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十八卷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登楼。 光阴负我难相偶,情绪牵人不自由。 遥夜定怜香蔽膝,闷时应弄玉搔头。 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这首诗,单说着“情色”二字。这两个字,应该一体一用。所以色绚于目, 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然从古到今,仁人君子,都不能忘。晋人说: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慧远说:“情色觉如磁石,遇针不觉合为一处。无情 之物尚尔,何况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耶?” 唐朝的时候,临淮(1.历史上有两个临淮县,一个在今安徽凤阳县东面,清 代并入风阳;一个在今安徽泗县东南,明以后废。2.郡名,治所历代不同,汉代 治徐州,晋代治盱眙,南北朝治今安徽灵壁,唐治临淮。唐以后废)有个武公业, 在咸通(唐懿宗李漼年号,公元860 ~873 年)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姓步, 名叫非烟,容止纤丽,弱不胜衣。善秦声,好诗弄笔。公业很宠爱她。隔壁住的 是天水赵氏,也是衣冠簪缨人家。赵家的儿子赵象,端秀而有才学。 一天,赵象在南墙缝隙中看见非烟,废寝忘食,精神气都没了。就贿赂公业 的看门人,把实情告诉他。看门人面有难色,后来看在贿赂上,叫妻子看着非烟 空闲了,详细说了赵象的心意。非烟听了,含笑不答。看门人把这意思告诉赵象。 这象更加发狂心荡,不知如何是好。就取薛涛笺,题一绝句。诗曰: 绿暗红稀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写完密封,托看门人的妻子送给非烟。非烟读了,感叹许久,对看门人的妻 子说:“我也曾经看见过赵郎,果然大好才貌。今生薄福,没有福气和他相交。 我也嫌武生粗悍,不是青云之器。”就在金凤笺上写一酬篇,于。诗曰: 画檐春燕须知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好之后交给看门人的妻子,让她送给赵象。这象看了,高兴地说:“我的 事儿成了!”从此焚香静坐,常常虔诚祷告。 过了几天,将近黄昏,看门人妻子匆匆而来,笑着说:“赵郎愿意见神仙么?” 赵象惊问缘故。看门人妻子传非烟的话说:“功曹今夜在府里值班,机会难得。 我家后花园,和君家花园只是一墙之隔,「批:原文为”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 也。“想来古人盖房子,也讲究朝阳和交通方便,谁肯把自己家的大门开在人家 的后花园墙下?根据前文所述,两家应该是隔壁。」要是不嫌粗笨,专望前来面 晤。” 天黑之后,赵象扶梯登墙,非烟已经在墙下叠放了凳子。赵象爬过墙去,见 非烟艳妆盛服,迎进房中,携手就寝,「批:古人写男女私情,总是一见面就上 床。尽管古人常说“恩爱不在床笫”,可是在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得,明明是只会 上床,不会谈恋爱。可叹!」这一夜,两人如胶似漆。 天亮之后,赵象执着非烟的手说:“能够接近你这样倾城之貌、希世之人, 真是老天保佑,但愿能够永远欢娱。”说着悄悄儿爬墙回家。 从此以后,不过十来天,就能在后庭一会。两人都以为事情办得很隐秘,真 是鬼也不知,有神相助。 这样过了一年,非烟因为小事打了婢女。「批:做“娘子”的一旦偷了汉子, 除非不让丫头知道,如果知道,只能收买,或拿丫头当祖宗般敬重,或拉丫头下 水,一起“涮锅子”。哪有非烟这样的笨女人,居然还敢鞭挞自己的“命根子”!」 婢女怀恨在心,悄悄儿把这事儿告诉了公业。公业说:“你不要跟别人说,我自 己有办法!” 后来到了值夜班的那一天,事先悄悄儿请了假。到了夜晚,像平常一样去上 夜班,其实是伏在门外。等更鼓响了以后,蹑足走回自己家后花园。正好看见非 烟倚在门口微笑,赵象则骑在墙上斜眼看着非烟。公业大怒,跑过去要抓赵象, 赵象发觉急忙跳过墙去。公业一把抓住,扯下他半幅衣襟。「批:这个武公业是 个急性子。如果等赵象下墙来,进了房门,然后来一个“瓮中捉鳖”,还能往哪 儿逃?」 公业进房,问非烟怎么回事儿。「批:还要问么?」非烟大哭,不肯实说。 公业愈怒,把她缚在大柱上,鞭挞血流。非烟只说:“生前能够相亲,死了也不 恨!”喝了杯水就死了。赵象换了服装该了姓名,流窜在江湖上,稍避其锋。可 怜雨散云消,花残月缺。像赵象这样,算是知机识务,方才能够离脱虎口,免遭 毒手,可以说是个善于悔过的人。 如今又有一个不识窍的小二哥,也和一个妇人私通,夜夜贪欢,天天迷恋, 后来惹出一场大祸,尸横刀下,命赴阴间。以致母不得侍,妻不得顾,子号寒于 严冬,女啼饥于永昼。静心想想,为的什么!这个妇人岂不是害了你一条性命了? 真个是: 蛾眉本是婵娟刃,杀尽世上风流人。 浙江杭州府武林门外落乡村中,有一个姓蒋的女孩儿,小名淑真。生得很是 标致,脸衬桃花,比桃花不红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更细更弯。自小聪明,从 来机巧,会描龙绣凤,能剪雪裁云。心中喜欢的是风月,又能饮几杯酒。年已及 笄(“笄”是束发用的簪子。古代妇女,未出嫁垂辫,出嫁之前开脸,把辫子盘 起来梳成一个头髻。梳头髻,就要用簪子。“及笄”,是“可以用簪子”的意思, 也就是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了。古代女子早婚的多,“及笄”一般指女子十六岁), 父母议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自恨芳年不偶,为此常患怀春的病,终日郁郁 不乐。不知这个女孩儿几时能得佳偶?这里有《醋葫芦》小令十篇,是在事后讲 述这个女孩儿的故事的。奉劳歌伴(这一篇是用说唱文学的形式写的。演出的时 候,专门有“歌伴”管演唱。也就是说:说书和演唱的,是两个人),先听格律, 后听芜词: 湛秋波,两剪明,露金莲,三寸小。弄春风杨柳细身腰,比红儿态度应更娇。 他生得诸般齐妙,纵司空见惯也魂消。 既然这个蒋家的女孩儿有这样的容貌,又这样伶俐,为什么豪门巨族,王孙 公子,文士富商,不来求聘?原来这个女孩儿心性有些特别,喜欢描眉画眼,傅 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穿件紧身衫子,装模作样,不是趴在窗户上凝神,就是 站街门口献笑,因此邻里们都看不起她。 这样迁延岁月,流失光阴,这姑娘不觉二十多岁了。隔壁有个儿子,名叫阿 巧,还没长大,常来女家玩儿。不料淑真这个姑娘早就已经对他动心了。阿巧还 是个孩子,双方父母都不在意,所以一向都是时常往来。一天,女方父母出去, 正好阿巧来了,淑真姑娘把他诱进自己房间,强迫他干了那件事儿。 淑真自从情窦一开,欲火如炽,久渴此事,如今忽然上手,不能自已。两人 正在高兴,忽然听见外面敲门声很急,阿巧吃惊逃去。女方父母回家,也没发觉。 阿巧回家,惊气冲心死了。淑真听说,哀痛之极,但是脸上不敢显露出来。奉劳 歌伴,再和前声: 锁修眉,恨尚存,痛知心,人已亡。零时间云雨散巫阳,自别来几日行坐想。 空撇下一天情况,则除是梦里见才郎。 这女孩儿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很不快活,自己思量:“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年轻轻的就送了他一条性命。”每天总觉得烦心。 过了一个来月,女儿晨起梳妆,父母偶然过来看看,见女儿脸色焦黄,语言 恍惚。老儿对妈妈说:“莫非淑真做出来了?”却不知他女儿春色飘零,蝶粉蜂 黄都退了。妈妈和老儿互相埋怨了一番,只怕亲戚耻笑,妈妈说:“常言道:' 女大不中留。' 留在家中,像个私盐包儿,早点而脱手才好。不然,等到事发, 弄出丑来,可不好看。”那妈妈和老儿说罢,就央王嫂嫂做媒:“将高就低,添 长补短,发落了吧。” 一天,王嫂嫂来说,要把淑真嫁给近村的李二郎为妻。这个李二郎是个农庄 人,四十多岁,只图美貌,不计其他。过门之后,两个人倒挺说得来。瞬息间十 几年过去,李二郎被她彻夜盘弄,早衰惫了。年纪五十多岁,没多少心思那上面。 奈何淑真正在妙龄,酷好不厌,不久就和夫家的西宾有了事情。被李二郎看见, 病发身故。这妇人眼见断送了两条性命。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结姻缘,十数年,动春情,三四番。萧墙祸起片时间,到如今反为难上难。 把一对凤鸾惊散,倚阑干无语泪偷弹。 李大郎斥退了西宾,择日安葬二郎。这妇人不免守孝三年。她家的人已经知 道她的行径,都防着她。她自己于心不安,也不敢妄为了。朝夕之间,受了许多 熬煎,或饱一顿,或缺一餐,家人都不理她了。过了一年,李大郎想想留她无益, 不如逐回娘家,免得辱门败户。就叫原媒来,把她净身赶回。淑真有如鸟出笼, 鱼漏网,嫁妆物饰,也不计较了。淑真到家,父母只得收留。哪有好声气对待她? 简直就像丫头一样使唤,她只能忍受。 一天,有个张二官经过门前,偶然看见了淑真,很喜欢她。求人说合,要娶 为继室。淑真的父母恨不得早日把这个女儿推出去,自然允诺。张二官是个行商, 在外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也不曾详细打听。当即设下盒盘羊酒,择吉成亲。 这一夜,画烛摇光,粉香喷雾。绮罗筵上,依旧两个新人;锦绣衾中,各出 一般旧物。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喜今宵,月再圆,赏名园,花正芳。笑吟吟携手上牙床,恣交欢恍然入醉乡。 不觉的浑身通畅,把断弦重续两情偿。 他两人自从花烛之后,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如鱼得水,似漆投胶。 一个全不念前夫的恩爱,一个那曾哪提亡妻的音容。女人喜欢丈夫的殷富,丈夫 怜爱妇人的丰仪。两人快活地过了一个月。 一天,张二官人早起,吩咐虞候(本来只指官员的亲信随从,商人的奴仆不 这样称呼)收拾行李,要到德清去讨账。这妇人怎么舍得他去?张二官人要起身 了,这妇人簌簌地垂下泪来。张二官说:“你我既然成为夫妇了,不须如此。” 各道保重而别。 这一别过了约莫半月光景,这妇人是久旷的身子,既然成了佳配,还没尽兴 畅怀呢,又要独守空房了,孤寂难遣,觉得身子困倦,就走到门口闲看。 对门店中一个后生,大约三十以上年纪,资质丰腴,举止闲雅。就问随侍阿 瞒这是什么人,阿瞒说:“这店是朱秉中开的。这人和气,人都叫他' 朱小二哥 '.”妇人问了,夜饭也不吃,就上楼睡了。楼外是官河,是舟船歇泊的地方。将 近二更,忽然隐约听见梢公唱山歌的声音,侧耳一听,唱的是: 二十去了廿一来,不做私情也是呆。 有朝一日花容退,双手招郎郎不来。 淑真从此又萌发了偷情的心思,往往倚门独立。朱秉中也时常来调戏。彼此 相慕,眉目传情,但不能一叙款曲为恨。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美温温,颜面肥,光油油,鬓发长。他半生花酒肆颠狂,对人前扯拽都是谎。 全无有风云气象,一味里窃玉与偷香。 这妇人羡慕朱秉中,只是没有凑巧的机会。一天,张二官讨账回家,夫妇相 见了,说些阔别的话。淑真有不高兴的样子,只是勉强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 上了。「批:两人还没勾搭上,就已经这样了,可见这个女人的“花心”!」张 二官在家又住了一个多月。正值仲冬天气,收买了一些杂货赶节,赁船装载运到 外地,卖得不怎么好,就把货都赊给人家了,旧账又讨不上手。就要到年关了, 还不能归家过年,只好预先寄些东西回家来。 朱秉中见淑真的丈夫不在家,就乘机去她家贺节。留饮了三五杯,本想做些 暧昧的事儿,奈何往来的人应接不暇,就约定在元宵灯节相会。 捻指间到了正月十三日试灯的夜晚,于是: 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仕女翩翩垂舞袖。鳌山彩 结,嵬峨百尺矗晴空;凤篆香浓,缥渺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烛光辉; 杰阁高低,烁烁华灯照耀。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奏箫韶,一派鸣,绽池莲,万朵开。看六街三市闹挨挨,笑声高满城春似海。 期人在灯前相待,几回价又恐燕莺猜。 这一夜,秉中早早地换好了衣裳靴子,在街上来来往往。淑真也在门口抛声 卖俏。两人相见了,暗暗欢喜,认定今夜准定成事。不想淑真的母亲来看灯,就 便探望女儿。女儿不免留宿。秉中等到半夜,闷闷地回家睡了。第二夜依旧如此。 第三天遇见淑真,问她为什么爽约。挨身相就,只做了个“吕”字儿就散了。淑 真准备酒饭侍奉母亲。母亲见她无情无绪,对女儿说:“你如今总算有个好归宿 了,应该守本份,也给父母争一口气。”哪知淑真已让秉中等了两夜了,心里正 不耐烦呢。早上起来,买了两盒饼馓,雇顶轿儿,把母亲送回家了。到了晚上, 秉中趁人看不见,钻进妇人家里,立刻就上楼。淑真连灯也不点,当时就解了衣 服相抱着上了床。 说起来,淑真平生已经相交过好几个人了,或老的或少的,竟没有一个趁心 如意。只有这一次和秉中交合,骨软身酥,简直飘飘然,滋味不可言说。这个朱 秉中,是个常在花柳丛中打交道的人,深谙十要之术,哪十要?一要花钱大方, 二要不算工夫,三要甜言蜜语,四要软款温柔,五要乜斜缠帐,六要施逞枪法, 七要妆聋作哑,八要择友同行,九要穿着新鲜,十要一团和气。要想勾引女人, 缺一不可。 秉中回去,张二官也到家了。淑真难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只是苦于 无法相见。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报黄昏,角数声,助凄凉,泪几行。论深情海角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内痒。 不能够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 这妇人自那夜欢娱,尝到了甜头,本想约秉中天天晚上来相会,要一连干他 几十夜。谁知张二官突然回家来,心中纳闷,就害起病来。头疼腹痛,骨热身寒。 张二官回家,本想休息取乐,看见淑真身子不快,反倒戴了一顶愁帽。免不了请 医生调治,拜菩萨许愿,药必亲尝,衣不解带,反受辛苦,不像在外面舒服了。 秉中想念淑真,坐立不安。托故去看望张二官,说:“小弟久疏问候,昨天 听说已经荣归,今天特地来拜谒。奉请明天中午驾临蓬舍,少具鸡酒,聊与兄长 洗尘,幸勿推却!” 第二天,张二官赴席,秉中叫出妻女来奉劝,大醉而归。以后还了席,不断 来来往往。淑真只要有秉中在座,说也有,笑也有,病也无;只要他不来,就呻 吟叫唤,邻里都听厌了。 张二官指望妻子的病早好,谁知一天比一天沉重。淑真在病中,只要一闭眼 睛,就看见阿巧和李二郎同来索命,样子十分狞恶。淑真惧怕,又没法儿讲,只 对张二官说:“你去替我求问:' 几时脱体?' ”张二官到洞虚先生卦肆中卜了 一卦,判说:“此病十分不好,有横死的老幼人命为祸,不是今生,而是前世冤 孽。今夜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份,向西铺设,苦苦哀求,也许有救;不然, 绝好不了。”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揶揄来,苦怨咱,朦胧着,便见他。病恹恹害得眼儿花,瘦身躯怎禁没乱杀。 则说不和我干休罢,几时节离了两冤家。 张二官正在依法祭祀,淑真躺在床上,又看见阿巧和李二郎拍着手说:“我 们已经上诉天庭,叫我们来取命。你央后夫张二官再四恳求,心意很虔诚,我们 且容你到五五之间,让你会一会想见的人,不过却要借弓长的手,然后和你相见。” 说完,突然不见了。淑真当夜觉得精爽了些,张二官以为求神有应,很是高兴。 张二官看见秉中常来亲近,不断馈送,心里起疑,但没证据。一天,张二官 进城催讨货物,回家进门,正看见淑真和秉中两人手牵手地并排坐着。张二官倒 退几步,方才出声。秉中急忙迎出来相揖。他们两个还不知道被张二官看见了。 张二官当时见他殷勤,已经生疑七八分了;今天撞了个满怀,凑成了十分。 张二官心想:“他两个要是犯在我手里,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就到德清做买卖 去了。 张二官到了德清,已经是五月初一日。在店中安顿了行李,上街买了一口刀, 悬挂腰间。到初四日连夜奔回来,藏在他处。 淑真见丈夫外出,渴于要和秉中见面,天天叫阿瞒去接。秉中也有些病,在 家里调养。拖到初五日,阿瞒又来请秉中去赴鸳鸯会。秉中勉强去了。楼上已经 筵张水陆:盛两盂煎石首,贮两盘炒山鸡,酒泛菖蒲,糖烧角黍,还有许多肴馔 蔬果。两人相对痛饮,也不顾其他了。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绿溶溶,酒满斟,红焰焰,烛半烧。正中庭花月影儿交,直吃得玉山时自倒。 他两个贪欢贪笑,不堤防门外有人瞧。 两人正在痛饮,秉中觉得耳热眼跳,心惊肉战,欠身求退。淑真怒说:“难 怪天天去请你你不来,你把我看得也轻贱了吧!你以为你有老婆,难道我就是无 老公的?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做这个鸳鸯会的意思吧。鸳鸯鸟不论飞鸣食宿,常年 相守;你我生不成双,也要死作一对。”原来从前有个叫韩凭的,妻子美貌,郡 王想夺去,夫妻二人就自杀。郡王痛恨他们,下令分两座坟墓埋葬,后来冢上各 生一棵树,枝叶连理,上面有一对鸳鸯,日夜悲鸣,不肯飞去。「批:鸳鸯是水 鸟,怎么飞到树上去了。」他们两个要效法鸳鸯比翼交颈,不料竟成语谶。何况 淑真刚刚病好,就荒淫无度,正是: 偷鸡猫儿性不改,养汉婆娘死不休。 张二官提刀在手,潜进门去,爬到树上窃听。见他们两个戏谑歌呼,历历在 耳,气得按捺不下,打了一块砖头下去。淑真急忙吹灭了灯,两人都不做声了。 张二官一连打了三块砖头,淑真叫秉中先睡:“我去看看就来。”「批:淑真绝 没想到老公会回来,不然,早叫秉中逃走了。」阿瞒手持蜡烛走在前面,开了大 门看看,没看见有人。淑真大叫:“今天是端阳佳节,哪家不吃几杯雄黄酒?” 正要骂,张二官跳了下来,喝一声:“泼贱人!你和什么人夤夜吃酒?”淑真吓 得战做一团,只说:“不,不,没有!”张二官说:“你同我上楼去看看,要是 没有,就罢了,慌什么!”淑真又看见阿巧、李二郎一齐都来,自己知道今天必 死无疑,延颈等死。秉中受惊,赤条条地下床来,匍匐地上,口称:“死罪,死 罪!情愿把家私和女儿奉报,可怜小弟母老妻娇,子幼女弱!”张二官哪里准他? 只见刀过处,一对人头落地,两腔鲜血冲天。正是: 当时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当初淑真卧病,已经听到阿巧、李二郎说过:“我们且容你到五五之间,让 你会一会想见的人,不过却要借弓长的手,然后和你相见。”果然到了五月五日, 被张二官杀死。“会一会想见人”,当然就是秉中。祸福还没到,鬼神就先知道 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在座看官,漫听这一本《刎颈鸳鸯会》。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见抛砖,意暗猜,入门来,魂已惊。举青锋过处丧多情,到今朝你心还未省! 送了他三条性命,果冤冤相报有神明。 又调《南乡子》一阕,词曰: 春老怨啼鹃,玉损香消事可怜。一对风流伤白刃,冤,冤!惆怅芳魂赴九泉。 抵死苦留连?相是前生有业缘。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圆。 「简评」这篇小说,删除迷信的怨鬼报应,其实就是一篇今天报刊上常常报 道的“市井新闻”:一个姑娘,长得很漂亮,从小就爱风流,还没有出嫁,就和 隔壁的小男孩儿有事儿,害得小男孩儿因惊吓而死;结婚以后,又把丈夫折磨死 了。回家守了几年寡,总算嫁给一个商人,又不受妇道,和对门一个有妇之夫通 奸,最后被丈夫发现,把“奸夫淫妇”双双杀死了。因此,这是一篇社会小说。 换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淑真追求的是美满的自由婚姻,反对封建包办婚姻。 问题的关键在于:有一些女人,确实属于“淫妇”的范畴,是为当时的道德标准 所不容许的。试看今天社会,婚姻自由了,但是依旧有不少女性喜新厌旧,频频 乱搞男女关系,甚至因此发生奸杀案件。这些人,大概就找不到理由去同情她们 了吧!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