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十二卷 佛印师四调琴娘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文章落处天须泣,此老已亡吾道穷。 才业谩夸生仲达,功名犹继死姚崇。 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安能见古风。 平日万篇何所在?六丁收拾上瑶宫。 这八句诗是谁做的?是宋理宗(南宋皇帝赵昀(y ún 云)的庙号,公元1225 ~1264年在位)皇帝朝一个官人,姓刘名庄,道号后村先生做的。 宋神宗(北松皇帝赵顼(x ù序)的庙号,公元1068~1085年在位)皇帝朝 有个翰林学士,姓苏名轼字子瞻,道号东坡居士,本贯西川眉州眉山县人氏。这 学士平日结识一个道友,叫做佛印禅师。这禅师是什么出身?他是江西饶州府浮 梁县人氏,姓谢名端卿,表字觉老,幼习儒书,博古通今,旁通二氏。他应举到 京,东坡学士听说他的才名,和他谈论,十分敬爱,经常作诗酒之游,就成为莫 逆之友。 一天,神宗皇帝因为天旱,准了司天台奏章,特地在大相国寺建设一百八分 大斋,征取名僧,宣扬经典,祈求甘雨,以救万民。命翰林学士苏轼制就吁天文 疏,就命苏轼充行礼官主斋。三天前,就要到寺中斋宿。先有内官到寺看阅斋坛, 传言御驾不日亲临。方丈中铺设御座,一切规模务必十分整齐,把个大相国寺打 扫得一尘不染,装点得万锦攒花。府尹预先差官四围把守,不许闲人入寺,恐防 冲突了圣驾。 谢端卿在东坡学士处听说此事,问:“小弟想请兄长挈带入寺,一瞻御容, 不知可以么?”东坡正要端卿相伴,就对他说:“足下要去,只有何难?只要扮 作侍者模样,在斋坛上承值。圣驾临幸,就能饱看。”谢端卿听了十分高兴,先 去借来行头,装扮停当,跟随东坡学士进相国寺去。东坡已经吩咐了主僧,只等 报一声“圣驾到来”,端卿就顶着侍者名色上殿执役。闲时陪东坡在净室闲讲。 起斋那天,主僧五鼓鸣钟聚众。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幡幢五彩飘扬,乐器 八音嘹亮,法事之盛,自不必说。东坡学士上了香头,拜了佛像,退坐在僧房内。 刚吃过斋,忽传御驾来到。东坡学士天天面见圣颜,倒也不算一回事,慌得谢端 卿面上红热,心头突突地跳。矜持了一番,按定心神,来到大雄宝殿,杂在侍者 中,无非是添香剪烛,供食铺灯。不一会儿神宗皇帝驾到,东坡学士同众僧人排 班跪迎,进入大殿。内官捧有内府龙香,神宗御手拈香之后,铺设净褥,行三拜 礼。主僧引圣驾到方丈。神宗登了御座,众人叩拜完毕,神宗夸东坡学士所作文 疏优美。东坡学士再拜,口称不敢。主僧传旨献茶,捧茶盘的却是谢端卿。 原来端卿因为在大殿行礼的时候,拥拥簇簇,不得仔细瞻仰,特地充作捧茶 盘的侍者,直捱到龙座御膝前面。偷眼看那圣容,果然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天 威咫尺,毛骨俱悚,不敢恣意观瞻,慌忙退步。却被神宗看见了。只为端卿生得 方面大耳,秀目浓眉,身躯伟岸,和其他侍者不同,所以天颜刮目。当下开金口, 启玉言,指着端卿问:“这个侍者哪里人氏?在寺几年了?”主僧事先不曾问备 细,一时不能对答。还是谢端卿有量,叩头奏说:“臣姓谢名端卿,江西饶州府 人,新来寺中出家。幸瞻天表,不胜欣幸。”神宗见他应对明敏,龙颜大喜,又 问:“卿可通经典么?”端卿奏说:“臣自少读书,颇知内典。”神宗说:“卿 既然通内典,赐卿法名了元,号佛印,就在御前披剃为僧。”那谢端卿的学问, 和东坡肩上肩下,他为应举到京,本指望一举成名,建功立业,如何肯做和尚? 常言道:“王言如天语”,违背圣旨,罪该万死。今天玉音吩咐,怎敢说“我是 假充的侍者,不愿为僧”?尽管心中十万分不乐意,一时出于无奈,只得叩头谢 恩。 当下主僧引端卿重来正殿,参见了如来,然后引到御前,如法披剃。钦赐紫 罗袈裟一领,随驾礼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书房填写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贯,奉 旨被剃年月,付端卿受领。端卿披了袈裟,紫气腾腾,分明是一尊肉身罗汉,手 捧度牒,重复叩头谢恩。神宗说:“卿既然为僧,即委卿协理斋事。异日精严戒 律,就可作本寺住持,不要玷辱宗门,有负朕意!”说罢起驾。东坡和众僧人在 寺门外跪送过了,依然回来做斋事,不在话下。 从此收起端卿名字,只称佛印,众人都称他为印公。因为他是钦赐剃度,特 别敬重。原来宋朝最看重剃度,每一张度牒,要费上千贯钱财方得到手。今天端 卿不费分文,得了度牒为僧,要是个真侍者,岂不是千古奇逢,万分欢喜?只为 佛印弄假成真,非出本心,一时勉强出家,好久都气闷不过,后来在相国寺翻经 转藏,精通佛理,把功名富贵的想望,化作清净无为之业。他原是明悟禅师转世, 根气不同,所以出儒入墨,有如洪炉点雪。东坡学士是个用世的人,见识各别。 他说:“谢端卿本为上京赴考,我带他到大相国寺,叫他假充侍者,瞻仰天颜, 却被披剃为僧,岂不是我连累了他!如今他在空门枯淡,必有恨我的意思。虽然 他戒律精严,只恐怕表面上矜持,心中不能无动。”因此每每在语言中间,微微 挑逗。谁知佛印心冷如冰,口坚如铁,全不见丝毫走作,东坡只是不信。后来东 坡为吟诗触犯了丞相王安石,连遭谪贬,到哲宗皇帝元祐年间,又召回为翰林学 士。那时候佛印游方转来,仍在大相国寺挂锡,年轻力壮。东坡一见,想起当初 披剃的事,就劝佛印:“如果肯还俗出仕,下官当力荐一清职。”佛印哪里肯依! 东坡就嘲讽他说:“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佛印笑而不 答。 那天正是仲春天气,苏学士正在府中闲坐,院子来报:“佛印禅师在门口。” 苏学士叫请他进来。不久佛印来到堂上,见了学士叙过礼,院子送茶上来。茶罢, 学士叫院子在后园中洒扫亭轩,邀佛印同到园中,在一座相近后堂的亭子里坐定。 院子安排酒果肴馔之类。排完,院子斟酒,二人对酌,酒至三巡,学士说:“筵 中无乐,不成欢笑。下官家中有一乐人,叫她唱几支歌助酒。”当即令院子传言 内堂。不多时,佛印突然听见有人唱词,真个唱得好! 声清韵美,纷纷尘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风生绮席。若上苑流莺巧啭,似 丹山彩凤和鸣。词歌白雪阳春,曲唱清风明月。 佛印听到曲终,说:“奇哉!韩娥之吟,秦青之词,虽不遏住行云,也解梁 尘扑簇。”东坡说:“师父何不留一佳作?”佛印说:“请乞纸笔。”学士就叫 院子取来文房四宝,放在面前。佛印口中不说,心中想:“唱倒是唱得十分好了, 却不知人物生得怎么样?”就提起笔来,做了一词,词名《西江月》: 遮着重重帘幕,临风小小亭轩。绿窗朱户映婵娟,忽听歌讴宛转。既是耳根 有份,因何眼界无缘?分明咫尺遇神仙,隔个绣帘不见。 佛印写罢,学士大笑说:“师父的词,是恨看不见吧?”就叫院子上前把那 帘子一卷,卷起一半。佛印一看,只看见那女孩儿的下半截,露出那一双弯弯的 小脚儿。佛印口中不说,心中思量:“帘子只卷一半,还是看不见她生得怎么样。” 学士说:“师父既然见了,何惜一词?”佛印拈起笔来,又做一词,词名《品字 令》: 觑着脚,想腰肢如削。歌罢遏云声,怎得向掌中托。 醉眼不如归去,强把身心虚霍。几回欲待去掀帘,犹恐主人恶。 佛印意有不尽,又做四句诗: 只闻檀板与歌讴,不见如花似玉眸。 焉得好风从地起,倒垂帘卷上金钩。 佛印吟罢诗,东坡大笑,叫左右卷上绣帘,唤出那女孩儿从里面走出来,看 着佛印,道了个深深万福。那女孩儿端端正正,整容敛袂,站在亭前。佛印用眼 一看,不但唱得好,真个生得好。但见: 娥眉淡扫,莲脸微匀。轻盈真物外之仙,雅淡有天然之态。衣染鲛绡,手持 象板,呈露笋指尖长;足步金莲,行动凤鞋弓小,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好 好好,好如天上女;强强强,强似月中仙。 东坡唤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儿近前来:“给师父把盏。”学士说:“这个女 孩儿小字琴娘,自幼在府中,善知音乐,能抚七弦琴,懂得六艺事。师父今天既 然见了,何惜佳作?”佛印已经八分带酒,要告辞回去。琴娘说:“禅师且坐, 再饮几杯。” 佛印见学士这样说,拿起笔来,又写一词,词名《蝶恋花》: 执板娇娘留客住,初整金钗,十指尖尖露。歌断一声天外去,清音已遏行云 住。耳有姻缘能听事,眼有姻缘,便得当前觑。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 处? 佛印写出,东坡看了大喜,较琴娘就唱此词劝酒,再饮几杯。佛印大醉,不 知词中语失。天色已晚,学士就叫院子扶进书院内,安排和尚睡了。学士心中暗 想:“我一向要劝这和尚还俗出仕,他不肯吐口。趁他今天有调戏琴娘的意思, 如果能让他和这个妮子上了手,就出家不了。那时候拿定他破绽,一定要他还俗, 不怕他不从!好计,好计!”当即唤琴娘到面前说:“你懂得那和尚做的词中什 么意思?后两句说:' 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 这和尚不是好人, 其中有爱慕你的心。你今夜就到书院内相伴和尚就寝。一定要办成事,还要讨执 照来。我明天赏你三千贯作房奁。我替你主张,让你出嫁良人。如果办不成事, 明天唤管家婆来,打你竹篦二十,逐出府门。”(批:这个苏学士,才不是好人 呢!) 琴娘听了,吓得颤做一团,说:“领大人钧旨。”离了房中,轻移莲步,怀 着羞脸,来到书院内。佛印已经大醉,昏迷不省,睡在凉床上,壁上灯还亮着。 琴娘无可奈何,坐在和尚身边,用尖尖玉手去摇那和尚,就好像蜻蜓摇石柱,蝼 蚁撼泰山。和尚鼻息如雷,哪里摇得醒! 琴娘从初更摇起,一心只想把和尚摇醒,一直守到五更也不醒。琴娘心中好 慌张,不觉两眼泪下,自己思量:“倘若今夜办不成事,明天打二十竹篦,逐出 府门,却怎么好!”无奈和尚大醉,办不了事。琴娘一弹眼泪,却好弹在佛印脸 上。 佛印飒然惊觉,闪开眼来,壁上灯还亮着。灯光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 坐在身边。佛印大惊,说:“你是谁家女子?深夜到这里,有什么话说?”琴娘 见问,且惊且喜,揣着羞脸,道个万福,说:“贱妾就是日间唱曲的琴娘。听出 禅师词中有爱慕贱妾的心,所以夤夜前来,没人知觉,想和师父效云雨之欢,望 千万不要推拒!” 佛印听了,大惊说:“娘子错了!贫僧夜来感蒙学士见爱,置酒管待,醉中 乱写,那词岂有别的意思?娘子快回去。倘若被外人看见,无丝有线,我的清德 一旦全休。”琴娘听了,哪里肯去。佛印见琴娘不肯去,说:“对了,对了,一 定是学士叫你苦难我来!我修行几年,只以诗酒自娱,岂有尘心俗意?你要是实 对我说,我有救你之心。如果不从,别无办法。” 琴娘见佛印这样说,眼中垂泪说:“果然是学士叫我来。如果师父肯和贱妾 云雨,明天赏钱三千贯,出嫁良人;如果师不从,明天唤管家婆打我竹篦二十, 逐出府门。望师父周全救我!”说着,深深下拜。 佛印听了,呵呵大笑,说:“你莫烦恼!我救你。”从书袋内取出一幅纸, 见有现成文房四宝在桌上,佛印捻起笔来,做了一首词,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缘。分明醉里亦如然。睡觉来时浑是梦,却在身边。此 事怎生言?岂敢相怜!不曾抚动一条弦。传与东坡苏学士,触处封全。 佛印写了,意有不尽,又做了四句诗: 传与巫山窈窕娘,休将魂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琴娘得了此词,回堂中呈上学士。学士看了大喜,到书院中,见佛印盘膝坐 在椅子上。东坡说:“善哉,善哉!真禅僧也!”赏琴娘三百贯钱,择嫁良人。 东坡从此对佛印愈加敬重,成为入幕之宾。虽然妻妾在旁,也不回避。佛印 时时把佛理晓悟东坡,东坡渐渐信心。后来东坡临终不乱,相传已证正果。至今 人还叫他为坡仙,多得佛印点化之力。有诗为证: 东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化东坡。 若非佛力无边大,哪得慈航渡爱河! 「简评」苏东坡和佛印是相交很厚的诗友。关于苏东坡想破他色戒而迫他还 俗的故事,当然是后人杜撰的。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