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夸的是燕京建都的盛旺。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 真是金城天府,万年不拔的基业。当初洪武爷(指明太祖朱元璋。洪武是朱元璋 的年号,公元1368~1398年在位。中国历代皇帝,经常更换年号,明清时代,一 代皇帝基本上只用一个年号,因此民间口语中往往以年号称呼皇帝,如洪武皇帝、 乾隆皇帝等)扫荡胡尘,定鼎金陵,这是南京。到永乐爷(指明成祖朱棣,年号 永乐,公元1403~1424年在位)从北平起兵靖难(朱棣从侄子朱允炆手中夺取政 权,以“靖难”为借口),迁都燕京,这是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一个苦寒之地 变作花锦世界。自从永乐爷九传到万历爷(指明神宗朱翊钧,年号万历,公元1573 ~1619年在位),这是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 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哪三处?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承 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 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 泛海去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不够充足,暂开纳粟入监之例也 就是捐钱买个监生做。原来纳粟入监的人,有几样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 结末来又有个小小的前程结果。因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倒不愿做秀才,都去 援例纳捐做太学生。自从开了这个例子,两京太学生各添到一千人之外。其中有 一人,姓李名甲,字子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生了三个儿子,李甲是 长子,自幼读书在庠(庠是古代的学校。明清时代,只有考中秀才的人,方才有 资格入学,所以考中了秀才,称为“在庠”),未能登科,援例入于北雍(雍指 最高学府:国子监。北雍指北京的国子监;南雍指南京国子监)。因为在京坐监 (坐在国子监里,即在国子监里读书),和同乡监生柳遇春同游教坊司(明代管 理妓院的部门)院内,和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 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 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本指女子十六岁。后世误用为“破身”的同义语), 今年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 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说是: 座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李公子风流年少,没有经历过美色,自从遇见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 情怀,一担儿挑在身上。李公子俊俏的脸儿,温存的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 衬的勤儿,和杜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杜十娘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的 心思,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有心向他。怎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然 如此,两下里感情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 志。真个是: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杜妈妈见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 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诌笑,奉承惟恐不及。日往月来,不觉 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听说 儿子嫖妓院,几次写信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一天天捱延。后来听说老 爷在家发怒,越发不敢回去了。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杜十娘是和李公子真情相好的,见他 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次遍叫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开口,又几 次用言语唐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格本来温和,任凭你说什么样的言 语,他都能忍。妈妈没奈何,每天只把十娘叱骂:“我们行户人家(也叫”门户 人家“,妓院人自称。无贬义),吃客穿客,后门送旧,前门迎新,门庭闹如火, 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这里,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 分明接了个锺馗(中国古代的传说中人物。沈括的《梦溪笔谈》中说:唐明皇一 次生病,梦见一个大鬼捉小鬼吃。问他,自称钟馗,曾应科举,因为相貌丑陋而 被黜。死后决心消灭天下妖孽和鬼怪。唐明皇醒后命吴道子根据叙述画出图像。 从此民俗在端午节或除夕张挂钟馗像,以驱除室内外各种鬼怪)老,连小鬼也没 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批:活生生的老鸨子 口气。」 杜十娘被骂,忍耐不住,就回答说:“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花过 大钱来。”妈妈说:“彼一时,此一时,你只叫他今天费些小钱儿,给老娘办些 柴米,也好养你两口儿。别人家养的女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 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指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都在老身心上。倒 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叫我衣食从哪里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 银子给我,倒让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好不好?”十娘说: “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 处设法,就应说:“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问:“娘,你要他多少银子?” 妈妈说:“要是别人,千把银子也不多。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 自己去讨一个粉头来代替。只一件,必须在三天内交给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 要是三天内没有银子,老身也不管三十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脚踝子 骨),打那光棍出去。那时候可莫怪老身!”十娘说:“公子虽然在客边缺乏钱 钞,谅他三百两银子还措办得来。只是三天忒近,限他十天就好。”妈妈想: “这穷汉一双赤手,即便限他一百天,他哪里来的银子?没有银子,就是铁皮包 脸,料他也无颜上门了。那时候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可讲。”就答应说: “看你的面子,就宽限到十天。第十天没有银子,不干老娘的事。”十娘说: “要是十天内没银子,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 来。”妈妈说:“老身今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你要不信,我和 你拍掌为定。要是翻悔,来世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这一夜,十娘和公子在枕边商量终身大事。公子说:“我不是没此心。只是 教坊出籍,费用很多,没有一千两银子办不成。我囊空如洗,有什么办法!”十 娘说:“妾已经和妈妈议定,只要你三百两银子,但必须在十天内措办。郎君身 边虽然没有银两,但在都中难道没有亲友可以借贷?如果能够如数借到,妾身就 属于郎君所有,省得再受虔婆的气。”公子说:“亲友中因为我留恋行院,都不 相顾了。明天只说要束装起身,各家去告辞,就开口借贷路费,积聚起来,也许 能凑满这个数字。” 天明后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说:“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 说:“不须吩咐。”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倒也欢喜。后来说到 路费欠缺,想要借贷。常言说:“说到钱,就无缘。”亲友们就不招呼了。他们 都说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一年多不回家,父亲都被他气坏了。他今天 突然说要回去,不知真假,倘若骗了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他父亲知道了, 把好意翻成恶意,始终还是怪罪,倒不如辞了的干净。就回话说:“如今正值空 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一个慷慨的丈夫, 肯开口许他十两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天,分毫没有拿回来,又不敢回绝 了十娘,暂且含糊答应。到了第四天,又没想头,就羞于再回院中。他自从住进 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天无处投宿,只得到同乡柳监生寓所借住。 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他原因。公子把杜十娘愿嫁的情由备细说了。遇 春摇首说:“未必,未必。那杜媺是京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没有十斛明珠,千 金聘礼,恐怕难成,那鸨儿怎么只要你三百两?想是那鸨儿怪你没钱使用,白白 占住她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和你相处日久,碍着脸皮,不好明说。 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拿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天;如果十天之内没钱,你也 不好再上门了。即便你还上门,她也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 这是烟花逐客之计,请足下三思,不要被她迷惑。按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了,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说:“足下不要错了主意。你 要是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如果想要三百两,莫说十天,就是 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谁肯顾缓急二字!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 法难你。”公子说:“仁兄所见极是。”嘴里虽然如此说,心中还是割舍不下, 依旧在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天,已经是第六天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 进院,十分着紧,就叫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 叫着:“李姐夫,十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说:“今天不得工夫, 明天去吧。”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说:“十娘叫我寻你, 你必须同我去走一遭儿。”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婊子,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 见了十娘,默默无言。十娘问:“所谋的事怎样了?”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 问:“莫非人情淡薄,不能凑足三百两么?”公子含泪说:“不信上山擒虎易, 果然开口告人难。我一连奔走了六天,借不到一两引资,空着一双手,羞见芳卿, 所以这几天不敢进院。今天承蒙呼唤,忍耻而来。不是我不用心,实在是世情如 此。”十娘说:“这话别让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在这里,妾另有话说。”十 娘自备酒肴,和公子欢饮。睡到半夜,十娘对公子说:“郎君果然不能措办一个 钱么?妾的终身大事,究竟怎么办?”公子只是流泪,不能回答一句话。渐渐五 更天晓,十娘说:“妾所卧的褥内棉,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这是妾的私蓄,郎 君可拿去。三百两银子,妾出一半,郎君想办法筹措另一半,应该比较容易。限 期只有四天了,千万不要迟误!” 十娘起身把褥子交给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叫童儿抱着褥子,「批:从妓院 里抱着一床褥子出来,这叫什么嫖客!难道不引起老鸨子怀疑?」直到柳遇春寓 中,又把夜来的情景和遇春说了。把褥子拆开一看,棉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 出来一兑,果然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说:“这个女人,还真是个有心人。 既然是真情,不可相负,我当为足下想办法。”公子说:“如能玉成,决不有负。” 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所,自己出头各处去借贷。两天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 银子,交付给公子,说:“我代足下去借债,不是为足下,实在是可怜杜十娘这 一片情意。”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已经是是第 九天了。十娘问:“前几天分毫难借,今天怎么就有一百五十两了?”公子把柳 监生代借的事情讲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说:“让咱们两人如愿的,都是柳君 之力!”两人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夜。 第二天,十娘早起,对李甲说:“这银子一交,妾就要随郎君去了。舟车之 类,应当预备。妾昨天从姊妹中借来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作为行资。”公 子正愁路费没着落,但不敢开口,得到银子,很是喜欢。正说着,鸨儿来敲门, 叫着:“媺儿,今天是第十天了。”公子听见,开门说:“承妈妈厚意,正要去 请。”就把三百两银子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子,突然变色,似乎有悔意。 十娘说:“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几千两了。今天从良美事,又是 妈妈亲口所订,三百两银子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拿 着银子走出去,儿即刻自尽。恐怕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鸨儿无话可说, 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事已如此,料也留你不住了。 只是你要去,今天就去。平时穿戴的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把公子和十 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这时候已经是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 只穿着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 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叫十娘:“我去唤个小轿来抬你,暂且到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 十娘说:“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当话别。况且又承她们借贷路费,不可不谢。” 就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谢月朗、徐素素和杜家相近,尤其和十娘最亲 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怎么回事儿。十娘说明来因, 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着月朗说:“前天的路资,就是这位姐姐所借,郎君可致 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就叫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中相会。十娘梳 洗了,谢、徐二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 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给李甲、杜媺二人过夜。第 二天,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的人,无不请到,都来为他们夫 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到深夜。十娘向众姊妹一一 称谢。众姊妹说:“十姊是风流领袖,今天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哪天动身, 姊妹们还当送行。”月朗说:“一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关山千里,同 郎君远去,囊箧萧条,这是我们的事。当共同谋划,不能让十姊有穷途末路的感 觉。”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这一夜,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到了五鼓,十娘对公子说:“咱俩这一去, 到哪里安身?郎君可曾想过没有?”公子说:“老父盛怒之下,要是知道我娶个 妓女回去,必然怒上加火。展转寻思,还没有万全之策。”十娘说:“父子天性, 岂能断绝?既然仓卒难犯,不如和郎君在苏、杭胜地,暂时浮居。郎君先回去, 求亲友在尊大人面前劝解,等说通了,然后带妾回家,方才能彼此安妥。”公子 说:“这话有理。” 第二天,两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 遇春,倒身下拜,谢他周全的恩德:“以后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 “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寒易心,这是女中豪杰。我不过借风吹火,不足挂齿!” 三人饮了一天酒。次日一早,择了出行吉日,雇了轿马。十娘又派童儿送信,别 了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来,是谢月朗和徐素素拉着众姊妹来送行。 月朗说:“十姊从郎君关山千里,囊中消索,我等不能忘情。今天合具薄礼,请 十姊检收,万一长途空乏,也可有些帮助。”说罢,命从人拿过一个描金匣子来, 封锁严密,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只是殷勤作谢 而已。「批:可见这些东西都是杜十娘自己的。」不久,车马齐集,仆夫催促起 身。柳监生三杯告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李公子同杜十娘的车马到了通州潞河①,正好有从瓜州②来的差使船要回去, 讲定船钱,包了舱口。等到下船,李公子囊中已经分文余剩也没有了。你说杜十 娘把二十两银子交给公子,怎么就没了?原来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褴褛,银子到 手,未免要到当铺中赎几件衣裳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下的只够车马费了。公 子正在愁闷,十娘说:“郎君莫愁,众姊妹合赠的匣子里,必定有银子。”说着 就取钥匙开箱。公子在旁,自觉惭愧,也不敢窥看箱中虚实。只见十娘从匣子里 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扔在桌上,说:“郎君打开看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 重,打开一看,都是白银,整整五十两。十娘仍旧把箱子锁上,也不说匣子里还 有什么东西,只对公子说:“承众姊妹高情,不但路费够了,就是他日浮寓在吴、 越之间,你我夫妻游山玩水的钱也有了。”公子又惊又喜,说:“要不是遇见恩 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了。此情此德,白头不敢相忘!”从此每谈 起往事,公子必定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止一日,船到瓜州,这是大船停泊的岸口。公子另雇一条民船,放下行李, 约定明天一早渡江。那时候正值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在舟头。公 子说:“自从出了都门,困守贼船舱中,四面有人,不能畅谈。今天独坐一船, 没什么可以顾忌的了。而且已经远离塞北,靠近江南,应该开怀畅饮,舒一舒这 一向的抑郁。恩卿觉得怎样?”十娘说:“妾久疏谈笑,也有此心,郎君说起, 足见你我同心。”公子就把酒具搬到船头来,铺上毡子,和十娘并坐,传杯交盏, 饮到半酣,公子执酒杯对十娘说:“恩卿妙音,六院推你第一。某和你相遇之初, 每次听见绝调,都不禁神魂飞动。后来心事重重,彼此郁郁,鸾鸣凤奏,好久没 听见了。今天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歌唱一曲么?”十娘兴致勃发,就放 开嗓子,取扇按拍,呜呜咽咽,唱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中“状元执盏与 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是: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隔船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 州贩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善 于嘲风弄月,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那夜也泊舟瓜州渡口,独酌无聊,忽 然听见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以喻其美。站在船头听了半晌,得知声出邻船。 正要相访,音响已经寂然,就叫仆人去打听,问了船家,只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 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这个唱曲的人,必定不是良家妇女,怎么能见她一 见?”辗转寻思,通宵不寐。捱到五更,忽然听见江风大作。等到天亮,彤云密 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为风雪阻渡,船不能得开。孙富叫艄公移船,泊在李家船旁边。孙富貂帽 狐裘,推窗假装看雪。正值十娘梳洗完毕,纤纤玉手揭起船窗短帘,泼掉盆中残 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看见了,果然是国色天香。孙富魂摇心荡,凝眸注目, 等候再见一面,却不可得了。沉思许久,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两句: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见邻舟吟诗,探头出舱来看是什么人。「批:李甲是个多事的人。」 这一看,正中了孙富的计谋。孙富吟诗,就是要引李公子出来,他好攀话。当下 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孙富。 孙富说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孙富就说:“风雪阻舟,乃天 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 清诲,万望不拒。”公子说:“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说:“说哪里话! '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叫艄公搭跳板,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在船头 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上岸。 行不几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坐下。酒保摆上 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中事。 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很快就成了相知。孙富摒去左右,低 声问:“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就实说:“此乃北京 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问:“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就把初遇杜十娘, 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说了一遍。孙富说: “兄携丽人而归,固然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么?”公子说:“贱室不足 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孙富将机就机,问:“既然是尊大人未必相 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可曾通知丽人,作何计较?”公子攒眉而答:“此 事曾与小妾商议。”孙富欣然二问:“尊宠必有妙策。”公子说:“他意欲侨居 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婉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 图归。高明以为如何?”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说:“小弟与兄乍会, 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说:“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说:“尊 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 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 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 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批:说得合情合理。」 公子知道手中只有五十两银子,到这时候,已经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 进退两难”,不觉点头称是。「批:杜十娘之所以不说自己有很多钱,是知道李 甲不善理财,还是故意要试一试他?」孙富又说:“小弟还有句心腹话,兄肯俯 听否?”公子说:“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说:“疏不间亲,还是不说的 好。”公子说:“请说何妨!”孙富说:“古话说:' 妇人水性无常。' 况且烟 花之辈,少真多假。她既然是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 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说:“这个恐怕未必。”孙富说: “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 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 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 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批:娓娓 道来,有理有据。」 公子听了,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说: “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于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说词!”公 子说:“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孙 富说:“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处地为兄计,诚寝食不安之时 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 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 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 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闲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请兄三思,仆并 非贪恋丽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个没主意的人,心中本来就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了胸中 疑难,「批:点明心中早有疑难,只可惜杜十娘没给他吃定心丸。」起身作揖说: “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妾心肯, 当再奉复。”孙富说:“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 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 二人饮了一会儿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叫家僮算还了酒钱,和公子 携手回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杜十娘在船中,摆设酒果,想和公子小酌,居然整天不回,只好挑灯等待。 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脸色抑郁,好像不高兴的样子,就满斟热酒劝他。 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独自上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就收拾杯盘,为公 子解衣就枕,问:“今天有什么见闻,心情这样不好?”公子只叹息,不开口。 问了三四次,公子却睡着了。十娘委决不下,坐在床头不想睡。到了夜半,公子 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问:“郎君有什么难言的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坐 起,欲言不语者好几次,后来竟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把公子抱在怀里,软语抚 慰:“妾和郎君深情,已经两年,千辛万苦,历尽艰难,才有今天。这一路几千 里过来,也没见你忧愁过。如今就要渡江了,正要图一个百年欢笑,怎么反而悲 伤起来?必有缘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千万别瞒我。”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说:“我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 真是莫大的恩德。但是反复想想,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且素来性格严厉, 此次回家,恐怕更添嗔怒,一定要赶我出去。你我流荡,到哪一天为止?这样, 不但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姓孙的朋友邀去饮酒,为我筹划 此事,我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问:“郎君的意思,想怎么办?”公子说: “我是事内的人,当局者迷。姓孙的朋友为我策划一计,倒是可行,但又恐怕恩 卿不从!”十娘说:“姓孙的朋友是什么人?计划如果真好,我为什么不从?” 公子说:“那个朋友叫孙富,是新安盐商,也是个少年风流之士。昨夜听你清歌, 因而问起。我告诉他你的来历,又说起难归的缘故,他的意思,想用一千两银子 聘你。「批:这是”聘“么?说得好听,分明是卖!」我得千金,可以回家见我 父母,而恩卿也可以得其所。只是情不能舍,所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批:两手一放,杜十娘在片刻之间就下了必死的决心。她 已经看透了李甲,连争取的心思都没有了。」冷笑一声:“为郎君策划此计的人, 真是个大英雄!不但郎君的一千两银子能够恢复,妾归他人,又不会连累到你, 发乎情,止乎礼,确实是两便之策。那一千两银子在哪里?”公子说:“没得到 恩卿许诺,银子还留在他那里,未曾过手。”十娘说:“明天一早快去应承了他, 不可挫过机会。但是一千两银子是大事,必须兑足交付到郎君的手上,妾才过船 去,别让奸商给骗了。” 当时已经四更,十娘立即起身挑灯梳洗,说:“今天的妆,是迎新送旧,不 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彩照 人。装束完毕,天也亮了。 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偷看公子,欣欣然似乎有喜色,就催公子快去 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自到孙富船中,回复说:“十娘依允了。”孙富说: “兑银子容易,但是必须得到丽人的妆台作为信物。”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 当即指着描金匣子说:“可以立刻抬去。”孙富高兴之极,当即把一千两白银送 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不爽,这才手把船舷,用手招孙富。 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说:“方才的箱子,请暂时发过来, 里面有李郎的一张路引,要检还他。”孙富知道十娘已经成为瓮中之鳖,当即命 家童送过那描金匣子来,放船头上。十娘取钥匙开锁,里面都是抽屉小箱。十娘 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斥其中,约值几百两银子。 十娘立即投进江中。李甲和孙富及两船上的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 是玉箫金管;又抽一箱,都是古玉紫金玩器,约值几千两银子。十娘也尽数投进 大江中。岸上观者如堵,齐声说:“可惜,可惜!”却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 出一箱,箱中另有一匣。打开匣子一看,里面夜明珠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 各种珍宝,见所未见,不知道价值多少。「批:这里就是文学的夸张笔法了。杜 十娘不过是一个妓女,平日嫖客的缠头,全都归老鸨子所有,所谓“私蓄”,无 非是嫖客们暗中所赠,一者数量有限,二者不可能鸨母一无所知。像祖母绿这样 的高价珍宝,一块就值几万两银子,当官而不是巨贪的,尚且见不着,一个妓女, 能从嫖客手中弄来,就有些不可思议了。」众人齐声喝彩,喧声如雷。十娘又要 投进江中。李甲不觉大悔,抱住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面向孙富大骂:“我和李郎备尝艰苦,能到这里,不是容易 的事。你出于奸淫的心思,巧言令色,破人姻缘,断人恩爱,是我的仇人。我死 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你还妄想枕席之欢么!”又对李甲说:“妾沦落风尘好 几年,有些积蓄,本想留作终身的用度。自从遇见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 那天出都,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藏的珍宝,所值不止一万两银子。本想让你拿 回去见父母,或许会可怜收留,让妾得以终身有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 深,听人一说,就中涂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天我当着众人面前,打开箱子, 让你知道区区一千两银子,根本不算一回事儿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 我的命运不济,刚刚脱离风尘,又被遗弃。今天众人都有耳目,共作证明,不是 妾负郎君,而是郎君负妾!” 一众聚观的人,无不流泪,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倖。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 泣,正要向十娘谢罪,十娘抱着宝匣,往江心里一跳。众人急呼捞救,只见波涛 滚滚,片刻间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身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的人,都咬牙切齿,争着要打李甲和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 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船中,看着一千两银子,想起十娘,终日后悔, 抑郁而成狂疾,终身不愈。孙富自从那天受惊,得病卧床一个多月,终日看见杜 十娘在一旁诟骂,奄奄而逝。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船瓜埠。偶然临江洗脸,失手把铜 盆掉进水里,叫渔人打捞。等到捞起来,却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一看,里面都 是明珠翡翠,无价的珍宝。遇春厚赏渔人,留在床头把玩。当夜梦见江中有一女 子凌波而来,一看,原来是杜十娘。近前万福,诉说李郎薄倖的事,又说:“当 日承先生慷概,以一百五十两银子相助。本意想等息肩之后,再图报答,不料婚 事有始无终。然而每逢想起盛情,不敢忘怀。早上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赠,聊表寸 心,从此不再相见了。”猛然惊醒,方才知道十娘已经死了,连连叹息。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然不是好人;李甲不识杜 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更不足道。独以为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 共跨秦楼之凤?而竟错认李公子这样的庸人。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 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批:我也有同感。但是一个妓女,想在 嫖客中寻找“佳侣”,谈何容易!」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简评」明清小说中,以妓女为题材的,数量相当不小。可见这个风流渊薮, 是产生孽海情波的地方。 凡是妓院,不提进门就上床的下等窑子,稍微有些排场的妓院,嫖客不外乎 三种人:一是官,二是商,三是官商的公子少爷。 妓院里的话:“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妓女要从良,也只能在这三种人中 间挑选,但往往选中的是年轻的小白脸。悲剧的形成,也往往是这些纨绔轻薄儿 的负心。 总之,凡是嫖客,没几个是“一往情深”的。不然,也不会扔下家里的妻妾 去嫖妓女。因此,妓女从良往往没有好下稍,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在这 个问题上,杜十娘就没有花魁女有眼光,宁可嫁个卖油郎。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