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十五卷 况太守断死孩儿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春花秋月足风流,不分红颜易白头。 试把人心比松柏,几人能为岁寒留? 这四句诗泛论春花秋月,恼乱人心,所以才子有悲秋之辞,佳人有伤春之咏。 往往诗谜写恨,目语传情,月下幽期,花间密约,但图一时风流,不顾终身名节。 这是两下相思,各还其债,不在话下。 又有一种男贪而女不爱,女爱而男不贪,虽非两相情愿,却有一片精诚。如 冷庙泥神,朝夕焚香拜祷,也少不得灵动起来。缘份短的,合而转淡;缘份长的, 疏而转密。这也是风月场中常有的事,也不在话下。 又有一种男不慕色,女不怀春,志比精金,心如坚石。没来由被旁人播弄, 设圈设套,一时失了把握,堕其术中,事后悔之无及。如宋朝的玉通禅师,修行 了五十年,因触了知府柳宣教,被他设计陷害,叫妓女红莲假扮寡妇借宿,百般 引诱,坏了他的戒行。这种男欢女爱的会合,那是偶然的一念之差。 如今再说一个诱引寡妇失节的,正好和玉通禅师的故事做一对儿。正是: 未离恩山休问道,尚沉欲海莫参禅。 话说宣德(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公元1426~1435年)年间,南直隶(直隶指 中央政府直接管辖,相当于今天的直辖市。明朝开国之初,定都南京,把今天的 江苏省定为直隶;永乐皇帝迁都北京,把今天的河北省定为直隶,同时保留南京 的朝廷,于是就有了两个直隶:一个南之,一个北直隶)扬州府仪真县有一民家, 姓丘名元吉,家境颇富裕。娶妻邵氏,不但姿容出众,而且很有气节。夫妇互相 敬爱,相处六年,未曾生育,不料元吉得病身亡。邵氏才二十三岁,哀痛之极, 立志守寡,终身永不再嫁。 三年服满之后。父母因她年少,日后还长,劝她改嫁。叔公丘大胜,也叫老 妈妈来婉转譬喻,几番劝她。可是邵氏心如铁石,全不转移,发誓说:“亡夫在 九泉之下,我邵氏如果嫁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死,就是绳上亡!”众人见她 主意坚定,谁敢再去强她? 古话说:“喝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妇。”孤孀可不是好守的。替邵氏从长计 较,倒不如明明白白改嫁个丈夫,虽然做不得什么上等人,也还不失为中等,不 至于后来出丑,正是: 作事必须踏实地,为人切莫务虚名。 邵氏一口说了满话,众人中贤愚不等,也有啧啧地夸奖她的,也有似疑不信 睁着眼睛看她的。邵氏立心贞洁,闺门愈加严谨。只有一个侍婢叫做秀姑的在房 中做伴,做些针指营生;还有一个小厮,叫做得贵,年方十岁,看守中门。一应 薪水买办,都是得贵传递。童仆年过二十岁的,一概不用。真是庭无闲杂,内外 肃然。如此数年,人人信服。哪个不说邵大娘少年老成,治家有法? 光阴如箭,不觉十周年到来。邵氏思念丈夫,要做些法事追荐,就叫得贵去 请叔公丘大胜来商议,延请七位僧人,做三昼夜功德。邵氏说:“奴家是寡妇, 全仗叔公过来主持道场。”大胜应允。 丘家邻近新搬来一个汉子,姓支名助,原是个破落户,平素不守本份,不做 生理,专门在街坊上赶热闹管闲事过活。听人说邵大娘子守寡贞洁,而且是青年 标致,天下难得。支助不信,不论早暮,常在丘家门前闲站着。果然门前没闲人, 只有小厮得贵买办出入。「批:不对了,邵氏新寡,得贵十岁,如今十年过去, 得贵已经二十岁了,是个大小伙子了,怎么还在邵氏面前走动?」支助就和得贵 相识,渐渐熟了。闲话中,问得贵:“听说你家大娘生得很标致,是真的么?” 得贵生在礼法之家,十分老实,就回答说:“真的很标致。”支助又问:“大娘 有时候也到门前看街么?”得贵摇手说:“从来不出中门,莫说看街,罪过罪过!” 一天,得贵正买办素斋,支助撞见,又问:“你家买这许多素品做什么?” 得贵说:“家主过世十周年,做法事用。”支助问:“几时?”得贵说:“明天 起,三昼夜,好辛苦哩!”支助听在肚里,暗想:“既然是追荐丈夫,她必然要 出来拈香。我且去偷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嘴脸?真像个孤孀也不?” 第二天,丘大胜请到了七位僧人,都是有戒行的,在堂中排设佛像,鸣铙击 鼓,诵经礼忏,很是志诚。丘大胜勤勤拜佛。邵氏出来拈香,昼夜各只一次,拈 过香,就进去了。支助趁这道场热闹,几次混进去看,再不见邵氏出来。又问得 贵,方才知道白天只中午拈香一次。支助等到第三天,约莫中午时分,又踅进去, 闪在槅子旁边隐着。见那些和尚都穿着袈裟,站在佛前吹打乐器,宣号佛号。香 火道人在道场上手忙脚乱地添香换烛。本家只有得贵,只能往来答应,哪有工夫 照管外边?就是丘大胜和几个亲戚,也都呆看和尚吹打,哪个来稽查他?邵氏出 来拈香,竟被支助看了个仔细。常言说:“若要俏,添重孝。”缟素妆束,加倍 清雅。分明是: 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 ??????支助一见,遍体都酥麻了,回家想念不已。那夜道场完满,众 僧人直到天明方散。邵氏依旧不出中堂,支助无计可施。想着:“得贵小厮老实, 我且用心下钓子。”五月端五日,支助拉得贵回家吃雄黄酒。得贵说:“我不会 吃酒,吃红了脸,怕主母嗔骂。”支助说:“不吃酒,就吃几只粽子。”得贵跟 支助回家去。支助叫浑家剥了一盘粽子,一碟糖,一碗肉,一碗鲜鱼,两双筷子, 两个酒杯,放在桌上。支助拿起酒壶就筛。得贵说:“我说过不吃酒的,莫筛吧!” 支助说:“吃杯雄黄酒应应时令。我这酒淡,不妨事的。”得贵被央不过,只得 吃了。支助说:“后生家莫吃单杯,要吃个成双。”得贵推辞不得,又吃了一杯。 支助自吃了几杯,夹七夹八地说了些街坊上的闲话。又斟一杯劝得贵,得贵说: “醉得脸都红了,真个吃不得了。”支助说:“反正脸已经红了,多坐一会儿回 去,打什么紧?只吃这一杯吧,我再不劝你了。”得贵前后共吃了三杯酒。他自 幼在丘家被邵氏大娘拘管得严,何曾尝过酒的滋味?今天三杯落肚,觉得昏昏然。 支助趁他酒醉,低声说:“得贵哥!我有句话问你。”得贵说:“有什么话,尽 管说。”支助说:“你主母孀居已久,想必风情亦动。如果有个汉子同眠同睡, 可不喜欢?从来寡妇都牵挂着男子,只是难得相会。你引我去试她一试怎么样? 如果成功,重重谢你。”得贵说:“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亏你不怕罪过!我家主 母极是正气,闺门整肃,白天男子不许进中门,夜间要和婢女拿着灯四下照看, 各门都要锁上,然后去睡。即便引你进去,在哪里藏身?她婢女不离身边,连闲 话也说不得一句,你却这样乱讲!”支助说:“既然如此,你的门房可也来照么?” 得贵说:“怎么不来照?”支助说:“得贵哥,你今年几岁了?”得贵说:“十 七岁了。”「批:应该二十多了!就算十七岁,也应该换人了!」支助说:“男 子十六岁精通,你如今十七岁,难道不想女人?”得贵说:“就是想,也没用处。” 支助说:“放着家里这么标致的,早晚在眼前晃,好不动兴!”得贵说:“说说 也不该。她是主母,动不动非打则骂,见了她,好不怕哩!亏你还敢说取笑的话。” 支助说:“你既然不肯引我去,我教你一个法儿,作成你去上手,怎么样?”得 贵摇手说:“做不得,做不得,我也没有这个胆!”支助说:“你莫管做得做不 得,教你个法儿,且去试她一试。如果上手,别忘记我今天的恩情。”得贵一来 乘着酒兴,二来年纪也是当时了,被支助说得心痒,就问:“你且说说,怎么去 试她?”支助说:“你夜间睡觉,别关房门,由它开着。如今五月,天气正热, 你就赤身仰卧,等她来照门的时候,你只推睡着了。她如果看见,必然动情。一 次两次,定然打熬不过,就会上门就你了。”得贵说:“如果她不来,怎么办?” 支助说:“即便这事儿不成,她也不好嗔责你,有什么关系?”得贵说:“就依 了老哥的言语,如果成事,不敢忘报。”不久酒醒,别了得贵,回去依计而行。 正是:商成灯下瞒天计,拨转闺中匪石心。说起来,邵氏家法很严,那得贵已经 长成十七岁,在这有嫌疑之际,就应该打发他出去,另换个年幼的小厮答应,岂 不是好?只为得贵从小走动服侍惯了的,而且又粗蠢老实。邵氏自己立心清正, 不想到别的情节上去,所以因循下来。那夜邵氏同婢女秀姑点灯出来照门,看见 得贵赤身仰卧,骂了句:“这个狗奴才,门也不关,赤条条睡着,什么模样?” 只叫秀姑扯上房门就算了。要是邵氏有主意,天明后叫得贵来,说他夜里懒惰放 肆,骂一顿,打一顿,以后得贵也就不敢了。她是个久旷的人,眼前看见稀奇东 西,却好像寿增一纪,竟不做声。得贵胆子大了,到第二夜,依旧如此。邵氏同 婢女又去照门,看见又骂:“这个狗才一发不成人了,被也不盖。”叫秀姑替他 把被单扯上,并不惊醒他。这时候她已经有些动情了,奈何有秀姑在旁边碍眼。 到第三天,得贵出外撞见了支助。支助就问他曾否用计?得贵老实,就把两夜的 光景都说了。支助说:“她叫丫头替你盖被,又叫莫惊醒你,就有爱你的意思, 今夜一定有好处。”这一夜,得贵依旧开着门,假睡等待。邵氏有意,不叫秀姑 跟着,自己持灯来照,直到得贵床前,看见得贵赤身仰卧,禁不住春心荡漾,欲 火如焚。自己解去小衣,爬上床去。还只怕惊醒了得贵,悄悄地跨在他身上。得 贵忽然抱住,翻转身来,和她云雨:「批:写得不合情理。再无知的女人,也懂 得先要把男人叫醒,先调情,后云雨,哪有如此行事的?」一个久疏乐事,一个 初试欢情。一个认着故物怎肯轻抛?一个尝了甜头难于遽放。一个饥不择食,岂 嫌小厮粗丑;一个狎恩恃爱,哪怕主母威严。分明恶草藤萝,也共名花登架去; 可惜清心冰雪,化为春水向东流。十年清白已成虚,一夕垢污难再说。事毕,邵 氏向得贵说:“我苦守十年,一旦失身于你,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你可得慎口, 千万不要泄露人,我自会好好看待你。”得贵说:“主母吩咐,怎敢不依!”从 这夜开始,每夜邵氏都以看门为由,必定要和得贵取乐然后进内室。又恐怕秀姑 知觉,故意放个空,叫得贵连秀姑也奸了。邵氏故意要责打秀姑,却让秀姑引进 得贵堵她的口。从此三人同河同水,各不相瞒。得贵感谢支助教导之恩,时常向 邵氏讨东讨西,拿去奉献给支助。支助还指望得贵引进,得贵怕主母嗔怪,不敢 开口。支助几遍讨信,得贵只是延捱。过了三五个月,邵氏和得贵像夫妇一般。 说起来也是天数:邵氏当初做亲六年,并不曾生育,如今和得贵私通才三五个月, 竟然胸高腹大,有了身孕。怕人知觉,拿银子给得贵,叫他悄悄儿地赎一贴坠胎 的药回来,打下私胎,免得日后出丑。得贵一来是个老实人,不晓得坠胎药是什 么药;二来自从得到支助的指教,认他为恩人,凡事对他直言无隐。今天遇见这 件要紧的私房事儿,也去和他商议。那支助是个棍徒,见得贵不肯引进自家,心 中正在忿恨,正好有这个机会,就是生意上门了。他心生一计,哄得贵说:“这 药只有我一个相识人家最有效,我替你赎去。”就到药铺中赎了四服固胎散,交 给得贵带回去。邵氏把这药分做四次吃了,腹中不见有动静,叫得贵再往别处赎 取好药。得贵又来问支助:“上次的药,怎么不见效?”支助说:“打胎只能打 一次,要是一次打不下,就不能再打了。况且这药只有这一家最高明,如今打不 下,必定是受胎特别坚固。要是再用虎狼药去打,恐怕要伤大人的性命。”得贵 把这话对邵氏说了。邵氏也很相信。到了十月将满,支助料想到了分娩的日子, 就去对得贵说:“我要合补药,必须用一个血孩子。你主母如今快要临盆,生下 的孩子,必然不养,或男或女,可以拿来送我。你亏欠我那么多,拿这一件来谢 我,也不算费事,只要瞒过主母就是。”得贵应允。过了几天,邵氏果然生下一 个男婴,溺死了,用蒲包裹着,叫得贵悄悄地拿去埋了。得贵答应,却不去埋, 背地悄悄儿送给支助。支助收下死孩儿,却一把扯住得贵,喝一声:“你主母是 丘元吉老婆。家主已经死了多年,一个当家寡妇,这孩子从哪里来的?如今我要 去出首。”得贵慌忙掩住他嘴,说:“我把你当作恩人,什么事情都和你商议, 今天你怎么反面无情起来?”支助变了脸,说:“你干的好事!强奸主母,罪该 凌迟,难道叫一句恩人就罢了?既然知恩,就应当报恩,你作成我什么事儿了? 你要我不开口,快去问主母讨一百两银子给我,我就隐恶扬善;如果没有,决不 甘休。现有血孩儿作证,你到官司面前去辩,连你主母也做不得人。我在家等你 回话,你快去快来。”得贵急得眼泪汪汪,料也瞒不过,只得回家把这话对邵氏 说了。邵氏埋怨说:“这是什么东西,你却拿它当礼物送人!坑死了我了!”说 罢,流泪哭了起来。得贵说:“要是别人,我也不会给他,因为他是我的恩人, 所以不好推托。”邵氏问:“他是你的什么恩人?”得贵说:“当初我赤身仰卧, 都是他教我的方法来引诱你。没有他,哪有你我今天的恩爱?他说要个血孩儿合 补药,我怎好不给他?谁知他不怀好意!”邵氏说:“你做的事,忒不靠谱儿, 当初也是我一念之差,才会上这光棍儿的大当,如今已经后悔不及。要不拿银子 买回孩子,他必然出首,那时厚可就难以挽回了。”只得取出四十两银子,叫得 贵拿去给那光棍儿赎取血孩儿,背地里埋掉,以绝祸根。得贵老实,把四十两银 子双手捧给支助,说:“只有这些,你把血孩儿还我吧!”支助得了银子,贪心 不足,心想:“这个妇人美貌,而且囊中又有货。借此机会,如果能够捱身入马, 她的家私就全在我掌握中了,岂不美哉!”就向得贵说:“我说要银子,不过是 取笑的话。你当真送来,我只得收了。那个血孩儿,我已经埋掉。你在主母前引 荐我和她相处,倘若允许,有我替她管家,就没人敢欺负她了,可不是两全其美? 不然,我从地下挖出那孩子来,还去出首。限你五日内回话。”得贵出于无奈, 只得回家,给邵氏说了。邵氏大怒,说:“听那光棍放屁,不要理他!”得贵就 不敢再说。支助用石灰把血孩儿腌了,仍放在蒲包内,藏在隐处。等了五天,不 见得贵回话。又捱了五天,一共是十天了。料想产妇也健旺了,就到丘家门前, 等得贵出来,问他:“所说的事情,成了么?”得贵摇头说:“不成,不成!” 支助更不问第二句,往门内直闯进去。得贵不敢拦阻,反倒走到街口,远远地打 听消息。邵氏见有人走进中堂,就骂:“人家内外各别,你是什么人,敢进我内 室来?”支助说:“小人姓支名助,是得贵哥的恩人。”邵氏心中已经明白,就 说:“你要找得贵,到外边找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支助说:“小人久慕 大娘,有如饥渴。小人纵然不才,料想不会在得贵哥之下,大娘何必推拒?”邵 氏听见话不投机,转身就走。「批:没出满月的产妇,应该在床上,更应该有丫 环在身边。」支助赶上,双手抱住,说:“你的私孩儿,还在我手上。要是不从 我,我就去首官。”邵氏忿怒之极,只恨摆脱不开,就用好话哄他说:“白天怕 人发觉,等到夜里,我叫得贵去接你。”支助说:“亲口许下的事情,切莫失信。” 放开了手,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我也不怕你失信!”一直出外去了。气得 邵氏半晌无言,珠泪纷纷。关上转房门,独自一个坐着,左思右想,全是自家不 是。当初不肯改嫁,要做上流人,如今出乖露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诸亲友?又 想:“当日曾对众发誓:' 我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就是绳上死。' 如今我拚着这条性命,谢我亡夫于九泉之下,倒也干净!”秀姑见主母啼哭,不 敢上前解劝,守住中门,专等得贵回来。得贵在街上望见支助去了,才敢回家, 看见秀姑,就问:“大娘呢?”秀姑指着房门说:“在里面。”得贵推开房门去 看主母。邵氏取一把解手刀,正要自刎,又无力下手。哭了一会儿,把刀放在桌 上,从腰间解下八尺长的汗巾,悬在梁上,打成结儿,正要把颈子套进去,心下 凄惨,禁不住呜呜咽咽地啼哭。忽然看见得贵推门进来,陡然触起她一点念头: “当初都是那狗才做圈做套,来作弄我,害了我一生名节!”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一点念头起来的片刻,仇人相见,份外眼红,提起解手刀,望得贵当头就 劈。那刀风快,恼怒中气力加倍,把得贵的脑袋劈做两半,血流满地,登时死了。 邵氏着了忙,就把头颈伸进套子,两脚蹬开凳子,做一个秋千把戏:地下新添冤 恨鬼,人间少了俏孤孀。常言说:“赌近盗,淫近杀。”只为一个“淫”字,今 天害了两条性命。秀姑平素习惯了,凡是得贵进房,怕有那事儿,就远远闪开。 今天半晌不见做声,心中疑惑。推开门缝张望,只见梁上吊着一个,地下躺着一 个,吓得秀姑软做一团。定了定胆,把房门关上。急忙跑到叔公丘大胜家中报信。 丘大胜大惊,转报邵氏父母,同到丘家,关上大门,向秀姑盘问两人致死的缘由。 原来秀姑并不认得支助,连血孩儿诈去四十两银子的事儿,都是瞒着秀姑做的。 因此秀姑只得把邵氏和得贵的奸情说了一遍。“今天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死了。?” 三番四复地问她,只如此说。邵公邵母听说和奴才有奸情的话,满面羞惭,自己 回去了,不再管这事儿。丘大胜只得带秀姑到县里出首。知县验了两具尸首,一 名得贵,刀劈死的;一名邵氏,自缢死的。审问了秀姑口辞,知县说:“邵氏和 得贵奸情是真的;从此主仆的名份已废,必定是得贵言语触犯,邵氏不忿,一时 失手,误伤人命,情慌自缢,更无别情。”责令丘大胜殡殓。秀姑知情不举,杖 责后官卖。支助自那从天调戏不遂回家,还想赴夜间之约。后来听说弄死了两条 人命,吓了一大跳,好久不敢出门。一天早起,偶然检着了石灰腌的血孩儿,就 连蒲包拿去想抛进江里。正好遇着一个相识的叫做包九,在仪真闸上当夫头,问: “支大哥,你抛的是什么东西?”支助说:“腌几块牛肉,包好了,要带出去吃 的,不想臭了。九哥,这两天你没什么事儿?到我家吃三杯。”包九说:“今天 忙些个,苏州府况钟老爷驰驿复任,船即刻就到,我正在这里等夫役哩!”支助 说道:“既然如此,改日再会。”支助自去了。况钟原是吏员出身,礼部尚书胡 荣荐他为苏州府太守,在任一年,百姓都叫他“况青天”。因丁忧回籍,圣旨夺 情①起用,特赐驰驿赴任。船到仪真闸口,况爷在舱中看书,忽然听见小儿啼哭 的声音从江中传出,想必是溺死的婴儿。差人去看了,却回来报说:“没有。” 反复两次,况爷又听见啼声,问众人,都说没听见。况爷口称怪事,推开船窗亲 自去看,见一个小小蒲包,浮于水面上。况爷叫水手捞起,打开看了,回禀说: “是一个小孩子。”况爷问:“活的死的?”水手说:“石灰腌过的,死了许久 了。”况爷想:“死的怎么会啼?况且是个死孩子,抛掉就罢了,何必用灰腌, 必定有缘故!”叫水手:“把这死孩子连蒲包放在船头上,如有人晓得来历,密 密报我,有重赏。”水手奉钧旨,拿出船头来。恰好夫头包九看见小蒲包,认得 是支助抛下的。“他说是臭牛肉,怎么却是个死孩儿?”就进舱禀况爷:“小人 不晓得这小孩子的来历,却认得抛这小孩子在江里的这个人,叫做支助。”况爷 说:“有了人,就有来历了。”一面差人密拿支助,一面请仪真知县到察院中同 问这节公事。「批:这事儿本来和况爷无关,遇见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了。」况爷 带了这死孩子,坐了察院大堂。等知县来到,支助也拿到了。况爷上坐,知县坐 在左手一旁。况爷因为这仪真不是自己的属县,不敢自专,让本县推问。那知县 见况公是奉过敕书的,而且为人古怪,怎敢僭越?推逊了多时,况爷只得开言问: “支助,你这石灰腌的小孩子,是哪里来的?”支助正要抵赖,却被包九在一旁 指实了,只得转口说:“小的见这脏东西在路旁不便,所以拿来抛进江里,其实 不知来历。”况爷问包九:“你看见他在路旁捡的么?”包九说:“他正要抛进 江里,小的方才看见。问他什么东西,他说是臭牛肉。”况爷大怒,说:“既然 假说是臭牛肉,必定有瞒人的意思!”喝叫手下选大毛板,先打二十再问。况爷 的板子厉害,二十板抵四十板还有余,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支助只是不招。 况爷喝叫夹起来。「批:况钟是有名能办案的清官,但是从本案来看,办案的本 事也平常,只知道用刑,而且所用的刑具,比别人的“厉害”,这种行为,也不 合法。」况爷的夹棍也厉害,第一遍,支助还熬了过来;第二遍,就熬不得了, 招认说:“这死孩子是邵寡妇的。寡妇和家童得贵有奸,养下这私胎来。得贵央 小的替他埋藏,被狗子扒了出来。所以小的拿来抛进江里。”况爷见他言词不一, 又问:“你肯替她埋藏,必然和她家通情。”支助说:“小的并不通情,只是平 日和得贵相熟。”况爷问:“他埋藏死婴,只要它朽烂,为什么要用石灰腌着?” 支助支吾不来,只得磕头说:“青天爷爷,这石灰其实是小的腌的。小的知道邵 寡妇家殷实,想留着这死孩子去敲她几两银子。不想邵氏和得贵都死了,小的留 着这死孩子没用,所以抛进江里。”况爷问:“那妇人和小厮果然都死了么?” 知县在旁边起身打一躬,答应说:“都死了,是知县亲自验过的。”况爷问: “怎么会都死了?”知县说:“那小厮是刀劈死的,妇人是自缢的。知县也曾细 详,他两个奸情已久,主仆的名份久废。必定是小厮言语触犯,那妇人一时不忿, 提刀劈去,误伤性命,情慌自缢,别无他说。”况爷心里踌躇:“他两个既然有 奸情,就是语言中有些小伤,怎会下此毒手?早间死孩儿居然会啼哭,必有缘故!” 就问:“那邵氏家还有别人么?”知县说:“还有个使女,叫秀姑,发官卖去了。” 况爷说:“发官卖,一定就在本地。烦贵县差人提来一审。”知县忙差快手去了。 不多时,秀姑提到,所说和知县相同。况爷踌躇了半晌,走下公座,指着支助, 问秀姑:“你可认得这个人?”秀姑仔细看了一看,说:“小妇人不知他姓名, 却认得他嘴脸。”况爷说:“是了,他和得贵相熟,必然曾同得贵到你家去。你 可实说;若有半句含糊,就上拶子。”「批:看家本事,就是用刑。」秀姑说: “平日间从不曾见他上门,只是结末来,他突然闯中堂,调戏主母,被主母赶了 出去。随后得贵回来,主母正在房中啼哭。得贵进房,不多时两个人就都死了。” 况爷喝骂支助:“光棍!你不曾和得贵通情,怎么敢闯进中堂?这两条人命,分 明都因你而起!”叫手下:“再给我夹起起来!”支助被夹昏了,不由自家做主, 从头至尾,如何教导得贵哄诱主母;如何哄她的血孩儿到手,想诈她银子;如何 挟制得贵要他引入同奸;如何闯入内室,抱住求奸,如何被她哄脱了,备细说了 一遍:“后来死的情由,其实不知。”况爷说:“这是真情了。”松了夹,叫书 吏取了口供。知县在一旁,自知才力不及,惶恐无地。况爷提笔,竟判审单:「 批:仪真不在苏州府管辖之下,况钟无权下判决。这判词,理应由知县来写。」 审得支助,奸棍也。始窥寡妇之色,辄起邪心;既秉弱仆之愚,巧行诱语。开门 裸卧,尽出其谋;固胎取孩,悉堕其术。求奸未能,转而求利;求利未厌,仍欲 求奸。在邵氏一念之差,盗铃尚思掩耳;乃支助几番之诈,探箧加以逾墙。以恨 助之心恨贵,恩变为仇;于杀贵之后自杀,死有余愧。主仆既死勿论,秀婢已杖 何言。惟是恶魁,尚逃法网。包九无心而遇,腌孩有故而啼,天若使之,罪难容 矣!宜坐致死之律,兼追所诈之赃。况爷念了审单,连支助也甘心服罪。况爷把 此案申报上司,无不夸奖大才;万民传颂,以为包龙图复出,也不过这样。有诗 为证:俏邵娘见欲心乱,蠢得贵福过灾生。支赤棍奸谋似鬼,况青天折狱如神。 「简评」封建时代的道德标准,妇女死了丈夫,以守节为“上流”,以改嫁 为“下流”。因此,有些妇女,死了丈夫,为了追求“上流”,违反人性,选择 了守节。在没有外人引诱的前提下,这种守节的“上流行为”大都能够保持下去; 一旦有人引诱,或者时间长了自己把持不住,难免就要出现和人通奸这样的“丑 闻”。 本篇记录的,也许是一件真事儿。案子本身很平常,并不曲折,也没有什么 可奇怪的。正如文中所说:邵氏如果早知道自己守不住,还不如不守。一般寡妇, 大都因为子女尚小,不忍离去,所以才决定守寡;像邵氏这样,才二十多岁,又 没孩子,而且不是“性冷淡”的女子(从她守寡期间极力避免和男人接触以及一 看见裸体的青年就按捺不住,可以推定),仅仅为了要做“上流人”,决心守寡, 而且把话说得如此决绝,倒是不多。 明朝的“况青天”,是一个很知名的人物。昆曲《十五贯》,演的就是他如 何破案的故事。在那个故事中,况钟用的是明察暗访的取证方法,而在本篇中, 况钟的本事,除了会用刑,而且所用的刑具还是“私造”的(不一定是实际情况, 况钟是明白人,“官用私刑”是什么罪他很明白,应该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这就显不出他的办案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了。 特别是死婴孩居然还会哭,而且别人听不见,只有况青天一个人听见,整个 故事就离开了唯物主义,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淖中去了。这个故事,不用婴儿哭声, 而是况大人偶然看见江上漂着的蒲包,命舟子捞起,有什么不好的呢? 难得的是:况钟根本就不是仪真县的主管官员,不过是个“过路官”,遇见 疑难案件,敢于挺身而出,主动揽过案子来。对比现在的法院,一件案子,不但 拖了又拖,吃了被告吃原告,而且要求当事人自己取证,有证据的,哪怕是伪造 的,官司就赢,没有证据,官司就输;这种做法,似乎就连封建时代的“包大人” 和“况青天”都不如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