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十三卷 乔彦杰一妾破家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世事纷纷难诉陈,知机端不误终身。 若论破国亡家者,尽是贪花恋色人。 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宋仁宗皇帝赵祯的年号,公元1032~1033年)元年,这 浙江路宁海军,就是今天的杭州。在城内众安桥北面观音庵附近,有一个商人, 姓乔名俊,字彦杰,钱塘人氏。自幼年丧父母,长大魁伟雄壮,好色贪淫。娶妻 高氏。夫妻同年,都是四十岁。但没生儿子,只生一女,已经十八岁了,小字玉 秀。至亲三口儿,只有一个仆人,叫做赛儿。 这乔俊看来有三五万贯资本,专门在长安(这里指杭州与海宁之间的长安镇) 崇德(县名,在浙江省北部。1958年撤销,并入桐乡县)收丝,到东京卖了,贩 枣子、胡桃、杂货回家来卖,一年有半年不在家。门前交赛儿开酒店,雇一个酒 工叫做洪三的,在家造酒。妻子高氏,掌管每天钱钞进出一应事务。 明道二年春,乔俊在东京卖了丝,买了胡桃、枣子等货,船到南京上新河停 泊,正要行船,被风阻了。一连三天,都因为风大,开不得船。忽然看见邻船上 有一个美妇,生得肌肤似雪,髻挽乌云。乔俊一见,很喜欢她。就去问梢工: “你船中是什么客人?怎么有宅眷在内?”梢工回答说:“是建康府(今南京) 周巡检病故,如今家小扶灵柩回山东去。这年小的妇人,是巡检的小娘子。官人 问他做什么?”乔俊说:“梢公,你帮我问问巡检夫人,如果肯把这个妾给人, 我情愿多给她些财礼,讨这个妇人做妾。说得这事成了,我拿五两银子谢你。” 梢工就进船舱里去问老夫人:“小人告夫人:跟前这个小娘子,肯嫁人么?”老 夫人说:“你有什么好头脑说给她?如果有好人家要娶她,就应承吧,只要一千 贯(按:这里的身价明显高了。宋朝的铜钱,每两贯兑换一两银子。一千贯铜钱, 合五百两银子。当时的价格,买一个小妾,而且是二婚的,最多二百两银子。宋 朝悬赏抓第一号钦犯宋江,也不过三千贯)财礼。”梢工就说:“邻船上有个贩 枣子的客人,要娶个二娘子,特命小人来与夫人说。”夫人就应承了。梢工回覆 乔俊说:“夫人肯给你了,要一千贯财礼哩!”乔俊听说大喜,随即开箱,取出 一千贯,就叫梢工送到夫人船上去。「批:想来是钱票吧?一千贯,合一百万个 铜钱,一箱装不下,一人拿不走。」夫人接了,告诉梢工,叫请乔俊过船来相见。 乔俊换了衣服,过船去拜见夫人。夫人问明白了乡贯姓氏,就叫侍妾出来, 吩咐说:“相公已经故去,家中儿子厉害。今天由我作主,把你嫁给这个官人做 妾,如今就过乔官人船上去。宁海郡可是个大码头去处,你也可以快活过这一生 世。你要小心服侍官人,不可托大!” 这妇人和乔俊拜辞了老夫人,夫人给她一个衣箱和一些物件之类,叫人送过 船去。乔俊取五两银子谢了梢工,心中十分欢喜,问妇人:“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答:“我姓周,叫春香,今年二十五岁。”当晚就在船中和春香同铺睡了。 第二天天睛,风停浪平,大小船只一齐都开。乔俊也开船,走了五六天,到 了北新关,停船上岸,叫一乘轿子抬了春香,自随着进入武林门里。来到自家门 前下了轿,打发轿子去了。乔俊引春香进家中来。自己先走进里面去和高氏说明 此事,出来引春香入去参见。高氏见了春香,焦躁起来,说:“丈夫,你既然娶 回来了,我也难以推故。你只要依我两件事,我就容你。”乔俊问:“你且说哪 两件事?”高氏说:“你如今已经娶了来家,我说也是枉然了。只是要你和她另 住,不许放在家里!”乔俊听了,说:“这个容易,我自己赁一间房屋给她另住。” 高氏又说:“从今天开始,我再不和你做一处。家中钱财什物、首饰衣服,我和 女儿两个人受用,不许你来讨。一应官司门户等事,你自己叫贱婢去支持,别再 来缠我。你依得么?”乔俊沉吟了半晌,心里想:“要想不依,又难过日子。罢, 罢!”就说:“都依你。”高氏这才不说话。 第二天早起,乔俊去船上搬货物行李回家,就求人在铜钱局前也就是今天的 贡院附近赁了一间房子,拣个吉日,乔俊带了周氏,打点家伙和一应什物,搬了 过去。每住三朝两日,回家走一趟。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半年有余。乔俊收取账目及私房银两,也还够做 本钱。收完丝,正是九月间,打点家中柴米之类,吩咐周氏:“你可要耐心,我 出去最多两个月就回来。如果有急事,可以回去和大娘说。”又到家里告诉高氏: “我明天起身出门去,最多两个月就回来。看在夫妻面上,如果有什么事情,你 去照管一下周氏。”女儿答应说:“爹爹早些回来!”「批:这里只写女儿搭话, 可见高氏还在生气。」乔俊别了妻女,又来新住处打点,第二天一早起程出门, 搭船登途去了。 一去两个月,周氏在家终日倚门而望,不见丈夫回来。看看又是冬天了。那 年天气很冷。一天,忽然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高氏在家,思忖丈 夫这一去,为什么到冬天了还不回来?想起周氏寒冷,赛儿又病重,起身不得, 就叫洪三拿些柴米炭火钱物,送给周氏。「批:看来高氏只对丈夫讨小有气,对 周氏,倒也还惦着。」周氏见雪下得大,闭门在家哭泣。听见敲门,只说是丈夫 回来,慌忙开门,见是洪大工挑着东西进门来。周氏问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 么?”大工回答说:“大娘见大官人不回来,记挂你没盘缠,叫我送柴米钱钞给 你用。”周氏回答说:“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大工别了,自 回家去。 第二天午牌时分,当日雪下得越发大了,周氏在房中向火。忽然听见有人敲 门,起身开门一看,见一人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衣服,问周氏:“嫂子,乔俊在 家么?”周氏回答:“自从九月出门,还没回来哩。”那人说:“我是这里的里 长。今天来差乔俊去海宁砌江塘(当时当地方言,指堤岸。海堤叫海塘,江堤叫 江塘,”钱塘江“,就是由钱镠修堤的江),做十天,歇二十天,又做十天。他 既然不在家,我替你们找个人,你出钱雇他去做工。”周氏回答:“既然如此, 请你叫人替了,我自会还你工钱。”里长告别出门。 第二天饭后,里长领着一个后生,约二十岁年纪,来和周氏相见。里长对周 氏说:“这人是上海县(按:宋朝还没有上海县,当时的上海只是一个渔村,属 于松江府管辖)人,姓董名小二,自幼父母俱丧。如今专靠给人家做工过日,每 年只要你三五百贯钱(按:这里的工钱说得太多了。宋朝的一贯铜钱,可以买五 十斤米。如果一年的工钱要三五百贯,等于说干一天小工要40~70斤米,明显高 了),冬夏做些衣服给他穿。我看你家里没人,不妨雇他在家走动也好。”周氏 听见说,心中欢喜,说:“我家确实没人走动。看这人,想也是个良善本份的, 工钱就依你好了。”当下谢了里长,就留在家里。第二天,里长来叫去海宁做工, 周氏取些钱钞给小二,跟着里长去了十天才回来。这小二在家里小心谨慎,烧香 扫地,件件当心。 且说乔俊在东京卖丝,和一个上厅行首叫沈瑞莲的来往,倒身在她家使钱, 留恋在她处,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恋花门柳户,逍遥快乐。哪知家里赛儿病了两 个多月,死了。高氏叫洪三买具棺木,抬出城外化人场烧了。高氏立性贞洁,亲 自在门前卖酒,没有半点狂心。 周氏自从雇了董小二在家,倒有心看上他了。有时候做工回来,热汤热饭搬 给他吃。小二见她家没人,勤谨做活儿。周氏时常眉来眼去地勾引他。这小二也 有心,只是不敢上前。 一天,正是十二月三十大年夜,周氏叫小二去买些酒果鱼肉之类过年。到晚, 周氏叫小二关了大门,去灶上烫一注子酒,切些肉做一盘,安排火盆,点上了灯, 就摆在房内床面前桌儿上。小二在灶前烧火,周氏轻轻地叫:“小二,你到房里 来,拿些东西去吃!”小二走进房内,周氏叫小二到床前,说:“小二,你来你 来,我和你吃两杯酒,今夜你就在我房里睡吧。”小二说:“不敢!”周氏骂了 他两三声“蛮子”,双手把小二抱到床边,挨肩而坐。把小二扯进怀中,解开主 腰儿,叫他摸胸前麻团也似的白奶。小二淫心荡漾,把周氏的脸搂过来,把舌尖 儿度在周氏口内,任意快乐。周氏将酒筛下,两个吃一个交杯酒,合计吃了五六 杯。周氏说:“你在外头歇,我在房内也是独自歇,寒冷难熬。你没福,不依我 的口。”小二跪下说:“感承娘子有心,小人有意多时了,只是不敢说。今天娘 子抬举小人,此恩杀身难报。”说罢,二人脱衣解带,做了夫妻。一夜快乐,不 必说了。天明,小二先起来烧汤洗碗做饭,周氏才起,梳妆洗面之后吃饭。从此 两人像夫妻一般在家过活,左右邻舍都知道,没人闲管。 一天,高氏听得闲人说:“周氏和小二通奸。”且信且疑,放心不下。又因 为没人照管门前酒店,就叫洪大工去和周氏说:“且搬回家,省得两边动烟火。” 周氏见洪大工来说,沉吟了半晌,勉强回答说:“既然是大娘好意,今晚就把家 伙搬回家去。”洪工大得了言语自回家了。周氏就叫小二商量:“如今大娘要我 搬回家去,料想违她不得,只是你可怎么办?”小二回答说:“娘子,大娘家里 也没人,小人情愿给大娘家送酒走动。只是一件,那里不比此地,不能和娘子快 乐了;不然,就今天拆散了吧。”说罢,两人搂抱着,哭了一会儿。周氏说: “你且安心,我如今收拾衣箱什物,你给我挑回大娘家去。我去和大娘说,留你 在家,暗地里和我快乐。且等丈夫回来,再作计较。”小二见说,才放心欢喜, 回答说:“万望娘子用心!”当天下午收拾完了,叫小二先挑了箱笼送过去。捱 到黄昏,洪大工提个灯笼去接周氏。周氏取具锁锁了大门,同小二回家。 小二和周氏到家,见了高氏,高氏说:“你如今回到家和我一处住了,怎么 又带小二回来?为什么不打发他去了?”周氏说:“大娘门前没人照管,不如留 他在家使唤,待等丈夫回时,打发他不迟。”高氏心想:“在我家中,我自己照 管着他,有什么皂丝麻线?”就留下他叫他看店。不觉又过了几个月。周氏虽然 和小二有情,终究不比自己单住的时候,两人可以任意取乐。 一天,周氏听高氏说起小二诸事勤谨,又本份,就说:“大娘何不把大姐招 小二为婿,却不便当?”高氏听了大怒,骂她说:“你这个贱人,好没志气!我 女儿招雇工为婿?”周氏不敢言语,被高氏骂了三四天。高氏只倚着自身正大, 全不想周氏和他通奸,才要把女儿招他。如果想到此事,只要打发小二出门,就 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古人说:“一年长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小二自三月份来家,不想乔 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余,出入房室,诸事都托他,就做了乔家公, 欺负洪三。或早或晚,见了玉秀,就用言语调戏她,不止一天了。不想一来二去 的,玉秀被这小二奸骗了。这事儿周氏也知道,只瞒着高氏。 又过了一个月。当时是六月半,天道大热,玉秀在房内洗澡。高氏走进房中, 看见女儿奶大,吃了一惊。等女儿穿了衣裳,叫女儿到面前问:“你被什么人弄 了身体,这奶大了?你好好实说,我就饶你!”玉秀推托不过,只得实说:“我 被小二哄了。”高氏跌脚叫苦:“这事儿都是这小婆娘和他做一路,坏了我女孩 儿!这可怎么是好?”想要声张起来,又怕被人知道,苦了女儿一世。沉吟了半 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除非害了这个蛮子,方才免得被人知道。” 又过了两个月,八月中秋节到了,高氏叫小二买些鱼肉果子之类,安排过节。 当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后园赏月,叫洪三和小二另在一边吃。等到深夜三更, 高氏叫小二过来,赏了他两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辞,一饮而尽,不觉醉倒了。洪 三也有酒,自去酒房里睡了。高氏叫女儿也去睡了,就和周氏说:“我只管家里 事和买卖,哪知你和这蛮子通奸。你两个做了一路,故意叫他奸了我的女儿。丈 夫回来,叫我怎么和他分说?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讨了你回来,被你玷辱 了我的门风,怎么是好!没奈何,我和你今天只得害了这蛮子性命,才能神不知, 鬼不觉。丈夫回来,你和我女儿都免得出丑。你去拿条绳索来!” 周氏起初不肯,被高氏骂:“都是你这贱人和他通奸,因此坏了我女儿!你 还恋着他?”周氏被骂得没奈何,只得去房里取了麻索来,递给高氏。高氏接了, 拿去小二脖项下一绞。但是妇人家手软,绞了一个更次,竟绞不死。小二喊了起 来。高氏急了,手边没家伙,叫周氏到灶前把劈柴的斧头拿来,在小二的脑门上 一斧子,脑浆流出来,死了。高氏和周氏商量:“好倒是好了,这死尸必须是今 夜发落了才好。”周氏说:“快叫洪三起来,拿一块大石头缚在死尸上,驮去丢 在新桥河里水底下,等尸首自烂,神不知,鬼不觉。”高氏大喜,到酒坊里叫起 洪大工来。 大工走进后园,见了小二的尸首,说:“除了这害虫,最好,留他在家,大 官人回来,也有老大的口舌。”周氏说:“趁天色未明,你把尸首驮到新河边, 用一块大石头缚住,坠下水里去。到了天明,如果有人问,只说小二偷了我家首 饰物件,夜间逃走了。他家一向没人往来,料想没事。” 洪大工驮了尸首,高氏举灯照出门去。这时候有五更时分,洪大工驮到河边, 掇块大石,绑在尸首上,丢进河内,直推开在河中心里。这河有丈余深水,当时 沉下水底去了,料想永无踪迹。洪大工回家,轻轻地关了大门,高氏和周氏各回 房里睡了。 洪大工睡至天亮,起来开了酒店,高氏依旧在门前卖酒。玉秀眼中不见了小 二,也不敢问。周氏自言自语,假意说:“小二这厮无礼,偷了我的首饰物件, 夜间逃走了。”玉秀在房里,也不敢问。那邻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与不在。高氏 害了小二性命,疑决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发,终日忧闷过日子。 却说武林门外清湖闸边,有个做靴子的皮匠,姓陈名文,浑家程氏五娘。夫 妻两口儿,靠做靴鞋度日。十月初旬,陈文和妻子争吵,一生气,走进门里满桥 边皮市里买皮子,当天不回来,第二天午后也不回来。程五娘心内慌起来。又过 了一夜,还不见回。独自一个在家烦恼。将近一月,并无消息。这程五娘不免走 入城里问讯。径到皮市里来,问卖皮的店家,都说:“一个月前,何曾见你丈夫 来买皮?莫非死在哪里了?”有多口的问:“你丈夫穿什么衣服出来?”程五娘 说:“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身穿青绢一口钟。一月前说来皮市里买皮,至今不 见信息,不知哪里去了?”众人说:“你到城内各处去赵赵,也许知道音信。” 程五娘谢了众人,绕到城中逢人就问。问了一天,并无踪迹。 过了两天,程五娘吃了早饭,又进城来寻问。不端不正,走到新桥上过。也 是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只见河岸上有人喧哄说:“有个人死在河里,身上穿领 青衣服,泛起在桥下水面上。”程五娘听得说,连忙走到河岸边,分开人众一看, 只见水面上漂着一具死尸,穿着青衣服。远远看去,有些相像。程氏就大哭起来: “我丈夫怎么死在水里?”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哀告众人:“哪个伯伯肯帮奴家 拽过那尸首到岸边,让奴家认一认看。奴家自奉酒钱五十贯。”有一个破落户, 叫做王酒酒,专门在街市上帮闲打哄,骗人钱财。这厮是个泼皮,没人理他。当 时也在那里看,听见程五娘许五十贯酒钱,就说:“小娘子,我帮你拽过尸首来 让你认看。”五娘哭着说:“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难报!”这王酒酒看见一只船 过往,就跳上船去,叫一声:“梢公,你停一停,让我替这个小娘子拽这尸首到 岸边。”当时王酒酒拽那尸首来。其实王酒酒是认得乔家董小二尸首的,只是口 里不说出来,却叫程氏去认看。 王酒酒站在船上,用竹篙推那尸首到岸边来。程氏一看,见头面皮肉都被水 浸坏了,全不认得。看身上衣服却认得,是丈夫的模样,不禁号啕大哭,哀告王 酒酒说:“烦伯伯同奴家去买口棺木来盛了,再作计较。”王酒酒就带程五娘到 褚堂仵作李团头家,买了棺木,叫两个伙计来河下捞起尸首,盛进棺内,就在河 岸边存着。那时候新桥下面还没什么人家住,每天止有船只来往。 程氏取五十贯钱,谢了王酒酒。王酒酒得了钱,走到高氏酒店门前,以买酒 为名,对高氏说:“你家为什么打死了董小二,丢在新桥河内?如今泛了起来。 你说好笑么!哪里走来一个女人,错认做丈夫尸首,买具棺木盛了,改日却来埋 葬。”高氏说:“哪有这话!王酒酒,你莫胡言乱语。我家小二,偷了我家首饰 衣服在逃,追获不着。”王酒酒说:“大娘子,你不要赖!瞒了别人,不要瞒我。 如今你送我些钱钞买求我,我就任那妇人错认了去。你要是白赖不给我,我就去 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场人命官司。”高氏听见,就骂起来:“你这破落户,千刀 万剐的贼,不长进的花子!见我丈夫不在家,想来诈我!”王酒酒被骂,大怒而 去。走到宁海郡安抚司前,叫起屈来。 安抚相公正坐厅上签押文书,叫左右把王酒酒唤到厅下,问:“你有什么冤 屈事?”王酒酒跪在厅下,告诉说:“小人姓王名青,钱塘县人,今来首告:邻 居有一乔俊,出外为商未回,其妻高氏,与妾周氏,一女玉秀,和家中一个雇工 董小二有奸情。「批:说三个女人和小二有奸情,分明是胡说。」不知怎的缘故, 把董小二谋死,丢在新桥河里,如今泛起。小人去向高氏说,反被本妇百般辱骂。 他家有个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谋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 镜昭察!”安抚听罢,着外郎录了王青口词,押了公文,差两个牌军押着王青去 捉拿三人并洪三,火急到厅。 公人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关了大门,取锁锁了, 回到安抚司厅上。一行人跪下。相公是蔡州人,姓黄名正大,为人奸狡,贪赃滥 刑。先问高氏:“你家董小二哪里去了?”高氏说:“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 王青说:“要明案情,只问洪三,就知分晓。”安抚就把洪三拖翻拷打,两腿五 十黄荆,血流满地。打熬不过,只得招说:“董小二先和周氏有奸,后搬回家, 又奸了玉秀。高氏知觉,怕丈夫回家,辱没了门风。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赏月, 叫小的同小二两个在一边吃酒,我两个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内睡了。 到五更时分,高氏、周氏来酒房门边,叫小的去后园内,只见小二尸首在地,叫 我速驮去丢在河内。小的问高氏因由,高氏把前事对我说:' 二人通同奸骗我女 儿,丈夫回来,怎么是好?我今出于无奈,因为赶他不出去,又怕说出奸情,只 得用麻索绞死了。' 小的是个老实人,说:' 看这厮忒无理,也算除了一害。' 小的就把小二的尸首,驮到新桥河边,用块大石头缚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这 都是实话。”安抚见洪三招状明白,指点画押。 两个妇人见洪三招了,吓得魂不附体,玉秀也抖做一堆。安抚叫三个妇人过 来供招,玉秀只得供说:“先是周氏和小二有奸。母亲高氏收留他在家,他将奴 调戏,奴不从。后来又调戏,奴还是不从。他就把奴强抱到后园奸了。到八月十 五夜,备果子吃酒赏月,母亲高氏先叫奴去房内睡了,并不知小二死亡的事。” 安抚又问周氏:“你既然和小二有奸,为什么要把女孩儿坏了?你好好招承,免 得受苦!”周氏两泪交流,只得从头一一招了。安抚又问高氏:“你为什么要谋 杀小二?”高氏抵赖不过,也从头招认了。都押下牢监了。安抚把各人的供状立 案,第二天差县尉一人,带领仵作人等,押了高氏等人去新河桥下检尸。 此事轰动了城里城外,男子妇人,挨肩擦背,不计其数,一齐来看。 县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桥下,打开棺木,取出尸首,检看明白。把尸首放回棺 内,县尉带了一干人回话。董小二虽然是被斧头打碎顶门,但是尸体上麻索绞痕 还在。安抚叫左右把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晕复醒。取一面长枷,把 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铁索锁了,押下大牢内监。王青随衙听候。 那皮匠妇人,得知错认了,再也不来哭了。 玉秀在牢中汤水不吃,第二天就死了。又过了两天,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 病重,狱卒告知安抚,安抚令官医医治,不久也死。只有高氏浑身发肿,棒疮发 作,疼得熬不住,饭食不吃,服药无用,也死了。可怜不过半个月日,四个人都 死在牢中。 狱卒通报,知府和书吏商量,乔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谋死人命,本该偿命。 如今凶身人等都死了,具表申奉朝廷,方可决断。不一日,圣旨下,开读:“凶 身俱已身死,将家私抄扎入官。小二尸首,又无苦主亲人来领,烧化了吧。”当 时安抚即差书吏去,烧了董小二尸首,打开乔俊家大门,将细软钱物,尽数入官。 乔俊还在东京沈瑞莲家,全然不知家中的事。一住住了两年,「批:一住两 年,也不回家取钱?」财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发话说:“我女儿恋住了你, 又不能接客,怎么是了?你有钱钞,拿些出来使用;没钱,你快离开我家,让我 女儿接别个客人。终不成饿死了我一家吧!”乔俊是个有钱的人,今天没了钱, 被虔婆赶了几次,眼中泪下。想要回乡,又没盘缠。那沈瑞莲见乔俊泪下,也哭 起来,说:“乔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攒下的零碎钱,与你些,做盘缠回 去吧。你要是有心,到家取了钱,再来走一遭儿。”乔俊大喜,当晚收拾了旧衣 服,打了一个衣包。沈行首取出三百贯钱,给了乔俊,打在包内。别了虔婆,驮 了衣包,手提了一条棍棒,辞了瑞莲,两人流泪而别。 乔俊搭上船,不止一日,来到北新关。天色晚了,投一个相识的船主人家宿 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见了乔俊,吃了一惊,说:“乔官人,你一向哪里去了, 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和一个雇工有奸。大娘子取回家一起住了,却又 和你女儿有奸。我听得人说,不知争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谋杀了雇工,酒大工洪 三把尸首丢在新桥河内。过了两个月,尸首浮起来,被人首告在安抚司。捉了大 娘子、小娘子、你女儿和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过,只得招认。监在牢里,受 苦不过,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书下来,抄扎你家财产入官。你如今投哪里去 好?” 乔俊听罢,惊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那船主人安排些酒饭给乔俊吃,哪 里吃得下!泪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想不到我今天闪得有家难 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番来覆去,过了一夜。 第二天黑早起来,辞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门来。到自家对门一 家古董店王将仕门前站着。看自家房屋,都拆没了,止有一片荒地。「批:没收 入官,也不至于把房子都拆了吧?」却好王将仕开门,乔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问: “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样!”王将仕说:“乔官人,你一向在哪 里?怎不回家?”乔俊说:“只为消折了本钱,「批:在妓院那个无底洞里一住 两年,能不消折了本钱?」归乡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王将仕邀乔俊到家 中坐定,说:“贤侄听老身说,你去后家中如此如此。”把事情从头一一说了。 “只好笑一个皮匠妇人,因丈夫死在外边,到来错认了尸。却被王酒酒那厮首告, 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儿和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恼,受刑不过,都死在牢里。 家产都抄扎入官了。你如今哪里去好?”乔俊听罢,两泪如倾,辞别了王将仕。 上南不是,落北又难,叹了一口气,说:“罢罢罢!我今年四十多岁,又无儿女, 财产妻妾都没了,去投谁是好?”一走走到西湖上第二桥,望着一湖清水,投入 水中而死。 这一天午后,王青同一班破落户在西湖上闲荡,刚到第二桥坐下,大家商量 凑钱出来买酒吃。众人说:“还劳王大哥去买,有些便宜。”只见王酒酒接钱在 手,往西湖里一撒,两眼睁得圆溜溜,口中大骂:“王青!那董小二奸人妻女, 自取其死,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只为诈钱不遂,害得我乔俊好苦!一门亲丁四口, 死无葬身之地。今天要偿还我命来!”众人知道是乔俊附体,替他磕头告饶。只 见王青打自己把掌一百多下,骂不绝口,跳进湖中死了。众人传说此事,都说乔 俊虽然好色贪淫,却不曾害人,今受此惨祸,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过!这番索 命,也是天理必然。后人有诗云: 乔俊贪淫害一门,王青毒害亦亡身。 从来好色亡家国,岂见诗书误了人。 「简评」这是一篇比较贴近生活的社会小说,真实感比较强,在“三言”中 并不多见。估计有一定的真实故事作素材,但也难免有人工生造的情节。例如王 青最后被冤鬼拖下水去,就是那个时候人们的道德标准,认为是他害死了乔家一 门,应该遭到报应,于是加上了这样一只“蛇足”。用今天的道德标准来看,除 去敲诈的动机,王青看见出了人命案子,主动出首,应该是无可厚非的。 正因为有真实素材,才会被说书艺人拿去作为“贪淫好色者戒”的样板,把 一切祸根,说成是“娶妾”引起。其实,在日常生活中,即便乔俊不好色,常年 在外面做生意,妻妾女儿在家中和长工短工勾搭成奸的案例也多如牛毛。问题的 关键,在于高氏不该生出杀人之心。一般情况下,得知周氏雇一个年轻小伙子同 住,就应该制止;制止来不及,把周氏叫回家来,就不该再留下小二;发现小二 和女儿有染,把小二赶出去甚至痛打一顿再赶出去,也就到头了。因此问题的关 键,是高氏不善于处理家庭矛盾。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