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十三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柳色初浓,余寒似水,纤雨如尘。一阵东风,縠纹微皱,碧波粼粼。仙娥花 月精神,奏凤管鸾箫斗新。万岁声中,九霞杯内,长醉芳春。 这首词调寄《柳梢青》,是宋朝一个学士所作。 北宋太祖(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庙号,公元960 ~975 年在位)开基,传 到第八代天子,庙号徽宗(宋朝皇帝赵佶的庙号,公元1101~1125年在位),就 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这朝天子,是江南李后主转生。父皇神宗 (宋朝皇帝赵顼(x ù序)的庙号,公元1068~1085年在位)天子,一天在内殿 看玩历代帝王图像,见李后主风神体态,有蝉脱秽浊、神游八极的仪表,再三赏 叹。后来就梦见李后主投身入宫,就诞生道君皇帝。少年时封为端王。从小风流 俊雅,无所不能。后来因为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为天子。即位之后, 海内平安,朝廷无事。 道君皇帝颇留意苑囿,宣和(宋朝皇帝赵佶的年号,公元1119~1125年)元 年,在京城东北隅大兴工役,凿池筑囿,号寿山银岳,命宦官梁师成主持此事。 又命朱勔取三吴二浙三川两广的珍异花木、瑰奇竹石进献,叫做“花石纲”。竭 府库积聚,萃天下伎巧,经过好几年才建成,称为“万岁山”。奇花美木,珍禽 异兽,充满其中;飞楼杰阁,雄伟瑰丽,不可胜数。里面有玉华殿、保和殿、瑶 林殿,大宁阁、天真阁、妙有阁、层峦阁,琳霄亭、骞凤垂云亭等等,说不尽许 多景致。还允许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贯、杨戬、梁师成纵步游赏,当时老 百姓称他们为“宣和六贼”。有诗为证: 琼瑶错落密成林,竹桧交加尔有阴。 恩许尘凡时纵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保和殿西南,有一座玉真轩,是官家第一个宠幸的安妃娘娘的妆阁,造得极 得华丽:金铺屈曲,玉槛玲珑,映彻辉煌,心目俱夺。当时侍臣蔡京等人,曾在 这里赐宴,留题殿壁。有诗为证: 保和新殿丽秋辉,诏许尘凡到绮闱。 雅宴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看安妃。 玉真轩内中有一位夫人,姓韩名玉翘,妙选入宫,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罗 裙曳云,肤白如雪,艳胜芙蓉。只因安妃娘娘三千宠爱在一身,韩夫人不曾沾雨 露之恩。时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既厌晓妆,渐融 春思,长吁短叹,看看惹下一场病来。有词为证: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断送佳 人命。落花无定挽春心。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语流莺。玄霜着意捣初成,回首 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香魂至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 几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渐渐香消玉减。一天,道君皇帝在便殿,敕唤殿前太尉杨戬前来,传宣说: “这位内家,原是卿所进奉。如今着卿领去,到府中将息病体。等她痊愈,再许 进宫不迟。仍着光禄寺每天送膳,太医院伺候用药。略有起色,即便奏来。” 杨戬叩头领命,即着官身私身搬运韩夫人宫中的箱笼妆奁,一应动用什物器 皿,用暖轿抬了韩夫人,随身带着养娘二人,侍儿二人。一行人簇拥着,都到杨 太尉府中。太尉先去对自己夫人说知,出厅迎接。就把一宅分为两院,收拾西园 给韩夫人居住,门上用锁封着,只许太医和内家人役往来。太尉夫妻二人,每天 去问安一次。闲时就封闭了门。门旁留一转桶,用来传递饮食、消息。正是: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将近两月,渐觉容颜如旧,饮食稍加。太尉夫妻十分高兴,办下酒席,一当 起病,一当送行。当日酒至五巡,食供两套,太尉夫妇开言说:“且喜夫人贵体 无事,万千之喜。早晚奏过官里,选日入宫,不知夫人意下如何?”韩夫人叉手 对太尉、夫人说:“氏儿不幸,惹下一天愁绪,卧病两月,才觉小可。还想再在 这里宽住几时,伏乞太尉、夫人方便,暂且不要奏知官里。只是长在这里打搅, 深为不便。氏儿别有重报,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应允。 过了两月,韩夫人设酒还席,叫来一名说评话的先生,说了几回书。说到唐 朝宣宗(唐朝皇帝李忱的庙号,公元847 ~859 年在位)宫内,也有一个韩夫人, 因为不沾雨露之恩,无可奈何,偶然在红叶上题诗一首,流出御沟。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却被外面一个应试的官人名叫于佑的拾了红叶,就和诗一首,也从御沟中流 了进去。后来那官人一举成名,天子得知此事,就把韩夫人嫁给于佑,夫妻百年 偕老而终。 韩夫人听到这里,蓦然上了心头,叹一口气,口中不语,心里寻思:“要是 奴家也能如此侥幸,不枉了为人一世!”当下席散,收拾回房。睡到半夜,觉得 头痛眼热,四肢无力,遍身不疼不痒,无明业火熬煎,终于病倒。这一场病,比 前更加沉重。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偏遇打头风。 太尉夫人一早来问安,对韩夫人说:“早是不曾奏过官里宣取入宫。夫人既 然到了这里,就应该放开怀抱,安心调理。不要把入宫一事,记挂在心。”韩夫 人谢说:“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儿病入膏肓,眼见得上天远,入地近,不能报 答夫人厚恩,来生当效犬马之报。”说罢,一丝两气,好伤感人。 太尉夫人很不过意,说:“夫人不要这样说。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去, 自然贵体无事。说起来,吃药既然不见效,枉自淘坏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宫 中,可有什么愿心未曾答谢?或者神明见责,也不可知。”韩夫人说:“氏儿入 宫以来,每日愁绪萦丝,有什么心情许愿心?今天病势如此,既然吃药无功,不 知此处有什么极灵的神圣,氏儿就对天许下愿心,要能得平安无事,自当拜还。” 太尉夫人说:“告夫人得知:此间北极佑圣真君,和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极是灵 应。夫人何不设了香案,亲口许下保安愿心?等到平安,奴家情愿陪夫人去赛神 答礼。不知夫人意下如何?”韩夫人点头应允,侍儿们即取香案过来。只是不能 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额,祷告说:“氏儿韩氏,早年入宫,未蒙圣眷,惹下 孽缘病症,寄居杨府。若得神灵庇护,保佑氏儿身体康健,情愿绣下长幡二首, 外加礼物,亲到庙廷顶礼酬谢。”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韩夫人祷告一番,这 才作别。 可也作怪,自从许下愿心,韩夫人渐渐平安无事。将息到一月之后,居然好 了。太尉夫人十分高兴,又设下酒席。太尉夫人对韩夫人说:“果然是神道有灵, 胜如服药万倍。却是不可昧心,负了所许的东西。”韩夫人说:“氏儿怎敢负心! 眼下已经绣了长幡,还要屈夫人同去还了心愿。”太尉夫人说:“应当奉陪。” 当日席散,韩夫人取出钱来制办还愿的礼物,和绣那四首长幡。古话说:火到猪 头烂,钱到公事办。凭你世间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了钱,哪一件做不出来? 不消几天,绣就长幡,用长竹竿挑起,果然是光彩夺目。选了吉日良时,打点信 香礼物,官身私身簇拥着两个夫人,先到北极佑圣真君庙中。庙官知道是杨府钧 眷,慌忙迎接到殿上,宣读疏文,挂起长幡。韩夫人叩齿礼拜。拜毕,左右两廊 游遍。庙官献茶。夫人吩咐当值的赏了些银两,上了轿簇拥回来。 第二天一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庙中。庙官接见,宣疏拈香礼毕。正好太尉夫 人走到旁边去,韩夫人上前用指头轻轻挑起销金黄罗帐幔来,定睛一看。吃及一 惊!但见: 头裹金花幞头,身穿赭衣绣袍,腰系蓝田玉带,足登飞凤乌靴。虽然土木形 骸,却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齿。但少一口气儿,说出话来。 韩夫人一见,目眩心摇,不觉口里悠悠扬扬,低声漏出一句俏语来:“若是 氏儿前程远大,只愿将来嫁得一个丈夫,像这尊神的模样一般,也足称生平之愿 了。”正说着,恰好太尉夫人走过来,说:“夫人,你在这里祷告什么?”韩夫 人慌忙转口说:“氏儿并不曾什甚么。”太尉夫人就不再盘问。游玩到晚归家, 各自安歇。 韩夫人回到房中,卸去冠服,挽起乌云,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无言, 心心念念,只想着二郎神模样。蓦然计上心来,吩咐侍儿们端正香案,到花园中 人静处,对天祷告:“要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丈夫,像二郎神模样, 强似入宫受千般凄苦,万种愁思。”说罢,不觉纷纷珠泪滚下腮边。拜了又祝, 祝了又拜,分明是痴心妄想。不料竟有这种巧事!韩夫人再三祷告之后,正要收 拾回房,只听得万花深处,一声响亮,见一尊神道,站在夫人面前。但见: 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若非阆苑瀛洲客, 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细一看,正是庙中所塑二郎神模样,不差分毫。手执一张弹弓,又像张仙 送子一般。韩夫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天神降临,不知是祸是福;喜的是神道欢容 笑口,又见他说出话来。就上前端端正正道个万福,启朱唇,露玉齿,告说: “既蒙尊神下降,请到房中,容氏儿展敬。” 二郎神笑吟吟地同夫人进房,安然坐下。二郎神说:“早蒙夫人厚礼。刚才 小神偶然闲步碧云天边,听见夫人至诚祷告。小神知得夫人仙风道骨,原是瑶池 一会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静,玉帝暂谪下尘寰,又到皇宫内苑,享尽人间富贵 荣华。谪限满了,还要回归紫府,证果非凡。”韩夫人听见这样说,欢喜无比, 又拜祷说:“尊神在上,氏儿不愿入宫。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良人, 像尊神模样,偕老百年,也不辜负了春花秋月,说什么富贵荣华!”二郎神微笑 说:“这有何难。只怕夫人立志不坚。姻缘份定,自然千里相逢。”说毕起身, 跨上槛窗,一声响亮,神道去了。 韩夫人见了二郎神这般模样,真是如醉如痴,和衣上床睡了。翻来覆去,一 片春心,按纳不住,自言自语,想一回,定一回:“刚才尊神降临,四目相视, 好不情长!怎么又忽然去了。想是聪明正直为神,不比尘凡心性,是我错用心机 了!”又想:“刚才的尊神丰姿态度,笑语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难道见了氏 儿这般容貌,全不动情?还是我一时见不到处,放他去了?算来还该着意温存, 就是铁石人儿,也告得转。今番错过,不知何日重逢!”好生摆脱不下。眼巴巴 盼到天明,再做理会。等到天明,又睡着去了。直到傍午,方才起来。 当日无情无绪,巴不到晚,又去设了香案,到花园中祷告如前:“若得再见 尊神一面,就是三生有幸。”说话间,忽然一声响喨,昨夜那二郎神又站在面前。 韩夫人十分高兴,把一天愁闷,全冰消瓦解了。对景忘怀,当即向前施礼:“烦 请尊神进房,氏儿别有衷情告诉。”二郎神喜孜孜地堆下笑来,携着夫人的手, 共入兰房。二郎神正中坐下,夫人侍立在前。二郎神说:“夫人有仙骨,请坐不 妨。”夫人就斜身对二郎神坐下,命侍儿安排酒果,在房中一杯两盏,看看说出 衷肠话来:“要是尊神不嫌秽亵,请暂息天上征轮,少叙人间恩爱。”二郎神欣 然应允,携手上床,云雨绸缪。夫人倾身陪奉,忘其所以。盘桓到五更。二郎神 起身,嘱咐夫人保重,再来相看,起身穿了衣服,执了弹弓,跨上槛窗,一声响 亮,就无踪影。韩夫人死心塌地,以为是神仙下临,心中非常高兴。只怕太尉夫 人催她进宫,只有五分病,也装做七分病,平常间不十分欢笑。每天到晚,就精 神炫耀,喜气生春。神道来后,三杯一过,就上床云雨,到天明就去。 一天,天气稍凉,道君皇帝分散合宫秋衣,偶然想起韩夫人,就差内侍捧了 旨意,到杨太尉府中,敕赐罗衣一袭,玉带一围。韩夫人排了香案,谢恩礼毕。 内侍说:“且喜娘娘贵休无事。圣上思忆娘娘,特赐罗衣玉带,就问娘娘病势如 果痊愈,可早早进宫。”韩夫人管待使臣,说:“相烦内侍,氏儿病体只去得五 分,全赖内侍转奏,宽限进官,实为恩便。”内侍说:“这个有何妨碍?圣上那 里也不少娘娘一个人。入宫以后,只说娘娘尚未全好,还要耐心保重就是。”韩 夫人谢了,内侍作别自去。 到了晚间,二郎神又来,对韩夫人说:“且喜圣上宠眷未衰,所赐罗衣玉带, 请借来一看。”夫人问:“尊神怎么知道?”二郎神说:“小神坐观天下,立见 四方,这种区区小事,岂有不知之理?”夫人听了,就拿出来给他看。二郎神说: “大凡世间宝物,不可独享。小神正缺少围腰玉带。要是夫人肯舍施,就完成善 果。”夫人说:“氏儿一身都已经属于尊神,缘份不浅。你要玉带,凭尊神拿去。” 二郎神谢了。上床欢会。不到五更起身,手执弹弓,拿了玉带,跨上窗槛,一声 响亮,去了。 韩夫人和太尉的住处止,虽然是一宅分为两院,却因是内家内人,早晚愈加 提防。府堂深稳,料也没有闲杂人等敢擅自进入。但是近来常见西园彻夜有灯火, 唧唧哝哝的,还像是有人声息。又见韩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太尉再三踌蹰, 才对自己夫人说:“你见韩夫人有些破绽么?”太尉夫人说:“我也有些疑影。 只是府中门禁森严,决无此事,所以坦然不疑。今天太尉既然这样说,有何难哉。 到了晚间,着一个精细家人,从房上爬过去打探消息,就有分晓,也不要错怪了 人。”太尉说:“言之有理。”当下就唤两个精细家人,吩咐他:“不要从门里 进去,只把摘花梯子倚在墙外,等人静之后,爬过去看韩夫人卧房中动静,即来 报知。此事非同小可,要小心在意。”二人领命去了。太尉立等他回报。 不消两个时辰,二人看清楚韩夫人房内动静,就请太尉摒去左右,方才把看 见韩夫人房内坐着一个人说话饮酒,“夫人在房内口口声声称是尊神,小人也仔 细想来,府中墙垣又高,防范又密,就是有歹人,插翅也飞不进。或者真个是神 道也不见得。”太尉听说,吃了一惊,说:“怪了!果然有这种事!你二人不要 说谎。此事非同小可。”二人回答:“小人并无半句虚谬。”太尉说:“此事只 许你知我知,不可泄漏了消息。”二人领命去了。太尉转身对夫人一一说知: “虽然如此,只有我眼见为真。我明晚亲自去打探一番,看看这神道什么模样。” 第二天晚间,太尉又唤过昨夜打探的二人来,吩咐说:“你们两个人,一个 同我过去,一个在这里伺候,不许让人知道。”太尉就和一个人过去,蹑脚蹑手, 轻轻走到韩夫人窗前,向窗眼内一张,果然房中坐着一尊神道,和二人说的一点 儿不差。想声张起来,又恐怕难以脱身,只得忍气吞声,依旧过来,吩咐二人不 要和外人胡说。转进房中,对夫人说知就里:“一定必是韩夫人青春少年,把不 住心猿意马,才会遇着邪神魍魉,在这里污淫天眷,决不是凡人做的勾当。只能 请法官调治。你先去对韩夫人说出缘由,我亲自去请法官。” 夫人领命,第二天早上起身,到西园来,韩夫人接见。坐定,茶汤之后,太 尉夫人摒去左右,对面谈心,说:“有一句话要对夫人说。夫人每夜房中唧唧哝 哝的,和谁说话?有些风声,吹到我耳朵里。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要一一说 知,不要隐瞒。”韩夫人听说,满面通红,说:“氏儿夜间房中并没有人说话。 只氏儿与养娘们闲话消遣,有什么人能到来这里!”太尉夫人听说,就把太尉夜 间所见那人的模样,一一说出。韩夫人吓得目睁口呆,不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 安慰说:“夫人不要吃惊!太尉已经去请法官来作法,就可以他是人是鬼了。只 是夫人到了晚间,一定要陪个小心,不要害怕。”说罢,太尉夫人去了。韩夫人 到捏着两把汗。 到了晚,二郎神却早来了。每次他来,那弹弓紧紧不离左右。这里太尉请下 的是灵济宫林真人手下的徒弟,有名的王法官,已经在前厅作法。到了黄昏,有 人来报:“神道来了。”法官披衣仗剑,昂然而入,直至韩夫人房前,大踏步进 去,大喝一声:“你是什么妖邪!敢来淫污天眷!不要走,吃我一剑!”二郎神 不慌不忙,说声:“不得无礼!”但见: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 满月,弹发似流星。一弹正中王法官额角,流出鲜血来,望后跌倒,宝剑丢在一 边。众人慌忙上前扶起,往前厅去。那神道也跨上窗槛,一声响亮,早已不见。 韩夫人见二郎神打退了法官,更加相信是真仙下降,愈加放心,再也不慌。 太尉见法官不济,只得赔些将息钱,送他出门。又去请五岳观潘道士来。那潘道 士专学五雷天心正法,从不苟且,且又足智多谋,听说太尉呼唤,就来相见。太 尉将前事一一说了。潘道士说:“先着人带领小道到西园看他的出没去处,才知 是人是鬼。”太尉说:“说得有理。”潘道士别了太尉,先到西园韩夫人卧房, 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又请出韩夫人来拜见了,看了她的气色,转身对太尉说: “太尉在上,小道看韩夫人脸上气色,并没有鬼祟相侵,只是一个会妖法的人做 作。小道自有处置,也不用书符咒水、打鼓摇铃,等他来了,小道瓮中捉鳖,手 到拿来。只怕他识破局面,再也不来,就无可奈何了。”太尉说:“要是他再也 不来,就干净了。师父且留在这里,闲话片刻。” 那二郎神不知是人是鬼,只是他尝到了甜头,不达时务,到那天晚间,依然 又来。韩夫人说:“夜来氏儿一些不知,冒犯尊神。且喜尊神无事,不要见责。” 二郎神说:“我是上界真仙,只为和夫人仙缘有份,早晚要度夫人脱胎换骨,白 日飞升。可恼这蠢物!就是有千军万马,怎能近得我!”韩夫人愈加钦敬,欢好 如常。 早有人报知太尉。太尉就对潘道士说了。潘道士禀知太尉,低低吩咐一个养 娘,叫她以服事为名,先去偷了弹弓,叫他无计可施。养娘去了。潘道士结束得 身上紧簇,也不披法衣,也不仗宝剑,讨了一根齐眉短棍,只叫两个从人,远远 用火把照着,吩咐说:“要是你们怕他弹子,预先躲过,让我自去,看他弹子近 得我么?”二人都暗笑说:“看他说嘴!少不得也中他一弹。” 养娘先去,以服事为名,挨挨擦擦,渐近神道身边。正和韩夫人交杯换盏, 不堤防偷了弹弓,藏过一边。这里从人引领潘道士到门前,说:“这里就是。” 丢下法官,三步并做两步躲开去了。 潘道士掀开帘子,见那神道安坐在椅子上。大喝一声,舞起棍来,劈头劈脑 打去。二郎神急忙取那弹弓,已经不见,只叫得一声“中计”!连忙退去,跨上 窗槛。说时迟,那时快,潘道士一棍打着二郎神后腿,打落一件东西来。那二郎 神一声响亮,依然向万花深处去了。 潘道士拾起这件东西来在灯光下一看,却是一只四缝乌皮皂靴,就拿去禀覆 太尉:“以小道看来,定然是个妖人做作,不干二郎神的事。只是怎么拿他才好?” 太尉说:“有劳师父,且请先回。我这里另有措置。”当下酬谢了潘道士,去了。 太尉打轿到蔡太师府中,直到书院里,告诉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终不 能就这样罢了!也被那厮耻笑,不成模样!”太师说:“这有何难!立刻着落开 封府滕大尹领这靴去作线索,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务必要查访下落,正法施行。” 太尉说:“谢太师指教。”太师说:“你且坐下。”当即命府中张干办火速去请 开封府滕大尹到来,摒去人从,太师和太尉齐声说:“皇帝眼下,怎容得这种人 在这里做作!大尹要小心在意,不可怠慢。此是非同小可的勾当。不要打草惊蛇, 被他走了。”大尹听说,吓得面色如土,连忙回答:“这事都在下官身上。”领 了皮靴,作别回衙,当即升厅,叫那当日缉捕使臣王观察过来,喝退左右,把上 项事细说了一遍,“给你三天限,要捉这个在杨府中做不是的人来见我。不要大 惊小怪,仔细体察,重重有赏;不然,罪责不小。”说罢,退厅。 王观察领了这靴,拿到使臣房里,召集许多做公人,叹了一口气,只见: 眉头搭上双鐄锁,腹内新添万斛愁。 有一个三都捉事使臣,姓冉名贵,叫做冉大,极有机变。不知替王观察捉了 多少疑难公事。王观察极是爱他。 冉贵见观察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只管南天北地,七十三八十四地说开去。 王观察见他们全不在意,从怀中取出那皮靴来往桌上一丢,说:“我们苦杀是做 公人!世上有这种糊涂官府。这皮靴又不会说话,却限我三天之内,要捉穿这皮 靴在杨府中做不是的人来。你们众人说好笑么?”众人轮流把皮靴看了一会儿。 到了冉贵面前,冉贵也不睬,只说:“难,难,难!官府真个糊涂。观察,怪不 得你烦恼。” 那王观察不听听了,说:“冉大,你也别只管说难,这桩事难道就这样罢休 了?却不难为了小子,如何回大尹的话?你们众人都在这房里赚过钱使的,怎么 只是说是难,难,难!”众人也都说:“贼情公事,也还有些可捉摸处,既然晓 得他是妖人,怎么近得他!要是近得他,前天潘道士就捉住他了。他也无可奈何, 只打得他一只靴子下来。不想咱们晦气,撞着这没头脑的官司,却是真个没捉摸 处。” 王观察先前只有五分烦恼,听了这篇言语,句句说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烦 恼。只见那冉贵不慌不忙,对观察说:“观察不要输了锐气。料他也只是一个人, 没有三头六臂,只要寻他些破绽出来,就有分晓。”就把这皮靴翻来覆去,不落 手地看了一会儿。众人都笑起来,说:“冉大,又来了,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 古怪、眼中少见的东西,只不过皮儿染黑的,线儿扣缝的,蓝布吊里的,加上楦 头,喷口水儿,弄得紧绷绷好看的。”冉贵却也不来兜揽,在灯下细细看那靴, 却是四条缝,缝得很是紧密。看到靴尖,那条缝略有些走线。冉贵偶然把小指头 拨一拨,拨断了两股线,那皮就有些翘起来。在灯下照照里面,却是蓝布托里。 仔细一看,只见蓝布上有一条白纸条儿,就伸两个指头进去一扯,扯出纸条。仔 细一看,却好像半夜里拾了金元宝一般。那王观察一见,也喜从天降,笑逐颜开。 众人争着上前看,原来那纸条上面写着:“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铺户任一郎造。” 观察对冉大说:“今年是宣和四年。眼见得做成这靴,还不上二年光景。只要捉 了任一郎,这事就有了七分。”冉贵说:“如今且不要惊动他。等到天明,派两 个人去,只说大尹叫他做生活,来到后一索捆翻,不怕他不招。” 观察说:“还是你有些见识!” 众人吃了一夜酒,一个也不敢散。看看天晓,飞也似差两个人去捉任一郎。 不消两个时辰,把任一郎赚到使臣房里,翻转了面皮,一索捆翻。“你这厮大胆, 做的好事!”任一郎吓了一跳,告说:“有事儿好好说。我到底得了什么罪,却 来捆我?”王观察说:“还有什么说的!这靴儿是不是你店中出来的?”任一郎 接着靴子,仔细看了一番,告观察:“这靴儿确实是男女做的。却有一个缘故: 我家开的铺子,或是官员府中定制的,或是使客往来带出去的,家里都有一本坐 簿,上面明写着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干办来定制。就是皮靴里面,也有一条纸条 儿,字号和坐簿上一般。观察不信,只消割开这靴,取出纸条儿来看,就明白了。” 王观察见他说着了海底眼,就说:“这厮老实,放了他好好儿跟他讲。”当 即放了任一郎,说:“一郎莫怪,这是上司差遣,不得不如此。”就把纸条儿给 他看。任一郎看了说:“观察,不打紧。别说是一两年间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 的,坐薄还在家中,请着人同去取来对看,就见分晓。”当时又差两个人,跟了 任一郎,脚不点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回到使臣房里。王观察亲自从头检看,看 到三年三月五日,和纸条儿上字号对照相同。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做声不得。 原来却是蔡太师府中张干办来定制的。王观察就带了任一郎,取了皂靴,拿了坐 簿,火速到府厅回话。这是大尹立等的案子,大尹当即出来。王观察把上项事说 了一遍,又把簿子呈上,把纸条儿亲自给大尹对照了。大尹吃了一惊。“原来如 此。”当下半疑不信,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这么说,不干任一郎事,且放 他去。”任一郎磕头谢了自去。大尹又唤转来吩咐说:“放就放你,却不许说给 外人知道。有人问你,只那闲话支吾开去,你可小心记着!”任一郎答应:“小 人理会得。”欢天喜地地去了。 大尹带了王观察、冉贵二人,藏了靴儿簿子,打轿到杨太尉府中来。正直太 尉朝罢回来,门吏报覆,出厅相见。 大尹说:“这里不是说话处。”太尉引到西偏小书院里,摒去从人,只留王 观察、冉贵二人,到书房中伺候。大尹就把从前的事细说了一遍,“到底怎么处 置?下官未敢擅便。”太尉看了,呆了半晌,心想:“太师是国家大臣,富贵之 极,必定没有这事儿。但是这只靴子是他府中出来的,一定是太师亲近的人,做 下这种不良的事。”商量一会儿,想把这靴子拿到太师府中面质,又怕干碍体面, 取怪不便;想要搁起不提,事情非同小可,曾经过两次法官,又着落缉捕使臣, 拿下任一郎问过,事情已经张扬。一时糊涂过去,他日事发,难推不知。倘若圣 上发怒,罪责不小。左思右想,只得吩咐王观察、冉贵先回去。叫人看轿,着人 把靴儿、簿子,藏在身边,同大尹径奔蔡太师府中。太师叫唤进书院中相见。茶 汤之后,太师问:“这公事有些下落了么?”太尉说:“这贼已经有主名了,却 是干碍太师面皮,不敢擅自去捉他。”太师说:“此案子非同小可,我怎么会护 短?”太尉说:“太师即便不护短,未免也要吃个小小的惊恐。”太师说:“你 且说是谁?”太尉说:“请摒去从人,方才敢说。” 太师把从人赶开。太尉开了文匣,把坐簿呈上给太师检看过了,说:“这事 要太师爷自家主裁,却不干外人的事。”太师连声说:“怪了,怪了!”太尉说: “这是紧要公务,不要见怪下官。”太师说:“不是怪你,却是怪这只靴子来历 不明。”太尉说:“簿上明写着是府中张干办定做的,并非谎言。”太师说: “这靴子虽然是张千定造,交纳过了,就和他他无关了。说起来,我府中冠服靴 袜等等,各派一个养娘分管。或是府中自制的,或是往来馈送的,一出一入,一 一开载明白,逐月缴清报数,并不紊乱。待我吊查底簿,就明白了。”当即着人 去查那个管靴的养娘,唤她出来。 养娘唤来,手中拿着一本簿子。太师问:“这是我府中的靴儿,怎么到了他 人手中?赶快查来。”养娘逐一查检,查清这靴子是去年三月中,着人制造的, 到府不多几时,却有一个门生,叫做杨时,就是龟山先生,和太师极相厚的,升 了近京一个知县,前来拜别。他是个道学先生,衣破履穿,不很整齐。太师命取 圆领一袭,银带一围,京靴一双,川扇四柄,送他作程仪。这靴子正是太师送给 杨知县的,簿子上果然开写明白。太师就拿给太尉大尹看了。二人谢罪说:“这 样,又不干太师府中的事!刚才言语冲撞,只因公事相逼,万望太师海涵!”太 师笑着说:“这是你们份内的事,职守当然,也怪你们不得。只是杨龟山怎么会 这样做作?其中还有缘故。好在他的任所不远,我悄悄儿地唤他来问个分晓。你 们二人且去,不要说给别人知道。”二人领命,作别回府。 太师即差干办火速去取杨知县来。往返两天,来到京中太师跟前。茶汤之后, 太师把上项事一一说过,说:“知县为民父母,却这样做作;这可是弥天之罪。” 杨知县欠身回禀:“师相在上。某去年承师相厚恩,还没出京,在邸中忽然眼痛。 左右传说,这里有个清源庙二郎神,极是有灵,就许下愿心,等眼痛痊愈,就去 拈香答礼。后来好了,到庙中烧香,见二郎神冠服件件齐整,只是脚下乌靴绽了, 不很相称。下官就把这靴子舍给二郎神供养。这是真实语。知县生平不欺暗室, 既读孔、孟之书,怎敢行盗跖之事。望太师详察。” 太师从来晓得杨龟山是个大儒,怎肯胡做。听了这篇言语,就说:“我也晓 得你的名声。只是要你来问个根由,他们才肯心服。”管待酒食,吩咐不要对外 人泄漏。知县作别了自去。正是: 日前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太师请杨太尉、滕大尹过来,说明就里,说:“这么说,又不干杨知县的事, 还是着开封府用心搜捉。”大尹做声不得,仍旧领了靴儿,作别回府,唤过王观 察来吩咐说:“刚有些眉目,如今都成画饼了。你还领这靴子去,宽限五天,务 必要捉住贼人回话。” 王观察领了这差使,好生愁闷,到使臣房里,对冉贵说:“你看我这晦气! 千好万好,全仗你根究出任一郎来。既然是太师府中的事儿,我只说官官相护, 就了事了。却怎么从新又要起这个人来!我想,既然是杨知县舍给二郎神,只怕 真个是神道一时风流兴发也不见得。怎么讨个证据回覆大尹?”冉贵说:“观察 不说,我也晓得不干任一郎事,也不干蔡太师、杨知县事。要说是二郎神所为, 难道神道也做这亏心行当不成?一定是庙中左近妖人所为。还是到庙前庙后,打 探些风声出来。捉得着,观察别欢喜;捉不着,观察也别烦恼。”观察说:“说 得是。”就把靴儿交冉贵收了。 冉贵却装了一副杂货担儿,手拿着一个玲珑珰琅的东西,叫做“惊闺”,一 路摇着,奔二郎神庙中来。歇了担儿,拈了香,低低祝告说:“神明鉴察,早早 保佑冉贵捉了杨府做不是的,也替神道洗清了是非。”(批:怎么不看看二郎神 脚上是不是少一只靴子?)拜罢,连讨了三个签,都是上上大吉。冉贵谢了出门, 挑上担儿,庙前庙后,转了一圈儿,两只眼东观西望。看看走到一处,独扇门儿, 门旁却是半窗,门上挂一顶半新半旧的斑竹帘儿,半开半掩,只听得叫一声: “货卖的过来!”冉贵听得叫,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后生妇人,就说:“小娘子, 叫小人什么事儿?”妇人说:“你是收买杂货的,我这里有一件东西,胡乱卖几 文钱给小厮买嘴吃。你用得也用不得?”冉贵说:“小娘子,小人这个担儿,有 名的叫做百纳仓,无有不收的。你且把东西拿出来看。”妇人就叫小厮拖出来给 公公看。当下小厮拖出来的,正是一只四缝皮靴,和那前日潘道士打下来的一模 一样。冉贵暗暗高兴,就对小娘子说:“此是不成对儿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小 娘子要卖多少钱?只是不要把话说远了。”妇人说:“胡乱卖几文给小厮们买嘴 吃,只凭你说罢了。只是要公道些。”冉贵就去便袋里摸出一贯半钱来,交给妇 人说:“就这些,肯卖就收去了。不肯也勉强不得。”妇人说:“什么大事,再 添些吧。”冉贵说:“添不得了。”挑了担儿要走。小厮就哭起来,妇人只得又 叫回冉贵来说:“多少添些嘛。”冉贵又去摸出二十文钱来说:“罢,罢,贵了, 贵了!”取了靴儿,往担内一丢,挑了就走,心中暗喜:“这事已经有五分了! 且不要声张,还要细访这妇人来历,方才有下手处。”当晚,把担子寄在天津桥 一个相识人家,转到使臣房里。王观察来问,只说还没有消息。 到第二天,吃了早饭,再到天津桥相识人家,取了担子,依旧挑到那妇人门 口。只见门儿锁着,那妇人不在家里。冉贵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歇了担子,捱 门儿看去。只见一个老汉坐着个矮凳儿,在门口用稻草打绳。冉贵陪个小心,问: “伯伯,借问一声。那左首住的小娘子,今天往哪里去了?” 老汉住了手,抬头看了冉贵一看,说:“你问她干什么!”冉贵说:“小子 是卖杂货的。昨天拿钱换那小娘子一只旧靴,一时间看不仔细,换得亏本了,特 地来寻她退还讨钱。”老汉说:“劝你吃亏些吧!那雌儿不是好惹的。他是二郎 庙里庙官孙神通的亲婊子。那孙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厉害!这旧靴一定是神道替 下来,孙神通给婊子换些钱买果儿吃的。今天那雌儿往外婆家去了。他和庙官结 识,已经不是一天了。不知什么缘故,有两三个月忽然生疏起来,这两天又渐渐 来往了。你要是问她倒钱,一定不肯,惹恼了她,对孤老说了,就用妖术害你, 你却奈何她不得!”冉贵说:“原来这样,多谢伯伯指教。” 冉贵别了老汉,挑了担子,嘻嘻地喜容可掬,走回使臣房里来。王观察迎着 问:“今番想是得了利市了?”冉贵说:“果然,你且取出前天那只靴子来我看。” 王观察把靴子取出。 冉贵拿自己换来这只靴子比照一下,毫厘不差。王观察忙问:“你这靴子是 哪里来的?”冉贵不慌不忙,数一数二,细细分剖出来:“我说不干神道的事, 眼见是孙神通做下的不是!更不用疑了!”王观察欢喜得没个入脚处,连忙烧了 利市,执杯谢了冉贵:“如今怎么去捉?只怕漏了风声,那厮走了,不是耍处?” 冉贵说:“这有何难!明天备了三牲礼物,只说去还愿。到了庙中,庙主自然出 来迎接。那时候掷盏为号,立刻捉了,不费一些力气。”观察说:“言之有理。 也还该禀知大尹,方才好去捉人。”当下王观察禀过大尹,大尹也欢喜,说: “这是你们的勾当。只要小心在意,不要有闪失。我听说妖人善能隐形遁法,可 以带些法物去,就是猪血、狗血、大蒜、臭屎,把他一灌,再也出豁不得。” 王观察领命,就去备了法物。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庙中,暗地着人带了 四种法物,远远伺候,捉住了人,就前来接应。 王观察和冉贵换了衣服,众人簇拥着,到殿上拈香。庙官孙神通出来接见。 宣读疏文,刚读四五句,冉贵在一旁斟酒,把酒盏望下一掷,众人一齐动手,捉 了庙官。再把四种法物劈头一淋。庙官知道,这样一来,随你有泼天的神通,再 也动弹不得。一步一棍,打到开封府中来。 府尹听说捉了妖人,立即升厅,大怒说:“你这厮!帝辇之下,还敢大胆兴 妖作怪,淫污天眷,奸骗宝物,有何话说!”孙神通起初还抵赖,后来加起刑法 来,料道脱身不得,只得一一招了,招称:“自小在江湖上学得妖法,后来在二 郎庙出家,用钱买了个庙官。当日在庙中听见韩夫人祷告,要嫁得个丈夫,像二 郎神模样。不合起了奸心,假扮二郎神模样,淫污天眷,骗得玉带一条。只此是 实。” 大尹叫取大枷枷了,推向狱中,教禁子好生在意收管,须要请旨定夺。当下 叠成文案,先去禀明了杨太尉。太尉即同到蔡太师府中商量,奏知道君皇帝,圣 旨下来:“这厮不合淫污天眷,奸骗宝物,准律凌迟处死,妻子籍没入官。追出 原骗玉带,仍归内府。韩夫人不合起了邪心,永不许入内,就着杨太尉做主,另 行改嫁良民为婚。”韩氏好一场惶恐,却也了却了相思债,得遂平生之愿。后来 嫁得一个在京开官店的远方客人,说过不带回去的。那客人两头往来,尽老百年 而终。这是后话。 开封府取出庙官孙神通来,当堂读了明断,贴起一片芦席,写明犯由,判了 一个剐字,推出市心,加刑示众。当日看的人真是挨肩叠背。监斩官读了犯由, 刽子一齐动手,剐了孙神通,好一场热闹。折事本是京师老郎传流,至今编入野 史。正是: 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 自古奸淫应横死,神通纵有不相饶。 「简评」一宗公案故事,因为牵扯到“妖人”,失去了可信性。 中国古人迷信,不但说书人相信有“妖法”,听众也相信有“妖法”。因此, 像这样的故事,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很自然,几乎名人不相信。但是时至今日, 没有人再相信“妖法”了,于是这个故事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从故事本身看,孙神通似乎也太笨了点儿:丢了一只靴子,这是要命的物证, 怎么还不赶紧把另一只靴子扔了? 当年使臣房办案,似乎也没有多少本事。挑个担子暗访,等于大海捞针。能 够破案,全是偶然。 倒是故事一波三折,迷雾重重,为后来的公案小说树立了一个写作的榜样。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