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两眼乾坤旧恨,一腔今古闲愁。隋宫吴苑旧风流,寂寞斜阳渡口。兴到豪吟 百首,醉余凭吊千秋。神仙迂怪总虚浮,只有纲常不朽。 这首《西江月》词,是劝人力行仁义,扶植纲常。从古以来,富贵空花,荣 华泡影,只有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名传万古,随你市井小人,听了都肃然起 敬。 说起义夫节妇:比如宋弘不弃糟糠,罗敷不从使君,这些人岂不是扶植纲常 的?又比如王允欲娶高门,把原配赶了出去;朱买臣发达太晚,被妻子见弃,这 些人岂不是败坏纲常的?真个是人心不同,泾渭各别。有诗为证: 王允弃妻名遂损,买臣离妇志堪悲。 夫妻本是鸳鸯鸟,一对栖时一对飞。 宋朝末年,有一个人姓程,双名万里,字鹏举,彭城人。父亲程文业,官拜 尚书。万里十六岁的时候,父母都死了,十九岁以父荫补国子监生员。生得人材 魁岸,志略非凡,爱好读书,兼习弓马。听说元兵日盛,深以为忧,曾献战、守、 和三策,以直言触忤当时宰相,怕他治罪,弃了童仆,单身悄悄儿走出京都。却 又不敢回乡,想到江陵府,投奔京湖制置使马光祖。未到汉口,传说元将兀良哈 歹统领精兵,长驱而入,势如破竹。程万里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不敢再往 前走。踌躇间,天色晚了,但见: 片片晚霞迎落日,行行倦鸟盼归巢。 程万里想:“且寻个宿店,打听个实信,再作区处。”当夜,只听见门外行 人奔走不绝,都是上路逃难来的百姓,哭哭啼啼,不忍去听。程万里知道元兵已 经迫近,夜半就起身,和众人一同走。走到天明,方才想起把包裹忘记在客店中 了。不但路远,而且不安全,不好返回去取讨,可是身边没了盘缠,腹中又饿, 不免到村落中求乞一饭,才好挣扎走路。约莫走出半里远近,忽然斜插里一阵兵 直冲出来。程万里见了,飞向侧边一个林子里躲避。那支兵不是别人,是元朝元 帅兀良哈歹部下万户张猛的游兵。前锋哨探,见一个汉子,面目雄壮,又没包裹, 躲到树林中去,料想必定是个细作,追进林中,不管好歹,一索捆翻,解到张万 户营中。程万里自称是避兵百姓,并非细作。张万户见他面貌雄壮,留为家丁。 程万里事出无奈,只得跟随。每天见元兵所过,残灭如秋风扫落叶,心中暗暗悲 痛,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张万户是兴元府[ 唐朝的兴元府治所在南郑县(今陕西汉中市东)。宋朝移 到今汉中市] 人氏,有千斤膂力,武艺精通。当年在乡里间豪横,守将得知他名 头,收在部下为偏将。后来元兵犯境,杀了守将,叛归元朝。元主因他有献城的 功劳,封为万户,拨在兀良哈歹部下为前部向导,屡立战功。如今从军日久,想 念家里,写下一封家书,把那一路掳掠的金银财宝,装做一车,又把掳到的人口, 男女分做两处,差帐前两个将校,押送回家。可怜程万里远离乡土,随着家人, 一路啼啼哭哭,直到兴元府,到了张万户家里,将校把家书金银,交割明白,又 令那些男女,叩见了夫人。那夫人做人贤慧,就各拨一个房户居住,每日差使服 侍。将校讨了回书,自向军前回覆去了。程万里住在兴元府,不觉又一年余。 那时候宋元两朝讲和,各自罢军,壮士宁家。张万户也回到家中,和夫人相 见过了,合家奴仆,都来叩头。程万里也只得随班行礼。又过几天,张万户把掳 来的男女,拣身材雄壮的留了几个,其余都转卖给别人。张万户唤家人来吩咐: “你们不幸生在乱世,遭这战祸,虽然都有父母妻子,想也死在乱军中了。就是 你们,幸亏遇见我,所以还在世,要是遇着别个,早死去多时了。今天在这里, 虽然是异乡,既然是主仆,就像亲人一样。今晚各配妻子给你们,要安心住下, 莫生异心。他日带到军前,寻些功绩,博个出身,一般富贵。要有二心,犯出事 来,断然不饶的。”家人都流泪叩头说:“要能这样,都是老爹再生之恩,怎敢 又生他念。” 当晚张万户就把那掳来的妇女,点了几名。夫人又各赏几件衣服。张万户和 夫人同出堂前,众妇女跟随在后。堂中灯烛辉煌,众人都叉手(不是以手叉腰, 而是两手交叉在胸前,是古代男子在尊长面前的一种手势,表示尊敬)侍立两旁。 张万户一一唤来配合。众人一齐叩首谢恩,各自领归房户。程万里也配到一个女 子,引到房中,掩上门儿,夫妻叙礼。程万里仔细看那女子,年纪只有十五六岁, 生得十分美丽,不像个下人。怎见得?有《西江月》为证: 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青丝七尺挽盘螺,粉脸吹弹得破。望日嫦娥 盼夜,秋宵织女停梭。画堂花烛听欢呼,兀自含羞怯步。(批:后两句韵脚乱了。) 程万里得了一个美貌女子,心中欢喜,问她:“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自幼 在宅中长大的么?”那女子见问,沉吟不语,早落下两行珠泪。程万里用袖子替 她拭了,问她:“娘子为什么掉泪?”那女子说:“奴家本是重庆人氏,姓白, 小字玉娘,父亲白忠,官为统制。随四川制置使余玠,调遣镇守嘉定府。不料余 制置身亡,元将兀良哈歹乘虚来攻。食尽兵疲,力不能支。破城之日,父亲被擒, 不屈而死。兀良元帅怒我父亲守城抗拒,把妾一门抄戮。张万户怜妾幼小,幸得 免诛,带归家中为婢,服侍夫人,不料今天得配君子。不知君子哪里人氏,是不 是也是被掳的?”程万里听说她也是羁囚,不觉也流下泪来。就把自己家乡姓名, 被掳情由,细细说了。两下凄惨一场,直到二更,方才解衣就枕。一夜恩情,十 分美满。第二天一早,起身梳洗过了,双双叩谢张万户之后,玉娘回到里边去了。 程万里感激张万户恩德,一切干办公事,加倍用心,很得欢心。 到了第三夜,程万里独坐房中,猛然想起功名未遂,流落异国,身为下贱, 玷宗辱祖,忠孝两虚!想要乘间逃归,又不方便,长叹一声,潸潸泪下。正在自 悲自际,正好玉娘从里面出来。万里慌忙拭泪相迎,容颜惨淡,涕泪还存。玉娘 是个聪明女子,见貌辨色,当下挑灯共坐,叩问他不乐的原因。万里是个把细的 人,仓卒之间,岂肯倾心吐胆。古话说: 夫妻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当下强作笑容,只答应得一句:“没什么事儿!”玉娘情知他含糊隐匿,也 不去问他。直到掩户息灯,解衣就寝之后,方才低低启齿,款款开言说:“程郎, 妾有一句话,白天就想奉劝,不未敢轻谈。刚才见郎君有些不乐,妾已经猜到八 九。郎君何用相瞒!”万里说:“程某没有不乐,娘子不要疑心。”玉娘说: “妾看郎君的才品,不是久在人下的,怎么不找个机会逃回去,图个显祖扬宗, 却甘心在这里给人做奴仆,岂能有出头的日子!” 程万里见妻子说出这样话来,老大惊讶,心想:“他是个女子,怎么有这样 的丈夫见识,说着了我的心事?况且寻常人家,夫妇分别,还要多少留恋不舍。 如今成亲刚三日,恩爱方才起头,岂有反劝我还乡的道理?只怕还是张万户叫她 来试我的。”就说:“岂有此理!我被乱兵所擒,自料必死无疑。幸亏主人释放, 留下做家丁,又配我妻子,这样的恩情天高地厚,还没报恩呢,怎可以干这种忘 恩背义的事情?你别多说!”玉娘听见这样说,默然无语。程万里愈加疑心是张 万户试他。 到第二天一早起身,程万里想:“张万户叫她来试我,我今天偏要当面说破, 打住了他的念头,不来提防,好想办法走路。”梳洗之后,请出张万户到厅上坐 下,说:“禀老爹,夜来妻子忽然劝小人逃走。小人想,当初被游兵捉住,蒙老 爹救了性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了妻子。这般恩德,还没有寸报。况且小人父 母都已经死了,又没亲戚,这里就是家了,还叫小人逃到哪里去?小人昨夜已经 把她埋怨了一番。恐怕她自己情虚,反来造谣言害小人,所以特来禀知老爹。” 张万户听了,心中大怒,当即唤出玉娘来大骂:“你这贱婢!当初你父亲抗拒天 兵,兀良元帅要把你阖门斩尽,我可怜你年纪幼小,饶你性命,又恐怕被乱军所 杀,带回来恩养长大,配个丈夫。你不思报效,反叫丈夫背我,要你何用!”叫 左右快取家法来,吊起她来打一百皮鞭。那玉娘满眼垂泪,哑口无言。众人连忙 去取索子家法,将玉娘一索捆翻。正是: 分明指与平川路,反把忠言当恶言。 程万里在旁边,见张万户发怒,要吊打妻子,心中懊悔:“原来她是真心, 倒是我害了她了!”又不好过来讨饶。正在危急之际,恰好夫人听见丈夫发怒, 要打玉娘,急忙走出来救护。原来玉娘自从到她家,因性情温柔,举止闲雅,而 且是女工中第一伶俐的,夫人平素极喜欢她。名义上虽然是婢女,相待却像亲生 女儿一般,立心要把她嫁个好丈夫。因见程万里人材出众,后来必定有好日子, 所以前晚就配给他为妻。今天听说要打她,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特地亲自出来。 见家人正要动手,夫人止住,上前说:“相公因为什么要吊打玉娘?”张万户把 程万里所说的话告诉夫人。夫人叫过玉娘来,说:“我一向怜你幼小聪明,特地 拣个好丈夫配你,怎么反叫丈夫背主逃走?本不该救你,姑念初犯,向老爹讨个 饶,下次再不可如此!”玉娘并不回答,只是流泪。夫人对张万户说:“相公, 玉娘年纪还小,不知世务,一时言语差误,可看在老身份儿上,姑且饶她这次吧。” 张万户说:“既然是夫人讨饶,且恕了这贱婢。倘若再犯,二罪俱罚。”玉娘含 泪叩谢而去。 张万户唤过程万里来,说:“你做人忠心,我自会另眼看你。”程万里满口 称谢,走到外边,心中又想:“还是做下圈套来试我!若不然,怎么这样大怒, 要打一百,夫人刚开口讨饶,就一下也不打?况且夫人在里面,哪里晓得这样快, 就出来护救?幸亏昨夜不曾说别的话,还好,还好。” 到了晚间,玉娘出来,见她虽然面带忧容,却没有一毫怨恨的意思。程万里 又想:“一发是试我了。”从此说话越加谨慎。 又过了三天,那夜晚,玉娘看着丈夫,只管上下盯着看,欲言不言,如此三 四次,终是忍耐不住,又说:“妾以诚心待你,怎么反去告诉主人,几乎遭到鞭 打!幸亏夫人救免。然而我仔细看你的才貌,必成大器,为什么不早想办法逃走? 在这里恋恋不舍,终究是给人家做奴才,有什么想望!” 程万里见妻子又劝他逃走,心中愈加疑心,说:“前天这样嗔责,她怎么不 怕,又来说这事儿?一定是张万户又叫她来试我念头是否坚决。”也不回言,自 己收拾被子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程万里又去禀告张万户。张万户听了,暴躁如雷,连声叫喊: “这贱婢这样可恨,快拿来敲死了吧!”左右不敢怠慢,即刻到里边去唤,夫人 听见唤玉娘,料到又有什么事儿,不肯放她出来。张万户见夫人不肯放玉娘出来, 更加焦躁,却又碍着夫人面皮,不好十分催逼,暗想:“这贱婢已经有外心,不 如打发她去吧。倘若夫妻日久恩深,被这贱婢哄热,连这好人的心都要变了。” 就对程万里说:“这贱婢三番两次诱你逃跑,必定有二心了,料想不是为你。这 样下去,久后必被她害了。等她今晚出来,明天一早就叫人引去卖掉,另拣一个 好的给你做妻子。”程万里听见说要卖他妻子,方才明白浑家果然是一片真心, 懊悔失言,就说:“老爹如今警戒她两次,下次谅她不敢了。再说,小人也断然 不听。要是把她卖了,只怕人说小人薄情,做亲才六天,就把妻子卖掉。”张万 户说:“我做主,谁敢说你!”说罢,就往里边去了。 夫人见丈夫进来,怒气未息,恐还要责罚玉娘,连忙叫玉娘闪过一边,起身 相迎,并不问起这事。张万户却又怕夫人舍不得玉娘出去,也不提起此事。 程万里见张万户决意要卖,心中不忍割舍,坐在房中暗泣。直到晚间,玉娘 出来,对丈夫哭着说:“你是妾的丈夫,所以诚心相告,没想到你反而疑心妾有 什么念头,几次去告诉主人。主人脾气暴躁,必然怀恨。这一下妾不知死在哪里 了!妾死不足惜,你堂堂仪表,甘为下贱,不图归计,实在可恨!”程万里听她 这样说,泪如雨下,说:“贤妻良言指迷,自恨一时错见,疑心主人叫你来试我, 所以才去出首,不想反而累及贤妻!”玉娘说:“你要是肯听妾的话,妾虽死无 恨。” 程万里见妻子这样情真,又想明天就要分离,愈加痛哭,却又不好对她说, 含泪而寝,直哭到四更时分。玉娘见丈夫哭之不已,料必有什么缘故,问:“你 这样悲恸,一定是主人有害妾的意思。何不明说?”程万里料瞒不过,才说: “自恨不才,有负贤妻。明天主人要把你卖掉,事情已经不能挽回,所以伤心!” 玉娘听了,大哭起来。两人抱做一团,哽哽咽咽,却又不敢放声。天不亮, 就起身梳洗。玉娘把所穿绣鞋一只,和丈夫换了一只旧履,说:“他日要是有见 面的日子,以此为证。万一永别,妾抱此鞋而死,有如同穴。”说罢,又相抱而 泣,各把鞋子收起。 到了天明,张万户坐在中堂,叫人来唤。程万里忍住眼泪,一齐来见。张万 户说:“你这贱婢!我自幼抚养你成人,有什么不好,屡次教丈夫背主!本该一 剑斩了你。且看夫人份儿上,姑饶一死。你且到好处受用去吧。”叫过两个家人 吩咐说:“引她到牙婆人家去,不论身价,一定要寻一下等人家,磨死这不受人 抬举的贱婢。”玉娘要求见夫人拜别,张万户不许。 玉娘向张万户拜了两拜,起来对着丈夫说声“保重”,含着眼泪,同两个家 人去了。程万里心如刀割,无可奈何,送出大门回来。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等到夫人知觉,玉娘已经出门去了。夫人晓得张万户性格,怕他害了玉娘性 命。今天脱离虎口,到也由她。 两个家人,引玉娘到牙婆家中,恰好市上有个经纪人家,要买个女,见玉娘 生得端正,身价又轻,连忙兑出银子,交给张万户家人,把玉娘领回家去了。 程万里自从妻子去了以后,越想越悔,每到晚间,走进房门,就觉得伤心, 取出那两只鞋儿,在灯前把玩一番,呜呜地啼哭一番。哭了多时,方才去睡。后 来打听到就卖在市上人家,几次要悄悄地去再见一面,又怕被人看破,报知张万 户,反而坏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那张万户见他不听妻子言语,信以为实, 诸事委托,毫不提防。程万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张万户好不喜欢,又要配给 他一个妻子,程万里不愿,说:“且慢着,等随老爷到边上去有些功绩回来,寻 个名门美眷,也给老爷争气。” 光阴迅速,不觉又过了年余。那时候兀良哈歹在鄂州镇守,值五十诞辰,张 万户当日是他麾下裨将,收拾了许多金珠宝玉,想要差一个能干的去贺寿。程万 里打听到了,想趁此机会脱身,就去见张万户,说:“听说老爷要送兀良爷的寿 礼,还没差人。我想众人都有掌管,脱身不得。小人反正在家没有什么事情,情 愿干这差使。”张万户说:“要是你能去,最好。只怕路上不惯,吃不得辛苦。” 程万里说:“正因为在家里自在惯了,怕日后随老爷出征,受不得辛苦,所以先 要经历些风霜劳碌,好跟老爹上阵。”张万户见他说得有理,并不疑虑,就依允 了,写下问候书札,上寿礼帖,又取出一张路引,以防一路盘诘。诸事停当,择 日起身。程万里打叠行李,把玉娘的绣鞋,都藏好了。到临行,张万户把东西搬 出来,交付明白,又差家人张进作伴同行。又拿十两银子给他盘缠。 程万里见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烦恼,想要再禀,怕张万户疑心,只好到临时 再作打算。当即拜别了张万户,把东西装上牲口,离了兴元,往鄂州去。一路上 自有馆驿支付口粮,并不耽搁。不一日,到了鄂州,找个饭店住下。来日清早, 二人带上书札礼物,到帅府衙门挂号伺候。那兀良元帅是节镇重臣,各处差人来 上寿的,不计其数,衙门前好不热闹。 三通画角,兀良元帅开门升帐。许多将官僚属参见过,然后中军官引各处差 人进见,呈上书札礼物。兀良元帅一一看了,把礼物查收,吩咐在外面伺候回书。 众人答应出来。 程万里送礼过后,打算要走,可是有张进同行同住,难于脱身,无计可施。 也是他时运到了,老天帮忙。那张进在路上鞍马劳倦,又受了些风寒,在饭店生 起病来。程万里心中欢喜:“正合我意!”向要就走,却想:“大丈夫作事,要 来去明白。”向帅府候了回书,到寓所看张进,人事不省,毫无知觉。即便写下 一封书信,一齐放进张进包裹中收好。这十两银子盘缠,张进早要分用,程万里 要稳住张进的心,一直放在他包裹里,说是等到鄂州一起买人事送人。今天张进 病倒,程万里取了这十两银子,连路引铺盖打做一包,收拾完毕,叫过主人家来 吩咐说:“我们二人是兴元张万户老爹特差来给兀良爷上寿的,还要到山东史丞 相处公干。不想同伴路上辛苦,身子有些不健,如今行动不得。要是等他病好, 恐怕误了正事,只得暂且留在这里调养几天。我先到那里公干,回来和他一齐起 身。”取出五钱银子递给他说:“这点儿薄礼,表示我一点儿心意,劳主人家用 心看顾,等他病体痊愈,我回来还有重谢。”主人家不知是计,收了银子,说: “早晚服侍,不用牵挂。但是长官一定要赶快回来才好。”程万里说:“这个自 然。”又讨些饭来吃饱,背上包裹,对主人家叫声“暂别”,大踏步走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程万里离了鄂州,往建康(今南京市)走。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盘诘,并 无阻碍。这时候淮东地方,都已经属了胡元,万里感伤不已。 到了宋朝地面,取路直到临安(今杭州市)。当时在朝的官宰,都已经另换 了一班人马。访得现任枢密副使周翰,是父亲的门生,就住在他家。正值度宗 (南宋皇帝赵禥(q í其)的庙号,公元1265~1274年在位)收录先朝旧臣子孙, 全亏周翰提挚,程万里得补福建福清县尉。寻了个家人,取名程惠,择日上任。 张进在饭店中病了几天,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见了程万里,问主人家: “程长官怎么不见?”主人家说:“程长官十天前说还要到山东史丞相处公干, 因为长官有病,他独自去了,转来同长官一起回去。”张进大惊,说:“哪里又 有山东公干!被这贼趁我有病逃走了。”主人家惊问:“长官一同来的,他怎么 会逃去?”张进把当初掳他情由细说一遍,主人懊悔不迭。 张进恐怕连他衣服都拿去,忙叫主人家打开包裹看,却留下一封书信,和兀 良元帅的回书一封,路引和盘缠,却都取去了,其余衣服,一件不失。张进说: “这贼狼子野心!老爹这样待他,他却一心恋着南边。怪不得连妻子也不要!” 又将息了几天,方才能够行走,就去禀知兀良元帅,另行打发盘缠路引,一面行 文搜捕程万里。张进到店中算还了饭钱,作别起身。星夜赶回家,参见张万户, 把兀良元帅回书呈上看过,又把程万里逃跑的事禀告。张万户把他留下的书信拆 开看,上写: 门下贱役程万里,奉书恩主老爷台下:万里向蒙不杀之恩,收为厮养,委以 腹心,人非草木,岂不知感。但闻越鸟南栖,狐死首丘,万里亲戚坟墓,俱在南 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意欲禀知恩相,乞假归省,诚恐不许,以此斗胆辄行。 在恩相幕从如云,岂少一走卒?放某还乡如放一鸽耳。大恩未报,刻刻于怀。衔 环结草,生死不负。 张万户看罢,顿足说:“我被这贼用计瞒过,吃他逃了!有一天拿住,把他 碎尸万段。”后来张万户因为贪婪太过,被人参劾,全家抄没,夫妻双双气死。 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程万里自从到任以来,日夜想念玉娘恩义,不肯再娶。但是南北分争,无法 寻访。时光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又是二十多年。程万里因为为官清正廉能,已 经做到闽中安抚使。那时宋朝气数已尽,被元世祖(指元朝开国皇帝孛尔只斤忽 必烈。公元1260~1295年在位)直捣江南,如入无人之境。逼得宋末帝[ 指南宋 末代皇帝赵昺(b ǐng丙),公元1278~1279年在位] 奔入广东崖山海岛中驻跸。 只有福建一省,未经兵火。然而弹丸之地,料难抵敌。行省官不忍百姓生命涂炭, 商议上表,把图籍版舆也归元主。元主将合省官全加三级。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 参知政事。到任之后,想兴元是自己所属地方,就派家人程惠,拿了当日所赠绣 鞋,和自己的这只鞋儿,前去访问妻子消息。 娶玉娘的那人,是市上开酒店的顾大郎,家中颇有几贯钱钞。夫妻两口,年 纪将近四十,并无男女。浑家和氏,每劝丈夫买个丫头服侍,好生育男女。顾大 郎起初恐怕淘气不肯。倒是浑家叮嘱牙婆寻觅,闻说张万户家发出一个女子来, 一力撺掇讨回家去。浑家见玉娘人物美丽,性格温存,心下欢喜,就房中侧边打 个铺儿,到晚间又准备些夜饭,摆在房中。玉娘明白她的意思意,假装不知,坐 在厨下。和氏走来说:“夜饭已经放在房里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玉娘说: “大娘自请,婢子在这里就行。”和氏说:“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许 多规矩。只要勤俭做人家,平日只是姊妹相称就可以了。”玉娘说:“婢子是下 贱的人,如果有不到的地方,能免责罚就很满足了,怎敢和大娘同列!”和氏说: “不要疑虑!我不是那种嫉妒的人,就是娶你,也是我的意思。只因为官人中年 无子,所以劝他娶个偏房。要是生下一男半女,就和我一样。你不要害羞,快来 同坐吃杯合欢酒。”玉娘说:“婢子蒙大娘抬举,并不是不感激。只是生来命薄, 被丈夫抛弃,誓不再嫁。倘若见辱,只有一死而已!”和氏听见这样说,心中不 高兴,说:“你既然自愿做婢女,只怕吃不得这样苦哩。”玉娘说:“全听大娘 差遣。要是不如意,任凭责罚。”和氏说:“既然如此,可到房中服侍。”玉娘 随他到房中。他夫妻对坐而饮,玉娘在旁筛酒,和氏故意难为她。直饮到夜半, 顾大郎吃得大醉,衣服也不脱,在床上睡了。玉娘收拾过家伙,在厨房中吃些夜 饭,在铺上和衣而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和氏限她一天纺绩多少。玉娘头也不抬, 不到晚都做完了,交给和氏。和氏暗暗称奇,又限她夜里再赶多少。玉娘也不推 辞,直纺到天明。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毫不厌倦。 顾大郎见她日夜纺绩,只以为浑家妒忌,心中不高兴,又不好说,几次背着 浑家和玉娘调戏。玉娘严声厉色。顾大郎惧怕浑家知道了笑话,不敢做声。 过了几天,忍耐不过,对浑家说:“既然承你美意,娶这婢子给我,怎么叫 她日夜纺绩,却不容她近我?”和氏说:“这不是我的缘故。只因她第一夜如此 作乔,这样推阻,为此我故意要她知难而退。你怎么不知道好歹?”顾大郎不信, 说:“你今夜不要她纺绩,叫她早睡,看她怎么样?”和氏说:“这有何难!” 到了晚间,玉娘交过所限的生活,和氏说:“你一连做了这几夜,今夜休息 一晚,明天再做吧。”玉娘已经十几夜没睡,觉得很是劳倦,吃过夜饭,收拾完 毕,到房中各自睡下。 玉娘是困极了的人,放倒头就睡着了。顾大郎悄悄地到她铺上,轻轻揭开被 子,挨进身子,把她身上一摸,却原来和衣而卧。顾大郎就去解她衣裳。那衣带 都是死结,怎么也拽不开。顾大郎性急乱扯,扯断了一条带子,玉娘在睡梦中惊 醒,连忙跳起,被顾大郎双手抱住,哪里肯放?玉娘乱喊“救命”,顾大郎说: “既然来到我家,喊也没用,不怕你不从我!”和氏在床上假装睡着,也不做声。 玉娘摔他不脱,心生一计,说:“官人,你要是今夜辱了婢子,明天就寻一条死 路。张万户夫人平素极爱我的,晓得我死了,料想决不和你甘休。只怕那时候破 家荡产,连性命都不能保,可就悔之晚矣。”顾大郎听见这样说,果然害怕,只 得放手,回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天明。和氏见她立志如此, 料不能勉强,就认为义女。玉娘方才放心,夜间只是和衣而卧,日夜辛勤纺织。 大约过了一年,玉娘估计积下的布匹,比身价已经有两倍,拿来交给顾大郎 夫妇,要求去做尼姑。和氏见她诚恳,也不强留,把她这些布匹,全施舍给庵里, 作为出家的费用,又备了些素礼,夫妇两人,一同送到城南昙花庵出家。玉娘本 性聪明,不到三个月,把那些经典读得烂熟。只是心中记挂着丈夫,不知他是否 能够脱身逃走。把那两只鞋子,做个囊儿盛了,藏在贴身。老尼出庵去了,就取 出来观玩,对着流泪。后来央老尼去打听,得知程万里乘机走了,心中欢喜,早 晚诵经保佑。又感激顾大郎夫妇恩德,也在佛前保祐. 后来听说张万户全家抄没, 夫妇都死了。玉娘想念夫人幼年养育之恩,大哭一场,礼忏追荐,诗云: 数载难忘养育恩,看经礼忏荐夫人。 为人若肯存忠厚,虽不关亲也是亲。 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赶到兴元城中,寻个客店住下。第二天到市中,访 到顾大郎家里。那时候顾大郎夫妇已经年近七旬,须发都白,店也收了,在家持 斋念佛,人都称他为顾道人。程惠走到门前,见老人家正在那里扫地。程惠上前 作揖说:“太公,借问一句话。”顾老还了礼,见不是本外乡音,就问:“客官 可是要问路径么?”程惠说:“不是。要问当年张万户家出来的程娘子,可还在 你家么?”顾老说:“客官,你是哪里来的?问她干什么?”程惠说:“我是她 的亲戚,幼年离乱中失散,如今特来寻访。”顾老说:“不要说起!当初我因为 没儿子,要娶她做个通房。不想她自从到我家来,从不解衣睡觉。我几番捉弄她, 她执意不从。我见她立性贞烈,不敢相犯,倒认做义女,和老荆就像嫡亲母女。 勤俭纺织,有时候直做到天亮。不上一年,把织成的布匹,抵偿身价,要去出家。 我老夫妻不好强留,就把这些布匹,送给她当出家费用。又备些素礼,送他到南 城昙花庵出家。如今二十多年了,足迹不曾出那庵门。我老夫妇倒时常走去看看 她,也当做亲人一般。又听老尼说,她至今没有解衣睡过觉,不知她为的什么缘 故。这几天因为老夫有病,不曾去看她。客官,既然她是你令亲,直到那里去会 她就是了,路也不太远。见到她了,代老夫问她一声好。” 程惠得了实信,别了顾老,往昙花庵一路问过去。不多时就到了,看那庵, 也不太大。程惠走进庵门,转过左边,就是三间佛堂。见堂中坐着个尼姑诵经, 年纪虽然中年,人物倒还十分整齐。程惠心想:“是了。”且不进去相间,就在 门槛上坐着,袖中取出这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说:“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 那诵经的尼姑,正是玉娘。她一心在经上,忽然听见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 见一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和自己所藏的一样,那人却又不是 丈夫,心中惊异,连忙收掩经卷,站起身上前问讯。程惠把鞋放在门槛上,急忙 还礼。尼姑问:“檀越(梵语译音,就是”施主“的意思),借鞋看看。”程惠 提起来递给他,尼姑看了,问:“檀越,这鞋是哪里来的?”程惠说:“是主人 差我来寻访一位娘子。”尼姑问:“你主人姓什么?哪里人氏?”程惠说:“我 主人姓程名万里,彭城人氏,如今现任陕西参政。”尼姑听说,就从身边囊中取 出两只鞋来,恰好正是两对。尼姑眼中流泪不止。程惠见了,倒身下拜说:“相 公特差小人来寻访主母。刚才问了顾太公,指引到这里,幸亏相见。”尼姑问: “你相公怎么做了这样大官?”程惠把历官闽中以及归顺元朝升任到这里等等说 了一遍。又说:“相公吩咐,如果找到主母,立即迎到任所相会。望主母收拾行 装,小人好去雇车辆。”尼姑说:“我今生已经不望鞋履复合。今天看见鞋履周 全,我的心愿也满足了,再也没有别的想望。你把这鞋拿回去见相公夫人,代我 致意,要做好官,莫负朝廷,莫虐下民。我出家二十多年,久已无心尘世,此后 不必挂念。”程惠说:“相公因感念夫人之义,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辞。”尼 姑不听,往里面去了。程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终不肯出来。 程惠不敢苦逼,拿了两双鞋履,回到客店,取了行李,连夜回到陕西衙门, 见过主人,把鞋履呈上,细述顾老的话,以及玉娘认鞋、不肯同来的事。程参政 听了,很是伤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本省。那省官和程参政当年同在闽中为官, 有僚友之谊,见了来文,大声称奇,当即行檄,要兴元府官吏具礼迎请。兴元府 官不敢怠慢,准备衣服礼物,香车细辇,笙肃鼓乐,又取两个丫环服侍,同了僚 属,亲到昙花庵来礼请。那时候满城人家都晓得了,当做一件新闻,扶老挈幼, 争来观看。 太守同僚属到了庵前下马,进入庵中,把从人留在门外。老尼出来迎接。太 守对老尼说明来意,要请程夫人上车。老尼进去报知。玉娘见太守和众官来请, 料难推托,只得出来相见。太守说:“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之命,特着下官等 具礼迎请夫人上车,往陕西相会。车舆已备,望夫人易换袍服,即便登舆。”叫 丫环把礼物服饰呈上。玉娘不敢固辞,叫老尼收了,谢过众官,就把一半礼物送 给老尼作为终老,余下一半嘱托地方官员把张万户夫妻以礼改葬,报他们的养育 之恩。又起七昼夜道场,追荐白氏一门老小。好事完毕,丫环把袍服呈上。玉娘 更衣,到佛前拜了四拜,又和老尼作别,出庵上车。府县官员都随在后面。玉娘 又吩咐:还要到市中去拜别顾老夫妻。 路上鼓乐喧天,直到顾家门前下车。顾老夫妇出来,相迎庆喜。玉娘到里边 拜别,又把礼物赠给顾老夫妇,谢他当年的恩情。老夫妻流泪收下,送到门前, 不忍分别。 玉娘也觉惨然,含泪登车。各官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太守又委僚属李克复, 率领步兵三百,防护车舆。一路经过地方,官员得知,都来迎送馈礼。直到陕西 省城,那些文武僚属,准备金鼓旗幡,离城十里迎接。程参政也亲自出城远迎。 一路金鼓喧天,笙箫振地,百姓们都满街结彩,香花灯烛相迎,直到衙门后 堂私衙门口下车。程参政吩咐僚属明天相见,把门掩上,回至私衙。夫妻相见, 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而哭。各把别后之事细说一遍。说罢又哭。然后奴仆都 来叩见。安排庆喜筵席。直饮到二更,方才就寝。可怜成亲只有六天,分离倒有 二十多年,有如一梦。第二天,程参政升堂,僚属都来送礼庆贺。程参政设席款 待,大吹大擂,一连开宴三天。各处属下晓得,都遣人称贺。 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钦服。因自己年长,料难生育,(批:白玉娘十六岁 成亲,分离二十多年,也不过四十岁上下,应该还能生育。)广置姬妾。程参政 连得二子,自己直加衔平章(宋代的“平章”,职位在丞相之上;金元的“平章 政事”,地位次于丞相。这里的平章,是一种荣誉性“加衔”。实际上元朝立国 之后,实行民族歧视,朝廷和地方上的主要官员,都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担任,汉 族官员,特别是降官,担任要职的很少),封唐国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 为显官。后人有诗为证: 六日夫妻廿载别,刚肠一样坚如铁。 分鞋今日再成双,留与千秋作话说。 「简评」一个理想主义的故事。写出了宋朝末年人民的离乱之苦。 故事的中心,在于白玉娘新婚不久,就要求丈夫程万里逃亡,不合乎人情。 如果婚后几个月,两人互相了解、理解之后,再商量如何逃跑,这些故事,就都 没有了。 顺便说一句:标题《白玉娘忍苦成夫》的“成”字,在这里当“成全”解。 但是这样用法很少也不妥。从字面看,有“成为丈夫”的歧义 .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