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四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专为惜花而作。唐朝时候,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素好道,不娶 妻室,隐在洛东。所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建一室在万花丛中,独自一人 住在里面。童仆都住在花外,无故不得入内。如此三十余年,足迹不出园门。 一年春天,院中花木盛开,玄微早晚倘佯其间。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 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女子冉冉而来。玄微惊讶: “这时候,哪有女子到这里来行动?且看她到哪里去?”那青衣不往东,不往西, 直走到玄微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玄微还了礼,问:“女郎是谁家宅眷?深夜到 这里,为了什么?”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说:“儿家和处士相近。 今天和女伴上东门访表姨,想借处士院中休息一会儿,不知可以么?”玄微见她 来得奇异,欣然答应。青衣称谢,从原路转去。 不一会儿,引一队女子,分花约柳而来,和玄微一一相见。玄微在月下仔细 一看,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或浓或淡,妆束不一,随从的女郎,也都妖艳, 正不知从哪里来的。相见之后,玄微邀她们进室中,分宾主坐下,开言说:“请 问诸位女娘姓氏。今天去访哪位姻戚,才得光降敝园?”一个穿绿衣裳的回答说: “妾杨氏。”指一穿白的说:“这位李氏。”又指一紫绛衣服的说:“这位陶氏。” 接着逐一指点。最后点到一个穿绯衣的小女子,就说:“这位姓石,名叫阿措。 我们虽然异姓,都是同行姊妹。一来因为封家十八姨几天前想来相看,不见她来。 今夜月色很好,所以和姊妹们一同去等候她。二来素蒙处士爱重,妾等顺便相谢。” 玄微正要酬答,一青衣来报:“封家姨来了。”众人惊喜出迎。玄微闪过半 边观看。众女子相见之后,说:“正要去看十八姨。因为主人留坐,不料姨先来 了,足见同心。”各人上前施礼。十八姨说:“几次要来看望你们,都因为有使 命,来不了,今天是抽空出来的。”众女子说:“这样好的夜晚,请姨宽坐,我 们大家奉敬一杯。”当即叫青衣去取。十八姨问:“这里能坐么?”杨氏说: “主人很贤,地方也极清雅。”十八姨问:“主人在哪儿?”玄微听见,就走出 来相见。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范,走近她身旁,不觉 寒气侵肌,毛骨竦然。请进堂中,侍女已经把桌椅安排停当。请十八姨居于上席, 众女挨次而坐,玄微未位相陪。 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批:从哪里取来?)摆设上来。佳肴异果,罗 列满案。酒味醇厚,甘甜如饴,都不是人世所有。这时候月色更加明亮,照耀室 中如同白昼。满座芳香,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交杂。酒至半酣,一红裳女 子满斟一大觥,送给十八姨说:“儿有一歌,献上侑酒。”歌云: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歌声清婉,听者凄然。又一白衣女子进酒说:“儿也有一歌。”歌云: 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歌声更加惨切。那十八姨个性轻佻,却又好酒。多了几杯,渐渐狂放。听了 两人歌,就说:“这样的良辰美景,宾主都很欢欣,为什么要唱这种伤心调子? 歌词又深深地刺痛了我,实在慢客!你们俩各罚一大觥,还要另外再唱。”就手 斟一杯递过来,酒醉手软没捏紧,杯才举起,不想袖子被筷子上一兜,“扑碌” 一声连杯打翻。 这酒要是翻在别人身上,倒也罢了,恰恰全泼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娇貌美, 性爱整齐,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绯衣。那红衣最忌的是酒,只要沾上点滴,颜 色就坏,怎经得这一大杯酒!况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见污了她衣服,作色说: “诸姊妹对你有所求,我却不怕你!”当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姨也发怒,说: “小丫头弄酒,敢和我对抗么?”也拂衣而起。众女子留不住,一齐劝她:“阿 措年幼,醉后失态,请莫记怀。明天当去请罪!”相送下阶。十八姨忿忿向东而 去。众女子和玄微作别,向花丛中四散而走。 玄微想察看她们的踪迹,随后相送。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挣起身子来一看, 众女子都不见了。心想:“是梦,却又未曾睡卧;要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语历 历;是人,怎么会倏然无影?”胡猜乱想,惊疑不定。回到堂中,桌椅依然摆设, 杯盘一个也没了,只觉得余香满室。虽然惊异,料想不是祸祟,却也不怕。 第二天晚上,又到花园中去,见诸女子已经在那儿,正劝阿措到十八姨处请 罪。阿措发怒说:“何必去求这个老婆子?有事只要求处士就可以了。”众人都 说:“这话有理。”一齐对玄微说:“我们姊妹都住在处士苑中,每年都被恶风 侵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庇护。昨天阿措触犯了她,此后恐怕难以求助了。 处士要是肯庇护,自当有些微酬报。”玄微说:“我有什么力量,能庇护诸位?” 阿措说:“只求处士每年元旦,做一朱幡,画上日月五星,立在苑东,我们就可 以安然无恙矣。今年元旦已经过去,请在本月二十一日一早,微有东风,就竖立 起来,可免本日的灾难。”玄微说:“这事容易,敢不如命。”众女齐声道谢: “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讫而别,走得很快,玄微随后追去,已经来不 及了。忽然一阵香风吹过,各失所在。 玄微要检验事情真假,第二天制办了朱幡。等到廿一日,清早起来,果然东 风微拂,急忙把朱幡竖立在苑东。少顷,狂风振地,飞沙走石,从洛南一路,摧 林折树;苑中却繁花不动。玄微方才知道诸女都是众花之精。(批:早就应该知 道。)绯衣名阿措的,就是石榴。封十八姨,就是风神。 到第二天晚上,众女各捧桃李花数斗来道谢:“承处士解脱我们大难,无以 为报。这些花英,可以延年防衰老。要是长期这样保卫护我们,也可以长生。” 玄微依法服用,果然容颜转少年,看上去像三十多岁人。后来得道仙去。有 诗为证: 洛中处士爱栽花,岁岁朱幡绘采茶。 学得餐英堪不老,何须更觅枣如瓜。 诸位不要说小子说些风神和花精往来的故事,不过是荒唐话而已。想那九州 四海之中,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蹊蹊跷跷的 事情,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记其一二;虞世南的行 书厨,也包藏不得许多。这种事情其实很是平常,不足为怪。虽然如此,有道是 “子不语怪”,暂且搁过一边。只有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却是实在功德,可 不是胡说的。列位要是不相信,还有一段《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让小子说 给诸位看官们听。有那平日爱花的,听了自然会把花分外珍重;其中或有不惜花 的,小子就把这话劝他,从此惜花起来。虽然不能得道成仙,也可以消闲遣闷。 这段话文出在哪个朝代?什么地方?就在大宋仁宗①年间,江南平江府②东 门外长乐村中。这村离城只有三里远,村里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身, 有几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经故去,没有儿女。那秋先从幼酷爱栽花种 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干这事。要是偶然找到一种异花,就是捡到了珍宝,也 没有这样欢喜。就是有极要紧的事外出,路上听说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 容,就陪着笑脸,捱进去求玩。要是平常花木,或家里也正在开,还转身得快些; 倘若是一种名花,家中没有的,或者虽然有,已经开过了,就会把正事撇在一边, 依依不舍,整天忘记回家。因此人都叫他“花痴”。或者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 不论身边有钱没钱,一定要买,没钱的时候,就会脱下身上的衣服拿去当。也有 卖花的知道他的脾性,故意抬高价格,他也只得忍贵买回去。又有那些晓得他爱 花的破落户,各处寻觅好花,折了来,拿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他也买。却 有这样的奇事!拿来种下,依然肯活。日积月累,就成了一个大园。那园周围编 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縻、木香、刺儿梅、木槿、棣棠、十样锦、美人蓼、 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等类。遇到开花的时候,灿烂如 锦屏。篱笆内,种了许多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向阳设两扇柴门,门 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柏屏,是三间草堂。房虽然是茅草覆盖, 却高爽宽大,窗户明亮。堂中挂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桌凳之类,样 样洁净。打扫得地下没有纤毫尘垢。堂后有几间精舍,用作卧室。那花卉无所不 有,十分繁茂。真个是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见: 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 冗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池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 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 宝珠称贵,蜡梅花磬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 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为朝天湖,俗名荷花荡。这湖东连吴淞江,西通 震泽,南接庞山湖。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秋先在岸边堆土作堤,广植桃柳。 每到春天,红绿相间,宛似西湖胜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种五色莲花。盛开的 日子,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小舟荡桨采菱,歌声泠泠。遇斜风微起,划船 竞渡,纵横如飞。柳下渔人,修船晒网。也有戏鱼的,结网的,醉卧船头的,没 水赌胜的,欢笑之音不绝。那赏莲游人,画船箫管鳞集,到黄昏返棹,灯火万点, 间以星影萤光,错落难辨。深秋时节,霜风初起,枫林渐染黄碧,野岸衰柳芙蓉, 杂间白苹红蓼,掩映水际;芦苇中鸿雁群集,嘹呖干云,哀声动人。隆冬天气, 彤云密布,雪花飞舞,上下一色。那四时景致,说也说不完。有诗为证: 朝天湖畔水连天,天唱渔歌即采莲。 小小茅堂花万种,主人日日对花眠。 秋先每天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番。如果 有一种花快要开了,十分高兴。或暖一壶酒儿,或烹一瓯茶儿,在花前深深作揖, 先行浇奠,口称三声“花万岁”,然后坐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意歌啸。 身子倦了,就以石为枕,卧在花旁。从半含到盛开,片刻不离。如果看见阳光猛 烈,就用棕拂蘸水挥洒。遇到月夜,就通宵不寐。遇上狂风暴雨,就披上蓑衣顶 着箬笠,在花间巡回检视。遇有枝干倾斜了,就用竹棍儿支撑。虽然是夜间,也 要起来巡看几次。到了花谢的时候,就终日叹息,甚至掉泪。又舍不得那些落花, 就那棕拂轻轻扫起,放在盘中,时常观赏,直到乾枯,这才装进干净的瓮内,再 用茶酒浇奠,惨然不忍舍弃。然后把瓮深埋在长堤下,叫做“葬花”。如果有花 片被雨打泥污,必定要用清水再三洗净,然后送进湖中,叫做“浴花”。 秋先平日最恨的是攀枝折朵的人。他也有一段议论,说:“这花,一年只开 一次,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几天。(批:这可不一定,许多花一 年开好几次。)她熬过了三个季节的冷淡,才讨得这几天的风光。看她随风而舞, 迎人而笑,好比人正当得意的时候,忽然被摧残,是个什么心气儿?她盼望这几 天很难,一朝被人折损却很容易。花要是会说话,岂不要嗟叹!何况就是这风光 的几天中,还要先含蕊,后凋零,盛开的日子并不多。又有蜂采鸟啄虫钻,加上 日晒风吹,雾迷雨打,全仗人去护她。人却反而任意拗折,于心何忍!再说这花 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强者为干,弱者为枝,一干一枝,不知要养多少年月。等 到花开,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一去干,再 不能附,有如人死不可复生,被刑不可复赎,花要是能说话,岂不要悲泣!又想 那折花的人,不过择其巧干,爱其繁枝,插在瓶中,置之席上,或供宾客片时侑 酒之欢,或助婢妾一日梳妆之饰,不想想置酒请客可以设在花下,闺妆可以借巧 手制作。折了一枝,鲜花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一干,明年就少了一干。不如保 她性命,年年岁岁,可以赏玩无穷!还有那没开的花蕊,随花被人折去,从此在 枝头枯槁,这和夭折的幼童有什么不一样?还有的人,并不是出于爱花,而是趁 兴攀折,折来之后,或随便送人,或随路抛弃,一点儿也不爱惜。就好像人遭到 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要是会说话,岂不痛恨!”(批:好一篇《花痴宣言》!) 他有了这段议论,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就是别人家的花园,他心 爱哪一种花儿,宁可终日在那里看;那花的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他连称 “罪过”,决然不要。要是有人来折花,除非他没看见,也就罢了;他要是看见, 一定要再三劝止。那人如果不听他的话,他情愿低头下拜,替花乞命。人们虽然 都叫他“花痴”,也有许多人可怜他一片诚心,因而住手的。他又因此深深作揖 称谢。又有小厮们想要折花卖钱,他就拿钱给他们,绝不让他们折花。有他不在 的时候,花儿被人折走了,他看见有损伤的地方,必然伤感,用泥封口,叫做 “医花”。因为这件事情,所以他的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偶然有亲戚邻友要 看,难于回绝,一定先把此话讲过,才放进去。又怕秽气冲了花朵,只许客人远 看,不容接近。倘若有那不识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儿就要面红颈赤, 大发脾气。下次就是打他骂他,也不容进去看了。后来人们晓得了他的性子,就 一叶儿也不敢摘。 大凡茂林深树,就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的地方,越发千百成群。如果只吃 果实,倒还是小事,偏偏只拣那花蕊乱啄。为此秋先就拿米谷放在空处喂它们, 又向禽鸟祈祝。那禽鸟却也像是有知觉似的,每天吃饱了,就在花间低飞轻舞, 宛啭娇啼,并不损一朵花蕊,也不啄一个果实。因此他园里产的果品最多,而且 又大又甘美。每逢果子熟了,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才敢尝,又遍送左近邻家试 新,余下的才拿去卖,一年倒也有许多利息。那老儿得了花中乐趣,从小到老, 五十多年,毫无倦意,筋骨反而愈觉强健。粗衣淡饭,悠悠自得。有了赢余,就 拿来周济村中贫乏。因此合村中人无不敬仰,都叫他“秋公”。他就自称为“灌 园叟”。有诗为证: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 花开每恨看不足,为爱看花不肯眠。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为人奸诈诡谲、残 忍刻薄,仗着势力,专门欺负邻舍,祸害良善。触犯他的,立刻生出风波来,一 定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 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惹祸生灾,受他毒害的人无数。不料却遇上一个 比他更狠的,轻轻地捉去,打了个臭死。后来告到官府,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 官司反而打输了。自觉无颜,就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时住在庄上 解闷儿。 他那庄子,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家不远。一天早饭后,吃得半醉光景,在 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见篱上花枝鲜艳,四围树木繁茂,就问:“这个 所在,倒也幽雅,是哪家的?”家人说:“此是种花的秋公园子,有名叫做' 花 痴'.”张委说:“我常听人说庄边有个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的好花,原来就在 这儿。咱们何不进去看看?”家人说:“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 说:“别人或者不肯,难道连我也是这样?快去敲门!” 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拿着一壶酒儿,两碟果品,在花 下独酌,自取其乐。饮不上三杯,听见敲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一看, 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秋公料想必定是要看花的,就拦住门口,问:“列 位有什么事儿?”张委说:“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是城里有名的张衙内, 那边的张家庄就是我家的。听说你园中好花很多,特地来游玩。”秋公说:“告 衙内,老汉也没种什么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经谢了,如今并没有别样花 卉。”张委瞪起双眼说:“你这老儿,这样可恶!看看花儿打什么紧,就回我说 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公说:“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张委哪里肯听, 上前叉开手当胸一搡,秋公站立不住,踉踉跄跄,撞到旁边去了,众人趁机一齐 拥了进去。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们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在花下 取过酒果来,站在旁边。众人看那四边花草很多,只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寻常 的玉楼春之类,而是五种有名异品。哪五种?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 大红狮头。 这牡丹是花中之王,只有洛阳牡丹花为天下第一,有“姚黄”、“魏紫”等 名色,一本价值五千。你说为什么独盛于洛阳?只为当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 淫乱无道,宠幸两个官儿,名叫张易之、张昌宗,大冬天的她要游后苑,写出四 句诏来: 来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武则天本是应运的人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间发蕊开花。第二天驾幸后苑, 只见千红万紫,芳菲满目,独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叶 儿也没有。则天大怒,就把牡丹花贬到洛阳。因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有一支 《上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好处。词云: 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华都在此。芳心一片可人怜,春色三分愁雨洗。玉 人尽日恹恹地,猛被笙歌惊破睡。起临妆镜似娇羞,近日伤春输与你。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围用太湖石拦着,四边竖个木架子,上覆布幔,遮 蔽阳光。花本高的有丈许,最低也有六七尺,那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 目。众人一齐称赞:“好花!”张委就踏上太湖石去嗅那香气。秋先最不喜欢的 是这一节,就说:“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恼他不容自己进来,心中 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怒喝一声:“你这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我张 衙内的名头么?有这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不跟你计较就够了,还要多嘴,哪 见得闻一闻花儿就坏了?你这样说,我偏要闻。”就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 凑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旁,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也还以为他略看一看就回去。 谁知这厮故意卖弄说:“有这样好花,怎能空过?快拿酒来赏玩。”吩咐家人快 去取。 秋公见他要去取酒来赏花,更加烦恼,上前说:“我这里地方狭窄,没有坐 处。衙内只好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吧。”张委指着地上说:“这地上就 可以坐。”秋公说:“地上龌龊,衙内怎么坐得?”张委说:“不打紧,少不得 有毡条垫着。” 不一会儿,酒肴取到,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 分得意。只有秋公噘着嘴坐在一边。那张委看见园子里花木茂盛,起了个不良的 念头,想要吞占他的,就斜着醉眼,对秋公说:“看你这蠢丈儿不出,倒会种花, 却也可取,赏你一杯。”秋公哪里有好气答他,气忿忿地说:“老汉天性不会饮 酒,不敢从命!”张委又问:“你这园子,肯卖么?”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 大惊讶,回答说:“这园子是老汉的性命,怎么何舍得卖?”张委说:“什么性 命不性命!卖给我算了。你要是没地方去,一发连身子归在我家,又不要你做别 的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木,可不好么?”众人齐说:“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 内这样看顾你,还不快些谢恩?” 秋公看见他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软,也不去睬他。张委说:“这 老儿可恶!肯不肯,怎么不答应我?”秋公说:“说过不卖了,怎么只管问?” 张委说:“放屁!你要是再说不卖,就写个帖儿,送你到县里去。”秋公气不过, 本要抢白他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而且又醉了,怎么和他一般见识? 且哄他去了再说,就忍着气回答:“衙内就是要买,也要宽容一天,难道是一时 间急切就办的事。”众人说:“这话也说得是。那就明天吧。” 这些人都已经烂醉,一齐站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走。秋公最怕他们折花, 预先在花边防护。那张委真个就要踹上太湖石去采。秋先扯住说:“衙内,这花 虽然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费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折损了实在可惜。何况 折回去不过两三天就谢了,何苦作这样罪过!”张委大喝:“胡说!有什么罪过? 你明天卖了,就是我家的东西了,我就是全都折尽,和你有什么相干!”边说边 用手去推开。秋公揪住死也不放,说:“衙内就是杀了老汉,这花决不让你摘的。” 众人说:“这老头儿真可恶!衙内采朵花儿,什么大事儿,值得装出这模样!难 道怕你就不摘了?”就一齐走上前乱摘。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拼 命去拦阻。扯了东边,顾不得西边,顷刻间摘下许多。秋老心疼肉痛,不由骂他 们说:“你们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何用!”赶到张委身 边,撞个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立脚不住,翻跟斗跌倒。众人都 说:“不好了,把衙内打坏了!”一齐把花撇下,赶过来要打秋公。内中有一个 老成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怕打出事儿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张委跌了这 一交,心中转恼,赶上前打了个只蕊不留,撒了一地,意尤未足,又走到花中践 踏一番。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 当时把个秋公直气得呼天怆地,满地乱滚。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一齐跑 了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籍,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大吃一惊,上前劝住。问是什 么缘故,其中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一齐替秋公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篱门。 张委说:“你们去对那老贼说,好好地把园子送给我,就饶了他;要敢说半个不 字,叫他仔细着。”恨恨而去。 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当是酒话,不放在心上,返身转来,扶起秋公,坐在 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哭。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给他带上篱门。一行 人走在路上,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人看花,就说:“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怪,所 以才有这样事,也得让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又有正直的,说:“莫说这没 天理的话!古话说:种花一年,看花十日。那看的只觉得好看,赞一声好花罢了, 怎么得知种花的烦难?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植得这样茂盛,怎 么倒怪他爱惜!” 不题众人议论,且说秋公舍不得这些残花,走上前用手去捡起来看,见践踏 得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着说:“花呀!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 坏一瓣一叶,哪知今天遭这样的大难!” 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秋公,为什么这样痛哭?”秋公回头一看, 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淡雅梳妆,却不认得是哪家的女孩儿,就收 泪问:“小娘子是哪家的?到这里有什么事儿?”那女子说:“我家住在左近, 听说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经谢了。”秋公听她提起牡丹二字, 不觉又哭起来。女子说:“你且说,有什么苦情这样啼哭?”秋公把张委打花的 事说出。那女子笑着说:“原来为这个缘故。你可要这些花还上枝头么?”秋公 说:“小娘子不要取笑!哪有落花返枝的道理?”女子说:“我祖上传得一个落 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公听了,化悲为喜说:“小娘子真个有这术法么?” 女子说:“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说:“小娘子要是能施这妙术,老汉无以 为报,但逢每一种花开,就来相请赏玩。”女子说:“你先莫拜,去取一碗水来。” 秋公慌忙跳起来去取水,心中又转想:“怎么会有这种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 故意取笑?”又想:“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的道理?还是真的。”急忙 进屋舀了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经在枝头上,地上连一瓣 遗存的也没有。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 比先更加鲜艳了。有诗为证: 曾闻湘子将花染,又见仙姬会返枝。 信是至诚能动物,愚夫犹自笑花痴。 秋公又惊又喜,说:“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这样妙法!”只以为她还在花丛 中,放下水,前来作谢。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踪影,说:“这小娘怎么就走了?” 又想:“必定还在门口,我赶紧上去求她,传了这个法儿。”赶至门边,那门却 掩着。拽开一看,门口坐着两个老人,就是左右邻家,一个叫做虞公,一个叫做 单老,在那里看渔人晒网。见秋公出来,一齐站起身拱手说:“听说张衙内在这 里无理,我们恰巧到田头去,没有来问。”秋公说:“不要说起,受了这班泼男 女的鸟气,亏得一位小娘子走来,用了个妙法,救起许多花朵,不曾谢得她一声, 就出来了。二位可看见往哪一边去的?”二老听了,惊讶说:“花儿坏了,有什 么法儿救得?这女子去多久了?”秋公说:“刚才出来。”二老说:“我们坐在 这里好一会儿了,并没个人走动,哪见什么女子?”秋公听说,心下恍然醒悟, 说:“这么说,这位小娘子莫不是神仙下降?”二老问:“你且说说她怎么救起 花儿?”秋公将女子的事叙述了一遍。二老说:“有这样的奇事!让我们去看看。” 秋公把门拴上,一齐走至花下,二人看了,连声称异说:“这一定是个神仙。 凡人哪有这法力!”秋公就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二老说:“这也是你平日 爱花心诚,所以感动神仙下降。明天索性叫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女来看看,羞杀了 他。”秋公说:“不要,不要!这种人好比恶狗,远远见了都应该避他,怎可再 引他来?”二老说:“这话也有理。”秋公非常高兴,把先前那瓶酒热了起来, 留二老在花下玩赏,到晚上才告别。 二老回去,就传得合村人都知道了,人们明天都要来看,还怕秋公不许。谁 知秋公本是个有心意的人,见神仙下降,就有了出世的念头,一夜不寐,坐在花 下想,想到张委这事,忽然醒悟:“这都是我平日心胸狭窄,所以外侮才能进来。 要是像神仙那样汪洋度量,无所不容,怎有这事儿!”到第二天一早,把园门大 开,任人来看。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公对花而坐,只吩咐说:“任凭列位观 看,只是切莫采摘就是了。”众人得了这话,互相传开。那村中男子妇女,没有 不来的。 第二天,张委对众人说:“昨天反而被那老贼撞了一交,难道轻恕了他不成? 如今再去要花园;他要是不肯,多带些从人,把花木全打个稀烂,方才出得这口 气。”众人说:“这园子在衙内庄边,不怕他不肯。只是昨天不该把花都打坏了, 应该留几朵,日后也好看看。”张委说:“这也算了,少不得来年又发。咱们快 去,别让他又生出主意来。” 众人一齐起身,刚出庄门,就有人说:“秋公园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都 原样上了枝头,而且还变成五色的。”张委不信,说:“这老贼有什么好处,能 感动神仙下降?况且不前不后,咱们刚刚打坏,神仙就来了,难道这神仙是他家 养的不成?一定是怕咱们又去,就故意诌这瞎话来央人传说,见得他有神仙护卫, 让咱们不敢摆布他。”众人说:“衙内的话对极了。” 一行人到了园门口,见两扇门大开着,往来的男女络绎不绝。众人说:“原 来真有这事儿!”张委说:“别管他,就是神仙在那儿坐着,这园子少不得也是 要的。”弯弯曲曲,转到草堂前一看,果然话不虚传。这花却也奇怪,见人来看, 姿态愈艳,光彩倍生,如对人欢笑一般。张委心中虽然十分惊讶,那吞占的念头, 全然不改,看了一会儿,忽然又起一个恶念,对众人说:“咱们走。”一齐出了 园门。 众人问:“衙内怎么不问他要园子?”张委说:“我想了个好主意,不用跟 他说,这园子明天就归我了。”众人说:“衙内有什么妙算?”张委说:“如今 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枢密府行下文书来,天下军州严禁左道,捕缉妖人。 本府现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出首。我明天就把落花上枝为由,叫张霸到府,告他 以妖术惑人。这个老儿熬刑不过,自然招承下狱。这园子必定官卖。那时候谁敢 买他的?少不得让给我。还有三千贯赏钱哩。”众人说:“衙内好计!事不宜迟, 就去打点起来。” 他们即进城,写下状子。第二天一早,叫张霸到平江府出首。这张霸是张委 手下第一个出尖的人,衙门情熟,所以用他。大尹正在缉访妖人,听说此事,合 村男女都看见的,不由得不信,当即差缉捕使臣带领做公的,押着张霸作眼,前 去捕获。张委拿银子布置停当,让张霸和缉捕使臣先走,自己和众子弟随后就到。 缉捕使臣到秋公园子里,那老儿还以为是看花的,不以为意。众人发一声喊, 赶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大吃一惊,问:“老汉犯的什么罪?望列位说个明白。” 众人口口声声,骂他是妖人、反贼,不由分说,拥出门来。邻里看见,无不失惊, 一齐上前询问。缉捕使臣说:“你们还要问么?他所犯的事不小,只怕连村上人 都有份哩。”那些村民被这大话一吓,心中害怕,都悄悄儿走开了,惟恐连累到 自己。只有虞公、单老及几个平日和秋公相厚的,远远跟来观看。 张委等秋公去了以后,就和众子弟来锁园门,恐怕还有人在园内,又检点一 遍,把门锁上,随后赶到府衙前。缉捕使臣已经把秋公解进去,跪在月台上,见 旁边还跪着一个人,却不认得是谁。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的银子,已经准备下各 种刑具伺候。大尹喝问:“你是何处妖人,敢在本地用妖术煽惑百姓?你有多少 党羽?从实招来!”秋先听见,好像黑暗中响个火炮,不知是哪里起来的,回禀 说:“小人世代住在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大尹说: “前天你用妖术让落花上枝,还敢抵赖!”秋公见说到花上,情知是张委的缘故, 就把张委打花要占园,以及仙女下降的事,细说一遍。不想那大尹是个偏执的人, 哪里肯信,笑着说:“多少仰慕神仙的,修行到老,还不能遇到神仙;岂有因为 你一哭,花仙就肯来?既然来了,也要她留个名儿,好让人知道,怎么又不别而 去?这样的话,哄哪个?不用说,必定是个妖人。快夹起来!” 狱卒们齐声答应,如虎狼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公,扯腿拽脚。刚要上刑, 不料大尹忽然一阵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来,自觉眼冒金花,坐不住身子。吩咐 上了枷扭,发下狱中监禁,明天再审。狱卒押着,秋公一路哭泣。出来看见张委, 说:“张衙内,我和你今日无怨,往日无仇,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害我性命!” 张委也不答应,同张霸和那一班恶少,转身就走。虞公、单老接着秋公,问明细 了,说:“有这种冤枉的事!不打紧,明天同合村的人,具一张连名保结,包管 你没事。”秋公哭着说:“但愿能这样就好。”狱卒吆喝:“你这死囚,还不走! 只管哭什么!”秋公含着眼泪进狱。邻里又寻些酒食,送到门上。那狱卒谁会拿 去给他吃,竟接去自己受用。 到了夜间,把他上了押床,就像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伸展。心中苦楚,暗 想:“不知哪位神位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要是可怜我秋 先,快来救我性命,情愿弃家入道。”一头正想,只见前天那个仙女,冉冉而来。 秋公急叫:“大仙,快救救弟子秋先吧!”仙女笑着说:“你想脱离苦难么?” 上前用手一指,那枷扭纷纷落地。秋先爬起来,上前叩头说:“请问大仙姓氏。” 仙女说:“我是瑶池王母座下司花女,可怜你惜花志诚,所以下令诸花返本,不 意反被奸人诬陷。不过这也是你命中该当有这一灾,明天就可以解脱了。张委损 花害人,花神奏闻上帝,已经夺了他的寿算;助恶党羽,都降大灾。你要笃志修 行,几年之后,我当来度你。”秋先又叩头:“请问上仙修行的道路。”仙女说: “修仙的路径很多,要认本源。你原来惜花有功,今天也应当以花成道。你只要 以百花为食,自然能身轻飞举。”就教他服食的方法。秋先稽首叩谢起来,不见 了仙子,抬头观看,却在狱墙上面,还以手招他说:“你也上来,随我出去!” 秋先就向上攀援,刚爬到半墙,觉得很吃力;渐渐爬到墙顶,忽听见下边一棒锣 声,喊着:“妖人逃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中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突 然惊觉,原来还在押床上。想起梦中言语,历历分明,料必无事,心中稍宽。正 是: 但存方寸无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张。 张委见大尹已经把秋先认做妖人,十分高兴,说:“这老儿有这许多清奇古 怪,今夜且请你在押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给我们欢乐吧。”众人都说:“前 天还是那老儿的园子,不曾尽兴;今天是大爷的了,可要尽情欣赏。”张委说: “言之有理!”就一齐出城,叫家人整备酒肴,到秋公园上,开门进去。邻里们 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 张委同众子弟走到草堂前,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还像前天打下来的时候一 般,纵横满地,众人都说奇怪。张委说:“看起来,这老贼果然是有妖法的,不 然,怎么这半天忽然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个子弟说:“他知道衙 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吓咱们。”张委说:“他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 当下依原样铺设毡条,席地而坐,开怀痛饮,还拿两瓶酒赏给张霸到一边去吃。 看看饮到月色西斜,都有些半醉了,忽然平地起一阵大风。那风,好厉害!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 腥闻群虎啸,响合万松声。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都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 众人大惊,齐声叫喊:“怪了!”正叫喊中,那些女子迎风一晃,忽然长大,一 个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站做一大堆。众人见女子这样标致,都看呆了。 其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我们姊妹居住此地几十年了,深蒙秋公珍重 爱护。不料突然遭遇狂奴,俗气熏人,毒手摧残,还诬陷秋公,谋吞此园。如今 仇人在目前,我们姊妹何不戮力打击!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大家说怎 么样?”众女郎齐说:“阿妹言之有理!可要赶紧下手,别让他们逃走了!”说 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子有几尺长,随风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 了家伙,往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了脚的,也有被树枝抓了脸的, 也有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人数都在,单 单不见了张委和张霸二人。这时候风已经定了,天色昏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 恰像捡了条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 家人喘息定了,唤几个有力庄客,打起火把,返身去寻。直到园上,只听得 大梅树下有呻吟的声音,举火一看,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 两个庄客先扶张霸回去。众人周围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 繁花如故,并不零落。草堂中杯盘狼籍,残羹淋漓。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 拾家伙,一面重复照看。这园子又没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 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哪里。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得回去过夜, 再作计较。 正要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伙儿人,提着灯笼进来。却是虞公、单老听说众 人见鬼的事,又听说不见了张委,正在园上寻找,不知是真是假,就合着三邻四 舍,进园观看。问明了众庄客,方才知道此事果真。二老惊诧不已,较众庄客且 莫回去,老汉们要同大家再去寻找一遍。“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只能扫兴而 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说:”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园 门落锁,没人看守,再出什么事情,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庄客们蛇无头而不 行,已经不像先前的声势了,答应说:”但凭处置。“ 两边人还没散,听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角下大叫:“大爷有了!”众人蜂拥 而前。庄客指着说:“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人说:“既 然有了头巾,人也应该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一声:“苦也!” 原来东角转弯处,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里面。 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秽臭,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 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先在湖边洗净。自有人去庄上报知。 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木衣衾入殓,不在话下。那一夜,张霸破头伤重, 五更时分也死了。这是作恶的报应。正是: 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第二天,大尹病愈升堂,正要提审秋公一案,公差来禀说:“原告张霸同家 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细说了一遍。大尹大惊,不信有 这异事。不久,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来人,连名具呈,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 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大尹因昨天突 然头晕一事,也怀疑他冤枉,这时候心下豁然,幸喜不曾用刑。当即从狱中吊出 秋公,立刻释放,又给印信告示,让他在园门张挂,不许闲人损坏他花木。众人 叩谢出府。 秋公向邻里作谢,一路同回。虞、单二老开了园门,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 丹茂盛如初,伤感不已。众人治酒,给秋公压惊。秋公同众人一连吃了几天酒席。 从此之后,秋公每天以百花为食,渐渐习惯,就谢绝了烟火,所卖果子的钱, 全都布施了。几年间,白发变黑,颜色转如童子。一天,正值八月十五,丽日当 天,万里无瑕。秋公正在房中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 异香扑鼻,青鸶白鹤,盘旋翔舞,渐到庭前。云中站着司花女,两边幢幡宝盖, 仙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一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说:“秋先,你功行圆满, 我已经申奏上帝,有旨封你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你拔宅上升。凡是爱 花惜花的,给他加福;残花毁花的,给他降灾。”秋公向空叩首谢恩,随着众仙, 登时带了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邻里众人都看见的, 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端探头望着众人,许久方才不见。这个地方,就改名升 仙里,又叫做惜花村。 园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临。 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 「简评」这是运用虚实相间手法写的一篇小说。文中秋公如何爱花、护花, 张衙内如何毁花、夺花,都是实写;仙女们如何扬善惩恶,就是虚写了。 在现实生活中,像张衙内这样的人,遍地都有。仗着父亲是个官儿,在地方 上横行不法的事儿,直到今天也没有杜绝。 在当时,像这样的事件,平民百姓是无可奈何的。花仙子的出现,只是人民 心目中良好的愿望而已。 电影《秋翁遇仙记》,就是根据这篇小说改编的。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