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十四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太平时节日偏长,处处笙歌入醉乡。 闻说鸾舆且临幸,大家试目待君王。 这四句诗,咏的是御驾临幸的事。凡是天子建都的地方,人杰地灵,自然名 山胜水,凑着赏心乐事。比如唐朝有个曲江池,宋朝有个金明池,都有四时美景, 仕女王孙,佳人才子,往来游玩。天子也不时驾临,与民同乐。 大宋徽宗朝,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叫做樊楼。开这酒楼的是范大郎。 有个兄弟范二郎,还没有妻室。时值春末夏初,金明池游人赏玩作乐。那范二郎 也去游赏,见佳人才子如蚁。走到茶坊里,见一个女孩儿,年方二九,生得花容 月貌。范二郎站着看了多时,见那女子生得: 色,色,易迷,难拆。隐深闺,藏柳陌。足步金莲,腰肢一捻,嫩脸映桃红, 香肌晕玉白。娇姿恨惹狂童,情态愁牵艳客。芙蓉帐里作鸾凰,云雨此时何处觅? 原来情色二字,是由不得人的。范二郎站着看那女子,那女子也在茶坊里看 范二郎,两人四目相视,都有了情意。那女孩儿心里暗暗欢喜,自己思量着: “要是我能嫁一个像这样子的子弟,那才好哩。今天当面错过,再往哪里去找?” 正思量着:“怎么找个道理和他说话?问问他娶妻了没有?”那跟来女子和奶子, 都不知道她的心事。说来也巧!听见外面水盏响,女孩儿眉头一纵,计上心来, 就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的糖水来。”那人倾一盏糖水在铜盂儿里,递给 那女子。那女子接在手里,才喝上一口,就把那个铜盂儿往空中一丢,大叫: “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知道我是谁?……”那范二听见了,心想:“我且 听她怎么说。”那女孩儿接着说:“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胜仙, 今年十八岁,从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天却来算计我!欺负我是不曾嫁人的女孩儿。” 范二暗自思量:“这话说得蹊跷,分明是说给我听的。”这卖水的说:“小娘子, 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儿说:“怎么不是暗算我?盏子里有根草。”卖水的说: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孩儿说:“你这不是分明要扎我喉咙,却恨我爹爹不 在家里。我爹要是在家,一定和你打官司。”奶子在旁边说:“这厮却也可恼!” 茶博士见里面闹吵,走进来说:“卖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来。”对面范二 郎心想:“她既然把话说给我听,我为什么不也说几句给她听听?”随即也叫: “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的糖水来。”卖水的就倾了一盏糖水,递给范二郎。二 郎接了盏子,喝一口水,也把盏子往空中一丢,大叫起来:“好,好!你这个人 真要暗算人!你知道我是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叫做范大郎,我就叫做范 二郎,今年十九岁了,从来没吃人暗算过。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弹,还不曾娶浑 家。”卖水的说:“你不是疯子吧!你是什么意思,告诉我这些?指望我给你做 媒呀?你就是告到官府,我只是卖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说:“你怎么不是 暗算?我的盂儿里,也有一根草叶。”女孩儿听了,心里好喜欢。茶博士进来, 推那卖水的出去。女孩儿站起身来说:“俺们回去吧。”又看着那卖水的说: “你敢随我去么?”这子弟思量:“这话分明是叫我随她去嘛。” 约莫那女孩儿去得远了,范二郎也出了茶坊,远远地望着女孩儿。见那女子 转步,范二郎好喜欢,直跟到女子住处。见那女孩儿进门去,又推起帘子出来看。 范二郎心中越发喜欢。女孩儿进去了。范二郎在门前好像失心风的人,盘旋着走 来走去,直到晚方才归家。 女孩儿那天回家,点心也不吃,饭也不吃,觉得身体不快。做娘的忙问迎儿: “小娘子不曾吃什么生冷?”迎儿说:“告妈妈,不曾吃过。”娘见女儿几天来 只躺在床上不起来,走到床边问:“我儿害的什么病?”女孩儿说:“我觉得浑 身都有些痛,头也疼,有一两声咳嗽。”周妈妈想请医来来给女儿看看;可是员 外出去未归,又没男子汉在家,不敢去请。迎儿说:“隔一家有个王婆,何不请 来看看小娘子?她叫做王百会,给人接生,做针线,做媒人,又会看脉,知道病 轻病重。邻里家有些些事,都去求她。”周妈妈就叫迎儿去请王婆来。见了妈妈, 说女儿从金明池走了一遍回来就病倒的因由。王婆说:“妈妈不用说,让老媳妇 给小娘子看看脉就知道了。”周妈妈说:“好,好!” 迎儿引王婆进女儿房里。小娘子正睡着,开眼叫声“少礼”。 王婆说:“稳便! 老媳妇给小娘子看看脉。“小娘子伸出手臂来,王婆看了脉,说:”娘子害 的是头疼浑身痛,觉得恹恹地恶心。“小娘子说:”是的。“王婆问:”是么? “小娘子说:”还有两声咳嗽。“王婆听了,说:”这病蹊跷!怎么出去走了一 遭儿,回来却害这样的病!“王婆看着迎儿、奶子说:”你们先出去,我问问小 娘子。“迎儿和奶子出去了,王婆对女孩儿说:”老媳妇却懂得这病。“女孩儿 问:”婆婆,你怎么懂得?“王婆说:”你这病叫做心病。“女孩儿问:”什么 叫心病?“王婆问:”小娘子,莫不是见了什么人,欢喜上了,却害出这病来? 是也不是?“女孩儿低着头儿说:”没有。“王婆说:”小娘子,你实话对我说。 我能帮你想个办法,救了你性命。“女孩儿觉得说话投机,就说出那件事儿来,” 那子弟叫做范二郎。“王婆听了,问:”莫不是开樊楼酒店的范二郎?“女孩儿 说:”正是。“王婆说:”小娘子不要烦恼,别人老身就不认得,要说是范二郎, 老身认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多得的好人。范二郎,好一个伶俐子弟,他哥哥正 叫我给他说亲呢。小娘子,我让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儿笑着说:” 可知道好哩!只怕我妈妈不肯。“王婆说:”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道理,不用 烦恼。“女孩儿说:”要是能那样,重谢婆婆。“ 王婆出房来,对妈妈说:“老媳妇知道小娘子的病了。”妈妈问:“我儿害 的是什么病?”王婆说:“要老身说,先来三杯酒吃了再说。”妈妈就叫:“迎 儿,安排酒来请王婆。”妈妈一头请她吃酒,一头问:“我女儿害的是什么病?” 王婆把小娘子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妈妈问:“如今应该怎么办?”王婆说: “只得把小娘子嫁给范二郎。要是不肯嫁给他,小娘子这病难医。”妈妈说: “我大郎不在家,这可使不得。”王婆说:“妈妈,不如先给小娘子下了定,等 大郎归来后再做亲,眼下先救小娘子性命。”妈妈允了,说:“好,好,下面该 怎么办?”王婆说:“老媳妇这就去说,回来就有消息。” 王婆离了周妈妈家,取路到樊楼来,见范大郎正在柜台里坐。王婆叫声“万 福”。大郎还了礼,说:“王婆婆,你来得正好。我正要着人去请你。”王婆问: “不知大郎唤老媳妇做什么?”大郎说:“二郎前天出去,回来晚饭也不吃,说 是:' 身体不快。' 我问他哪里去来?他说:' 我去金明池看看。' 直到今天还 不起,躺在床上,饮食不进。我正要去请你看脉。”范大娘子出来和王婆相见了, 大娘子说:“请婆婆看看看我叔叔。”王婆说:“大郎,大娘子,你们不要进来, 老身自去问二郎,这病是怎么起的?”范大郎说:“好,好!婆婆自己去看,我 不陪你了。” 王婆走到二郎房里,见二郎睡在床上,叫声:“二郎,老媳妇在这里。”范 二郎闪开眼,说:“王婆婆,多时不见,我性命完了。”王婆说:“害的什么病, 就完了?”二郎说:“觉得头疼恶心,有一两声咳嗽。”王婆笑了起来。二郎说: “我有病,你却笑我!”王婆说:“我不是笑别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你不害别 的病,你害的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说着了,跳起来 说:“你怎么得知?”王婆说:“她家叫我来说亲事。”范二郎一听好喜欢,当 即同王婆一起出来见哥哥嫂嫂。哥哥见兄弟出来,问:“你不是害病么?怎么出 来了?”二郎说:“哥哥,我没事儿了。”哥嫂好快活。王婆对范大郎说:“曹 门里周大郎家,特第让我来给二郎说亲事。”大郎也欢喜。两下立即说成了,下 了定礼,都无别事。范二郎闲时不着家,自从下了定,就不出门,和哥哥一起照 管店里。那女孩儿闲时不愿作针线,自从下了定,也肯做活儿了。两人心安意乐, 只等周大郎归来做亲。 三月间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间,才等得周大郎归来。少不得邻里亲戚洗尘, 不在话下。到第二天,周妈妈对周大郎说了女儿定亲的事儿。周大郎问:“定了 没有?”妈妈说:“定了。”周大郎听说,双眼圆睁,看着妈妈大骂:“打脊老 贱人!得到谁的言语,就擅自说亲!他高杀也只是个开酒店的。我女儿怕没大户 人家对亲,却许了他!你倒了志气,干出这种事儿来,也不怕人笑话。” 正在大骂妈妈,只听见迎儿叫:“妈妈,快进来救小娘子。”妈妈问:“怎 么啦?”迎儿说:“小娘子在屏风后面,不知怎么气倒在地了。”慌得妈妈一步 一跌,走上前去看那女孩儿。只见她倒在地下: 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从来四肢百病,只有气最重。原来女孩儿在屏风后面听间做爷的在骂娘,不 肯让她嫁范二郎,一口气堵上来,气倒在地。妈妈慌忙来救,被周大郎郎挡住, 不让她救,还骂她说:“打脊贱娘!辱门败户的小贱人,死就让她死,救她干什 么?”迎儿见妈妈被大郎挡住,就自己上前,却被大郎一个漏风掌打在一边,当 时就气倒了妈妈。迎儿上前救妈妈苏醒,妈妈大哭起来。邻舍听得周妈妈哭,都 走来看。张嫂、鲍嫂、毛嫂、刁嫂,挤了一屋子。原来周大郎平素为人不近情理, 妈妈却很是和气,邻舍都喜欢她。周大郎见来了许多人,就说:“家里私事,不 必相劝!”邻舍见他这样说,都回去了。 妈妈一看女儿,四肢冰冷。妈妈抱着女儿哭。本来是不会死的,因为没人救, 却死了。周妈妈骂周大郎:“你怎么这样毒害!想必是你舍不得三五千贯妆奁, 故意让我女儿坏了性命!”周大郎听了,大怒说:“你说我舍不得三五千贯妆奁, 这样奚落我!”周大郎走了出去。周妈妈怎么不烦恼:一个观音也似的女儿,又 伶俐,又好针线,样样都好,怎么叫她不烦恼!周大郎去买具棺木,八个人抬回 来。周妈妈见棺材进门,哭得好苦!周大郎看着妈妈说:“你说我舍不得三五千 贯妆奁,你那女儿房里,所有的细软,都搬进棺材里!”当时就叫仵作人等入了 殓,即刻叫人吩咐管坟园的张一郎、二郎兄弟:“你们两个就给我砌坑子。”吩 咐完毕,水陆道场也不做,也不停留,第二天要出丧,周妈妈要留几天,哪里拗 得过来。早早地出了丧,埋葬完毕,各人自归。 可怜三尺无情土,盖却多情年少人。 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后生,姓朱名真,常常给仵作做帮手,给人打坟坑。那女 孩儿入殓、砌坑,都用着他。这天葬了女孩儿回来,对娘说:“一天好事投奔我, 我来日就富贵了。”娘说:“我儿,有什么好事?”那后生说:“好笑,今天曹 门里周大郎女儿死了,夫妻两个争吵说:' 女孩儿是爷气死的。' 两人斗气,约 莫有三五千贯妆奁,都放进棺材里。有这样的富贵,为什么不去取来?”他娘说: “这个却不是玩儿的事。又不是八棒十棒的罪过,何况还有你爷有样子。二十年 前,你爷去掘一家坟园,揭开棺材盖,尸首看着你爷笑起来。你爷吃了那一惊, 归来只过得四五天,你爷就死了。孩儿,切不可去,不是玩儿的事!”朱真说: “娘,你不用劝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件东西来给娘看。娘说:“休拿出去吧! 原先你爷也曾拿出去,只使了一次就完了。”朱真说:“各人命运不同。我今年 算了几次命,都说我该发财,你不要阻挡我。” 你说拖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个皮袋,里面盛着些挑刀、斧头、一个 皮灯盏,和那盛油的罐儿,又有一领蓑衣。娘都看了,问:“这蓑衣要它干嘛用?” 朱真说:“半夜使得着。” 那天是十一月中旬,雪下得很大。那厮把蓑衣穿起,身后却又拖带着一样东 西,是十来条竹片编成的一行,拖带在蓑衣后面。原来雪里走路有脚迹,走一步, 被后面的竹片扒平,就不见脚迹了。当晚约莫二更左右,吩咐娘说:“我回来敲 门,你就给我开。”虽然京城闹热,城外空阔去处,依然冷静。况且二更时分, 雪又下得大,谁出来? 朱真离了家,回身看后面,果然没有脚迹。走到周大郎坟边,找到一个墙缺, 就抬脚跨了过去。原来管坟的养只狗。那狗见一个生人跳过墙来,从草窠里爬出 来就叫。朱真备下一块油糕,里面有药。听见狗叫,就把油糕丢过去。那狗看见 丢什么东西过来,闻一闻,闻见香,就吃了。只叫了一声,那狗就倒了。朱真赶 紧走近坟边。 那看坟的张二郎听见,叫一声:“哥哥,你听那狗叫了一声,就不叫了,却 不作怪!莫非有甚什么做不是的在这里?起来去看一看。”哥哥说:“那做不是 的来偷咱们什么?”兄弟说:“刚才那狗只叫了一声就不叫了,莫非有贼?你不 起来,我起来去看一看。” 那兄弟爬起来,披了衣服,拿一杆枪在手里,出门来看。朱真听得有人声, 悄悄地把蓑衣解下,走到一株杨柳树边。那树好大,遮得正好。却把斗笠掩着身 子和腰,蹲在地下,蓑衣也放在一边。望见里面开门,张二走出门外,觉得好冷, 叫一声:“畜生,叫什么?”那张二是睡梦里爬起来的,被雪一打风出吹,全身 一哆嗦,连忙把门关了,走进房去,叫:“哥哥,真个没人。”连忙脱了衣服, 拿被头兜了,说:“哥哥,好冷!”哥哥说:“我说没人!”约莫是三更前后,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听不见有声音了。 朱真见他们睡了,抬起身来,再把斗笠戴上,穿了蓑衣,走到坟边,用刀拨 开雪。都是白天安排下的脚手,下刀挑开石板溜下坟去,到侧边站端正了,除下 头上斗笠,脱了蓑衣放在一边,从皮袋里取两枚长钉,插在砖缝里,放上一个皮 灯盏,竹筒里取出火种吹着了,油罐儿里取油,点起那灯,用刀挑开棺材钉,把 那盖板丢在一边,叫声:“小娘子莫怪,暂借你一些富贵,我给你作功德。”说 罢,就从女孩儿头上除头面。有许多金珠首饰,全都取下靠了。只有女孩儿身上 的衣服却难脱。那厮好本事,从腰间解下手巾,往那女孩儿脖项上一围,一头系 在自己脖项上,把那女孩儿的衣服脱得赤条条的,连小衣也脱了。那厮见那女孩 儿白净的身体,淫心顿起,按捺不住,竟奸了女孩儿。你说好怪!只见女孩儿睁 开眼,双手把朱真抱住。 原来那女儿一心牵挂着范二郎,听见爷骂娘,憋气死了。如今得了阳气, (批:奸尸相当于人工呼吸。)又醒了转来。朱真吃了一惊。那女孩儿叫声: “哥哥,你是谁?”朱真那厮好急智,忙说:“姐姐,我特地来救你。”女孩儿 抬起身来,就明白了:一来见身上衣服脱在一边,二来见斧头刀仗在身边,怎么 不明白?朱真想把她杀了,却又舍不得。那女孩儿说:“哥哥,你救我去见樊楼 酒店的范二郎,重重谢你。”朱真心想:“别人花钱取浑家,还不能得到这样一 个好女孩儿。救她回去,有谁得知。”就说:“你不要慌,我带你回家去,叫你 见范二郎。”女孩儿说:“要是能见到范二郎,我就随你去。” 朱真把衣服给女孩儿穿了,收拾了金银珠翠,用衣服包了,把灯吹灭,收了 行头,揭起斗笠,送那女子上来。朱真也爬上来,把石板盖得没缝儿,又捧些雪 铺上。叫女孩儿趴在脊背上,把蓑衣披了,把斗笠戴了,一手挽着皮袋,一手绾 着金珠,取路来到自家门前,伸手在门上敲了三下。他娘知道是儿子回来,放开 了门。朱真一进家中,娘吃了一惊,说:“我儿,怎么连尸首都驮回来了?”朱 真说:“娘,不要高声。”放下物件行头,把女孩儿放到自己卧房里面。朱真拿 起一把明晃晃的刀来,对女孩儿说:“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要是依了我,我 就带你去见范二郎。你要是不依我,你看见这刀么?我一刀把你砍做两段。”女 孩儿慌了,问:“哥哥,不知叫我依什么事?”朱真说:“第一,你在房里不要 出声,第二,不要出房门。依得我,两三天内,我去告诉范二郎。不依我,就杀 了你!”女孩儿说:“依得,依得。”朱真出房去跟娘说了。女孩儿夜间少不得 要伴那厮睡。 一两天中,不许女孩儿出房门。那女孩儿问:“你曾见到范二郎么?”朱真 说:“见到了。范二郎为你在家里害病,等病好了,就来接你。” 从十一月二十日到第二年正月十五,那天晚上朱真对娘说:“我只听说鳌山 好看,每年都不曾去看,今夜要去看看,到五更前后就回来。”朱真吩咐过了, 就进城去看灯。 说来也巧!约莫更尽前后,朱真的老娘在家里,听见有人叫:“着火了!” 急忙开门看,是隔四五家的酒店里起火,慌杀了老婆子,急忙走进来收拾。女孩 儿听见,心想:“这时候不走,更待何时!”女孩儿趁热闹里就走,走出门口, 却不认得路,见有走过的人,就问:“曹门在哪里?”那人一指说:“前面就是。” 到了曹门,又问人:“樊楼酒店在哪里?”那人说:“就在前面。” 女孩儿走到樊楼酒店,见酒博士在门前招呼。女孩儿深深地道个万福。酒傅 士还了喏,问:“小娘子有什么事?”女孩儿问:“这里是樊楼么?”酒博士说: “这里就是。”女孩儿说:“借问一声,范二郎在这里么?”酒博士思量:“你 看二郎!直引得小娘子上门来了。”酒博士说:“在柜台里的那个就是。”女孩 儿移身到柜台边,叫一声:“二郎万福!”范二郎听得叫,慌忙走出柜台来,近 前一看,吃了一惊,连声叫:“灭,灭!”①女孩儿说:“二哥,我是人,你以 为是鬼呀?”范二郎怎肯信?一头叫:“灭,灭!”一只手扶着凳子。正好凳子 上有许多汤桶,慌忙提起一只汤桶来,照着女子脸上一手打去。在那女孩儿太阳 穴上打个正着。大叫一声,踣然倒地。酒保连忙走过来看,只见女孩儿倒在地下。 酒博士看那女孩儿,血流满面,已经死了。范二郎口里还在叫:“灭,灭!” 范大郎听见外头闹吵,急忙走出来看,只听得兄弟在叫:“灭,灭!”大郎 问:“为什么要打死她?”二郎说:“哥哥,她是鬼!是曹门里贩海的周大郎的 女儿。”大郎说:“她要是鬼,就不会出血,这可怎么了结?”这时候酒店门前 哄动了,有二三十人围着看,当时地方就进来捉了范二郎。范大郎对众人说: “她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十一月已经死了。我兄弟只当她是鬼,想不到是人, 失手打死了她。我如今也不知她是人是鬼。你们要捉我兄弟去,容我请他爷来认 一认一如尸首。”众人说:“既然这样,你快去请他来。” 范大郎急急奔到曹门里周大郎门前,见有个奶子,范大郎说:“我是樊楼酒 店的范大郎,有急事要见周大郎,有烦说一声。”奶子立即进去请。不多时,周 大郎出来,范大郎说了这件事,说:“烦你去认一认尸体,生死不忘。”周大郎 也不肯信。范大郎平时不是说谎的人。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一看,也呆了, 说:“我女儿已经死了,怎能再活?有这种奇事!”那地方不容范大郎分说,当 夜把一行人拘锁,第二天一早解到南衙开封府。包大尹看了解状,也判断不下, 只好暂时把范二郎送狱司监候。一面验尸,一面下文书叫使臣房审实。作公的一 面差人去坟上掘起来看,只有空棺材。问管坟的张一、张二,说:“十一月间下 雪的时候,夜间听见狗子。第二天早上开门,看见狗死在雪地里,不知别的。” 大尹焦躁,限三天要捉贼人。展了两三个限,并无下落。 范二郎在狱里想:“此事好怪!要说是人,她已经死过了,有入殓的仵作及 坟墓可证;要说是鬼,打她有血,死后有尸,棺材又是空的。”展转寻思,委决 不下,又想:“可惜好一个花枝般的女孩儿!要是鬼,倒也罢了;要不是鬼,可 不枉害了她性命!”夜里翻来覆去,想一会儿,疑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直想 到茶坊里初会时的光景:“我那天好不着迷哩!四目相视,急切不能上手。不论 是鬼不是鬼,我应该慢慢商量,竟这样性急,坏了她性命,好不罪过!如今陷于 缧绁,这事又不得明白,怎么是了!悔之无及!”越悔越想,越想越悔。 捱了两个更次,不觉睡去。梦见女子胜仙,浓妆而来。范二郎大惊,说: “小娘子原来不曾死。”小娘子说:“打得偏些,虽然闷倒,不曾伤命。奴家两 遍死去,都只为官人。今天知道官人在这里,特地来寻,和官人了却心愿,不要 见拒,这也是冥数。”范二郎忘其所以,就和她云雨起来。枕席之间,欢情无限。 事毕,珍重而别。醒来方知是梦,越添了许多想悔。第二夜还是如此。到第三夜 又来,比前次愈加眷恋,临去告诉说:“奴家阳寿未绝。如今被五道将军收用。 奴家一心只惦着官人,泣诉经过,蒙五道将军可怜,给假三天。如今限期满了, 再要迟延,必遭呵斥。奴家从此和官人永别。官人的事,奴家已经拜求五道将军, 但要耐心,一月之后,必然无事。”范二郎自觉伤感,啼哭起来。醒了,记起梦 中的话,似信不信。刚刚过了一个月,只见狱卒奉大尹钧旨,取出范二郎赴狱司 勘问。 原来开封府有一个做买卖的叫董贵,那天绾着一个篮儿,出城门外去,见一 个婆子在门前叫住他,把一件东西递给他看。是什么?是一朵珠子结成的栀子花。 那一夜朱真回家,失落这朵珠花。婆婆捡在手里,不知道值多少钱,要卖一两贯 钱作私房。董贵问:“要多少钱?”婆子说:“随便。”董贵说:“给你两贯。” 婆子说:“好。”董贵给了钱,来到使臣房里,见了观察,说了经过。观察拿着 这朵栀子花来到曹门里,叫周大郎、周妈妈看,认得是女儿临死带去的。当即差 人捉婆子。婆子说:“是儿子朱真的东西。”当时搜捉朱真不见,却在桑家瓦舍 里听曲子,被作公的捉了,解上开封府。包大尹送狱司勘问,朱真抵赖不得,一 一招伏。当案薛孔目初拟朱真劫坟当斩,范二郎免死,刺配牢城营,还未曾呈案。 当夜梦见一神像五道将军的样子,怒责薛孔目说:“范二郎有什么罪过,拟他刺 配!快给他出脱了。”薛孔目醒来,大惊,改拟范二郎打鬼,和杀伤人命不同, 事属怪异,宜径行释放。包大尹看了,都依拟。范二郎欢天喜地回家。后来娶妻, 不忘周胜仙的情意,每年都要到五道将军庙中烧纸祭奠。有诗为证: 情郎情女等情痴,只为情奇事亦奇。 若把无情有情比,无情翻似得便宜。 「简评」这个故事,除去“一见钟情”的描写和迷信成分,其实就是一件盗 墓奸尸的案子。 这样的故事,在实际生活中的确有过。有一年冬天,一个女子煤气中毒死了, 家里把她所有的首饰都让她带进棺材里,为此却引来了一个盗墓贼,半夜里劈开 棺材,盗走了首饰后又奸尸,也是因为“沾了人气”,那女子活了过来。盗墓贼 情急之下,给了那女子一斧头,把她砍死了。盗墓贼自己也当场吓死。 周胜仙的故事,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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