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十五卷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皮包血肉骨包身,强作娇妍诳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尘。 这首诗是当日性如子所作,单戒那淫色自戕的。 说起来,好色和好淫不同,例如古诗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岂不 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叫做好色。要是不择美丑,以多为胜,像俗语 所云:“石灰布袋,到处留迹。”其色何在?只可以说是好淫而已。 虽然如此,在色中又有许多种:比如张敞画眉,相如病渴,虽然为儒者所讥, 然而却是夫妇之情,人伦之本,这叫做“正色”;又比如娇妾美婢,倚翠偎红, 金钗十二行,锦障五十里,樱桃杨柳,歌舞擅场,碧月紫云,风流姱艳,虽然不 是一马一鞍,毕竟有花有叶,这叫做“傍色”;又比如锦营献笑,花阵图欢,露 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风云随例,颜开那惜缠头,旅馆长途,堪消寂寞,花前 月下,亦助襟怀,虽市门之游,豪客不废,然女闾之遗,正人耻言,不得不称为 “邪色”;至如上烝下报,同人道于兽禽,钻穴逾墙,役心机于鬼蜮,偷暂时之 欢乐,为万世之罪人,明有人诛,幽蒙鬼责,这叫做“乱色”。 又有一种既不是正色,也不是傍色,虽然比不得乱色,却又比不得邪色。填 塞了虚空圈套,污秽了清净门风,惨同神面刮金,恶胜佛头浇粪,远则地府填单, 近则阳间业报。奉劝世人,切须谨慎! 今天说的这个故事,出在本朝宣德(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公元1426~1435 年)年间,江西临江府[ 宋朝的临江府,治所在今江西清江县临江镇,辖新余、 清江、新干(原名新淦县,1957年改新干县)、峡江四县] 新淦县,有个监生 (在最高学府国子监读书的生员。但不一定真在京师读书,有的只是花钱买的一 个名号),姓赫名应祥,字大卿,长得俊美,为人风流,落拓不羁,最喜欢的是 “声色”二事。遇着花街柳巷,舞榭歌台,就流留不舍,拿它当做自己家里一般, 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浑家陆氏,见他这样花费,苦口谏劝。赫 大卿倒说老婆不贤,时常反目。因为这事儿,陆氏立誓不管,领着一个三岁的孩 子喜儿,在一间净室里持斋念佛,由他放荡。 一天,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独自一个到郊外踏青游 玩。有宋张咏诗为证: 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 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赫大卿只拣妇女多处,或前或后,往来摇摆,卖弄风流,希图要逢着个有缘 份的佳人。不想一无所遇,好不败兴。自觉无聊,走到一个酒馆中,沽饮三杯。 上了酒楼,拣沿街的一副座头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 三杯两盏,不觉吃得半酣,起身下楼,算还酒钱,离了酒馆,一步步任意走去。 这时候已经是未牌时分。走不多久,渐渐酒涌上来,口干舌燥,想有杯茶来解渴。 正无处求觅,一抬头忽然看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摇曳,磬韵悠扬,料想是个僧寮道 院,心中欢喜,急忙走上前去。抹过林子,显出一个大庵院来。 赫大卿一看,周围都是粉墙,门前有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 门,上面高悬金字匾额,写着“非空庵”三字。赫大卿点点头,心想:“常听人 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只恨没有工夫,没有见过。不想今天趁了这便。” 当即整顿衣冠,走进庵里。转过一条鹅卵石路,两边榆柳成行,很是幽雅。走不 多几步,又进一重墙门,就是小小三间房子,供着韦驮尊者。庭中松柏参天,树 上鸟声嘈杂。从佛背后转进去,又是一条横巷。大卿一直往东走去,见一座雕花 门楼,双门紧闭。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就有一个垂髫女童,“呀”地开门。那 女童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见了赫大卿,连忙打一问讯。大卿 还了礼,跨步进去一看,一带三间佛堂,虽然不是很大,倒也高敞。中间三尊大 佛,相貌庄严,金光灿烂。大卿向佛像作了揖,对女童说:“烦报令师,说有客 相访。”女童说:“相公请坐,我这就进去传说。” 不久,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 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眯的俊眼,仔细一看。这尼姑年纪不到二十,面庞 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大卿见她这样标致,喜得神魂飘荡,一个揖作 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头再也抬不起来。 礼罢,分宾主坐下,心想:“撞了一天,不曾遇见一个可意的人儿,不想这 个所在,倒藏着这样的妙人。可得用些水磨工夫撩拨她,不怕她不上我的钩儿。” 大卿正在腹中打点草稿,谁知那尼姑也有此心。从来尼姑庵也有个规矩,凡是客 官到来,都是老尼迎接答话。那少年的尼姑就像闺女一般,深居简出,不是相熟 的主顾,不是亲戚,不能相见。要是老尼出外,或是生病,就只好辞客。即便有 那非常势要的,立心要来认那小徒,少不得也要三请四唤,让你等得个不耐烦, 方才出来。这个尼姑为什么挺身而出?有个缘故。原来她是个真念佛,假修行, 爱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刚才先在门缝里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倒 有几分看上了他,所以挺身而出。当下两股眼光,就像针儿遇着磁石,紧紧地粘 在大卿身上,笑嘻嘻地问:“相公尊姓贵表?府上何处?到小庵有什么见谕?” 大卿说:“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天到郊外踏青,偶然经过这里。 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那尼姑说:“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 篷荜生辉。这里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大卿听见说要请到里面吃茶,料 有几分光景,好不欢喜,当即起身随她进去。 走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廊,方才是三间净室,收拾得相当精雅。外面 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两棵梧桐,几竿修竹,百般花卉,纷纭辉映,香气袭人。 正中间供一轴白描大士像,古铜炉中,香烟馥馥,下设一个蒲团,左面一间放着 四个朱红厨柜,都有封锁,想是收藏经典的。右面一间用围屏围着,进去一看, 横设一张桐柏长书桌,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设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 纹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侧边有几帙经卷,随手拈一卷翻看,金书 小楷,字体摹仿赵松雪,后注年月,下书“弟子空照熏沐写”。 大卿问:“空照是哪一个?”回答说:“就是小尼贱名。”大卿反覆玩赏, 夸赞不已。两人隔着桌子对面而坐。女童送茶上来。空照双手捧过一盏,递给大 卿,自取一盏相陪。那手十指尖纤,洁白可爱。大卿接过,喝在口中,真个好茶! 有吕洞宾茶诗为证: 玉蕊旗枪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工夫。 兔毛瓯浅香云白,虾眼汤翻细浪休。 断送睡魔离几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幽丛自落溪岩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问:“仙庵共有几位?”空照说:“师徒四人,家师年老,近日病卧在 床,就是小尼当家。”指着女童说:“这个就是小徒,她还有个师弟,在房里诵 经。”赫大卿说:“仙姑出家几年了?”空照说:“自从七岁丧父,送入空门, 到今天已经十二年了。”赫大卿说:“青春十九,正在妙龄,怎么受得了这样寂 静?”空照说:“相公不要取笑!出家胜过俗家几倍哩。”赫大卿问:“哪见得 出家的胜过俗家?”空照说:“我们出家人,并没有闲事缠扰,又没有儿女牵绊, 每天诵经念佛,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倦来眠纸帐,闲暇理丝桐,好不安闲自在。” 大卿说:“闲暇理丝桐,就是弹琴,也得个知音的人儿在一旁喝彩才好。这还罢 了,只有这倦来眠纸帐,万一梦魇起来,没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已经知道 大卿在下钩,含笑答应说:“梦魇杀了人,也不要相公偿命。”大卿也笑着说: “别的人魇杀了一万个,也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这样高品的,岂不可惜!” 两人你一句,我一声,渐渐说到了节骨眼儿上。大卿说:“有好茶再求另沏 一壶来吃。”空照已经会意了,就叫女童去廊下烹茶。 大卿说:“仙姑卧房在哪里?是什么纸帐?也让小生认一认。”空照这时候 欲心如炽,按捺不住,口里虽然说:“认它干什么?”却早已经站起身来。大卿 趁势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空照往后就走。大卿随脚跟上。空照轻轻地 推开后壁,后面又有一层房屋,正是空照的卧处。摆设更加齐楚。大卿也无心观 看,两人相抱,就成了云雨之欢。有《小尼姑》曲儿为证: 小尼姑,在庵中,手拍着桌儿怨命。平空里吊下个俊俏官人,坐谈有几句话, 声口儿相应。你贪我不舍,一拍上就圆成。虽然是不结发的夫妻,也难得她一个 字儿叫做肯。 两人正在酣美之际,不提防女童推门进来,连忙起身。女童放下茶壶,掩口 微笑而去。 看看天晚,点起灯烛,空照自去收拾酒果蔬菜,摆了一桌,和赫大卿对面坐 下,又怕两个女童泄漏机关,也叫来坐在旁边相陪。空照说:“庵中都是吃素, 不知贵客到来,不曾备办荤味,很是怠慢。”赫大卿说:“承贤师徒错爱,已经 过份。再这样说,反令小生不安。”当下四个人杯来盏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 捱到空照身边,用手勾着她颈儿,喝半杯酒在嘴里,递到空照嘴边。空照开口来 接,一饮而尽。两个女童见他肉麻,起身回避。空照一把扯,说:“既然一同在 这里,页不容你们脱白。”二人脱不开,就把袖儿掩在脸上。大卿上前抱住,扯 开袖子,就亲了个嘴儿。两个女童情窦已开,见师父容情,落得快活。四个人搂 做一团,缠做一块儿,吃得个大醉,一床上睡,相偎相抱,如漆如胶。赫大卿放 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这几个尼姑都是初次尝到甜头,恨不得把身子并做一个。 到第二天早上,空照叫过香公来,赏他三钱银子,买嘱他不要泄漏。又拿钱 钞叫他去买办鱼肉酒果之类。那香公平日捱着这几碗黄米淡饭,没什么肥水到口, 眼睛也是盲的,耳朵也是聋的,身子是软的,脚儿是慢的。这时候得了三钱银子, 又听说要买酒肉,就觉得眼明手快,身子像老虎一般强健,行走如飞。哪消一个 时辰,都已经买到。安排起来,款待大卿。 非空庵原来有两个房头,东院是空照,西院是静真,也是个风流女师,手下 只有一个女童,一个香公。那香公看见东院连日买办酒肉,报知静真。静真猜算 空照一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叫女童看守门户,自己起身来到东院门口。恰好 遇见香公,左手提着一个大酒壶,右手拿个篮儿,开门出来。两下打个照面,就 问:“院主到哪里去?”静真说:“特来跟师弟闲话。”香公说:“让我先去通 报。”静真一手扯住,说:“我都晓得了,不用你去打照会。”香公被说着了心 事,登时涨红了脸儿,不敢答应,只得随在后边,把院门闭上,跟到净室门口, 高声喊叫:“西房院主来拜访!”空照听见,慌了手脚,只好叫大卿闪在屏风后 面,起身来迎静真。静真上前一把扯着空照的衣袖,说说:“好哇,出家人干的 好事,败坏山门,我和你到里正哪里去讲。”扯着就走。吓得空照脸儿就像七八 样颜色染的,一搭儿红,一搭儿青,心头像千百个铁锤在打,一会儿上,一会儿 下,半句话也答对不出,半步也走不动了。静真见她这个模样,呵呵地笑着说: “师弟不要着急!我是耍你呢。既然有佳宾,为什么瞒着我独自受用?还不快请 来相见?”空照听了这话,方才放心,就叫大卿出来和静真相见。 大卿见静真姿容秀美,丰采动人,年纪有二十五六上下,虽然比空照年长, 风情比她更胜,就问:“师兄上院在哪里?”静真说:“小尼就在本庵的西院, 只有咫尺之隔。”大卿说:“小生不知,失于奉谒。”两人闲叙半晌。静真见大 卿举止风流,谈吐开爽,凝眸留盻,恋恋不舍,赞叹说:“天下有这样的美男子, 师弟真幸运,只是不要独乐哟!”空照说:“师兄不要眼热!要是不见外,自当 同乐。”静真说:“要能这样,感谢不尽。今晚就请过来小坐。”说罢,就起身 作别,回到西院,准备酒肴伺候。 不多时,空照和赫大卿携手而来。女童在门口迎候。赫大卿进院一看,房廊 花径,曲径通幽。三间净室,比东院更加精雅。但见: 潇洒亭轩,清虚户牖。画展江南烟景,香焚真腊沉檀。庭前修竹,风摇一派 珮环声;帘外奇花,日照千层锦绣色。松阴入槛琴书润,山色侵轩枕簟凉。 静真见大卿来到,心中欢喜。不再叙礼,当即就坐。茶罢,摆上果酒肴馔。 空照推静真坐在赫大卿身边,自己对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横坐下。四个人三杯两 盏,饮了多时。赫大卿把静真抱在自己膝上,又叫空照坐在身边,一手钩着她头 颈,百般温存。旁边女童看见,面红耳热,也有些动情。直饮到黄昏时分,空照 起身说:“好好做新郎,明天一早我来贺喜。”讨个灯儿,送出门口,自己去了。 女童叫香公关门闭户,进来收拾家伙,取汤净过手脚。赫大卿抱着静真上床,解 脱衣裳,钻入被中。酥胸紧贴,玉体相偎。赫大卿乘着酒兴,尽生平才学,恣意 搬演。把静真弄得魄丧魂消,体软骨酥,四肢不动,瘫在席上。直睡到巳牌时分, 方才起来。从此之后,两院都买嘱了香公,轮流取乐。 赫大卿淫欲无度,乐极忘归。将近两个月,大卿觉得身子困倦,支持不过来, 想要回家。怎奈尼姑们正是少年得趣的时候,怎肯放他走?赫大卿再三哀告说: “多承雅爱,我也不忍分别。但是我到这里两个多月了,家里不知我下落,定然 着忙。让我回去,安慰妻孥,再来陪奉。不过四五天的事儿,卿等何必见疑?” 空照说:“既然这样,今晚备一酌饯行,明天一早任你回去。但不可失信,做无 行的人。”赫大卿设了重誓,空照就到西院报知静真。静真想了一想,说:“他 设誓虽然是真心,但是去了必定不能再来。”空照问:“这是什么原故?”静真 说:“这样一个风流美貌的男子,谁不爱呀!况且他生平花柳多情,乐地不少, 碰着就留恋几时。他自己虽然想来,却办不到。”空照说:“依你说应该怎样?” 静真说:“依我,有个绝妙的计策,叫他无绳自缚,死心塌地守着咱们。”空照 连忙问计。静真伸出手来叠着两个指头说:“今夜只说饯行,多劝他几杯,灌醉 了他,把他头发剃净,自然难回家去。况且他面庞又像女人,也照咱们妆束,就 是达摩祖师亲自来了,也认不出他是个男子。落得永远快活,且又不担干系,岂 不是一举两便!”空照说:“师兄高见,我可比不上。” 到了晚上,静真叫女童看守门户,自己到东院见了赫大卿,说:“正好欢娱, 因为什么又要别离?你怎么这样薄情啊!”大卿说:“不是我寡情,只因为离家 日久,妻孥未免悬望,所以想暂别几天,就来陪侍。怎敢忘记恩爱!”静真说: “师弟已经答应你回家了,我怎好勉强。但是你一定不要失信。”大卿说:“这 个不用多嘱!” 说着,摆上酒肴来,四个尼姑一个男子,(批:尼姑应该一共五个。怎么说 四个?)团团而坐。静真说:“今夜此酒,是为离别饯行,大家都要一醉方休。” 空照说:“这个自然!”当下轮番劝酬,直饮到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烂醉如泥, 不省人事。静真起身,把他巾帻脱下,空照取出剃刀,把他的头发剃得一根不存, 然后扶到房中去睡,各自分别就寝。 赫大卿一觉睡到天明,方才苏醒,旁边相伴的却是空照。翻转身来,觉得精 头皮在枕上抹过。连忙伸手一摸,却是一个精光葫芦。吃了一惊,急忙坐起,连 声叫:“这是怎么说的?”空照惊醒转来,见他大惊小怪,也坐起来,说:“郎 君不要着恼!因为见你执意要回家,我师徒不忍分离,又没办法留你,因此行这 苦计,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图个久远快活。”一头说,一头倒在他怀中,撒娇撒 痴,淫声浪语,迷得个赫大卿毫无主张,只好说:“虽然你们是好意,只是下手 太狠些!如今叫我怎么见人?”空照说:“等养长了头发,再见也不迟。”赫大 卿无可奈何,只得依她,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昼夜淫乐。空照、静真当然不 肯放空,又加添两个女童: 或时做联床会,或时做乱点军。那壁厢,贪淫的肯行谦让?这壁厢,买好的 敢惜精神?两柄快斧,不勾劈一块枯柴;一个疲兵,怎能当四员健将。灯将灭而 复明,纵是强阳之火;漏已尽而犹滴,哪有润泽之时。任教铁汉也消熔,这个残 生难过活。 大卿已经有病,但是没人体恤。起初还三好两歉,尼姑只说他是躲避差役。 后来见他久卧床褥,方才着急。想要送他回家去,却又头上没了头发,怕他家盘 问出来,告到官府,败坏庵院,住身不牢;要是留在这里,又怕一差两误,连尸 首都无法出脱,被地方晓得,弄出事来,性命不保。又不敢请医生来看,只叫香 公去说病讨药。好比浇在石头上,哪有一些儿用处?空照和静真两个,煎汤送药, 日夜服侍,指望他还有痊好的日子。谁知病势转加,奄奄待毙。空照和静真商议: “赫郎的病,不会好了,这可怎么办?”静真想了一想,说:“不打紧!如今先 叫香公去买几担石灰来。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寻外人收拾,咱们自己给他穿上衣 服,依旧尼姑打扮。棺材也不必去买,就拿老师父的寿材来盛了。我和你同着香 公女童相帮着抬到后园空地上,掘个深穴,把石灰倒进去,埋了棺材,神不知, 鬼不觉,哪个晓得!”(批:既然打算埋葬,要那么多石灰干什么?) 这天,赫大卿睡在空照房里,忽然想起家中,眼前没有一个亲人,不禁泪如 雨下。空照给他拭泪,安慰他说:“郎君不要烦恼!少不得有好了的日子。”赫 大卿说:“我和你们二位邂逅相逢,原指望永远相好。谁想缘份浅薄,中道分手, 实在可恨。但是起手本是和你先好,今天有一句要紧的话儿,托你替我周旋,千 万不要违我。”空照说:“郎君有什么嘱托,必不敢违。”赫大卿从枕边取出一 条鸳鸯绦来。怎么叫做鸳鸯绦?原来这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鹅儿黄,两样颜 色合成,所以叫做鸳鸯绦。大卿把绦交给空照,含泪说:“我自从来到这里,家 中一点儿不知道。今天要永别了,你拿着这条绦作为信物,报知我妻,叫她快来 见我一面,死也瞑目。” 空照接绦在手,忙叫女童请静真到厢房内,把绦给她看了,商议怎么报信。 静真说:“你我出家人,私藏男子,已经犯了明条,况且又弄得奄奄一息。他浑 家来了,怎肯甘休?必然声张起来。你我怎么收拾?”空照到底稚嫩,心中犹豫 不忍。静真劈手夺过绦来,往天花板上一丢。(批:丢得邪性!天花板又没缝儿, 怎么丢得上去?)空照说:“你撇了这绦儿,叫我怎么去回覆赫郎?”静真说: “你只说已经差香公把绦儿送去了,他娘子自己不肯来,难道还问你一个违限不 成?”空照依言回覆了大卿。大卿一连问了几次,只认浑家怀恨,不来看他,心 中愈加凄惨,呜呜而泣。又捱了几天,大限到了,呜呼哀哉。 两个尼姑见他气绝,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一面烧起香汤,把他身子揩 抹干净,取出一套新衣,穿着停当。叫来两个香公,拿酒饭给他们吃饱,点起灯 烛,到后园一株大柏树旁边,用铁锹掘了个大穴,倒进石灰,然后抬出老尼姑的 寿材,放在穴内。铺设好了,也不管时日利不利,到房中把尸首翻在一扇板门上。 众尼姑帮着香公抬到后园,放在棺材里,掩上棺材盖,拿钉子钉了。又倾上好些 石灰,把泥堆上,匀摊与平地一般,不留一毫形迹。可怜赫大卿自从清明那天缠 上了这几个尼姑,到这里三月有余,断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见,撇下许多家业, 埋在荒园之中,深为可惜!有小词为证: 贪花的,这一番你走错了路。千不合,万不合,不该缠那小尼姑。小尼姑是 真色鬼,怕你缠她不过。头皮儿都擂光了,连性命也呜呼!埋在寂寞的荒园,这 也是贪花的结果。 话分两头,且说赫大卿浑家陆氏,自从清明那天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天不 见回家,只以为又在哪个娼家留恋,也不放在心上。以后十几天不回来,叫家人 各家去问,都说清明之后从不曾看见。陆氏心上着忙。看看一月有余,不见踪迹, 陆氏在家日夜啼哭,写下招子,各处粘贴,并无下落。合家好不着急! 那年秋间久雨,赫家房子倒坏的很多。因为不见了家主,无心修理。直到十 一月间,才唤几个匠人来修造。一天,陆氏走出来计点工程,一眼看见一个匠人, 腰间系着一条鸳鸯绦儿,依稀认得是丈夫束腰用的,吃了一惊。连忙让丫环叫那 匠人解下来看。这个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赫家是个顶门主顾, 因此家中大小没有不认识的。听说掌家娘子要看,连忙解下来,交给丫环。丫环 又递给陆氏。陆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细一认,分毫不差。原来当初买这绦儿,一 样两条,夫妻两人,一人系一条。今天见了那绦,物是人非,不觉扑簌簌流下泪 来,就叫蒯三来问:“这绦你从哪里得来的?”蒯三说:“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 拾的。”陆氏问:“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叫什么名字?”蒯三说:“这庵是有名 的非空庵。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静真,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 童。”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蒯三说:“都只有二十多岁,倒也 有十分颜色。” 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隐在她庵中了。我如今 多着几个人,拿上这绦,叫蒯三同去做个见证,满庵一搜,自然搜出来了。”正 要转步,忽然又想:“怎么知道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不要枉杀了出家人,我再 问他个备细。”陆氏又叫住蒯三问:“你这绦是几时拾到的?”蒯三说:“不上 半个月。”陆氏又想:“原来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事有可疑!”又问: “你在哪里拾到的?”蒯三说:“东院厢房内,是在天花板上拾到的。也是大雨 中淋漏了屋,叫我去翻瓦,所以拾到。请问大娘子,为什么见了这绦,只管盘问?” 陆氏说:“这绦是我大官人的。自从春间出去,一直没有踪迹。今天见了这绦, 少不得绦在哪里,人在哪里。如今就要同你去问尼姑讨人。寻着大官人回来,照 依招子上说的重重谢你。”蒯三听罢,吃了一惊,说:“这是哪里说起!却要在 我身上要人!绦儿是我拾得的,实不知你们大官人的事儿。”陆氏问:“你在庵 中一共做几天?”蒯三说:“在西院一共作了有十来天,至今工钱还没给我哩。” 陆氏问:“可曾看见我大官人在她庵里么?”蒯三说:“这个不敢说谎,生活倒 是做了好几天,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来不曾看见大官人的影儿。”陆氏想: “要是人不在庵中,就是有了这绦,也难作凭据。”左思右算,心想:“这绦在 她庵中,必定有因头。或者藏在别处,也不一定。刚才蒯三说庵中还少他工钱, 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叫他以讨银为名,不时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根由来。那 时候着落尼姑身上,自然有个下落。”即唤过蒯三来,吩咐如此如此。“先赏你 一两银子。得了实信,另有重谢。”那匠人听说先有一两银子,后边还有重谢, 满口应承,任凭差遣。陆氏回到房中,拿一两白银给他,蒯三作谢回家。 第二天,蒯三捱到饭后,慢慢地走到非空庵门口,只见西院的香公坐在门槛 上,向着日色解开衣服捉虱子。蒯三上前叫声香公。那老儿抬起头来,认得是蒯 匠,就说:“连日不见,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来得凑巧。” 蒯匠听见说,就问:“不知院主要做什么?”香公说:“这个我可不知道。一同 进去问问就晓得了。”把衣服束好,一同进去。湾湾曲曲,直到里边净室中。静 真坐在那里写经。香公说:“院主,蒯待诏①来了。”静真把笔放下,说:“刚 要着香公去叫你来做生活,你来得正好。”蒯三问:“不知院主要做什么生活?” 静真说:“佛前那张供桌,原是祖传下来的,年深日久,漆都落了。一向要换, 没有个施主。前天蒙钱奶奶发愿心舍下几根木头,今天想要依照东院的一样做张 佛柜,选着明天是个吉期,就要动手。一定要你亲手制造;那些没用的副手,一 个也不用。工钱索性一并算吧。”蒯三说:“这样,我明天准来。”说着,两只 眼睛四下瞧看。静室内空空的,料没个隐藏的所在。当即转身,一路出来,东张 西望,心想:“这绦儿是在东院拾到的,还该到那边去打探。”走出院门,别了 香公,走到东院。见院门半开半掩,张眼一看,不见一个人儿。轻轻地捱身进去, 蹑手蹑脚一步步走进去。见空房锁着,就从门缝中张望,没有声息。走到厨房门 口,听见里边有笑声,就站定了脚,向窗中一看,见两个女童搅做一团玩耍。小 的跌倒在地,大的就扛起她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事,捧着亲嘴。小的就喊。 大的说:“孔儿都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蒯三正看得高兴,忽然一个喷嚏, 惊得那两个女童急忙跳起来问:“哪个?”蒯三走上前去,说:“是我。院主可 在家么?”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想着两个人的举动,忍笑不住,“格儿”地笑了 一声。女童觉得被他看见,脸都红了,问:“蒯待诏,有什么话说?”蒯三说道: “没有什么话,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女童说:“师父不在家里,改日来吧。” 蒯三见回了他,不好进去,只得转身出院。两个女童把门关上,嘴里骂:“这蛮 子好像做贼的,声息不听见,已经到厨下了,这样可恶!”蒯三明明听见,未见 实迹,不好发作,一路寻思:“' 孔儿被人弄大了' ,这句话虽然不太明白,却 也有些蹊跷。且到明天再来探听。” 第二天早上,蒯三带着家伙,直到西院,在木头上量划尺寸,用斧锯裁截。 手中虽然做着活儿,一心察听赫大卿消息。约莫未牌时分,静真走出来观看。两 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忽然抬头看见香灯中火灭了,就叫女童去取火。女童去不多 时,拿来一个灯盏火儿,放在桌上,就去解绳子,放那灯香下来。不想绳子放得 忒松了,那盏灯往下直溜。事有凑巧,香灯落下来,恰好静真站在下面,不歪不 斜,正打在她的头上。“扑”地一声,那盏灯碎作两片,这油从头直浇到底。静 真心中大怒,也不顾身上油污,赶上前一把揪住女童头发,乱打乱踢,口中骂着: “骚精淫妇娼根,被人肏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 蒯三撇下手中斧凿,忙来解劝开了。静真怒气未息,一头走,一头骂,往里 边更换衣服去了。那女童被打得头发散成一片,哀哀而哭,见他进去,口中喃喃 地道:“打翻了油就这样打骂!你活活弄死了人,该问什么罪哩?”蒯三听得这 话,急忙来问。正是: 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童年纪也正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弄,心中也想尝尝滋 味。只是静真的性情和空照大不相同,极会拈酸吃醋。只因为空照是首事的人, 姑且容忍了她。汉子到了自己房中,囫囵吃在肚子里还嫌不够呢,怎肯放一些空 隙给别人!女童含忍了多时,衔恨在心。(批:到这里才点明是四个尼姑而不是 五个尼姑!)今天气怒间,一时把真话说了出来,不想正凑了蒯三的趣。 当下蒯三问:“她怎么弄死了人?”女童说:“她和东房那些淫妇,日夜轮 流快活,把一个赫监生断送了。”蒯三问:“如今在哪里?”女童说:“东房后 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蒯三还要问,香公走了出来,就大家住口。女童哭着进 里面去了。 蒯三思量这话,和昨天东院女童说的正好暗合,眼见得这事有九分了。不到 天晚,只推有事,收拾家伙,一口气跑到赫家,请出陆氏娘子,把事儿一一说了。 陆氏听说丈夫死了,放声大哭。连夜请亲族中人商议停当,就留蒯三在家宿歇。 到第二天一早,唤集僮仆,共有二十来人,带了锄头铁锹斧头之类,陆氏把孩子 交给养娘看管,自己乘坐轿子,蜂涌而去。 那庵离城不过三里地,顷刻间就到了。陆氏下了轿子,留一半人在门口把住, 其余的担着锄头铁锹,随陆氏进去。蒯三在前引路,来到东院扣门。那时候庵门 虽然开着,尼姑们刚刚起身。香公听见扣门,出来开看,见有女客,只以为是烧 香的,进去禀报空照知道。那蒯三认得里面的路径,引着众人,一直往里边闯, 劈面遇着空照。空照见蒯三引着女客,就说:“原来是蒯待诏的宅眷。”上前相 迎。蒯三、陆氏也不答应,把她挤在半边。众人一溜烟儿向园中去了。空照见势 头勇猛,不知有什么缘故,随脚也赶到园中。见众人不到别处,直到大柏树下, 抄起锄头铁锹,四下乱挖。空照知道事情已经发觉,惊得面如土色,连忙转身进 来,对女童说:“不好了!赫郎的事发了!快些随我去逃命!”两个女童都也吓 得目睁口呆,跟着空照空身逃走。刚到佛堂前,香公来报说:“庵门口不知为什 么,有许多人守住,不容我出去。”空照连声叫:“坏了!且到西院去再说。” 四个人飞走到西院,敲开院门,吩咐香公闭上门:“要是有人来扣,千万不要开。” 那时候静真还没起身,门还关着。空照一片声乱打。静真听见空照声音,急 忙起来,穿上衣服,走出来问:“师弟为什么这样忙乱?”空照说:“赫郎的事, 不知哪个漏了消息。蒯木匠这个天杀的,带了许多人冲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 了。我想要逃走,香公说门前已经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地来和你商议。”静 真听见说,吃了一惊,,说:“蒯木匠昨天也在我这里做生活,怎么今天就引人 来?却又知道得这样详细。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了消息,这狗奴才去报的新闻。 不然,怎么晓得咱们的隐事?”那女童在旁听见,懊悔昨天失言,十分惊惶。东 院的女童说:“蒯木匠有心,想来不是一天了。前天就悄悄儿溜到我家厨下来打 听消息,被我们发作赶出门去。但不知是哪个泄漏的?”空照说:“这事且慢理 论。先说如今怎么办?”静真说:“没有别的法子,只有一个字:走。”空照说: “门前有人把守。”静真说:“走后门。”先叫香公去打探,回来说门外没人。 空照大喜,一面叫香公把外边门户一路关锁,自己到房中取了些银两,其余的全 都不要了。连香公一共是七个人,一齐出了后门,也把锁儿锁了。空照说:“如 今走到哪里去躲是好?”静真说:“在大路上走,必然被人遇见,必须走僻路, 先到极乐庵暂避。那里人烟稀少,没人知觉。了缘和你我情份好,料不会推辞。 等事情平定了,再想办法。”空照连声说是,不管地上高低,落荒而走,投极乐 庵躲避,不在话下。 陆氏同蒯三众人,在柏树下一齐用力,挖开面上泥土,露出石灰,都说是了。 那石灰经了水,并做一块,急切间不能打碎。弄了好大一会儿,方才看见棺材盖。 陆氏放声啼哭。众人用铁锹砍去两边石灰,那棺材盖却打不开。外边把门的等得 心焦,都奔进来观看,见弄得不了不当,一齐上前相帮,把棺木弄浮,提起斧头, 砍开棺材盖。打开一看,不是男子,却是一个尼姑。众人见了,都慌做一堆,也 不去细认,都面面相觑,急忙把棺材盖掩好。 有人问:赫大卿死了不到周年,虽然没有头发,夫妻之间,难道就认不出来 了?那赫大卿出门的时候,红红白白,是个俊俏子弟,在庵中得了怯症,久卧床 褥,死的时候只剩下一把枯骨。就是引镜自照,也认不出当初本身了。况且骤然 见了个光头,怎的不认做尼姑?当下陆氏倒埋怨起蒯三来,说:“特地叫你探听, 怎么不问个的确,却来虚报?如今弄这把戏,怎么是好?”蒯三说:“昨天小尼 姑明明这样说的,怎么是虚报?”众人说:“如今明明是个尼姑,还强辩什么!” 蒯三说:“莫不是掘错了?再在那边挖下去看。”内中有个老年亲戚说:“不可, 不可!律上说:' 开棺见尸者斩。' 况发掘坟墓,也该是个斩罪。如今咱们已经 犯着了,倘若再掘起一个尼姑,倒去顶两个斩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天说 的小尼姑来问,方才扯个两平。要是被尼姑先告,到是老大厉害。”众人齐声说 是。急忙引着陆氏就走,连锄头家伙都弃下了。从里边直到庵门口,并没有一个 尼姑。那老者又说:“不好了!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状了,快 走,快走!”吓得众人一个个心中慌张,巴不能赶快脱离了此处。叫陆氏上了轿 子,飞也似乱跑,望新淦县前来禀官。进了城,亲戚们就躲去了一半。 陆氏带来的人内,有个雇工,叫做毛泼皮,以为棺材里还有什么东西,闪在 一边,等众人去了以后,揭开棺材盖,掀起衣服,上下一翻,并没有别的东西, 不知怎么一扯,那裤子褪了下来,露出那话儿。毛泼皮看了笑说:“原来不是尼 姑,却是个和尚。”依旧把棺材盖好,走出来四处张望。见没有人,就踅到一个 房间里,正是空照的净室。只拣细软的取了几件,揣在怀里,离了非空庵,急急 追到县前。 这时候正值知县相公在外面拜客,陆氏和众人都在那里伺候。毛泼皮上前说: “不要着忙:我放心不下,又转去看相看。虽然不是大官人,却也不是尼姑,倒 是个和尚。”众人都欢喜,说:“这样还好!只不知这和尚,是哪个寺里的,却 被那尼姑谋死了!” 天下竟有这样巧事!正说话间,旁边走出一个老和尚来,问:“是哪个和尚, 谋死在哪个尼姑庵里?怎么一个模样?”众人说:“是城外非空庵东院,一个长 长的黄瘦小和尚,好像死不多久哩。”老和尚听见说,就叫了起来:“这么说, 一定是我的徒弟了。”众人问:“你徒弟怎么会死在那里?”老和尚说:“老僧 是万法寺住持觉圆,有个徒弟叫做去非,今年二十六岁,专一不学长进,老僧管 他不下。自从今八月间出去,至今不见回来。他的父母又极护短。不说儿子不学 好,反告是小僧谋死他,今天在这里候审。要是死的果然是他,也出脱了老僧。” 毛泼皮说:“老师父,你要是肯请我,引你去看怎么样?”老和尚说:“要能这 样,当然好哩!” 正要走动,只见一个老儿和一个婆子,赶上来,一连打了老和尚个巴掌,开 口就骂:“你这贼秃!把我儿子谋死在哪里?”老和尚说:“不要嚷,你儿子如 今有着落了。”那老儿问:“如今在哪里?”老和尚说:“你儿子和非空庵尼姑 相好,不知怎么死了,埋在她后园。”指着毛泼皮说:“这位就是见证。”扯着 他就走。那老儿同婆子一齐跟来,直到非空庵。那时候庵旁人家都晓得了,男女 老幼,都来观看。毛泼皮引着老和尚,一直走到里边。只见一间房里,有人叫含。 毛泼皮推门进去看,却是一个将死的老尼姑,睡在床上叫喊:“我肚子饿了,怎 么不拿饭来我吃?”毛泼皮也不管她,依旧把门拽上了,同老和尚到后园柏树下, 扯开棺材盖。那婆子同老儿擦擦老眼仔细认看,依稀有些相像,就放声大哭。看 的人都拥做一堆,问起根由,毛泼皮指手划脚,剖说那事。老和尚见他认了,只 要出脱自己,不管真假,一把扯住说:“去,去,去,你儿子有了,快去禀官, 拿尼姑去审问明白,再哭不迟。”那老儿只得把棺材盖好,离了非空庵,飞奔进 城。到了县前,恰好知县相公回来。 那拘老和尚的差人,不见了原被告,四处寻觅,奔了个满头大汗。赫家众人 见毛泼皮和老和尚到了,都来问:“可真是你徒弟么?”老和尚说:“千真万确!” 众人说:“既然如此,并做一事,进去禀吧。”差人带一干人到里边跪下。先是 赫家人上去禀说家主不见缘由,以及蒯木匠捡丝绦、庵中小尼姑怎么说,开棺却 是和尚尸首,前前后后一一细禀。然后老和尚上前禀说,是他徒弟,三月前突然 出去,不想死在尼姑庵里,被他父母诬告。“今天已经明白,和小僧无干,望乞 超脱。”知县相公问那老儿:“果然是你的儿子么?不要认错了。”老儿禀说: “正是小人的儿子,怎么会错!”知县相公就差四个公差到庵中拿尼姑听审。 差人飞也似赶到庵里,只见看热闹的人拥进拥出,哪有尼姑的影儿?直寻到 一间房里,单见一个老尼躺在床上,死要快了。有一个说:“或许躲在西院。” 急到西院门口,见门关着,敲了一会儿,没人答应。公差心中焦躁,从后园墙上 爬进去。见前后门户全都落锁。一路打开搜看,并不见一个人。差人各藏起几件 细软东西来,倒拿地方同去回话。 知县相公在堂上等候,差人回禀说:“非空庵尼姑都逃走了,不知去向,拿 地方在此回话。”知县问地方:“你可晓得那些尼姑躲在什么地方?”地方说: “这个小人们哪里晓得!”知县喝斥说:“尼姑在地方上偷养和尚,谋死人命, 这种不法勾当,都隐匿不报。如今事情败露,却又纵容躲过,假推不知。既然如 此,要你地方何用?”喝令拿下去打。地方再三苦告,方才饶了。限在三天之内, 准要一干人犯,听候审问。又发两张封皮,将庵门封锁。(批:当年的“知县相 公”如何办案,可见一斑。) 话分两头。空照、静真同女童、香公来到极乐庵前,那庵门紧紧闭着,敲了 好大一会儿,香公方才开门出来。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齐拥入,忙叫香公把 门闭上。庵主了缘已经在门旁相迎,见他们一窝子都来了,而且是慌慌张张,料 想有什么事故。请到佛堂中坐下,一面叫香公去沏茶,一面问其来意。静真扯她 在半边,把事儿细说一遍,要借庵中躲避。了缘听了,老大吃惊,沉吟了一会儿, 才说:“二位师兄有难来投,本当相留。但是这事非同小可!往远处逃遁,或者 可以避祸。我这里墙矮室浅,耳目又多。倘若被人知觉,莫说师兄走不脱,只怕 连我也牵涉在浑水内,怎么躲得!” 你说了缘为什么不肯?原来她也是个广开方便之门的“善知识”,正勾搭万 法寺小和尚去非做了光头夫妻,藏在寺中三个多月了。虽然也扮作尼姑,很怕露 出事儿来,所以门户十分紧急。今天静真也为那桩事败露来躲避,恐怕被人缉着, 岂不连她的事也出丑?因此不肯相留。空照师徒见了缘推托,都面面相觑,没了 办法。到底静真有些贼智,晓得了缘平日贪财,就从袖中摸出二三两银子,递给 了缘说:“师兄的话虽然有理,但是事出仓卒,不曾想出个去路,急切间投奔哪 里?望师兄念向日情份,暂容躲避两三天。等势头稍缓,然后再到别处去。这些 许银两,送给师兄盘缠用。”果然了缘见到银子,就忘了厉害,说:“若是只住 两三天,倒不妨碍,怎好要师兄银子!”静真说:“在这里搅扰,已经不当,怎 可又叫师兄破费。”了缘假意谦让一番,把银子收了,引到里边去藏躲。 小和尚去非,听香公说从非空庵来了师徒五众,都生得十分标致,忙走出来 看。两下里正好打个照面,各打了问讯。静真仔细一看,却不认得,问了缘: “这位师兄,上院何处?怎么不曾相会?”了缘扯个谎说:“这是近日新出家的 师弟,故此师兄还不认得。”那小和尚见静真师徒姿色胜似了缘,心中好不欢喜, 暗想:“我好造化,哪里说起!这是老天赐我这几个妙人儿,少不得都要刮上她, 轮流取乐快活!” 了缘备办些素斋款待。静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热眼跳,坐立不宁,哪里吃 得下。到了申牌时分,对了缘说:“不知我庵中的事情怎么样了,想求你们香公 去打听个消息,方好计较长策。”了缘就叫香公前去。 那香公是个老实头,不知利害,一直奔到非空庵前,东张西望。那时候地方 人等正领着知县钧旨,封锁庵门,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锁在内,两条封皮,交叉 封好。正要转身,见那老头探头探脑,晃来晃去,情知是个细作,一齐上前喝斥: “官府正要拿你,来得恰好!”一个拿起索子,向颈上就套。吓得香公身酥脚软, 连声说:“她们借我庵中躲避,让来打听的,其实不干我事。”众人说:“晓得 你是来打听的。快说是哪个庵里?”香公说:“是极乐庵里。” 众人得了实信,又叫几个帮手,押着香公齐到极乐庵,把前后门把好,然后 叩门。里边知道是香公回来了,了缘急忙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迎头就把了 缘拿住,押进里面搜捉,不曾走了一个。那小和尚着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 出来。了缘对众人说:“她们不过借我庵中暂避,其实做的事体,和我分毫无干, 情愿送些酒钱给列位,怎么做个方便,饶了我庵里吧。”众人说:“这个使不得! 知县相公好厉害哩!倘然问在哪里拿的,叫我们怎么回答?有干无干,我们也不 知道,你自己到县里去分辩吧。”了缘说:“这也容易。只是我的徒弟是个新出 家的,这个总可以免得,望列位做个人情。”众人贪图银子,倒也肯了,其中又 有个人说:“不成!既然和她不相干,为什么这样着忙,直躲到床底下去?一定 也有些蹊跷。咱们别担这样干系。”众人齐声说是。都用索子扣了,连男带女, 一共十个人,好像端午节的粽子,做一串儿牵出庵门,把门封锁好了,解到新淦 县来。一路上了缘埋怨静真连累,静真半个字不敢回答。 这时候天色晚了,知县已经退衙,地方人又带他们回家去歇宿。了缘悄悄儿 对小和尚说:“明天到堂上,你只认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多讲。待我去分说, 料也没事。” 第二天,知县早衙,地方解进去回禀说:“非空庵尼姑都躲在极乐庵中,如 今已经抓到,连极乐庵尼姑都拿来了。”知县叫跪在月台①东面。就差人传唤老 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和小和尚父母来审。片刻工夫,全都唤到。叫他们跪在 月台西面。小和尚偷眼看见,惊异地想:“怎么我师父也涉涉其中?连爹妈都在 这里,更加奇怪!”心中虽然这样想,却不敢叫唤,又恐怕师父认出来,倒把头 别转,伏在地上。那老儿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着尼姑,连哭带骂:“没 廉耻的狗淫妇!怎么把我儿子谋死的?好好还我一个活的!”小和尚听见老子问 静真讨人,愈加怪异,心想:“我好端端地活着,哪里说起?却要向她们索命?” 静真、空照只以为是赫大卿的父母,哪敢做声? 知县见那老儿喧嚷,呵喝住了,唤空照、静真上前问:“你们既然已经出家, 怎么不守戒律,偷养和尚,又把他谋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静真、空照自 知犯罪深重,心慌胆怯,那五脏六腑好像一团乱麻,没有个头绪。这时候见知县 不问赫大卿的事情,却问什么和尚,一发摸不着个头路。静真那张嘴,平时极是 能言善语,到这时候恰像生漆漆牢,鱼胶胶住,挣不出一个字儿。知县连问四五 次,这才挣出一句说:“小尼并不曾谋死哪个和尚。”知县喝斥:“如今谋死了 万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后园,还敢抵赖!快夹起来!”两边皂隶答应如雷,上前 动手。了缘见知县把尸首认做去非,追究下落,打着她的心事,老大惊骇,身子 不摇自动,暗想:“这是哪里说起!那是赫监生的尸首,却不去查问,反牵扯我 身上的事儿来,真也奇怪!”一面想一面偷看小和尚。小和尚知道是父母错认了, 也看着了缘,两人面面相觑。 静真、空照都是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怎么经得起这种刑罚,夹棍 刚刚套上,就晕迷了去,叫着:“爷爷不要用刑,容小尼从实招认。”知县止住 左右,听她们供招。两个尼姑异口同声说:“爷爷,后园埋的不是和尚,是赫监 生的尸首。”赫家人听说是家主尸首,同蒯三都跪上去,细听情款。知县问: “既然是赫监生,怎么却是光头?”两个尼姑就把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成奸, 以及设计剃发,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后经过,细细招出。知县见所供和赫家 昨天说话相合,知道是真情,又问:“赫监生的事已经实了,那和尚藏在哪里? 快快招来!”两个尼姑哭着说:“这个的确不知。就是打死也不敢胡说。” 知县又唤女童、香公逐一细问,口供相同,知得小和尚这事和她们无干。又 唤了缘、小和尚上去问:“你们藏匿静真和空照等人在庵里,一定和她们是同谋 的了,也夹起来!”了缘这时候见静真等人供招明白,小和尚的事,已经不牵涉 在内,肠子已经宽了,从从容容地回禀说:“爷爷不必加刑,容小尼细说。静真 等人昨天到小尼庵中,假说被人讹诈,要暂住一两天,所以误留。其他奸情等事, 的确分毫不知。”又指着小和尚说:“这个徒弟,是新近出家的,和静真等人从 不相认。况且这种无耻勾当,败坏佛门体面,即使未曾发觉,小尼要是知道声息, 也当出首,怎肯事露之后,还敢藏匿?望爷爷详情超脱。” 知县见她说得有理,笑着说:“话倒讲得好。只是不要心不应口。”就叫跪 过一边,喝叫皂隶把空照、静真各责五十,东房女童各责三十,两个香公各打二 十,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打罢,知县举笔定罪:静真、空照设计恣淫, 伤人性命,依律拟斩。东房二女童,减等,杖八十,官卖。两个香公,知情不举, 俱问杖罪。非空庵藏奸,拆毁入官。了缘师徒虽不知情,但隐匿奸党,杖罪纳赎。 西房女童,判令归俗。赫大卿自作孽,已死勿论。尸棺着令家属领归埋葬。判毕, 各人画供。 那老儿见尸首不是他儿子,想起昨天这场啼哭,觉得没趣,愈加忿恨,跪上 去禀知县,依旧问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又说徒弟偷盗寺中东西,藏匿在家,反来 图赖。两下争执,连知县也委决不下。要说老和尚谋死,却不见形迹,难以入罪; 如果躲在家里,这老儿怎敢又向他讨人,想了一会儿,说:“你儿子生死没个实 据,怎好问得!且押出去,细访个的确见证再来回话。”当时空照、静真、两个 女童都下狱中。了缘、小和尚和两个香公,押出取保。老和尚和那老儿夫妻,原 差押着,访问去非下落。其余人犯,都释放宁家。 当时的衙门,有个东进西出的规矩。这时候一干人都从西边丹墀下走出去。 那了缘因为哄过了知县,不曾出丑,和小和尚两人暗暗欢喜。小和尚还怕有人认 得,把头直低到胸前,落在众人背后。 也是合当败露。刚出西角门,那老儿又揪住老和尚骂:“老贼秃!谋死了我 儿子,却又拿别人的尸首来哄我?”夹嘴连腮,只管乱打。老和尚被打得连声叫 屈,没处躲避,不想有十几个徒弟徒孙们,在那里看出官,见师父被打,一齐上 前推翻了那老儿,挥拳就打。小和尚见父亲吃亏,心中着急,忘了自己是个假尼 姑,竟上前相劝说:“列位师兄不要动手。”众和尚抬眼一看,认得是去非,急 即放了那老儿,一把扯住小和尚大叫:“师父,好了!去非在这里!”押解差人 还不知就里,说:“这是极乐庵里的尼姑,押出去取保的,你们别错认了。”众 和尚说:“哦!原来他假扮尼姑,在极乐庵里快活,却害师父受累!”众人方才 明白是个和尚,一齐都笑起来。旁边只急得了缘叫苦连声,面皮发青。老和尚分 开众人,揪过来,一连四五个耳括子,大骂:“天杀的奴狗材!你倒快活,害得 我好苦!跟我去见老爷来!”拖着就走。 那老儿看见儿子出现,又做了假尼姑,料想到官必然受责罚,向老和尚连连 叩头说:“老师父,是我无理得罪了!情愿下情陪礼。求看在师徒份儿上,饶了 我孩儿,不要见官吧!”老和尚受了他许多荼毒,哪里肯听?扭着小和尚直到堂 上。差人押着了缘,也随进来。知县看见问:“那老和尚为什么又扭着尼姑进来?” 老和尚说:“爷爷,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的徒弟去非假扮的。”知县听了,也 忍笑不住,说:“怎么何有这种怪事?”喝令小和尚从实供来。去非知道隐瞒不 过,只得一一招认。知县录了口供,把僧尼各责四十,去非依律问徒,了缘官卖 为奴,极乐庵也拆毁。老和尚和那老儿,无罪释放。又讨一具连枷枷了,各搽半 边黑脸,满城迎游示众。那老儿、婆子,因儿子做了这不法勾当,哑口无言,只 有满脸鼻涕眼泪,扶着枷梢,跟出衙门。 那时候哄动了满城男女,扶老挈幼都来观看。有好事的,作个歌儿: 可怜老和尚,不见了小和尚;原来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和尚,错 认了雌和尚。为个假和尚,带累了真和尚。断过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满堂 只叫打和尚,满街争看迎和尚。只为贪那一个莽和尚,弄坏了庵院里娇滴滴许多 骚和尚。 赫家人和蒯三急忙奔到家里,报知主母。陆氏听说,险些哭死,连夜备办衣 衾棺槨,禀明知县,开了庵门,亲自到庵,重新入殓,迎到祖茔,择日安葬。 那时候庵中老尼,已经饿死。地方报官盛殓,自不必说。 这陆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学好,好色身亡,把孩子严加教诲。后来明经出仕, 官为别驾之职。有诗为证: 野草闲花恣意贪,化为蜂蝶死犹甘。 名庵并入游仙梦,是色非空作笑谈。 「简评」饮食男女,是人类的本性。强迫禁欲,往往要弄出事儿来。从古至 今,军队、庵院、监狱,都是单身男女聚居的地方,因此这些地方因为“性苦闷” 而演出的奸情或同性恋案件也特别多。西欧的小说中,更不乏关于神父和修女的 故事。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县里,有一座尼姑庵,里面一个老尼姑,五六个小尼 姑。其中一个小尼姑,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十六七岁小和尚,冒充小尼姑,在这个 尼庵里住下。开始只是这个小尼姑和这个小和尚结有“善缘”;渐渐地被其余小 尼姑发觉,小和尚的“善缘”也就逐渐扩大范围,最后跟所有的小尼姑都“广结 善缘”,单单瞒着老尼姑一人。“僧少尼多”的结果,这个小和尚招架不住,也 害了赫监生一样的毛病,脸黄肌瘦,皮包骨头。老尼姑去请来医生给他看病,这 才发现这个小尼姑原来是小和尚。要不是发现得早,也性命不保了。 本篇故事,写的就是尼姑们因为性苦闷而偷情(当然还有配角赫监生和小和 尚)。如果仅仅简单地叙述,赫监生的妻子到庵里发掘棺材,找到了丈夫,故事 也就完了。本篇之奇,奇在两件案子错综复杂,纠缠在一起,增加了故事发展的 奇特性和可读性。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