,每到开春之后,园圃 不分大小,都要修剪花木,洒扫亭轩,供游人玩赏,并以此争胜逞强。 和张浩同巷居住的,有一个名儒叫廖山甫,学问品行都高,可以为人师表, 和张浩情爱极为亲密。张浩有一座园馆新近落成,花木茂盛。一天,邀请山甫在 园中闲步,走到宿香亭共坐。当时正值仲春,桃李芬芳,牡丹开放,嫩白艳红, 环湖绕亭。张浩对山甫说:“园景明媚,没有诗酒怎么对得起大好时光。幸亏今 天没有俗事,咱们先饮几杯,然后各赋一诗,咏目前景物。虽然园圃消疏,不足 以和先生的盛作相称,如果能够得到先生一诗,也可以为小园壮观。”山甫说: “愿听指挥。”张浩大喜,当即呼小童把酒壶、酒杯和笔砚拿来。酒过三巡,正 要出题,忽然遥见亭下花间,有流莺飞起。山甫说:“莺语婉转好听,为什么惊 飞?”张浩说:“一定是有游人偷折花木。咱们过去看看。”就走出宿香亭,进 入花阴,蹑足潜身,寻踪而去。见太湖石畔,芍药栏边,一个垂髫女子,年纪只 有十四五岁,带一个青衣小丫环,倚栏而立。但见: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光。莲步一折,着弓弓扣 绣鞋儿;螺髻吉双垂,插短短紫金钗子。似向东君夸艳态,倚栏笑对牡丹丛。 张浩一见,神魂飘荡,不能自持,又怕那女子受惊躲避,引山甫退到花阴下 站着,端详许久,觉得真是出世绝色。对山甫说:“尘世没有这样的佳人,想必 是花妖!”山甫说:“如果是花妖,怎敢大白天的出来?天下不乏美女,只是没 有缘份不能相遇而已。”张浩说:“兄弟见过的美女也不少了,还没见过这样标 致的。如果张浩能和她相配,就满足了。兄有什么妙计,能让我早日称心如意, 这个恩情,就和生我一样了!”山甫说:“按照你的门第才学,要结这门婚姻, 还不是易如反掌,何比如此劳神?”张浩说:“先生的话,未必恰当。要是不遇 见恰当的人,宁可终身不娶;如今既然遇见了,就是一时一刻页难捱。「批:不 至于这样色情狂吧?你喜欢人家,也要问问人家是不是喜欢你呀?何况人家还是 个小姑娘!」如果请媒妁去问,必定耽搁许多时间,等到媒人回来,我还不变成 鱼干送进鱼店里去了呀!”山甫说:“只怕双方不和谐,只要彼此有意,怕什么 早晚?先去问问她家世,然后再说下一步。” 这时候张浩已经情不自禁,就整巾正衣,向前作揖。女子敛袂答礼。张浩问 那女子:“贵族哪一家?为什么来这里?”那女子笑着说:“妾是你家的东邻。 今天全家赴亲族宴会,只有妾不去,听说你家牡丹盛开,就和丫环开小门悄悄儿 进园来看看。” 张浩听她这样说,才知道她是隔壁李家的女儿莺莺,小时候曾经和张浩一起 嬉戏的,就说:“敝园荒芜,没什么好鉴赏的,不过有个小馆,可以备些酒菜, 算我主人迎接芳邻,怎么样?”那女子说:“妾这次来,本想和郎君一见。如果 赐酒,决不敢领。只想把心里话跟你说说。”张浩拱手鞠躬,诚恳地说:“有什 么话,请讲!”女子说:“妾自从幼年相聚,就羡慕郎君清德,只因家有严亲, 长大以后,被礼法所拘,无法和郎君再聚会。如今郎君未娶,妾还垂髫,如果不 嫌丑陋,请通媒妁,让妾早日为郎君奉箕帚,立祭祀之列,奉侍翁姑,和睦亲族, 这就是妾的素心。不知郎君心中是否愿意?”「批:在那个年代,一个十四五岁 的小姑娘,有如此大胆,实在少见。」 张浩听了,喜出望外,对女子说:“如果能和你这样的丽人白头偕老,我平 生之愿就满足了!但不知咱们的缘份怎么样。”女子说:“只要咱们两心坚定, 自然会有缘份。郎君如果见许,请给我一样东西为定,妾当珍藏,纪念今天的情 意。” 张浩在仓猝中没有东西可以表意,就解我系腰的紫罗绣带,交给女子。女子 取出一方香罗帕,对张浩说:“请郎君作诗一篇,亲笔题在罗帕上,作为信物。” 张浩更加高兴,叫童子取笔砚来,指栏中未开的牡丹为题,赋诗一绝,写在香罗 帕上。诗曰: 沉香亭畔露凝枝,敛艳含娇未放时。 自是名花待名手,风流学士独题诗。 女子读了诗文,大喜,取香罗帕在手,对张浩说:“郎君诗句清妙二有深意, 真不愧是才子。这事儿一定要保密,别让外人知道。不忘记今天的话,才能有他 日的快乐。恐怕父母回来,妾要回去了。”说罢,轻移莲步,和丫环缓缓而去。 张浩趁着酒兴,春心荡漾,不能自制,自言自语说:“下坡不赶,以后难逢, 怎么忍心弃我归去?杂花影下,细草如茵,能在这里成鸳鸯,死也无恨!”就跑 步赶上,双手抱住。「批:古人笔下的才子佳人,大都只知道发泄,不善于谈情 说爱,《西厢记》的张生是色情狂,本篇的张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张君瑞身 边只有红娘一人,而且是黑夜,又在房中;而张浩身边有那么多男人,而且是白 天,又在花园里!这样的色情狂,也配叫才子?」那女子顾恋恩情,不忍绝裾而 去。正要含羞告免,忽然身后有人说:“男女私下相见,已经不是正礼,此事决 然不可!请听我一言,可以百年好合。”张浩放开女子,回头一看,原来是山甫。 女子已经走了。山甫说:“但凡读书,吾非为了知礼。君读孔圣之书,怎么却学 小人之态?「批:批得好!是在是太过份了。」如果女子回去得迟了,父母先回, 必定要问她到哪里去过,弄得不好,这祸就会迁延到你头上。怎可恋一时的欢乐, 抱终身的遗憾?请君三思!”张浩不得已,怏怏地回到宿香亭上,和山甫尽醉散 去。 从此之后,张浩当歌不语,对酒无欢,月下长吁,花前偷泪。「批:怪了, 为什么不请媒人去做媒?尽管女方年龄还小,当时流行定亲,可以先定下嘛。」 俄而绿暗红稀,春光将暮。一天,张浩独步闲斋,反复思念,一段离愁,恨无人 可诉,忽然有个老尼叫惠寂的从外面来,是张浩家香火院的尼姑。和张浩见礼毕, 张礼问:“师父从哪里来?”惠寂说:“专门来送信。”张浩问:“是谁致意于 我?”惠寂移座到跟前,轻声对张浩说:“君东邻李家女子莺鸳,再三致意。” 张浩大惊,对惠寂说:“哪有这事儿?师父别开玩笑!”「批:色大胆小,一副 假道学的样子,可厌!」惠寂说:“这事儿我都治倒了,何必再隐瞒?听惠寂跟 你说:李氏是惠寂二十多年的门徒,一家长幼,都很相信我。「批:白白信任了!」 今天到李家诵经,得知他女儿莺莺染病,惠寂劝她勤服汤药。莺莺摒去丫环,私 下对惠寂说:' 这病哪里是吃药所能痊愈的?' 惠寂再三问她,莺莺这才说起在 园中和你相见的事。又拿出罗帕上的诗,对惠寂说,这就是你所作。她叫我向你 致意,叫你不要忘记她,再图后会。这些都是莺莺对惠寂说的,你何必隐讳呢?” 张浩说:“事情其实真有,不敢隐瞒,但也怕传扬开去,被邻里取笑。如今师父 既然知道了,要张浩怎么办才是?”惠寂说:“惠寂既然知道了这事儿,今天早 上也曾对莺莺父母说起她的亲事。回答说:' 女儿还小。' 听他的口气,大概还 要等两三年以后,才可以议亲,这就要看你的缘份怎么样了。”说罢,起身说: “小庵事儿多,不能久坐,如果日后要寄音信,请随时传谕。”就告别去了。自 此香闺密意,书扎往还,都托惠寂私传。 光阴迅速,倏忽之间,已经一载。过了清明节,桃李飘零,牡丹半折。张浩 倚栏凝视,睹物思人,情绪烦乱。想起去年清明,相逢花畔,今年花又重开,却 玉人难见。沉吟半晌,打算折几枝花儿,托惠寂寄给莺莺同赏。就把惠寂叫来, 对她说:“我折了几枝花儿,烦师父送到李家,就说是师父所献。如果见到莺莺, 就请转达张浩起居:去年花开时节,相见于芍药栏畔;今年花又重开,有情人还 是不能见面。一片相思的苦心,无法言传!但愿似叶如花,年年能够相见。”惠 寂说:“这事儿好办,请等我消息。”就拿着花儿去了。 不久惠寂回来,张浩迎上去问:“怎么样了?”惠寂从袖中取出一张彩笺, 对张浩说:“这是莺莺寄给你的,千万别让外人看见!” 惠寂告辞去了。张浩拆开信封,写的是: 妾莺莺拜启:相别经年,无日不怀思忆。前令乳母以亲事白于父母,坚意不 可。事须后图,不可仓卒。愿君无忘妾,妾必不负君!姻若不成,誓不他适。其 他心事,询寂可知。昨夜宴花前,众皆欢笑,独妾悲伤。偶成小词,略诉心事, 君读之,可以见妾之意。读毕毁之,切勿外泄!词曰: 红疏绿密时暄,还是困人天。相思极处,凝情月下,洒泪花前。誓约己知俱 有愿,奈目前两处悬悬。鸾凰未偶,清宵最苦,月甚先圆? 张浩看了,敛眉长叹:“真是好事多磨!”把信笺放在案上,反复阅读,不 忍释手,感动寸心,泪下如雨。又怕家人看见疑心,就伏案掩面,偷声饮泣。 许久,抬起头来,见日影已经下窗,天色快要晚了。张浩想起书信中说的 “心事询寂可知”,如今抱愁独坐,不如去问问惠寂,听她仔细说说,也可以少 解相思情怀,就徐步出门。 路过李家门口,当时夜色已深,各家门户都关闭了。张浩走到这里,想起莺 莺,心中爱慕,不能移步,指着李家的门说:“除非插翅腾云,怎能进去?”正 徘徊间,忽然看见旁边有一扇小门半开着,左右没有一人。张浩大喜,说:“天 赐良机,成我佳期!远托惠寂,不如潜入其中,探问莺莺消息。” 张浩为情爱所使,不顾礼法,蹑足走了进去。走到中堂,躲在回廊下,左盼 右顾,只见: 闲庭悄悄,深院沉沉。静中闻风响丁当,暗里见流萤聚散。更筹渐急,窗中 风弄残灯;夜色已阑,阶下月移花影。香闺想在屏山后,远似巫阳千万重。 张浩走到这里,茫然不知到哪里去。独自站立许久,心中忽然省悟:心想事 情如果败露,那可怎么办?不但自身要受苦楚,而且玷辱祖宗。这事应当妥善办 理。转身出来,不料小门已经关闭,只得又回到回廊,方要寻路出去,忽然听见 室中有人低声而唱。张浩心想:深院静夜,谁在歌唱?就隐住身子静听,唱的是 《行香子》词: 雨后风微,绿暗红稀。燕巢成、蝶绕残枝。杨花点点,永日迟迟。动离怀, 牵别恨,鹧鸪啼。辜负佳期,虚度芳时,为甚褪尽罗衣?宿香亭下,红芍栏西。 当时情,今日恨,有谁知! 听上去有如雏莺啭于翠柳荫中,彩凤鸣于碧梧枝上。想来是清夜无人,调韵 更美。张浩审词察意,要不是莺莺,谁知道宿香亭的事儿?但愿立刻和她见面, 死也不悔。方想用手指弹窗,询问仔细,忽听有人叱责张浩:“良士非媒不聘, 女子无故不婚。如今你逾墙到厅堂,潜伏在窗下,玷辱人伦,绝非善行。只有抓 你去见官,以作穿逾者戒。”张浩大惊,返身狂奔,失脚在阶下跌倒。许久方才 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伏案于窗下睡着了。看看太阳,已经快要下山。「 批:我都以为是真事儿。」 张浩想:“这梦可真奇怪!莫非有相见的日子了,所以先给个吉兆告诉我?” 「批:痴心可叹!」心绪烦扰,还没安定下来,惠寂又来了,说:“刚才只把柬 帖给你,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了。莺莺传话,她家房后,就是你家东墙,高不过 几尺。她家初夏二十日,亲族中有人办婚事,当夜全家人都去,莺莺托病不去。 叫你到了那一天,在墙下等待,她要越墙过来和你相见,别忘记了。” 惠寂走了。张浩欣喜之极。过了几天,已经到约定的日期。张浩挂起帷幕, 准备酒菜,把器用玩物都陈列在宿香亭中。日色晚了,把僮仆都逐出园外,只留 一个小丫头伺候。然后反锁园门,把梯子移近东墙,站在墙脚等待。 不久,夕阳消柳外,瞑色暗花间,斗柄指南,夜传初鼓。张浩等得心烦,暗 想:“惠寂的话,是不是骗我呀?”忽然墙上有声,粉面新妆,露出在短墙上。 张浩抬头一看,正是莺莺。「批:比跳墙的张君瑞胆子还大!」急忙登上梯子扶 她下来,携手同行,来到宿香亭上,在明烛下并坐。细看莺莺,越看越高兴,说: “想不到丽人果然肯来!”莺莺说:“妾怎会骗你?”张浩问:“你能少喝点儿 酒,共同庆祝今宵的佳会么?”莺莺说:“我不会喝酒,喝了恐怕明天让父母看 出来。”张浩说:“既然不饮酒,那咱们就早点儿安歇吧?”莺莺笑着扑到张浩 怀里,娇羞不语。张浩就给她宽衣解带,入鸳帐共寝。但见: 宝炬摇红,麝茵吐翠。金缕绣屏深掩,绀纱斗帐低垂。并连鸳枕,如双双比 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对对春蚕作茧。向人尤殢(t ì替)春情事,一握纤腰怯 未禁。 不久,香汗流酥,相偎微喘,就是楚王梦神女,刘阮入桃源,相得之欢,也 不能相比。莺莺对张浩说:“夜色深了,妾先回去吧。”张浩虽然舍不得,但也 不敢相留,于是各自整衣起床。 张浩对莺莺说:“后会无期,一切请自己保重!”莺莺说:“去年偶然相遇, 还作一首诗相赠。今夜得侍枕席,怎么反倒没有一言见惠?莫不是贱躯不足以当 君佳句?”张浩笑谢:“岂有此理!谨赋一绝: 华胥佳梦徒闻说,解佩江皋浪得声。 一夕东轩多少事,韩生虚负窃香名。“ 莺莺得诗,对张浩说:“妾此身如今已经为君所有,但愿有始有终。”两人 携手下亭,转柳穿花,来到墙下,张浩扶莺莺升梯过墙而去。 从此之后,两人虽然时常通音信,但是没有机会再遇。过了几天,忽然惠寂 来说:“莺莺致意:她父亲守官河朔,来日举家登程,望君莫忘旧好。等她回来 之后,再议婚事。” 惠寂辞去,张浩抱恨,神悲意惨,度日如年。 过了两年,一天,张浩的叔父说:“不孝以无嗣为大,如今你都快要三十岁 了,还不娶妻,虽然不至于绝嗣,但是内政也不可缺少。这里有个孙家,累世仕 宦,家业富盛,有个女儿,年已及笄,幼奉家训,习知妇道。我想给你主婚,和 孙家结亲。张浩素来畏惧叔父,不敢抗拒,又不敢明说李氏的事,只好答应孙家 的婚姻。这时候莺莺的父亲任满归来,张浩不能忘旧情,派惠寂密告莺莺:”不 是张浩负心,实在是被叔父所逼,不得已才和孙氏结亲。负心违愿,痛彻心肺! “「批:天下负心汉说话,都是一个腔调。张浩虽然是个须眉男子,实在不如莺 莺。」莺莺对惠寂说:”我知道是他叔父干的,我必能自成其事。“ 莺莺对父母说:“孩儿有过恶,玷辱了家门,今天先把话说清楚了,然后请 死。”父母惊骇,问:“我儿怎么说这话?”莺莺说:“妾自幼慕西邻张浩的才 名,曾以此身私许。也曾请乳母对父母说,要和张浩议亲,当日尊严不蒙允许。 今天听说张浩要和孙氏结婚,妾此身将归何处?孩儿女行已失,不可再嫁他人, 如果不能如愿,孩儿将含笑自绝。”父母惊说:“我只有一女,所恨未能选择佳 婿。如果早知道,是可以商议的。如今张浩既然已经结婚,那可怎么办?”莺莺 说:“只要父母许孩儿归张浩,孩儿自能措置。”父亲说:“只要亲事能成,一 切不问。”「批:李父其实是个很开通的人。所以我说一切都是张浩自己耽误了 的。」 莺莺说:“如果这样,容孩儿诉于官府。”就取纸写状,到河南府讼庭下。 龙图阁待制陈公方据案办事,见一女子执状上前。公停笔问:“你有什么事?” 莺莺敛身跪告:“妾上渎高明,有状上呈。”陈公令左右取状展视,状云: 告状妾李氏:切闻语云:“女非媒不嫁。”此虽至论,亦有未然。何也?昔 文君心喜司马,贾午志慕韩寿,此二女皆有私奔之名,而不受无媒之谤。盖所归 得人,青史标其令德,注在篇章。使后人继其所为,免委身于庸俗。妾于前岁慕 西邻张浩才名,已私许之偕老。言约已定,誓不变更。今张浩忽背前约,使妾呼 天叩地,无所告投。窃闻律设大法,礼顺人情。若非判府龙图明断,孤寡终身何 恃!为此冒耻读尊,幸望台慈,特赐予决!谨状。 陈公读毕,问莺莺:“你说私约已定,有何为据?”莺莺从怀中取香罗帕和 花笺上的两首诗,都是张浩亲笔。陈公传张浩到公庭,责问张浩和李氏既然已有 约婚,怎可再婚孙氏?张浩仓猝间以叔父所逼为辞,实非本心。再问莺莺:“你 的意思怎样?”莺莺说:“张浩的才名,实在是佳婿。如果让妾嫁他,当克勤妇 道,也是龙图主盟的大德。”陈公说:“天生才子佳人,不应当让他们孤零。我 今天让你们成就好事。”就在状尾写判: 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中道而止,竟乖偕老之心。在人情既出至诚,论 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断后婚。 判毕,对张浩说:“我如今判你应该和李氏为婚。”「批:那孙氏怎么办?」 二人大喜,拜谢相公恩德,就成夫妇,偕老百年。后生二子,都中科举。 当年崔氏赖张生,今日张生仗李莺。 同是风流千古话,《西厢》不及《宿香亭》。 「简评」本卷故事,分明是作者不满意《西厢记》而“反其意而用之”的作 品,所以卷末有“《西厢》不及《宿香亭》”这样的自评。 《西厢记》源出元禛的《会真记》,本来是一篇“始乱终弃”的回忆录,经 过戏曲作家的改编,突出了两人追求爱情的情节,变成了“追求自由恋爱”的经 典作品。《宿香亭》塑造出一个更加大胆的李莺莺形象,她才十四五岁,就主动 向才子张生自荐,这在当时已经是“不知羞耻”的行径了,到了十六岁,居然还 主动跳墙“投怀送抱”,到了十八岁,因为和孙氏争丈夫而把张生告上了法庭。 这一系列作为,在当时的封建社会意识中,无疑是要被认为是个“不要脸”的女 人。如果当时真有这样一个女人,很可能唾沫星儿就把她淹死了。 难得的是,不但有一个法官认可,还有一个作者认可,而且把这个故事演绎 成一部小说。因此可以这样说:《宿香亭》在反封建婚姻的道路上,走得比《西 厢记》更远。 但是平心而论,《宿香亭》还是比不上《西厢记》。《宿香亭》的故事结构 单调,人物性格苍白,主题基于一个“情”字而没有把情写透,让读者看见的, 依旧是一个“色情狂”加“负心汉”的张生。全文几乎没有一个生动的配角。因 此翻案文章没做成功,《西厢记》还是比《宿香亭》出名。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