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八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仙境桃花 出水,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这首《西江月》词,说的是人的婚姻,都是前生注定的,不是人力可以勉强。 今天听在下说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叫做“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这故事出在哪个朝代?什么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间,杭州府有一 人姓刘,名秉义,是个医家出身。妈妈谈氏,生下一对儿女。儿子叫做刘璞,年 当弱冠,一表非俗,已经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那刘璞自幼攻书,学业成 就。到十六岁上,刘秉义想叫他弃了书本,学习医业。刘璞立下大志,不肯改业, 也不在话下。女儿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岁,已经受了邻近开生药铺的裴九老家 的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艳丽,意态妖娆,非常标致。怎见得?但见: 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花拂水。体态轻盈,汉家飞燕 同称;性格风流,吴国西施并美。蕊宫仙子谪人间,月殿嫦娥临下界。 刘公见儿子长大,同妈妈商议,要给他完亲。正要请媒人到孙家去说,恰好 裴九老也请媒人来说,要娶慧娘。刘公对媒人说:“多多上覆裴亲家,小女年纪 还小,一些儿妆奁都没准备。要再过几时,等小儿完姻过了,再提小女的事。目 下断然不能从命!” 媒人得了言语,回覆裴家。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爱惜如珍宝- 般,恨不 能风吹得大,早些儿给他完了姻事,好生男育女。今天见刘公推托,很不高兴。 又央媒人到刘家说:“令爱今年一十五岁,也不算太小了。到我家来,就像女儿 一般看待,决不难为她。就是妆奁厚薄,但凭亲家,并不计较。万望亲家曲允。” 刘公立意先要给儿子完亲,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几次,终是不允。裴九老无奈, 只得忍耐。 刘公回掉了裴家,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姻事。原来孙寡妇娘家姓 胡,嫁的丈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自从十六岁做亲,十七岁就生下一个女儿, 唤名珠姨。才隔一岁,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两个儿女还在襁褓中, 孙恒就亡故了。亏得孙寡妇有些节气,同着养娘,守这两个儿女,不肯改嫁,因 此人人都叫她孙寡妇。 光阴迅速,两个儿女,渐渐长成。珠姨许了刘家,玉郎从小聘定善丹青徐雅 的女儿文哥为妇。那珠姨、玉郎都生得- 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团就一般。 外加资性聪明,男善读书,女工针指。还有一件,不但才貌双美,且又孝悌兼全。 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的意思,要择吉日娶小娘子过门。孙寡妇母子相依, 满心想要再停几时,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应承。对张六嫂说:“上覆 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妇,没什么大妆奁嫁送,不过随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 见责。”张六嫂覆了刘公。刘公备了八盒羹果礼物和吉期送到孙家。孙寡妇受了 吉期,忙忙地制办出嫁的东西。看看日子近了,母女不忍相离,终日啼啼哭哭。 谁想到刘璞因为感冒风寒之后,出汗出虚了,变为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 险。吃的药就像泼在石头上,一毫没用。求神问卜,俱说没救了。吓得刘公夫妻 魂魄都丧,守在床边,吞声对泣。刘公和妈妈商量说:“孩儿病势这样沉重,料 必做亲不得。不如且回了孙家,等病好了,再择日子吧。”刘妈妈说:“老官儿, 你这么大年纪了,这样的事情难道还不晓得?大凡病人势凶,得喜事一冲就好了。 不曾说起的还要去相求呢,如今现成事体,怎么反要回他!”刘公说:“我看孩 儿病体,凶多吉少。要是娶回家来冲得好,这是万千之喜,不必讲了,倘若不好, 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个晚嫁的名头?”刘妈妈说:“老官,你只顾了别人,却 不顾自己。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下这一房媳妇。谁知孩儿命薄,临做亲却又患 起病来。今天要是回了孙家,孩儿没事,不消说起;万一有些山高水低,那原聘 能还一半,就算是她们忠厚了。岂不是人财两失!”刘公问:“依你就怎样?” 刘妈妈说:“依着我,吩咐张六嫂,不要提起孩子有病,竟娶回家来,就像养媳 妇一般。要是孩子病好了,另择吉日结亲。倘然一病不起,媳妇转嫁的时候,我 家原聘和各项使费,少不得还足了,才放她出门,岂不是个万全之策!”刘公的 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着老婆,忙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 古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刘公想瞒着孙家,哪知他紧隔壁的 邻家姓李,名荣,曾在人家当铺管过库房,所以人都叫他李都管。此人极为刁钻, 专门打听人家的细事,喜谈乐道。一在做主管的时候,得了些不义之财,手中有 钱,所住房子,和刘家地基相连,他想强买刘公的房子,刘公不肯,为此两下面 和心不和,巴不得刘家有些事故,幸灾乐祸。晓得刘璞有病危急,满心欢喜,连 忙去报知孙家。孙寡妇听见女婿病凶,恐怕躭误了女儿,就让养娘去叫张六嫂来 问。张六嫂想要不说,恐怕刘璞有变,孙寡妇后来埋怨;要是说了,又怕刘家见 怪。事在两难,欲言又止。孙寡妇见她半吞半吐,越发盘问得急了。张六嫂隐瞒 不过,只得说:“偶然伤风,原不是十分大病。将息到做亲的时候,料必也好了。” 孙寡妇说:“听说他病势十分沉重,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易?这事不是玩儿的。我 受了千辛万苦,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如珍宝一般!你要是含糊赚了我女儿去, 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时候可不要见怪。”又说:“你去对刘家说,要是果然 病重,何不等病好了,另择日子。反正儿女年纪都小,何必这样匆忙。问明白了, 快来回报一声。”张六嫂领了言语,正要出门,孙寡妇又叫她回来。说:“我晓 得你决没有实话回我的,我叫养娘同你一起去走一遭儿,就知道了!”张六嫂听 说要和养娘一同去,心中着忙,说:“不用,好歹不误大娘的事。”孙寡妇哪里 肯听,教了养娘一些言语,跟着张六嫂一同去。 张六嫂推脱不得,只得一同到刘家。恰好刘公走出门来,张六嫂欺养娘不认 得,就说:“小娘子等一等,我去问句话就来。”急忙走上前,拉刘公到一边, 把孙寡妇刚才的话细说了,又说:“她放心不下,特地叫养娘一同来讨个实信, 却怎么回答?”刘公听见养娘来看,手足无措,埋怨说:“你怎么不阻挡住了? 却和她同来!”张六嫂说:“再三拦阻,哪里肯听,叫我也无可奈何。如今且让 她进去坐了,你们再去从长计较回她,不要连累我后日受气。”话没说完,养娘 已经走过来。张六嫂就说:“这位就是刘老爹。”养娘深深道了个万福。刘公还 了礼,说:“小娘子请里面坐。”一齐进了大门,到客堂内。刘公说:“六嫂, 你陪小娘子坐着,我去叫老荆出来。”张六嫂说:“老爹自便。” 刘公急急走到里面,一五一十,对妈妈说了,又说:“如今养娘在外面,怎 么回她?她要进来看看孩儿,又怎么掩饰?不如改了日子吧!”妈妈说:“你真 是个死货!她受了我家的聘,就是我家的人了。怕她什么!不要着忙,自有道理。” 就叫女儿慧娘:“你去把新房中收拾整齐,留孙家妇女吃点心。”慧娘答应去了。 刘妈妈走到外边,和养娘相见了,问:“小娘子下顾,不知亲母有什么话说?” 养娘说:“俺大娘听说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地叫小女来问候。二来上覆老 爹大娘;要是大官人病体初愈,恐怕不可做亲,不如再停几时,等大官人身子健 旺,另拣日子吧。”刘妈妈说:“多承亲母过念,大官人虽然身子有些不快,也 不过是偶然伤风,不是什么大病。如果要另择日子,这断不能够的。我们小人家 的买卖,千难万难,方才支持得停当。如果错过了,却不又费一番手脚。况且有 病的人,正要得喜事来冲一冲,他的病也容易好。常见人家要省事,还借这病来 见喜,何况我家吉期定下已经多日,亲戚都下了帖儿请吃喜酒了,如果今天忽然 换了日子,他们不说你家不肯,必定认做我们讨不起媳妇。传说开去,岂不被人 耻笑,坏了我家名头。烦小娘子回去上覆亲母,不必担忧,我家干系大哩!”养 娘说:“大娘话虽然说得是。请问大官人睡在哪里?让小女子去问候- 声,好回 家去报知大娘,也好叫她放心!”刘妈妈说:“刚才服了发汗的药,正熟睡在那 里,我替小娘子代言吧。事情刚才都说了,没有别的话。”张六嫂说:“我原说 偶然伤风,不是大病。你们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来。如今可见老身不是说谎的 了。”养娘说:“既然如此,告辞吧。”就要起身。刘妈妈说:“岂有此理!说 话忙了,茶还没有吃呢,怎么就去?”当即请到里边。又说:“我房里腌臢,请 到新房里坐吧。”引入房中,养娘一看,摆设得十分齐整。刘妈妈又说:“你看 我家诸事齐备,怎么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亲,大官人还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 身子痊愈了,然后同房哩!” 养娘见她整备得停当,信以为实。当下刘妈妈叫丫环拿出点心茶来摆上,又 叫慧娘也来相陪。养娘心想:“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不想这女娘也这样出色!” 吃了茶,作别出门。临行,刘妈妈又再三嘱咐张六嫂:“是必再来回覆我一声!” 养娘同着张六嫂回到家中,把上项事说给主母。孙寡妇听了,心中倒没了主 意,心想:“要是允了,恐怕女婿真个病重,变出些不好来,害了女儿。要是不 允,又恐怕女婿果然是小病,误了吉期。”疑惑不定,就对张六嫂说:“六嫂, 待我酌量定了,明早来取回信吧。”张六嫂说:“正是,大娘从容计较计较,老 身明天早上再来。”说罢自去。 孙寡妇和儿子玉郎商议:“这事怎么办?”玉郎说:“看起来还是病重,所 以不让养娘相见。如今一定要回他另择日子,他家也没奈何,只得罢休。但是空 费他这些东西,见得我家没有情义。倘若后来病好了,相见之间又觉得没趣。倘 若依了他们,又恐怕果然有变,那时候进退两难,懊悔就晚了。依着孩儿,有个 两全之策,不知母亲可听?”孙寡妇说:你且说是什么两全之策?“玉朗说:” 明天早上叫张六嫂去说,日子就依着他家,妆奁一点儿不带。见喜过了,到三朝 就要接回来,等待病好,连妆奁送去。这样,即便有变故,也不受他们笼络,这 却不是两全其美?“孙寡妇说:”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他们一时假意应承,娶 去了,过了三朝不肯放回来,却怎么办?“玉郎说:”那么怎办?“孙寡妇又想 了一想,说:”除非明天叫张六嫂去说,答应了他,临期叫你姐姐闪过一边,把 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内带一套道袍鞋袜,预防到三朝,容你回来,不消说起;倘 若不容,就住在那里,看个下落。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取出道袍来穿了,就走 回来,哪个扯得你住!“玉郎说:”别的事情还可以,这件事情却使不得!后来 被人晓得了,叫孩儿怎么做人?“孙寡妇见儿子推却,心中大怒,说:”纵然别 人晓得,不过是一场玩笑,有什么大不了!“玉郎平素孝顺,见母亲发怒,连忙 说:”孩儿去就是了。只是不会梳头,却怎么好?“孙寡妇说:”我叫养娘服侍 你去就是!“计较定了,第二天早上张六嫂来讨回音,孙寡妇和她说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要依得,就娶过去;依不得,另择日子吧!“张六嫂覆了刘家,一 一如命。你说他怎么就肯了?只因刘璞病势越来越重,恐怕不妥,只要哄媳妇到 了家里,就是买卖了。所以将错就错,也不争长竞短。哪知孙寡妇已经先参透了 机关,拿一个假货送来,刘妈妈这一回是: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到了吉期,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果然和女儿一模一样,连自己都认不出 真假。又教他些女人的礼数。诸事办妥,只有两件难以遮掩,恐怕露出马脚来。 哪两件?第- 件是脚和女子不同。那女子的脚尖尖趫趫,凤头一对,露在湘裙之 下,莲步轻移,如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个男子汉,一只脚有女子的三四只大。 虽然把扫地长裙遮了,教他缓行细步,终究有些蹊跷。这也还在下边,无人来揭 起裙儿观看,还隐藏得过。第二件是耳上的环儿。这是女子平常所戴,爱轻巧的, 也少不得戴一对丁香儿,那极贫的小户人家,没有金的银的,就是铜的锡的,也 要买一对儿戴着。今天玉郎扮做新人,满头珠翠,要是耳朵上没有环儿,可成模 样么?他左耳倒还有个环眼儿,那是他幼时恐怕难养,所以穿过的。那右耳却没 眼儿,怎么戴得?孙寡妇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你说是什么计策?他叫养 娘讨一个小小的膏药,贴在右耳上。要是有人问起,只说环眼儿生了箔疮,戴不 得环子,露出左耳上眼儿掩饰。打点停当,把珠姨藏过一间房里,专候迎亲人来。 到了黄昏时候,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轿子已经到了门口。张六嫂先进来, 看见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好不喜欢。眼前不见玉郎,问:“小官人怎么不见?” 孙寡妇说:“今天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来不得!”那婆子不知就里, 不来再问。孙寡妇拿酒饭犒赏了来人,宾相念起诗赋,请新人上轿。玉郎兜上方 巾,向母亲作别。孙寡妇一路假哭,送出门来。上了轿子,叫养娘跟着,随身只 有一只皮箱,更无一样妆奁。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跟你说过,三朝就要送回 来的,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应:“这个自然!” 迎亲的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到了刘家门口。宾相进来说:“新人将要 出轿,没新郎迎接,难道叫她独自拜堂不成?”刘公说:“这却怎么好?不要拜 吧!”刘妈妈说:“我有道理,叫女儿代拜就是。”就叫慧娘出来相迎。宾相念 了阑门诗赋,请新人出了轿子,养娘和张六嫂两边扶着。慧娘男装相迎,进了中 堂,先拜了天地,挨次到了公姑亲戚。人人都以为是两个女人同拜,随从人没一 个不掩口而笑。都相见过了,然后才是姑嫂对拜。刘妈妈说:“如今到房中去给 孩子冲喜。”乐人吹打,引新人进房,来到卧床边,刘妈妈揭起帐子,叫一声: “我的儿,今天娶你媳妇来家冲喜,你可要挣扎精神些个。”连叫三四次,并不 做声。刘公拿灯一照,只见脑袋歪在半边,昏迷过去了。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 被鼓乐一震,所以昏迷。当下老夫妻手忙脚乱,掐住人中,忙叫取过热汤来,灌 了几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苏醒。刘妈妈叫刘公看着儿子,自己引新人到新房 中去。揭起方巾一看,美丽如画。亲戚们无不喝彩。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 心想:“媳妇这样美貌,和儿子正是- 对儿。要能双双奉侍老夫妻过暮年,也不 枉一生辛苦。谁想他没福,临做亲却染上这样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 一差两错,媳妇少不得归于别姓,岂不目前空喜!” 玉郎也举目偷看,见许多亲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风流标致。暗想:“好一个 标致女子,我孙润可惜已经定了妻子。要是早知这个女子这样出色,一定要求她 为妇。” 这里玉郎正在赞羡,谁知慧娘心中也在想:“一向张六嫂说她标致,我还不 信,不想话不虚传。只可惜哥哥没福受用,今夜要她孤眠独宿。要是我的丈夫能 像她这样美貌,就称我的心了,只怕不能够哩!” 刘妈妈请众亲戚赴过花烛筵席,各自分头歇息。宾相乐人,都已经打发去了。 张六嫂没有睡处,也自己归家。玉郎在房里,养娘替他卸了首饰,秉烛而坐,不 敢就睡。刘妈妈和刘公商议:“媳妇初到,怎么叫她独宿?不妨叫女儿去陪伴。 刘公说:”只怕不稳便,由她自己睡吧。“刘妈妈不听,对慧娘说:”你今夜相 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她怕冷静。“慧娘正爱着嫂嫂,见说叫她相伴,正中 心意。刘妈妈引慧娘到新房中,说:”娘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恙,不能同房, 特地叫小女来陪你同睡。“玉郎恐怕露出马脚,回答说:”奴家自来最怕生人, 倒不消吧。“刘妈妈说:”呀!你们姑嫂年纪相仿,就像姊妹一般,正好相处, 怕什么的!你要是嫌不稳便,各自盖着一条被儿,就不妨了。“对慧娘说:”你 去收拾了被窝过来。“慧娘答应去了。 玉郎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中正爱着姑娘标致,不想天行方便,刘妈妈叫她来 陪卧,这事儿就有几分了。惊的是怕她不允,叫喊起来,反而坏了自己的事。又 想:“此番错过,机会难逢。看这姑娘年纪正当时,情窦料也开了。要用计缓缓 地撩拨她热了,不怕她不上我钩!”心中正想,慧娘叫丫环拿了被儿同进房来, 放在床上,刘妈妈起身,同丫环自去。慧娘把房门关上,走到玉郎身边,笑容可 掬地说:“嫂嫂,刚才见你一点儿东西不吃,莫不饿了?”玉郎说:“倒还不饿。” 慧娘又说:“嫂嫂,今后要什么东西,就对奴家说,我去拿来,不要害羞不说。” 玉郎见她意儿殷勤,心下暗喜,回答说:“多谢姑娘美情。”慧娘见灯火结着一 个大大的花儿,笑着说:“嫂嫂,好大个灯花儿,正对着嫂嫂,可知是大喜事!” 玉郎也笑着说:“姑娘不要取笑,还是姑娘的喜信。”慧娘说:“嫂嫂的话儿倒 会耍人。”两人闲话了一会儿,慧娘说:“嫂嫂,夜深了,请睡吧。”玉郎说: “姑娘先请。”慧娘说:“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说:“这个 房中,还是姑娘是客。”慧娘笑说:“这样,占先了。”就解衣先睡。养娘见两 人取笑,觉得玉郎不怀好意,低低地说:“官人,你可要斟酌,这事儿不是玩儿 的!要是大娘知道了,连我也不好。”玉郎说:“不消嘱咐,我自己晓得!你去 睡吧。”养娘就在旁边打个铺儿睡下。玉郎起身,端着灯儿,走到床边,揭起帐 子照看,只见慧娘卷着被儿,睡在里床,见玉郎端灯来照,笑嘻嘻地说:“嫂嫂, 睡吧,照什么?”玉郎也笑着说:“我看姑娘睡在哪一头,才好来睡。”把灯放 在床前一只小桌儿上,解衣入帐,对慧娘说:“姑娘,我和你一头睡了,好讲话 耍子。”慧娘说:“这样最好!”玉郎钻进被里,卸了上身衣服,下体小衣却穿 着,问:“姑娘,今年青春多少?”慧娘说:“一十五岁。”又问:“姑娘许的 是哪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答。玉郎把头捱到她枕上,附耳说:“我和你一 般是女儿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回答:“是开生药铺的裴家。”又问:“可 听见说佳期定在哪天?”慧娘低低说:“近日曾叫媒人再三来说,爹说奴家年纪 还小,回他们再缓几时哩。”玉郎笑着说:“回了他家,你心中可不气恼么?” 慧娘伸手把玉郎的头推下枕来,说:“你不是个好人!哄了我的话,就来耍人。 我要是气恼,你今夜心里还不知怎么恼着哩!”玉郎依旧又捱到枕上,说:' 你 且说我有什么恼?“慧娘说:”今夜做亲没有个对儿,怎么不恼?“玉郎说:” 如今有姑娘在这里,就是个对儿了,又有什么可恼的!“慧娘笑着说:”这样说, 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说:”我年纪比你大,应该我是丈夫。“慧娘说:”我 今夜替哥哥拜堂,就像哥哥一般,还该我是丈夫。“玉郎说:”大家不要争,就 做个女夫妻吧!“两人说风话耍子,愈加亲热。玉郎料想没事,就说:”既然做 了夫妻,何不合被儿睡?“嘴里说,两手就掀开她的被儿,提过身子来,伸手就 去摸她身上,腻滑如酥,下体却也穿着小衣。慧娘已经被玉郎调动春心,忘其所 以,任凭玉郎摩弄,全然不拒。玉郎摸到胸前,一对小乳,丰隆突起,温软如绵; 乳头却像鸡头肉一般,很是可爱。慧娘也伸手来把玉郎浑身一摸,说:”嫂嫂好 个软滑身子。“摸他胸前,刚刚只有两个小小乳头。心想:”嫂嫂比我大,怎么 乳儿倒小?“玉郎摩弄了一会儿,就双手搂抱过来,嘴对嘴把舌尖度向慧娘口中。 慧娘只认作姑嫂戏耍,也用双手抱住,含了一会儿;也把舌尖吐到玉郎口里,被 玉郎含住,着实咂吮。咂得慧娘遍体酥麻。就说:”嫂嫂,如今不像女夫妻,竟 是真夫妻- 般了。“玉即见她情动,就说:”有心玩儿了,何不把小衣也去了, 亲亲热热睡一会儿也好。“慧娘说:”羞人答答,脱了不好。“玉郎说:”反正 是取笑,有什么好羞的。“就解开她的小衣褪下,伸手去摸她的不便处。慧娘双 手来遮掩,说:”嫂嫂不要啰唣。“玉郎捧过她脸来,亲了个嘴,说”不妨的, 你也摸我的就是了。“慧娘真个也去解了他的裤子来摸,却摸着一条玉茎铁硬地 挺着。吃了- 惊,缩手不迭。就说:”你是什么人?却假妆嫂嫂来这里?“玉郎 说:”我就是你的丈夫了,又问什么?“当即便腾身上去,用手掰她双股。慧娘 双手推开半边,说:”你要是不说真话,我就叫喊起来,叫你了不得。“玉郎着 了急,连忙说:”娘子不要性急,我来告诉你就是了。我是你嫂嫂的兄弟玉郎。 听说你哥哥病势沉重,不知怎么样了。我母亲不舍得姐姐出门,又恐怕误了你家 吉期,所以把我假装嫁过来,等你哥哥病好了,然后送姐姐过门。不想天付良缘, 倒和娘子成了夫妇,此情只许你我晓得,不可泄漏!“说罢,又翻身上来。慧娘 起初只当他是真女人,尚且心爱,如今知道是个男子,岂不欢喜?况且已经被玉 郎先引得神魂飘荡了,又惊又喜,半推半就说:”原来你们这样欺心!“玉郎哪 有心情回答,双手紧紧抱住,当即恣意风流: 一个是青年男子,初尝滋味;一个是黄花女儿,乍得甜头。一个说今宵花烛, 倒成就了你我姻缘;一个说此夜衾裯,便试发了夫妻恩爱。一个说,前生有份, 不须月老冰人;一个道,异日休忘,说尽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管什么姐姐 哥哥;且图眼下欢娱,全不想有夫有妇。双双蝴蝶花间舞,两两鸳鸯水上游。 云雨已毕,紧紧偎抱而睡。养娘恐怕玉郎弄出事儿来,卧在旁边铺上,眼也 不敢合。听着他们初时说话耍笑,后来听见床架摇戛,气喘吁吁,知道两人已经 成了那事,暗暗叫苦。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慧娘自回母亲房中梳洗。养娘替玉郎 梳妆,低声说:“官人,你昨夜那样说了,却又嘴不应心,做下了那事儿!倘若 被他们晓得了,却怎么办?”玉郎说:“又不是我去寻她,她自己送上门来,叫 我怎么推却!”养娘说:“你可得拿住主意才好。”玉郎说:“你想,这样花儿 一般的美人,同床而卧,就是铁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如何忍耐得过!只要你不 泄漏,更有谁晓得?”妆扮已毕,来刘妈妈房里相见,刘妈妈说:“儿啊,环子 也忘戴了?”养娘说:“不是忘了,因右耳上环眼生了疮,戴不得,还贴着膏药 哩。”刘妈妈说:“原来这样。”玉郎依旧来到房中坐下,亲戚女眷都来相见, 张六嫂也到。慧娘梳裹罢,也到房中,彼此相视而笑。 这天刘公请内外亲戚吃庆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饮到晚,各自辞别回家。慧 娘依旧来伴玉郎,这一夜颠鸾倒凤,海誓山盟,比昨夜倍加恩爱。看看过了三朝, 二人行坐不离。倒是养娘捏着两把汗,催玉郎说:“如今已经过了三朝,可对刘 大娘说,回去吧!”玉郎和慧娘正火一般热,哪想回去,假意说:“我怎好启齿 说要回去,应该是母亲叫张六嫂来说才好。”养娘说:“也说得是。”即便回家。 孙寡妇虽然把儿子假装嫁过去,心中却怀着鬼胎。急切间不见张六嫂来回覆, 眼巴巴望到第四天,养娘回家,连忙来问。养娘把女婿病重,姑娘陪拜,夜间同 睡相好的事,细细说了。孙寡妇跌足叫苦说:“这事儿果然做出来了!你快去寻 张六嫂来。”养娘去不多时,同张六嫂来家。孙寡妇说:“六嫂,前天讲定的, 三朝就送回来,今天已经过了,劳你去说,快些送我女儿回来!”张六嫂得了言 语,同养娘来至刘家。恰好刘妈妈在玉郎房中闲话,张六嫂把孙家要接新人的话 说了。玉郎和慧娘不忍割舍,倒暗暗说:“但愿不允才好。”谁想刘妈妈真个说: “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难道这样的事都不晓得?从来可有三朝媳妇就归去的道 理么?前天她不肯嫁过来,这也没奈何;如今既然到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了, 还能听她家里的?我千难万难,娶得个媳妇,到三朝就要回去,说也太不像话了。 既然这样舍不得,何不当初莫许人家。他也有儿子,少不得也要娶媳妇,看三朝 可肯放回家去?听说亲母是个知礼的人,亏她怎么说得出来?”一番言语,说得 张六嫂哑口无言,不敢回覆孙家。那养娘恐怕有人闯进房里,冲破二人的事,倒 紧紧守着房门,也不敢回家。 刘璞自从结亲这夜,惊出那身冷汗来,渐渐痊可。晓得妻子已经娶来家,人 物十分标致,心中欢喜,这病愈觉好得快了。过了几天,挣扎起来,半眠半坐, 日渐健旺。能够梳裹了,就要到房中去看浑家。刘妈妈见他初愈,不便行动,叫 丫环扶着,自己也随在后面,慢腾腾地走到新房门口。养娘正坐在门槛上,丫环 说:“让大官人进去。”养娘站起身来,高声叫:“大官人进来了!”玉郎正搂 着慧娘调笑,听得有人进来,连忙走开。刘璞掀开门帘跨进房来。慧娘说:“哥 哥,且喜梳洗了。只怕还不宜劳动。”刘璞说:“不打紧!我也暂时走走,就去 睡的。”就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转身,道了个万福。刘妈妈说:“我的儿,你且 慢作揖么!”又见玉郎背立,就说:“娘子,这就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来 见你,怎么倒背转身子?”走向前,扯近儿子身边,说:“我的儿,和你恰好正 是个对儿。”刘璞见妻子美貌非常,很是高兴。真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又 去了几分。刘妈妈说:“儿啊,你去睡了吧,不要难为身子。”就叫丫环扶着, 慧娘也一同进去。玉郎见刘璞虽然是个病容,却也人才齐整,暗想:“姐姐能配 这人,也不辱没了。”又想:“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来同床,这事儿就要决撒, 快些回去吧。”到晚上对慧娘说:“你哥哥病已经好了,我可再住不得。你可撺 掇母亲送我回家,换姐姐过来,这事儿就隐过了。要是再住下去,事情必然败露!” 慧娘说:“你要归家,倒是容易事。我的终身,却怎么办?”玉郎说:“这事儿 我已经千思万想过,但是你已经许人,我已经聘妇,没什么计策挽回,可怎么办?” 慧娘:“你要是没办法娶我,誓以魂魄相随,决然无颜更事他人!”说罢,呜呜 咽咽哭了起来。玉郎给她拭了眼泪,说:“你且莫烦恼,容我再想。”自此两相 留恋,把回家之事办法从的倒搁在一边了。 一天午饭过后,养娘到后边去了。两人把房门闭上,商议那事儿,长算短算, 没个计策,心下苦楚,只能彼此相抱暗泣。 刘妈妈自从媳妇到家之后,和女儿终日行坐不离。刚到晚上,就闭上房门去 睡了,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刘妈妈心中很不高兴,起初还说是姑嫂相爱, 不在意。以后天天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还说是后生家贪眠懒惰,几遍要说, 因想媳妇初来,还没和儿子同床,还是个娇客,只得耐住。那天也是合当有事, 偶然从新房前走过,忽然听见里边有哭泣的声音。从壁缝中张看,见媳妇和女儿 互相搂抱着低声哭泣。刘妈妈见这样做作,料想这事儿有些蹊跷。想要发作,又 想儿子的病刚好,要是知道了,必然气恼,暂且耐住。就掀门帘要进去,门却闭 着。叫一声:“快些开门!”二人听见是妈妈的声音,拭干眼泪,忙来开门。刘 妈妈走了进去,就说:“为什么青天白日的,把门闭上,在里面搂抱着啼哭?” 二人被问,惊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刘妈妈见两人无言,一发是了,气得手足 麻木。一手扯着慧娘,说“你做得好事!且进来和你说话。”扯到后边一间空屋 中来。丫环看见,不知为什么,闪在一边。 刘妈妈扯女儿进了屋里,把门闩上,丫环伏在门上张看,见妈妈寻了一根木 棒,骂女儿说:“贱人!快快实说,就饶你打骂。若有一句含糊,打下你这下半 截来!”慧娘初时抵赖。妈妈说:“贱人!我问你;她来了才几天,有什么恩爱 割舍不得,却要闭着房门,搂抱着啼哭?”慧娘对答不来。妈妈拿起棒子要打, 心中却又舍不得。慧娘料是隐瞒不过,心想:“事已至此,索性说个明白,求爹 妈辞了裴家,配给玉郎。要是不允,拼个自尽家算了!”就说“当日孙家晓得哥 哥有病,恐怕误了女儿,要看下落,叫爹妈另择日子。因爹妈执意不从,就把儿 子玉郎假装嫁了过来。不想母亲叫孩儿陪伴,就成了夫妇。我们恩深义重,誓必 图个百年偕老。如今见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情败露,要回去换姐姐过来。孩儿 心想,一女决无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寻门路娶我为妻。因为没有良策,又不忍分 离,所以啼哭。不想被母亲看见,这就是是实话。” 刘妈妈听了,怒气填胸,把棒撇在一边,双足乱跳,大骂:“原来这老乞婆 这样欺心,将男作女哄我!难怪三朝就要接回去。如今害了我女儿,我跟她甘休 不得!拼着这条老命,结果了这小杀才吧!”开了门,就赶出来。慧娘见母亲要 去打玉郎,心中着忙,不顾羞耻,上前扯住。被妈妈将手一推,跌在地上,爬了 起来,妈妈已经赶到外边去了。慧娘随后也赶了来,丫环们也跟在后面。 玉郎见刘妈妈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着急,只见养娘进来说:“官 人,不好了!弄出事儿来了!我刚才从后边来,听见空屋中乱闹。我过去张看, 见刘大娘拿着大棒子拷打姑娘,逼问这事儿哩!”玉郎听说打了慧娘,心如刀割, 眼中落下泪来,没了主意。养娘说:“如今要是再不走,祸事立刻就到了!”玉 郎即忙除下簪钗,挽起一个角儿,皮箱内取出道袍鞋袜穿起,走出房来,把门带 上。离了刘家,连跑带跌奔回家里。正是: 拆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孙寡妇见儿子回来,这样慌急,又惊又喜,就问:“怎么这个模样?”养娘 把上项事说知。孙寡妇埋怨说:“我教你去,不过权宜之计,怎么却做出这种没 天理的事儿来!你要是三朝就回来,隐恶扬善,也不见得事情会败露。可恨张六 嫂这老虔婆,自从那天去了,竟不再来覆我。养娘你也不回家来走一遭儿,让我 日夜担忧!今天弄出事儿来,害了这姑娘,可怎么办?要你这不肖儿子有什么用!” 玉郎被母亲嗔责,惊愧无地。养娘说:“小官人是要回来的,怎奈刘大娘不 肯。我恐怕他们做出事来,天天守着房门,不敢回家。今天走到后边,被刘大娘 撞破。幸喜急奔回来,还不曾吃亏。如今先让小官人躲两天,他家没什么话说, 就是万千之喜了。”孙寡妇真个让玉郎闪过,等候他家消息。 刘妈妈赶到新房门口,见门关着,只以为玉郎还在里面,就在外面骂:“天 杀的贼贱才!你把老娘当做什么样人,敢来弄空头,坏我女儿!今天和你性命相 博,才见老娘手段。快些走出来!要是不开,我就打进来了!”正骂着,慧娘到 了,就去扯母亲。刘妈妈骂她:“贱人,亏你羞也不羞,还来劝我!”尽力- 摔, 不想用力猛了,把门靠开,母女两个都跌进房去,搅做一团。刘妈妈骂:“好天 杀的贼贱才,到放老娘这一交!”急忙爬起来寻,哪里见个影儿?那婆子找不着 玉郎,就说:“天杀的好见识!走得好!你就是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来!” 对着慧娘说:“如今做下这种丑事,倘若被裴家晓得,怎么做人?”慧娘哭着说: “是孩儿一时不是,做错了这事。但求母亲怜念孩儿,劝爹爹去回了裴家,嫁了 玉郎,还可以挽回前失。倘若不允,只有死而已!”说罢,哭倒在地。刘妈妈说: “你说得好自在话儿!他家下财纳聘,定了媳妇,今天平白地要休这亲事,谁肯 哪?倘若问起因为什么事故要休这亲,叫你爹怎么对答!难道说我女儿自己寻了 一个汉子不成?”慧娘被母亲说得满面羞惭,用袖子掩着痛哭。刘妈妈终是禽犊 之爱,见女儿这样啼哭,恐怕她哭伤了身子,就说:“我的儿,这也不干你的事, 都是那老虔婆设这没天理的诡计,把那杀才乔妆嫁过来。我一时不知,叫你陪伴, 落了她圈套。如今反正没人知道,把来搁过一边,全你的体面,这才是个长策。 要说休了裴家,嫁那杀才,这是断然不能的!”慧娘见母亲不允,愈加啼哭,刘 妈妈又怜又恼,没了主意。 正闹间,刘公正从人家看病回来,打房门口经过,听得房中啼哭,是女儿声 音,又听见妈妈说话,不知的什么,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开门帘,问:“你 们为什么这般模样?”刘妈妈把前项事一一细说,气得刘公半晌说不出话来。想 了- 想,倒把妈妈埋怨说:“都是你这老乞婆害了女儿!起初儿子病重,我原要 另择日子,你就说长道短,生出许多话来,执意要那一天。后来孙家叫养娘来说, 我也就罢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着他家。等到娶来家中,我说让他自己睡罢, 你又偏生要让女儿去伴他。如今伴得好么!”刘妈妈因玉郎走了,又舍不得难为 女儿,- 肚子气正没处发,见老公倒前倒后,数说埋怨,急得暴躁如雷,大骂说: “老王八!依你说起来,我的孩儿应该让这杀才骗的!”一头撞个满怀。刘公也 在气恼之中,揪过来就打。慧娘忙来解劝。三个人搅做一团,滚做一块儿,分拆 不开。丫环着了忙,奔到房中报知刘璞说:“大官人,不好了!大爷大娘在新房 中相打哩!”刘璞在榻上爬起来,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夫妻见儿子来劝,怜 惜他病体初愈,恐怕劳碌了他,方才罢手,却还在老王八、老乞婆地相骂。刘璞 把父亲劝出外边,问:“妹子为什么在这房中厮闹?娘子怎么不见?”慧娘被问, 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做声。刘璞焦躁起来,说:“且说为了什么?”刘婆 方才把那事儿细说,把刘璞气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才说:“家丑不可外扬, 倘若传到外边,被人耻笑。事已至此,再想办法吧!”刘妈妈方才住口,走出房 来。慧娘挣住不走,刘妈妈一手扯着她,拿大锁把门锁上。来至房里,慧娘自觉 无颜,坐在一个壁角边哭泣。正是: 饶君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李都管听得刘家喧嚷,伏在壁上听。虽然晓得些风声,却不知其中细底。 第二天早,刘家丫环走出门前,李都管招到家中问她。那丫环起初不肯说,李都 管取出四五十个钱来给她,说:“你要是说了,这钱送给你买东西吃。”丫环见 了铜钱,心中动火,接过来藏在身边,就从头至尾,都给李都管说了。李都管暗 喜,说:“我把这丑事报给裴家,撺掇他来闹吵一场,他一定无颜在这里居住, 这房子可不归我了?”忙忙地走到裴家,一五一十报知,又添了些言语,激恼裴 九老。那九老夫妻,因为当日娶亲不允,心中正恼着刘公。今天听见媳妇做下丑 事,怎么不气!一径赶到刘家,唤出刘公来发话说:“当初我央媒来说要娶亲, 你千推万阻,说女儿年纪还小,不肯应承,却护在家中,私养汉子。要是早依了 我,也不见得做出这事儿来。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决不要这样败坏门风的东西。 快还了我当年聘礼,另去对亲,不要误我孩儿的大事。”把刘公嚷得面上一阵红, 一阵白。暗想道“我家昨夜的事,他怎么今天早上就晓得了?这也怪异!又不好 承认,只得赖说:”亲家,这是哪里说起,造这样言语来污辱我家?倘若被外人 听得,只说真有这事,你我体面何在!裴九老就骂说:“打脊贱人!真个是老王 八。女儿现做出这样丑事,哪个不晓得了!亏你还长着鸟嘴,在我面前遮掩。” 赶近前去,用手向刘公脸上一揿,说:“老王八!羞也不羞!我送个鬼脸儿给你 戴了见人。”刘公被他羞辱不过,骂他说:“老杀才,今天为什么赶上门来欺负 我?”一头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两下打了起来。刘妈妈和刘璞听见外面喧 嚷,出来一看,见是裴九老和刘公厮打,急忙上前拆开。裴九老指着刘公骂: “老王八,打得好!我和你到府里去说话。”一路骂出门去了。 刘璞问父亲:“裴九因为什么一大清早的来厮闹?”刘公把他的话学了- 遍。 刘璞说:“他家怎么会晓得了?这事儿可怪。”又说:“如今事情已经张扬出去, 可怎么办?”刘公想起裴九老这样羞辱,心中转恼,顿足说:“都是孙家那老乞 婆,害我家坏了门风,受这样的恶气!要是不告他,怎么出得这口气?”刘璞劝 解不住。刘公央人写了状词,往府前奔来,正值乔太守早堂放告。这乔太守虽然 是关西人,又正直,又聪明,怜才爱民,断狱如神,府中都称他为“乔青天”。 刘公刚到府前,劈面又遇着裴九老。九老见刘公手执状词,认做要告他,就 骂:“老王八,纵容女儿做下了丑事,倒要告我,我同你去见太爷。”上前一把 扭住,两下又打了起来。把两张状词都打失了。两人结做一团,直到堂上。乔太 守看见,喝叫各跪一边。问:“你二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扭结相打?”二人一 齐乱嚷。乔太守说:“不许乱嚷!那老儿先上来说。”裴九老跪上去诉说:“小 人叫做裴九,有个儿子叫裴政,从幼聘下刘秉义的女儿慧娘为妻,今年都十五岁 了。小人因为是老年得子,想早些给他完姻。几次央媒去说,要娶媳妇过来,那 刘秉义只推女儿年纪还小,一定肯不,谁想他纵女卖奸,恋着孙润,暗招在家, 想要图赖亲事。今天一早到他家说理,反而把小人殴打羞辱。情急了,来爷爷台 下投告,他又赶来扭打。求爷爷作主,救救小人吧!”乔太守听了,说:“你且 下去!”唤刘秉义上去问:“你怎么说?”刘公说:“小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刘 璞,聘孙寡妇女儿珠姨为妇,女儿就许给裴九的儿子。当日裴九要娶,一来女儿 还小,未曾整备妆奁,二来正给儿子完姻,因此没答应。不想儿子临婚前忽地患 起病来,不敢让他和媳妇同房,叫女儿陪伴嫂子。哪知孙寡妇欺心,藏过女儿, 却把儿子孙润假装女儿嫁过来,倒强奸了小人的女儿。正要告官,这裴九得知了, 登门打骂。小人气忿不过,和他争嚷,其实不是图赖他的婚姻。” 乔太守听见说是男扮为女,以为是奇事,说:“男扮女装,自然有异。难道 你认他不出?”刘公说:“婚嫁本是常事,哪曾有男子假扮的道理,却要去辨他 真假?况且孙润的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见了,都万分欢喜,有什么疑惑?” 乔太守说:“孙家既然把女儿许给你为媳,却因为什么又把儿子假装?其中必有 缘故。”又问:“孙润还在你家么?”刘公说:“已经逃回去了。”乔太守立即 差人去拿孙寡妇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唤刘璞、慧娘兄妹都来听审。不多时,都拿 到了。 乔太守举目一看,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庞十分相像。刘璞也人物俊 秀,慧娘更是艳丽非常。不由得暗暗欣羡,说:“好两对青年儿女!”心中就有 成全的意思。就问孙寡妇:“你因为什么,要将男作女,哄骗刘家,害他女儿?” 孙寡妇就把女婿病重,刘秉义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误了女儿终身,所以把儿子装 扮了嫁过去冲喜,原打算三朝就回来,本是一时权宜之策。不想刘秉义却让女儿 陪卧,结果做出这事儿来。“乔太守说:”原来如此!“问刘公:”当初你儿子 既然病重,自然应该另换吉期。你执意不肯,是什么主意?假若那时候依了孙家, 哪见得女儿有这丑事?这都是你自己起的衅端,连累女儿。“刘公说:”小人一 时不合听了妻子的话,如今悔之莫及!“乔太守说:”胡说!你是一家之主,怎 么却听妇人言语。“又唤玉郎、慧娘上去,说:”孙润,你以男假女,已经不该, 却又奸骗处女,该当何罪?“玉郎叩头说:”小人虽然有罪,但并非设意谋求, 而是刘亲母自己叫她女儿陪伴小人。“乔太守说:”她不知道你是男子,所以叫 她来陪伴,这是美意,你怎么不推却?“玉郎说:”小人也曾苦辞,怎奈她坚执 不从。“乔太守说:”论起法来,本该打- 顿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纪幼小,又是 两家父母酿成,权且饶怨。“玉郎叩头泣谢。乔太守又问慧娘:”你的事情已经 做错,不必说起。如今你是要归裴氏?还是要归孙润?实说上来。“慧娘哭着说:” 贱妾无媒苟合,节行已亏,岂可更事他人。况且和孙润恩义已深,誓不再嫁。如 果爷爷一定要判离,贱妾当即自尽,再没有脸面苟活,贻笑他人。“说罢,放声 大哭。乔太守见她情词真恳,很是怜惜,喝过一边。 又唤裴九老吩咐:“慧娘本该断归你家,但是已失身孙润,节行已亏。你要 是娶回去,反而有伤门风,被人耻笑。她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如今判给孙 润为妻,全其体面。让孙润还你当年的聘礼,你儿子另外聘媳妇吧!”裴九老说: “媳妇已经做出丑事,小人自然不要。但是孙润破坏我家婚姻。如今却把媳妇判 归他,反而周全了奸夫、淫妇。小人怎么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爷判断 把媳妇另嫁别人,小人这口气也还消得一半。”乔太守说:“你既然不愿意娶他, 何苦又要结这冤家!”刘公也禀告说:“爷爷,孙润已经有妻子,小人女儿岂可 给他作妾?”乔太守起初只以为孙润还没有妻子,所以一力斡旋。见刘公说他已 经有妻,就说:“这可怎么办?”对孙润说:“你既然有妻子,一发不该害人闺 女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玉郎不敢答应。 乔太守又问:“你妻子是什么人家?可曾过门么?”孙润说:“小人的妻子, 是徐雅的女儿,还没过门。”乔太守说:“这就容易了。”叫:“裴九,孙润原 来有妻未娶,如今他既然得了你的媳妇,我把他的妻子断偿你的儿子,消你的忿 恨,怎么样?”裴九老说:“老爷明断,小人怎敢违逆?只怕徐雅不肯。”乔太 守说:“有我作主,谁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儿子过来,我差人去唤徐雅带女儿来 当堂匹配。”裴九老急忙回家,把儿子裴政领到府中。徐雅同女儿也唤到了。乔 太守一看,两家男女却也相貌端正,是个对儿,就对徐雅说:“孙润因为引诱了 刘秉义的女儿,如今已经判为夫妇。现在我作主,把你女儿配给裴九的儿子裴政。 限即日三家都各自婚配回报,如有不服,定行重治。”(批:应该是商量口气; “不服重治”,就是强迫命令了。)徐雅见太守作主,怎敢不依?只好说愿意。 乔太守援笔写判: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爱女爱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变出意外。移干柴 近烈火,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孙氏子因姊而得妇,搂处子不用 逾墙;刘氏女因嫂而得夫,怀吉士初非炫玉。相悦为婚,礼以义起。所厚者薄, 事可权宜。使徐雅别婿裴九之儿,许裴改娶孙郎之配。夺人妇人者亦夺其妇,两 家恩怨,总息风波。独乐之不若与人乐,三对夫妻,各谐鱼水。人虽兑换,十六 两原只一斤;亲是交门,五百年决非错配。以爱及爱,伊父母自作冰人;非亲是 亲,我官府权为月老。已经明断,各赴良期。 乔太守写毕,教押司当堂读众人听了。众人无不心服,各各叩头称谢。乔太 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让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三起乐人,三顶花轿儿,抬了 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随轿而出。此事闹动了杭州府,都说好个行方便的 太守,人人诵德,个个称贤。各家完亲之后,都无话可说。李都管本想唆使孙寡 妇、裴九老两家和刘秉义拌嘴,鹬蚌相持,自己渔人得利。不料太守善于处分, 反作成了孙玉郎一段良姻。街坊上当做一件美事传说,不以为丑,他心中很不高 兴。不及半年,乔太守又取刘璞、孙润,都做了秀才,起送科举。李都管自感惭 愧,安身不牢,反而躲避到乡下居住。后来刘璞、孙润同榜登科,都在京师任职, 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也得了官职。一门亲眷,富贵非常。刘濮官至龙图阁学士, 连李都管的家宅反而归并给刘氏。刁钻小人,亦何益哉!后人有诗,单说李都管 为人不善,以为后戒。诗云: 为人忠厚为根本,何苦刁钻欲害人! 不见古人卜居者,千金只为买乡邻。 又有- 诗,单夸乔太守此事断得好: 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守贤。 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 「简评」这是“三言”中最脍炙人口的一篇,“乱点鸳鸯谱”,几乎成了典 故,每每被人提及。 但是今天的“乱点鸳鸯谱”,竟成了贬义词,指的是办事错位。其实乔太守 办案,是“顺其自然”,是“引水归渠”,根本就没有“乱点”。试想如果不这 样“重新搭配”,而根据当时的道德标准,把玉郎和慧娘定做“越礼”的奸夫淫 妇,不但拆破了一对好婚姻,难保还要出人命案子!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