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十四卷 王娇鸾百年长恨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天上鸟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须识闹中 取静,莫因乖过成呆。不贪花酒不贪财,一世无灾无害。 江西饶州府[ 治所在鄱阳(今江西波阳)] 余干县长乐村,有一小民叫张乙, 因贩些杂货到县中,夜深投宿城外一客店。店房已满,不能相容。隔壁锁着一空 房,却没人住。张乙说:“店主人何不开这房子给我住?”主人说:“这房中有 鬼,不敢留客。”张乙说:“就是真有鬼,我也不怕!”主人只得开锁,把油灯 一盏,扫帚一把,交与张乙。张乙进房,把灯放稳,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床一 张,尘埃堆积,用扫帚扫净,摊开铺盖,讨些酒饭吃了,推转房门,脱衣而睡。 夜里梦见一美色妇人,衣服华丽,来自荐枕席。等到醒来,这个妇人宛然就 在身边。张乙问她是什么人,她说:“妾是邻家的女人,夫君远出,不惯独宿, 所以来相就。别多说,日久自然会知道。”张乙也不再问。天明妇人辞去,到夜 又来,欢好如初。 如此一连三夜。店主人见张客无事,偶然说起此房内曾有妇人吊死,往往作 怪,如今却太平了。张乙听在肚里。到夜,这个女人又来。张乙问:“今天店主 人说,这房中有个吊死的女鬼,莫非就是你?”这个女人并无避讳的意思,回答 说:“正是妾身! 不过我不会祸害,你别怕 .“张乙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详细说说。 “那妇人说:”妾是个娼女,姓穆,排行廿二,人称我为廿二娘。妾和余干客人 杨川相厚。杨川答应娶妾回去,妾将私房银子一百两交给他。不料他一去三年不 来。妾被老鸨儿拘管着,无计脱身,抑郁不堪,就自缢而死。老鸨儿把所住房屋 售出,如今开了旅店。这间房间,就是当日妾的房间。妾一灵不泯,依旧栖在此。 杨川和你同乡,可认得么?“张乙说:”认得。“廿二娘说:”如今他在哪儿? “张乙说:”去年已经迁居饶州南门,娶妻开店,生意很好。“妇人感叹许久, 没说别的话。 又过了二天,张乙要回家。廿二娘说:“妾愿意始终随你,你愿意么?”张 乙说:“如果能够相随,有什么不可以?”廿二娘说:“你去做一面小木牌,写 上' 廿二娘之神位' ,放在箧中,只要你捧着牌位呼我,妾就出来。”张乙答应 了。廿二娘又说:“妾还有白银五十两埋在这床下,没人知道,你可以取走使用。” 张乙掘地,果然得到一瓶银子,心中很高兴。过了一夜。第二天张乙写了牌位, 收藏好了,告别店主回家。 到了家中,把这事儿告诉浑家。浑家起初不高兴,「批:这种双重暧昧事, 谁家浑家听见了会高兴?」见了五十两银子,就不嗔怪了。「批:只听说钱能通 神,却不知居然还能治妒。」张乙在东墙上立了廿二娘的神主,他妻子试着叫了 一声,没想到大白天的廿二娘竟敢走出来,和张乙妻子施礼。妻子起初也惊讶, 「批:要是不怪,那才怪了。」后来就惯了,不以为事。夜间张乙夫妇同床,廿 二娘也来,却不觉得床狭窄。 过了十几天,廿二娘说:“妾还有些老债在郡城,你能随我去索取么?”张 乙贪利,一口应承,即时上船。船中供着她的牌位。廿二娘和张乙同行同宿,全 不避人。 到了饶州南门,廿二娘说:“妾到杨川家讨债去。”张乙正要问她,廿二娘 已经上岸。张乙随后跟去,看见廿二娘进入一店中。问是谁的店,正是扬川开的。 张乙等了许久,不见廿二娘出来,忽然看见杨川店里惊惶起来,接着哭声振地。 问是什么缘故,店中人说:“主人杨川向来没病,忽然九窍流血而死。”张乙心 知是廿二娘干的,默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也不见出来了。方才知道廿二娘说的 ' 有老债在郡城' ,就是扬川负义这笔老债。有诗叹云: 王魁负义曾遭谴, 李益亏心亦改常。 请看杨川下梢事, 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说的穆廿二娘的故事,虽然是死后报冤,却是冤鬼亲自出头。如今再说 一个故事,叫做《王娇鸾百年长恨》。这个冤报得更好。这故事非唐非宋,出在 国朝天顺(明英宗皇帝朱祁镇的年号,公元1457~1464年)初年。广西苗蛮作乱, 各处调兵征剿,有临安卫指挥王忠所领一支浙兵,违了限期,被参降调河南南阳 卫中所千户。即日引家小到任。 王忠年纪六十多,只有一个儿子王彪,颇为骁勇,督抚留在军前效用。还有 两个女儿,长名娇鸾,次名娇凤。鸾年十八,凤年十六。娇凤自幼在外婆家长大, 就和表兄对姻,只有娇鸾未曾许配。夫人周氏,是继妻。周氏有个嫡亲姐姐,嫁 给曹家,寡居贫苦。夫人接她来和甥女娇鸾相伴,举家称她为曹姨。娇鸾幼通书 史,举笔成文。因爱女慎于择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临风感叹,对月凄凉。只 有曹姨和娇鸾相厚,知道她的心事,连她父母,都不知道。 一天,清明节到了,娇鸾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在后园打秋千耍子。正在闹热, 忽然看见墙缺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伸头观看,连声喝彩。羞得娇鸾满脸通红, 推着曹姨的背,急回绣房,侍女也进去了。那少年见园中没人,竟逾墙而入,「 批:是个不懂道理的少年。」秋千架子上仿佛余香仍在。正在凝思,忽见草中一 样东西,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三尺的线绣香罗帕。那少年如获珍宝,听见有人声 从里面出来,又逾墙而出,仍站在墙缺边看。原来是侍儿来寻香罗帕的。少年见 她转了三回五,还是没有找到,微笑说:“小娘子,罗帕已经到了别人手上,还 到哪里找去?”侍儿抬头看见秀才,上前万福说:“想必是被相公检到了,请你 还给我,感谢不尽!”那少年说:“这罗帕是谁的?”侍儿说道:“是小姐的。” 那少年说:“既然是小姐的东西,还得小姐来讨,方才还她。”侍儿问:“相公 府上哪里?”「批:多余问。」那少年说:“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县人。 父亲是本学司教,小生随任来到这里,和尊府是一墙之隔。” 原来卫署和学宫房基相连,卫署叫做东衙,学宫做西衙。花园之外,就是学 中的空地。侍儿说:“原来贵公子是近邻,失礼了。小婢自当禀知小姐,奉命相 求。”廷章问:“请问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儿说:“小姐名娇鸾,主人的爱 女。小婢是她贴身侍女明霞。”廷章说:“小生有小诗一章,相烦代致小姐,就 把罗帕奉还。”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诗,因为要拿回罗帕,只得应允。廷章说: “烦小娘子稍等。”廷章去不多时,拿着诗回来。是一张桃花笺,叠成方胜。明 霞接过来,问:“罗帕呢?”廷章笑着说:“罗帕是至宝,得来不容易,岂能轻 易还你?小娘子先把这诗送给小姐看了,等小姐回音,小生方才璧还。”明霞没 奈何,只得转身。 娇鸾小姐见了那美少年,虽然一时惭愧,却也挑动了一个“情”字。口中不 语,心下踌躇:“好一个俊俏郎君!若能嫁得此人,也不枉聪明一世。”「批: 古代闺阁小姐,很少看见青年男子,所以稍许平头整脸的男人,就能引起她们想 入非非。」忽见明霞气忿忿地进来,娇鸾问:“香罗帕有了么?”明霞说:“怪 事!香罗帕却被西衙的周公子捡去了,就是站在墙缺外喝彩的那个紫衣郎君。” 娇鸾说:“问他讨回来就是了。”明霞说:“怎么不讨?也得他肯还哪!”娇鸾 问:“他为什么不还?”明霞说:“他说' 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人氏。 父亲是本府司教,随父亲任来到这里。' 和咱家只是一墙之隔。还说:既然是小 姐的香罗帕,必须小姐自己去讨。”娇鸾问:“你怎么说?”明霞说:“我说: ' 待小婢禀知小姐,奉命相求。' 他说,有小诗一章,烦我传递,待有回音,才 把罗帕还我。”明霞把桃花笺递给小姐。娇鸾见了这方胜,已经有三分欢喜,拆 开一看,是七言绝句一首: 帕出佳人份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 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红丝入洞房。「批:粗浅而又油腔滑调,不像才子口 气。」 娇鸾如果是个有主意的,哪怕弃了这罗帕,把诗烧了,吩咐侍儿,下次再不 许轻易传递,天大的事情都完了。可是娇鸾一来是年纪已经不小的知情慕色女子, 二来满肚才情不肯埋没,亦取薛涛笺答诗八句: 妾身一点玉无瑕,生自侯门将相家。 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 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哪容入老鸦。 寄语异乡孤零客,莫将心事乱如麻。「批:至少中间两联比周廷章写得好。」 明霞捧了诗到后园,廷章正在缺墙等候。明霞说:“小姐已经有回诗了,快 把罗帕还给我。”廷章把诗读了一遍,更加爱慕娇鸾的才气,更加想得到她了, 说:“请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书房,写成一绝: 居傍侯门亦有缘,异乡孤零果堪怜。 若容鸾凤双栖树,一夜箫声入九天。 明霞说:“罗帕又不还,只管寄什么诗?我不寄了!”廷章从袖中取出金簪 一根,说:“这微物奉赠小娘子,请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贪得这金簪,又拿着 诗回复娇鸾。娇鸾看了,闷闷不悦。明霞问:“诗中有什么言语触犯了小姐?” 娇鸾说:“这书生轻薄,都是些调戏的话头。”明霞说:“小姐大才,何不做一 首诗骂他一顿,也好让他断了这个念头。”娇鸾说:“后生家性子重,不必骂他, 用好话劝他就可以。”「批:轻薄书生,岂是几句好话所能劝的?分明是喜欢人 家的轻薄。」再取薛涛笺题诗八句: 独立庭际傍翠荫,侍儿传语意何深。 满身窃玉偷香胆,一片撩云拨雨心。 丹桂岂容稚子折,珠帘哪许晓风侵? 劝君莫想阳台梦,努力攻书入翰林。 从此一唱一和,渐渐情熟,往来不绝。明霞的足迹不断到后园,廷章的眼光 总不离墙缺。诗篇颇多,不暇细录。 端阳节到了,王千户治酒在园亭家宴。廷章从墙缺回来,明知小姐在园中, 无法见面,连侍女明霞也不能通一句话。正在气闷,忽然撞见卫卒孙九。那孙九 会干木匠活儿,常在卫里服役,也常在学中做工。廷章就题诗一绝,封固了,拿 二百铜钱赏孙九买酒吃,托他寄诗给衙中明霞大姐。孙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伺候到第二天早上,才瞅个方便,把这诗交给明霞。明霞递给小姐。拆开一看, 前面有序:“端阳日园中望娇娘子不见,口占一绝奉寄”: 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蒲觞拟共斟。 雾隔湘江欢不见,锦葵空有向阳心。 后写“松陵周廷章拜稿”。娇娘看了,因为正在梳头,「批:什么时间了? 还在梳头?是个爱睡懒觉的娇小姐。」来不及酬和,就随手放在书案上。恰巧曹 姨走进房来,看见了诗稿,大惊说:“娇娘既然有了西厢之约,怎么可以没有东 道之主?这事为什么要瞒我?”娇鸾含羞回答:“虽然有吟咏往来,其实没有他 事,不是故意瞒着姨娘。”曹姨说:“周生是江南秀士,门户相当,何不叫他请 媒人来说合,成就百年姻缘,岂不是美事?”娇鸾频频点头。梳妆之后,答诗八 句: 深锁香闺十八年,不容风月透帘前。 绣衾香暖谁知苦?锦帐春寒只爱眠。「批:果然爱睡懒觉。」 生怕杜鹃声到耳,死愁蝴蝶梦来缠。 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人片语传。 廷章得诗,就假托父亲周司教的意思,「批:为什么不敢对父亲明说,有什 么难言之隐?」央赵学究到王千户处求这头亲事。王千户也看重周生的才貌。但 娇鸾是爱女,况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应卫中文书笔札,都靠女儿相帮,少 她不得,不忍弃之于他乡,以此迟疑未许。廷章得知姻事未成,心中如刺,就写 了一封书信寄给小姐: 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未宁狂魄。夫妇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 妁传来今日言,为期未决。遥望香闺深锁,如唐玄宗离月宫而空想嫦娥;要从花 圃戏游,似牵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织女。倘复迁延于月日,必当天折于沟渠。生若 无缘,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怜。诗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怜春价值千金。 闷来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琐窗深处好,闷回罗帐静中吟。 孤恓一样昏黄月,肯许相携诉寸心?「批:比前面的写得好。」 娇鸾看了,即时回覆: 虎衙爱女娇鸾拜稿:轻荷点水,弱絮飞帘。拜月亭前,懒对东风听杜宇;画 眉窗下,强消长昼刺鸳鸯。人正困于妆台,诗忽坠于香案。启观来意,无限幽怀。 自怜薄命佳人,恼杀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几度诗来,几度令 人添寂寞。休得跳东墙学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驾折桂之心。眼底无媒,书中有 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将消息问来人。谨和佳篇,仰祈深谅!诗曰: 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价重千金。 虽窥青琐韩郎貌,羞听东墙崔氏琴。 痴念已从空里散,好诗惟向梦中吟。 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来生了寸心。 廷章看了书信,赞叹不已,读到末联“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计: “当初张珙、申纯都因为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和我同姓,何不拜她做姑姑?就 可以通家往来,从中取事了!” 于是借口西衙窄狭,而且喧闹,要借卫署后园读书。周司教自己向王千户开 口,王翁一口答应,「批:王千户应该想到,这个孩儿,可是上门来说过媒的。」 又说:“彼此通家,就在舍下吃些现成茶饭,不必来回取送。”周翁感激不尽, 回家跟儿子说了。廷章说:“虽然承蒙王翁盛意,但是非亲非故的,难以打搅。 孩儿打算备一小礼,拜认王夫人为姑母。姑侄一家,就来往有名了。”周司教是 个糊涂人,只要讨些小便宜,就说:“任凭我儿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 妇,择个吉日,备下彩缎书仪,写个表侄的名刺,上门认亲,极其卑逊,极其亲 热。王翁是个武人,喜欢别人奉承,就请进中堂,叫奶奶出来相见了。连曹姨也 认做姨娘,娇鸾是表妹,都请出来见礼。王翁在后堂设宴,权当会亲。一家同席, 廷章与娇鸾暗暗欢喜。席上眉来眼去,自不必说。当日尽欢而散。真是: 姻缘好恶犹难问,踪迹亲疏已自分。 第二天,王翁收拾书房,接内侄周廷章来读书。却也晓得隔绝内外,把内宅 后门下锁,不许妇女进花园。廷章的供给,自有外厢照管。虽然搬做一家,音书 来往反而不便了。 娇鸾松筠之志虽存,风月之情已动,况且既然在席间眉来眼去,怎当得园上 凤隔鸾分。愁绪无聊,郁郁成病,朝凉暮热,茶饭不沾。王翁迎医问卜,全然不 济。廷章几遍到中堂问病,王翁只是代传情意,不让他进房。廷章心生一计,假 说:“长在江南,曾通医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让侄儿诊一下脉就知道。”王 翁向夫人说了,又让明霞通知了小姐,方才迎入。 廷章坐在娇鸾床边,假装看脉,抚摩了半晌。当时王翁夫妇都在,不好交谈。 只说得一声“保重”,出了房门,对王翁说:“表妹的病,是抑郁所致。应当在 宽敞的地方散步陶情,还要有女伴劝慰,打开郁结,自当勿药而愈。”王翁倒也 相信周生的话,并不疑惑,就说:“衙中只有园亭,再没有别处宽敞了。”廷章 故意说:“如果表妹常要到园亭散步,恐怕小侄住在那里不便,暂请告归。”王 翁说:“既然是兄妹,何必避嫌?”当天就叫开了后门,把钥匙交给曹姨收管, 就让曹姨陪着女儿任情闲耍。明霞服侍,寸步不离,自以为万全了。 娇鸾本来就为想念周郎得病,经他抚摩一番,已经欢喜。又许园亭散步,陪 伴服侍的都是自己心腹,病就好了一半。每到园亭,廷章就来相见,同行同坐。 有时候也到廷章书房中吃茶,渐渐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个空,向小姐恳 求,要到香闺一望。娇鸾看着曹姨,低声对廷章说:“钥匙在曹姨手中,兄去求 她。” 第二天,廷章取吴绫二端,金钏一副,让明霞送去给曹姨。曹姨问娇鸾: “周公子厚礼见惠,不知什么事情?”娇鸾说:“年少狂生,不无过失,不过要 姨包容而已。”曹姨说:“你们两人的心事,我已经知道。有什么往来,决不泄 漏!”就把钥匙交给明霞。娇鸾心中大喜,就题一绝。寄给廷章: 暗将私语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乱开。 今夜香闺春不锁,月移花影玉人来。「批:说得如此直白,比崔莺莺的诗文 差远了。」 廷章得诗,十分高兴,当夜黄昏之后,谯楼起了更鼓,廷章悄悄儿走近内宅, 见后门半开,捱身进去。自从那天从绣房中看脉出园来,依稀记得路径,就缓缓 而行。但见灯光外射,明霞果然在门侧等候。廷章走进闺房,来不及和娇鸾施礼, 就要搂抱。「批:旧小说中的风流才子,都是轻薄的色情狂,不懂得温存。」娇 鸾把廷章挡开,叫明霞快去请曹姨来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陈苦情,责她变卦, 一时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娇鸾说:“妹本贞姬,君非荡子。只因有才有貌,所 以相爱相怜。妹既然私下和兄亲近,兄当为妹守节;兄要是弃妹,岂不是有负妹 的诚意?必须在神明前誓同白首,如果苟合,死也不从。” 正说着,正好曹姨来了,向廷章道谢日间的惠赠。廷章就求曹姨做媒,口中 不断发誓许愿。曹姨说:“二位贤甥,既然要我做媒,必须写下四张合同婚书。 把一张焚给天地,以告鬼神;一张留在我手,作为媒证;你们二人各执一张,作 为他日合卺的验证。女若负男,雷霆震死;男若负女,乱箭亡身。再到阴府受罪, 永堕酆都地狱。”「批:曹姨的所作所为,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作为长辈,这 时候应该让他们见一面就叫廷章出去。」廷章和娇鸾听曹姨说得痛切,都很欢喜。 就依曹姨所说,写了四张婚书誓约。先拜天地,后谢曹姨。曹姨拿出果酒,给二 人把盏道贺。三人同坐饮酒,直到三更,曹姨告别自去。廷章和娇鸾携手上床。 到了五更,娇鸾催促廷章起身,嘱咐说:“妾已经委身于君,君不要负恩于妾。 神明在上,鉴察难逃。今后妾要是有暇,自会叫明霞去奉迎,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以免招来物议。”廷章字字应承,留恋不舍。娇鸾急叫明霞送出园门。当日娇鸾 寄给廷章二律云: 昨夜同君喜事从,芙蓉帐暖语从容。 贴胸交股情偏好,拨雨撩云兴转浓。 一枕凤鸾声细细,半窗花月影重重。 晓来窥视鸳鸯枕,无数飞红扑绣绒。其一 衾翻红浪效绸缪,乍抱郎腰分外羞。 月正圆时花正好,云初散处雨初收。 一团恩爱从天降,万种情怀得自由。 寄语今宵中夕夜,不须欹枕看牵牛。其二 「批:语言粗俗,不像才女、更不像闺女口气。」 廷章也有酬答,自此娇鸾的病很快就好了,门锁也成了装饰。或三天或五天, 娇鸾必定会让明霞去召廷章。来往频繁,恩情愈深。 过了半年,周司教任满,升四川峨眉县尹。廷章恋着娇鸾,不肯同行,推说 身子有病,怕蜀道艰难,况且学业未成,师友相得,想留在这里读书。周司教平 素娇纵惯了,儿子的话,无所不从。起身那天,廷章送父亲出城后回来。娇鸾感 谢廷章留下来陪她,当天就邀他相会,感情愈加亲爱。 这样又半年多,两人往来的诗篇很多。 一天,廷章看邸报,见父亲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乡了。久别亲人,向回 去看看,又牵连娇鸾情爱,不忍分离。事在两难,不免忧形于色。娇鸾问明缘故, 置酒相劝:“夫妇之爱,像海一样深;父子之情,比天还高。如果恋私情而忘公 义,不但你失去做儿子的子道,连我也失去做媳妇的妇道了。”曹姨也劝:“如 今暮夜偷期,本不是百年好合。公子不如暂回乡故,探望双亲。如果能在定省之 间,议定婚姻大事,也好及早完婚,免得两头牵挂。” 廷章心里还有些犹豫不决,娇鸾就叫曹姨把公子要回家省亲的事情对王翁说 了。那样正好是端阳节,王翁治酒给廷章送行,而且送了路费。廷章不得已,只 好收拾行李。 那一夜,娇鸾在香闺置酒,邀廷章重伸前盟,再订婚期。曹姨也在座,千言 万语,一夜不睡。临别,又问廷章住处地址。廷章问:“你要地址做什么?”娇 鸾说:“怕你不回来,我也好跟你通信哪。”廷章索笔写出四句: 思亲千里返姑苏,家住吴江十七都。 须问南麻双漾口,延陵桥下督粮吴。 廷章又解释说:“我家本姓吴,祖上当里长督粮,是当地有名的督粮吴家, 周是外婆家的姓。此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一定请媒人持家君柬帖到府上求婚, 决不会让你悬望。”说罢,两人相抱而泣。 将近天明,娇鸾送廷章出园。两人有联句一律: 绸缪鱼水正投机,无奈思亲使别离;廷章 花圃从今谁待月?兰房自此懒围棋。娇鸾 惟忧身远心俱远,非虑文齐福不齐;廷章 低首不言中自省,强将别泪整蛾眉。娇鸾 天亮之后,鞍马齐备。王翁又在中堂设酒,妻女都来,算是上马前的饯行。 廷章再拜告别。娇鸾觉得悲伤,悄悄儿回内室去了,取乌丝笺题诗一律,叫明霞 送廷章上马,瞅空交给廷章。廷章在马上展读,诗云: 同携素手并香肩,送别那堪双泪悬。 郎马未离青柳下,妾心先在白云边。 妾持节操如姜女,君重纲常类闵骞。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闺人瘦不禁眠。 廷章读后流泪,一路上触景伤怀,未尝一刻忘记娇鸾。 不一日,到了吴江家中,参见了双亲,一门欢喜。原来父亲已经和同里魏同 知家议亲,正要接儿子回来行聘完婚。廷章初时也不愿意,后来听说魏家女子美 色无双,而且魏同知家境十分富有,妆奁非常丰足。廷章既贪色又慕财,就把娇 鸾的海誓山盟都忘记了。「批:刚到家,就忘情,把廷章说得也太下流了。」过 了半年,魏氏过门,夫妻恩爱,如鱼似水,竟不知王娇鸾为何人矣。真是: 但知今日新妆好,不顾情人望眼穿。 娇鸾劝廷章回家省亲,是她的贤慧达理。然二人去之后,又未免怀念。白日 凄凉,黄昏寂寞,灯前有影相亲,帐底无人共语。每遇春花秋月,不觉梦断魂劳。 捱过一年,竟然杳无音信。 一天,明霞忽然来报说:“姐姐可要寄书信给周姐夫么?”娇鸾说:“哪儿 有这个方便?”明霞说:“刚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这里下公文。临安是杭州 地方,要从吴江经过,是便路。”娇鸾说:“既然便路,你让孙九嘱咐那差人先 不要回去。”当即修书一封,细叙别离之情,嘱他早到南阳,同归故里,践婚姻 之约,成始终之交。书信这里就不录了。书信后面有诗十首。只录其一,诗云: 端阳一别杳无音,两地相看对月明。 暂为椿萱辞虎卫,莫因花酒恋吴城。 游仙阁内占离合,拜月亭前问死生。 此去愿君心自省,同来与妾共调羹。 封皮上又题八句: 此书烦递至吴衙,门面春风足可夸。 父列当今宣化职,祖居自古督粮家。 已知东宅邻西宅,犹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须借问,延陵桥在那村些? 又取两支银钗,作为寄书人的脚力。书信寄去了七个月,没有回信。时值新 春,又访得前卫有个张客人要到苏州收货。娇鸾又取金花一对,央孙九送给张客 人,求他寄书信。书信的意思同前。亦有诗十首。这里录其一,诗云: 春到人间万物鲜,香闺无奈别魂牵。 东风浪荡君尤荡,皓月团圆妾未圆。 情洽有心劳白发,天高无计托青鸾。 衷肠万事凭谁诉?寄与才郎仔细看。 封皮上题一绝句: 苏州咫尺是吴江,吴姓南麻世督粮。 嘱咐行人须着意,好将消息问才郎。 张客人是个志诚的人,到苏州收货完毕,带着书信亲自到吴江去走一趟。正 在长桥上问路,恰好周廷章过来。听见是河南声音,问的又是南麻督粮吴家,心 知是娇鸾有书信送来,怕他到了村子里,知道他已经娶妻,就上前作揖,通了自 己姓名。听说果然是送书信到来,就邀张客人到酒馆小酌三杯,拆开书信来看了。 就向酒家借来纸笔,匆匆写下回书,推说父病未愈,正在医药中,所以有误佳期; 不久即图会面,无劳想念。书后又写:“路次借笔不备,希谅!”张客人收了回 书,回到南阳后,交孙九回复娇鸾小姐。 娇鸾拆开书信看了,虽然不曾定下回来的日期,也算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 了。 又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杳无音讯。娇鸾对曹姨说:“周郎之话,都是骗我的!” 曹姨说:“誓书在你我手里,皇天也得知。周郎难道不怕死么?”「批:对薄情 郎来说,誓言是写在水上的。娇鸾年轻不知道,难道曹姨也不知道?」 一天,忽然有临安人来到,是娇鸾的妹子娇凤生了孩儿,派人来报喜。娇鸾 对比彼此的情形,更加伤感,可喜的是又有一个寄书信的机会,就再修书信一封 托她。这是第三封书信了,亦有诗十首。末一章云: 叮咛才子莫蹉跎,百岁夫妻能几何? 王氏女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 三封心事烦青鸟,万斛闲愁锁翠蛾。 远路尺书情未尽,想思两处恨偏多! 封皮上亦写四句: 此书烦递至吴江,粮督南麻姓字香。 去路不须驰步问,延陵桥下暂停航。 娇鸾从此废寝忘餐,香消玉减,暗地流泪,恹恹成病。父母要给她择配,娇 鸾不肯,情愿长斋奉佛,曹姨劝她说:“周郎未必来了。不要耽误了自己青春。” 娇鸾说:“做人不讲信用,岂不是是禽兽么。宁可周郎负我,我怎敢负神明呢?” 光阴荏苒,不觉已经三年。「批:都已经熬成老姑娘了,王公不逼婚,也不 容易。」娇鸾对曹姨说:“我听说周郎已经和别人结婚了,此消息不知真假。然 人他三年不来,心肠也已经改变了。但是得不到一个实信,我的心终不死。”曹 姨说:“何不求孙九亲自到吴江去走一遭儿?多给他些盘费。要是周郎没有变更, 就让他等候同来,岂不是好?”娇鸾说:“我正是这个意思。求姨娘也写封书信, 促他早早登程。”当下娇鸾写就古风一首。其略云: 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 嘲风弄月通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 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 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 顿觉桃脸无春色,愁听传书雁几声。 君行虽不排鸾驭,胜似征蛮父兄去。 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 与君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 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 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 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 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 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 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 只归故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得见?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 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思不禁。 曹姨的书信中也备说甥女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信共作一封。封皮亦题四 句: 荡荡名门宰相衙,更兼粮督镇南麻。 逢人不用亭舟问,桥跨延陵第一家。 孙九带了书信,夜宿晓行,直到吴江廷陵桥下。还恐怕交给别人传递不妥, 直等见到了周廷章面交。廷章一见孙九,满脸通红,也不问寒温,把书信放进袖 子里,竟进内室去了。过了片刻,叫家童出来回复说:“相公娶了魏同知家小姐, 如今已经二年。南阳路远,不能再去了。回书难写,「批:这样的回信,确实难 写。」全仗你代言。这幅香罗帕,是初会鸾姐的定情之物,还有合同婚书一张, 都央你送还,以便断了她的念头。本想留你吃饭,又怕老爹盘问嗔怪。白银五钱, 权充路费,下次更不劳往返。” 孙九听了大怒,把银子掷在地上不受,没走出大门就骂:“像你这种缺德薄 情的人,禽兽不如!可怜负了娇鸾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断然不佑你!”说罢,大 哭而去。路人争着问他为什么,孙老儿数一数二地逢人就告诉。从此周廷章“无 行”的恶名播于吴江,为衣冠所不齿。正是: 平生不作亏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孙九回到南阳,见了明霞,就悲泣不已。明霞问:“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莫 非周家郎君死了?”孙九只是摇头,停了半晌,方才备细说了,最后说:“他不 写回书,只把罗帕、婚书送回来,好绝小姐的念头。我也不去见小姐了。”说罢, 拭泪叹息而去。 明霞不敢隐瞒,详细转述孙九的话。娇鸾见了这罗帕,已经知道孙九说的不 是谎话,不觉怨气填胸,怒色满面,就请曹姨到香房中,告诉了一遍。曹姨拿好 话劝解,娇鸾如何肯听?整整地哭了三天三夜,把香罗帕反复观看,本想寻个自 尽,又想:“我娇鸾是名门爱女,美貌多才。如果默默而死,岂不是便宜了薄情 人!”就写了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一篇。诗云: 倚门默默思重重,自叹双双一笑中。 情惹游丝牵嫩绿,恨随流水缩残红。 当时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 回首凭栏情切处,闲愁万里怨东风。 余诗就不录了。《长恨歌》略云: 《长恨歌》,为谁作?题起头来心便恶。 朝思暮想无了期,再把鸾笺诉情薄。 妾家原在临安路,麟阁功勋受恩露。 后因亲老失军机,降调南阳卫千户。 深闺养育娇鸾身,不曾举步离中庭。 岂知二九灾星到,忽随女伴妆台行。 秋千戏蹴方才罢,忽惊墙角生人话。 含羞归去香房中,仓忙寻觅香罗帕。 罗帕谁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来走。 得蒙君赠香罗诗,恼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结妹兄,来词去简饶恩情。 只恐恩情成苟合,两曾结发同山盟。 山盟海誓还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证。 婚书写定烧苍穹,始结于飞在天命。 情交二载甜如蜜,才子思亲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劝才郎归故籍。 叮咛此去姑苏城,花街莫听阳春声。 一睹慈颜便回首,香闺可念人孤零。 嘱咐殷勤别才子,弃旧怜新任从尔。 哪知一去竟忘还,终日思君不如死。 有人来说君重婚,几番欲信仍难凭。 后因孙九去复返,方知伉俪谐文君。 此情恨杀薄情者,千里姻缘难割舍。 到手恩情都负之,得意风流在何也? 莫论妾愁长与短,无处箱囊诗不满。 题残锦札五千张,写秃毛锥三百管。 玉闺人瘦娇无力,佳期反作长相忆。 枉将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从头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不亏汝。 既然恩爱如浮云,何不当初莫相与? 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 娇凤妹子少二年,适添孩儿已三岁。 自惭轻弃千金躯,伊欢我独心孤悲。 先年誓愿今何在?举头三尺有神祇. 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关山远相隔。 若能两翅忽然生,飞向吴江近君侧。 初交你我天地知,今来无数人扬非。 虎门深锁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机。 恨君短行归阴府,譬似皇天不生我。 从今书递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 可怜铁甲将军家,玉闺养女娇如花。 只因颇识琴书味,风流不久归黄沙。 白罗丈二悬高梁,飘然眼底魂茫茫。 报道一声娇鸾缢,满城笑杀临安王。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贱轻许。 相思债满还九泉,九泉之下不饶汝。 当初宠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 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 再将一幅罗鲛绡,殷勤远寄郎家遥。 自叹兴亡皆此物,杀人可恕情难饶。 反复叮咛只如此,往日闲愁今日止。 君今肯念旧风流,饱看娇鸾书一纸。 书信写好,想再求孙九走一遭儿。 孙九咬牙怒目,决不肯去。正没办法,恰巧她父亲痰火病发,让娇鸾代他批 阅文书。娇鸾看文书里面有一宗,是勾本卫逃军,这个军正是吴江县人。娇鸾心 生一计,就把两人从前倡和的诗词,和今天的《绝命诗》及《长恨歌》汇成一帙, 加上两张合同婚书,总作一封,放在公文内,封筒上填写“南阳卫掌印千户王投 下直隶苏州府吴江县当堂开拆”,打发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当天夜晚,娇 鸾沐浴更衣,哄明露出去烹茶,关了房门,用杌子填脚,先把白练挂在梁上,取 当日香罗帕,在咽喉上扣住,接连白练,打个死结,蹬开杌子,两脚悬空,煞时 间三魂缥缈,七魄幽沉。年才二十一岁。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也何。明 霞取茶回来,见房门闭紧,敲打不开,慌忙报知曹姨。曹姨同周老夫人打开房门 看了,这一惊不小。王翁也来了。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缘故。少不得买棺殓葬。 再说吴江阙大尹接到南阳卫文书,拆开一看,深以为奇。此事旷古未闻。正好本 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按临本县,阙大尹和赵推官是金榜同年,把此事和赵推官说 起。赵推官拿过去看了,作为奇闻报知樊公。樊公把诗词和婚书反复玩味,深惜 娇鸾的才气,而恨周廷章的薄幸。就命赵推官密访此人。第二天,赵推官就把周 廷章擒拿解院。樊公亲自诘问。廷章初时还想抵赖,后见有自己亲笔写的婚书为 据,不敢开口。樊公喝叫重责五十收监。行文到南阳卫查娇鸾曾否自缢。不一日 文书转来,说娇鸾已死。樊公就从监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大骂说: “调戏职官家子女,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书上说: ' 男若负女,万箭亡身。' 我今天没有箭射你,用乱捧打杀你,以为薄幸男子戒。” 喝叫合堂皂快齐举竹批乱打。下手时宫商齐响,着体处血肉交飞。顷刻之间,化 为肉酱。满城人无不称快。周司教听说,登时气死。魏氏女后来改嫁。为了贪图 新娶魏氏女的财色而忘恩背盟,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有诗叹云:一夜恩情百夜多, 负心端的欲如何?若云薄幸无冤报,请读当年《长恨歌》。 「简评:」这是一篇描写“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谴责小说。 自古以来,“始乱而终弃”的风流才子,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作为《西厢记》 原型的《会真记》作者元缜,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就故事情节来说,不论是 当年的还是今天的道德标准,这都是一宗“自作自受”的典型案例。不但不值得 同情,而且会受到人们的唾弃的。难能可贵的是:作者站在被遗弃者的立场上, 满腔热忱地同情并支持娇鸾这个弱小者。 这是古代短篇小说中诗词比例最大的一篇,全篇几乎一半儿被诗词所占。可 惜其中的诗词,并不是真正的才子才女所写,意境不高。特别是娇鸾的诗词,语 言粗俗,不像是闺中才女的作品,而更像是荡妇甚至妓女的作品。在古代有水平 的诗妓中,写作水平比她高的大有人在。 故事明显带有人工编造的痕迹。王公简直像个傻子,女儿在闺房中搞得天翻 地覆,居然什么也不知道。女儿都二十一岁了(当年这可是过了十八岁这个结婚 最佳年龄三年了),居然还不想把女儿嫁出去。而且这个悲剧的造成,一半儿责 任在王公。如果周廷章请人去做媒,他答应了,或者定下了亲事,后面的故事, 不就不会发生了么?他倒好,女儿不肯嫁周廷章,却允许他在后花园读书,这不 是“引狼入室”,又是什么!此外,即便周廷章有这样的“恶行”,当时的法律 也不可能“立毙杖下”还是那句话:不是合法的婚姻,自作自受,被遗弃也活该!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