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万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 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 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自从国朝(明清时代人对本朝的称呼)洪武爷(指明太祖朱元璋,因为他的 年号为“洪武”,所以民间有这样称呼)开基,传到万历爷(指明神宗朱翊钧, 因为他的年号为“万历”,公元1573~1619年在位),已经是第十三代天子。那 爷爷圣武神文,英明仁孝,真个是朝无幸位,野没遗贤。(批:万历皇帝当然没 有这样英明伟大。当时人写书,拍拍皇上马屁,不足为怪。可见“马屁文学”, 古已有之。) 单说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一人姓张名权,祖上原是富家,报充了个粮长。 哪知就这粮长役内坏了人家,把田地房产陆续弄完。(粮长,就是负责收公粮的 人。这种人必须是地方上的有势力人,不然,遇到强横的人家,公粮收不上来, 官府公差却问他要,就会把自己的家产都赔累进去)传到张权父亲,已经是寸土 不存,可这役子还不能脱。隔壁是个徽州人开的小小木匠店。张权幼年间每天在 那店门口闲看,拿匠人的斧凿学做木江,当时也不过是一时戏耍。不想父母亲因 为家道贫乏,见儿子没什么生理,就送他去学做这行生意。后来父母亡故,那徽 州木匠也年老还乡,张权就顶着这店。因做人诚实,尽有主顾,苦挣了几年,娶 了个浑家陈氏。夫妻二人将就过日子。怎奈里役还不时缠扰。张权和浑家商议, 离了故土,搬到苏州阊门外皇华亭侧边开个店儿,自己起了个别号,在那白粉墙 上写两行大字:“江西张仰亭精造坚固小木家伙,不误主顾。” 张权自到苏州,生意顺溜,颇颇得过。却又踏肩生下两个儿子。常言说得好: 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不觉到了七八岁上。送在邻家一个义学中读书。大的取名 廷秀,小的叫做文秀。这学中共有十来个孩子,只他两们个一教就会。不上几年, 把经书读得烂熟。看看廷秀长成一十三岁,文秀一十二岁,都生得眉目清秀,人 物轩昂。先生就教他们学做文字,学布局练格,琢句修词。这张权虽是手艺人, 见两个儿子勤苦读书,也有个向上的念头。谁想这年一秋无雨,(批:农家用水, 主要在春夏;秋天收割,没雨更好。一秋无雨,怎么会成了旱局?)成二了个旱 荒,寸草不留。大户人家有米的,却又关仓停粜。只苦得那些小百姓,老幼病弱, 饿死无数。官府看不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但是能关支到的十无三四,白白 地给吏役们做了人家。又发米到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让人家把米侵匿, 一碗粥中没有几颗米粒。还把糠秕木屑搅和在内,吃下去就呕吐,往往反而加速 其死。上面的人只以为百姓受到实惠了,哪知这样作弊,有名无实。正是: 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张权因为遇着荒年,只得让儿子歇了学,也教他学做木匠活儿。两个儿子天 性聪明,不用几天,就学会了,而且做得更精细,比积年老木匠更好几分。喜得 张权满面添花。只是木匠活儿虽然学会了,做好家具摆在门口,却没人买。过不 多久,就把平日积下的一些小本钱,看看摸尽,连衣服都当来吃在肚子里。张权 心中着忙,和浑家陈氏商议,想寻个地方打短工,度过荒年,再作打算。出去走 了几天,没个安身的地方,只得依先在家打家具,眼巴巴望个主顾来买。 一天午后,见一个人,年纪在五十以上,穿着一身细绢衣服,后边跟着小厮, 在街上踱过去。忽然抬头看见张权门口摆列着许多家具,做得精致,就停住脚观 看。张权瞧见,就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呼:“员外要什么家具?请里面看。” 那人走上台阶:问:“这些家具,都是你自己做的么?”张权说:“尽是小子亲 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细,比别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愿奉让加一。” 那人说:“我并不是要买,倒想问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具么?”张权说:“这也 使得。不知尊府住在哪里?要做什么家具?”那人说:“我家住在专诸巷内天库 前,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妆,木料极多,只要做得坚固、精巧。做 完了嫁妆,还要做些桌椅书橱之类。你要是肯做,再拣两个好副手一同来。”张 权正要找这样的所在,这却不是天赐其便?就回答说:“多承员外下顾,不知几 时动手?”那人说:“你要是有工夫,就从明天做起吧。”张权说:“既然这样, 明天小子一早到宅上伺候就是。”说罢,那人作别去了。 你说那人是什么人?原来他姓王名宪,积祖豪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传到 他手里,又开起一家玉器铺儿,愈加饶裕。人见他有钱,都称他做王员外。那王 员外虽然是个富家,做人倒也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是一件,年过五旬,却没 有子嗣。浑家徐氏,单生两个女儿:长的叫做瑞姐,两年前已经招赘了他个女婿 赵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岁,还没说亲事,生得人物聪明,姿容端正。 王员外夫妇钟爱,胜过长女。那赵昂是个旧家子弟,王员外和他父亲是通家好友。 因他父母双亡,王员外念是故人的儿子,就入赘为婿,又给他纳粟入监,指望读 书成器。谁知赵昂一纳了监生,就扩而充之起来,把书本撇开,穿着一套阔衫, 天天在街上摇摆,而且为人奸狡险恶。见王员外没有儿子,以为自己是个赘婿, 这家私就像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没个转移的了。遇着个老婆,又是个不贤 慧的班头,一心只向着老公。见父母喜欢妹子,恐怕也赘个女婿,分了家私,十 分妒忌。有《赘婿诗》说得好: 入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接本枝? 两口未曾沾孝顺,一心只想霸家私。 愁深只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 半子虚名空受气,不如安命没孩儿。 张权正愁没饭吃,今天揽了这桩大生意,心中十分欢喜!到第二天起来,弄 了些柴米在家,吩咐浑家照管门户,同两个儿子,带了斧凿锯刨,进了阊门,来 到天库前。见一家大玉器铺子,张权估莫是王家了,站住脚正要问人,只见王员 外从里边走了出来。张权即忙上前相见。王员外问:“带了几个副手来?”张权 说:“只有两个。”就叫儿子过来见了王员外。弟兄两人把家伙递给父亲,上前 深深作揖。王员外还了个半礼,见是两个小厮,就说:“我因为要做好生活,所 以寻你,怎么叫这小厮家来做?”张权正要说话,廷秀上前说:“古话说:' 后 生可畏。' 年纪虽小,手段不小。且试做来看,不要轻忽了人。”王员外见他人 物清秀,且又能言快语,就问:“这两个小厮,是你什么人?”张权说:“是小 子的儿子。”王员外说:“你倒生得两个好儿子!”张权说:“不敢,只是没饭 吃。”王员外说:“有了这样的儿子,还愁没饭吃!随我到里边来。” 父子三人一齐跟进大厅。王员外叫家人王进开了一间房子,搬出木料,交给 张权,吩咐了样式。父子三人量画定了,动起斧锯,手忙脚乱,直做到晚。吃了 夜饭,又要个灯火,做起夜作,半夜才睡。一连做了五天,做成了几件家火,请 王员外来看。王员外逐件仔细一看,连声喝彩:“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具看 了一看,又看了看张权的儿子。见他们弟兄两个,只顾做生活,头也不抬,不觉 触动没有儿子念头,默然伤感。走进里边,坐在房中一个墙角边,两个眉头蹙做 一堆儿,骨嘟着嘴,口也不开。浑家徐氏见他这般模样,连问几声,也不答应。 急走到外边来,问员外刚才跟谁惹气。都说刚才看了新做的家具进来,并不曾和 什么人惹气。 徐氏问明白了,又走到房里,见丈夫依旧闷坐,就上前说:“员外,家中吃 的尽有,穿的尽有,虽然没有万贯家私,也算是个财主。况且如今年纪五十开外, 就是天天快活,到八十岁也不过三十年了。为什么这样烦恼!”王员外说道: “妈妈,正因为后头日子短了,因此烦恼。你想我辛勤了半世,挣得这些家私, 却不曾生一个儿子,传授与他,接续香烟。就是有两个女儿,即便养她一百来岁, 终究是别人家媳妇,和我丝毫不相干。譬如瑞姐,自从给她做亲之后,一心只向 着丈夫,把你我都撇在脑后,何尝牵挂父母,着一些疼热!反不如张木匠是个手 艺之人,看他年纪还小我十来年,倒生得两个好儿子,一个个眉清目秀,齿白唇 红,而且又聪明勤谨,父子恩恩爱爱,不教而善。刚才做完几件家具,十分精巧, 就是积年老手段,也做他不过。只可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要是我得了这样一 个儿子,就请个先生教他读书,怕不是联科及第,光耀祖宗。” 徐氏见丈夫烦恼,就解慰说:“员外,这也不难!常言道:有意栽花花不活, 无心插柳柳成阴。既然张木匠儿子这样聪明俊秀,何不跟他说,继承一个,岂不 就无子而有子了?”王员外听了,心中欢喜,说:“妈妈所见极是!但不知他肯 不肯哩?” 到第二天饭后,王员外走到厅上。张权上前说:“员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 看家里,求员外借些工钱,买办柴米,安顿了敝房,明天一早就来。”王员外说: “这个容易!我有句话儿问你。”张权问:“不知员外有什么吩咐?”王员外问: “两位令郎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张权说:“大的叫廷秀,今年十四岁了; 小的叫文秀,今年十二岁。”王员外问:“可识字么?”张权说:“也曾读过几 年书。只因为读不起,就住了,字倒也认识的。”王员外说:“我想要过继大令 郎做儿子,(批:当时习俗,长子是不出继的。)咱们做个亲家往来,你可肯么?” 张权说:“员外不要取笑!小子是个手艺人,怎敢仰攀宅上!小儿也没有这样福 份。”王员外说:“别这样说!贫富哪个是骨头里带来的?你要是肯,就择个吉 日过门。我就请个先生教他。这些小家私好歹都是他的了。”张权见王员外认真 要过继他儿子,满面堆起笑来,说:“既然承员外提拔小儿,小子怎敢不依。今 晚且一同回去,和敝房说知。待员外择日过门好了。”王员外说:“说得是。” 进来回覆了徐氏,取出一两银子工钱,交给张权。到晚上领着两个儿子,作别回 家。陈氏接着,张权把王员外要过继儿子的事,跟浑家说了。夫妻欢天喜地。就 是廷秀听说要请先生教他读书,也很高兴。 王员外拣了吉日,做下一套新衣,送来穿着。张权把廷秀打扮起来,真个人 是衣装,佛是金装,廷秀穿了一身华丽衣服,比以前愈加丰采,全不像贫家儿子。 当下廷秀拜别母亲,作辞兄弟。陈氏又训诲一番,教他孝顺亲热,谦恭下气。廷 秀唯唯答应。虽然不是长别,母子未免流泪。张权亲自送到王家。只见厅上大排 着筵席,亲朋满座。听见说到了,都来迎接。到了厅上,和众亲戚作揖过了,先 引去拜过家庙,然后请王员外夫妇到厅上坐了,廷秀上前四双八拜,又和赵昂夫 妇对拜,又到里边和玉姐相见。其余内外男女亲戚,一一拜见过,就入席饮酒。 当即改名王廷秀。和玉姐同年,因小她两个月,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谦恭揖让, 礼数很周到,亲友无不称赞。其中只有赵昂夫妇心中不高兴。当天大吹大擂,鼓 乐喧天,直到更余而散。 第二天,张权同次子来谢过了王员外,依旧到大厅上去做生活。王员外几天 内就聘了个先生到家,又对张权说:“二令郎这样青年美质,怎可把他埋没,何 不叫他同廷秀一同读书,就在这里吃现成茶饭?”张权说:“只是又来相扰,小 子心上不安。”王员外说:“如今已经是一家人了,怎么还说这话!”从此文秀 也在王家读书。张权另雇伙计相帮。 文秀弟兄放下书本并不多时,都还记得。那先生见两个孩子聪明,尽心指教。 一年之间,三场俱通。这时候王员外的家具已经做完,张权趁了若干工银。王员 外另外又资助些银两,依旧在家开店过日。虽然比上不足,比下也还有余。 王员外次女玉姐,那年已经十五岁,还没定亲事,做媒的络绎不绝。王员外 因是爱女,要拣个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说过多少人家,再没有中意的。看见廷秀 勤谨读书,倒有心就要拿他做女婿。还恐怕不能成就,私下去问先生。先生极口 称赞两个孩子的文章,必然是个大器。王员外见先生赞誉太过,只以为是奉承话, 反而放心不下。当即讨了几篇文字,送给相识的老学究看,说的和先生相合。心 中喜欢,回来和浑家商议。徐氏也爱廷秀人材出众,又肯读书,一力撺掇。王员 外主意打定,求族弟王三叔到张家做媒。(批:既然已经过继,就是王家人了, 怎么还要到张家说媒?)王三叔得了言语,来到张家,把王员外要赘廷秀为婿的 话,跟张权说了。张权推托门户不当,不肯应承。王三叔说:“此是家兄爱令郎 才貌,他日一定有些好处,所以情愿。又不是你去求他,何必推辞?”张权方才 依允了。 王三叔回覆了王员外,就择选吉日行聘。 赵昂夫妻起初见王员外过继张廷秀做儿子,又请先生教他读书,心中已经不 乐,只是不好来阻挡;今天听见说要把玉姐赘他为婿,愈加妒忌。夫妻两个商议 了一番,要来拦阻这事。当下赵昂先走来见王员外说:“有句话儿,本不该小婿 多口。只是既然在这里,事同一体,不得不说,又恐说了,反要招怪。不敢启齿。” 王员外说:“我有什么差错,得你点拨,这是正理,怎么会怪你!”赵昂说: “就是小姨的亲事。向来有多少名门旧族来求亲,岳父都不应承;怎么却要配给 三官?我想他是个小户人家出身,岳父承继在家,不过是个养子,原不算十分正 经,没人议论。如今要赘做女婿,岂不被人笑话!”王员外笑着说:“贤婿,这 事不劳你过忧,我自有主见。常言道:' 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 我为这 亲事,不知拣过多少子弟,并没有一个入眼。他虽然是小家子出身,生得相貌堂 堂,人材出众,况且又肯读书,做的文字人人称赞,说他定有科甲之份。放着这 样一个目知眼见的倒不嫁,难道倒在那些酒包饭袋里去搜觅?要是拣到个好的, 也还有指望。倘若一时没眼色,配着个不僧不俗、如醉如痴的蠢材,岂不反误了 孩儿终身!如今即便有人笑话,不过是一时。倘若后来有些好处,方才见我有先 见之明。”赵昂听说,呵呵地笑着说:“若论他相貌,也还有几分。若说他会做 文字,人人称赞,这就差了。且不要说别处,只这苏州城里,就有无数高才绝学, 朝吟暮读,受尽了灯窗之苦,尚且不能够飞黄腾达。他才读得年把书,就要想中 举人进士?岳父你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个进士,就如筛眼里隔出来一般, 怎么看得这样容易?这些称赞他文字的,都是欺你不晓得其中道理,见你这样认 真,不好败兴,把凑趣的话儿哄你。怎么就信以为实!” 王员外正要说话,傍边转过瑞姐来,说:“爹爹,凭着咱们这样人家,妹子 那样的容貌,还怕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来说亲,却要给这木匠的儿子为妻?岂不 玷辱门风,被人耻笑!据我看起来,这斧头锯子,就是他的本事,晓得文字是怎 么样做的!我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什么好处!后来怎好和她来往?”王员外 听见这样说,心中大怒,说:“他既然成了我的女婿,就要传授他一些家私,纵 然读书不成,就是坐吃到老,也还有余。那见得原来做木匠,就和你难来往!我 看起来,他眼下虽然穷,后来只怕你还赶他不上哩。哪个要你管这样闲账,可不 扯淡么!”一头说,一头就往里边走。羞得赵昂夫妻满面通红,连声说:“干我 什么事!只为他面上不好看,所以好言相劝,何必发怒!只怕后来懊悔,想起我 们今天的话来,可就迟了!” 王员外也不理他们,走到房中,怒气不息。徐氏看见,就问:“什么事儿气 得这般模样?”王员外刚才的事儿详细说了。徐氏也很不高兴。王员外因为赵昂 奚落廷秀,心中不忿,一定要给他争气,倒把行聘的事儿搁起,收拾五百两银子, 用拜匣盛了,叫一个心腹的家人拿着,自己悄悄儿送给张权,叫他置买一所房子, 弃了木匠行业,另开别店,然后择日行聘。张权夫妻见王员外这样慷慨,千恩万 谢,感激不尽。古话说:“无巧不成书。”张权正要寻觅大房,不想左隔壁一家 大布店,情愿连店连房出脱给人,却不是一事两便?张权贪他现成,忍贵顶了这 店,开张起来。又讨下一房家人,一个养娘,家中置备得十分体面。然后王员外 选日行聘,大开筵席,广请亲朋。虽然是廷秀行聘,却又不放他回家。只有赵昂 自觉没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为是赘婿,倒是王员外送 聘,张权回礼。十分丰盛,邻里无不喝彩。 从此之后,张权的布店日盛一日,顾客挨挤不开,又聘了个伙计相帮。大凡 人最是势利,见张权的店铺这样热闹,就把张木匠三字撇过一边,都称他为张仰 亭。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增光。 赵昂自从那天被王员外抢白了一顿,把怒气都迁到张家父子身上。又见张权 买房开店,料想是丈人暗地里给他的银子,越加忿怒,成了个不解之仇。思量要 谋害他父子性命,独吞王员外家私,只是没处下手,与老婆商议。那老婆说: “不难!我有个妙策,定叫他有口难分,死在狱底。” 赵昂满心欢喜,请问其策。那婆娘说:“谁不晓得张权是个穷木匠?如今骤 然买了房子,开张大店,只有你我知道是老不死给他银子买的。那些邻里如何知 得,心中定然疑惑。如今老厌物要亲解白粮到京。等他起身去后,拚几十两银子 买嘱捕人,叫强盗扳他同伙打劫,窝藏赃物在家。就拘邻里审问,料必也实说: 当初其实是穷的,不知怎么骤然富有,合了强盗的话。这个死罪哪里逃得过去! 房产家私,必然入官变卖。那时老厌物不在家,他又是个异乡人,没有亲族,谁 去照管?这条性命,决不能活!等张木匠死了,慢慢用软计在老厌物面前冷丢, 推张廷秀出门。再寻个计策,做成圈套,装在玉姐名下,只说和人有奸。老厌物 是直性子人,听得了这样话,自然逼独特上路。去了这个祸根,还有谁来分我家 的东西!”赵昂听见这说,连连称妙,只等王员外起身解粮,就来动手。 王员外因为田产多,点了个白粮解户。想要包给别人,恐怕办不了事,只得 亲自去。随便带些玉器,到京都发卖,一举两得。就把家中事情料理停当,择日 起身。吩咐廷秀用心读书,又叫浑家好生看待。大凡富贵人家,自然有许多的礼 数。像王员外这样远行,少不得亲戚都要饯行,有好几天酒席。那张权一来是大 恩人,二来又是新亲家,一发理之当然,自不必说。到临行这天,张权父子三人 直送到船上。 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了以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熟脚,去问谁 好?忽然想起来:“幼时有个同窗杨洪,听说如今充当捕人,何不去投他。但不 知他住在哪里。”暗想:“且走到府前去访问,料必有人晓得。”当即问老婆要 了五十两银子,打做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忙忙走到府门口,只见做公的, 东一堆,西一簇,十分热闹。赵昂有事在身,无心观看,向一个年老公差,举一 举手,问:“上下可晓得巡捕杨洪住在哪里?”那公差回答说:“就是杨黑心么? 他住在乌鹊桥巷内,刚才走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谢声:“承教了。”飞向总 捕厅衙前来看,正好看见杨洪从里边走出来。赵昂上前迎住,拱手说:“有一件 事,特来相求。屈兄多走一步。”杨洪说:“有什么见谕,就在这里说也不妨。” 赵昂说:“这里不是说话处。”两人挽手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中,拣副僻静座 头坐下,叙了些疏阔寒温。酒保把酒果下饭摆来。两人吃了一会儿,赵昂低声说: “我来相烦,不为别事。因为有个仇家,想要在兄身上,吩咐个强盗扳他,了结 他性命,出这口恶气。”就摸出银子来,放在桌上,把包摊开,说:“白银五十 两,先送给兄。事成之后,再送五十两,凑成一百。千万不要推托。” 古话说:“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那杨洪见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 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怕被人看见,不大稳便。”赵昂依旧包好, 放在旁边。杨洪说:“你且说那仇家是什么人?姓甚名谁?有什么家私?拿了他, 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赵昂说:“他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 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钱财,买了一所大 房,开了一家大布店。只有两个儿子,都还是黄毛小厮。此外没有别人,不消顾 虑。”杨洪说:“这样不打紧!前天刚拿到五个强盗,是打劫庞县丞的。因为总 捕侯爷公出,还未到官。让我吩咐他们,叫他当堂招出,包你稳稳问他个死罪。 那时就在狱中结果他性命,易如翻掌。”赵昂深深作揖说:“全仗老兄着力!正 数之外,另外还有报。”杨洪说:“我和相公从小相知,怎说这样客气话!”把 银子袖过。两人又吃了一会儿酒,起身会钞。临出店门,赵昂又千叮万嘱。杨洪 说:“不用多说,包你妥当!”拱拱手,回府内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 说给老婆知道。两人暗自欢喜。 杨洪得了银子,也不让伙计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把银子交 给老婆藏好,就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煮一大锅饭。 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拿匙钥开了班房。那五个强盗见他进门,只 以为又来拷打,都慌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着说:“我岂是要来打你们!只 为我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说有甚私弊,所以不得不依着他们转动。这两天 见你们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不忍。今天趁伙计都不在这里,特地买些酒肉给你 们将息一天,好去见官。”那些强盗听说不打他们,反有酒肉吃,喜出望外,一 个个千恩万谢。杨洪把酒肉搬进来,摆做一台。每人一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 两大碗饭。杨洪先给一人开了铁链,放他饮食。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 了许多苦,一见了酒肉,有如饿虎见羊,大喝大嚼,顷刻间吃个干净。吃完了, 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没吃的口中流涎。不一时轮流着都吃遍了。(批: 有心计,是老手!) 杨洪收过家伙,又走进来问:“你们曾偷过阊门外开布店的张木匠张权的东 西么?”都说:“没有。”杨洪说:“既然没有,怎么晓得你们的事儿露了,连 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结你们的性命?你们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 众强盗真个各自去胡思乱想。其中一个是:“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 一家布店买布,为争尺寸上起,被我痛骂了一场。想是他怀恨在心,所以要来伤 我们的性命。”杨洪就趁势说:“这样,不消说起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 要害你们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却也太狠!”众强盗听见这样说,一个个咬牙 切齿。杨洪说:“你们要报仇,有什么难处!明天解审的时候,当堂招认他是同 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藏在他家。况他又是个骤发,咬实了,必然难脱,一 定叫他陪你吃苦。他家中有钱,也落得使用。”又说:“切不要就招,要等拷问 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才像真的。”众人都很欢喜,说:“还是杨阿叔有见识。” 杨洪又说了他的出身细底,又吩咐:“切莫让伙计们得知。他们通通得了钱,都 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杨洪见事已成功,心中欢喜,依旧将门锁好,又来 到府前打听,等同知晚上回府,就会同众捕快,第二天解官。有诗为证: 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 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第二天一早,众捕快都到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带着这班强 盗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把强盗解进去,跪在厅 前,把解呈递上,回禀说:“前天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庞 县丞的真赃真盗,解在台下。”侯爷看了解呈,五个强盗,都有姓名:计文、吉 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把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么东西,就问 捕快:“听说庞县丞十分贪酷,囊櫜很多,都被劫去,怎么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 其余的都在那里?”众捕快回禀说:“小的们所获,只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 或者他们还窝在哪里。老爷审问就知道了。”侯爷唤上强盗来,问:“你们一伙 儿共有几个人?做了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在哪里?从实细说,饶你刑 罚!”强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的东西,都已经花费,只存这些, 此外更没有窝藏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棍,一齐夹起。刚套上,都喊起来: “还有几名,都已经逃散,只有一个江西木匠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 两都窝在他家。如今开着布店。” 侯爷见他们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人,押着两名强 盗作眼,同去擒拿张权起脏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 事。 杨洪同众人押着强盗,直往阊门走去。赵昂也在府前打听,看见杨洪,知道 事情已经办妥。自己躲过一边,却叫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动静。杨洪到了张权门口, 站住脚说:“这里就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多主顾,打发不开。 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拿链子望张权颈上一套。张权叫一声:“啊 呀!这是为什么?”杨洪伸开手,搧了两个大巴掌,骂他说:“你这个强盗!还 要问为什么?你打劫了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挨比!”张权 连声叫苦:“这是哪里说起!”正要分辨,众捕人押着强盗,往里边去了。杨洪 恐怕众人拣好东西藏过,忙把张权锁好,取出铁扭上了,牵进里面起赃。那时惊 得一家无处躲避。门前买布的,向伙计讨回银钱,到别处去买。看的人挤做一屋。 众捕快把一应细软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衣饰,各自藏过,其余打起几个大包, 连店中布匹,尽情收拾。张权夫妻抱头大哭说:“不知这场横祸哪里飞来!”两 人分舍不得。捕人上前拆开,牵着就走。那些邻里不晓得内情,都信以为真,纷 纷说:“我说他一向家事不济,怎么忽然买起房屋,开这样大的铺子?又给儿子 定亲。只说他掘了藏金了,原来却做了这行生意,所以这样有钱。”有几个相识 晓得些内情的,帮他分剖说:“他可是个好人!这些东西,都是亲家王员外扶持 的。不知为什么被人扳害了?”众人哪里肯信?一路上说好说歹,不止一个,都 跟来看。 杨洪一班人押着张权到了府中,侯爷在堂立等回话。解进去跪下,把东西放 了一堂。杨洪回禀说:“张权拿到了。”侯爷叫放下柱上五个强盗同审,又把东 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爷爷,小人是个良民,跟这班人从来不曾识面, 怎么会和他们同盗,其实是劈空陷害,望爷爷超拔!”侯爷喝斥说:“既然不曾 同盗;这些赃物哪里来的?”张权说:“这些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不是非赃物。” 又对众强盗说:“我从不曾认得你们,有什么冤仇,今天害我?”众强盗说: “我们本不想招你出来,只因熬刑不过,一时招出。你也承认了吧,省的皮肉受 苦!”张权高声叫屈:“你们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哪个钱财,却来害我!” 众强盗说:“张权,人心天理,打劫庞县丞,是你起的祸根。虽然不曾同去,拿 来的东西都放在你家里,怎么赖得?”张权又禀:“爷爷,小人住在此地,将进 二十年了,并不曾和人角口一句,怎敢做这种犯法的事!要是有这种事情,必然 搬到隐僻所在去了,怎敢还在闹市上开店?爷爷不信,可拘四邻地方来问,就知 道小人平素。”侯爷见他苦苦折辩不招,对众强盗说:“你们这班人,想必把真 强盗隐匿,陷害平人。”叫都夹起来。众皂隶一齐动手,夹得五个强盗杀猪般叫 喊,只是一口咬定张权是同伙,不肯改口,又说:“爷爷,他是小木匠,哪个不 晓得是个穷汉,怎么骤然置买房屋,开起这样大的布店来?只这个就明白了。” 侯爷说:“是啊。你是个穷木匠,怎么忽然骤富?这个可没得辩!”喝叫也夹起 来。张权上前再三分辩,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银子。侯爷哪里肯听?可怜张权何 尝经此痛苦,今天上了夹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复苏,熬炼不过,只得枉招。 侯爷见他招认,即放了夹棍,各打四十毛板,把招由做实,依律都拟斩罪。赃物 贮库。张权房屋家私,尽行变卖入官。画供之后,上了脚镣手扭,发下司狱司监 禁。连夜备文申报上司。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陈氏见丈夫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就叫家人伙计随去看个下落, 顺便报知两个儿子。廷秀弟兄正在书院读书,听见报说父亲被强盗扳了,吓得魂 飞魄散,撇下书本,连跑带跌,先生也随来看。里边徐氏听见,连忙叫几个家人 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父亲已经被解进衙门,站在外边打探。 听得辩了了半天,也上了夹棍。着了急,就要往里边去禀,被先生一把扯住,说: “你要是进去,也被粘住身了,哪个出头去辨冤?”两个儿子见先生说得有理, 就住了脚。听父亲夹得声音凄惨,都叫起屈来,被把门人逐出外边。 不久,见两个人扶着父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得问实了斩罪, 上前抱住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张权耳内听见是儿子声音,方才挣眼一 看,泪如珠涌,想要吩咐几声,被杨洪走上前,一手推开廷秀,挟着就走,脚不 点地,直到司狱司前,交给禁子,开了监门,推了进去。廷秀弟兄,也想跟进去, 禁子哪里肯容!连忙把监门闭上。可怜两个儿子哭倒在地。那先生同伙计家人, 随后也到,把廷秀扶起,说:“事已至此,哭也没用,且回家去,再想办法。” 两个儿子无奈,只得收泪,对禁子说:“列位大叔在上,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的 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禁子说:“小官人,常言道:' 靠山吃山,靠 水吃水。' 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 什么重报。有,如今就送给我们,凡事自然看顾一分;要是没有,也就罢了,决 没人去催讨。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不及。”廷秀说:“今天不曾准备,明天 一早即来相恳。”禁子说:“既然这样,放心请回,我们自理会得。” 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一径出阊门,去看母亲。走到门口, 只见侯同知已经差人把房子锁闭,两条封皮,交叉封着。陈氏同养娘都在门前啼 哭。一见儿子到来,相抱大哭。真个是痛上加痛,悲中转悲。旁边看的人,无不 垂泪称冤。那些伙计和家人,见这个光景,也无法相顾,各自去寻活路。母子计 议,无处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暂住,再想办法。 到了王员外门口,廷秀先进去报知。徐氏和女儿出来迎接。相见过,请进房 里。那时候赵昂已经到杨洪家去探听。瑞姐晓得,也来相见。廷秀母子,把前项 事情哭诉一番,徐氏也觉悲伤,玉姐暗自流泪,只有瑞姐暗中欢喜,假意劝慰。 当晚徐氏准备酒肴款待。陈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徐氏不住解劝。 到第二天,廷秀和母亲商议,要到牢中去看父亲,说:“昨天已经许了禁子 银两。如今一无所有,如何是好!”正没法理会,徐氏走来得知,就去取出十两 银子,递给廷秀,说:“你且先拿去用,要是少了,再对我说。等你父亲回家, 就容易办了。”陈氏道谢:“屡次承亲家厚恩,无门再报!今天又来累及亲家损 钞,今生不能相报,死当衔结以报大恩!”徐氏说:“说哪里话!亲翁在患难中, 员外又不在家,不能分忧。些小东西,何足为谢!” 弟兄二人把银子留下八两,拿二两封好,央先生同到司狱司前,送给禁子。 禁子嫌少,又增加一两,方才放二人进去。先生在外边等候。禁子引二人来到后 监,见父亲倒在一个壁角边乱草上,两腿皮开肉绽,脚镣手扭,紧紧锁牢,已经 奄奄一息。二人一见,犹如乱箭攒心,放声号哭,奔向前来,叫声:“爹爹,孩 儿来了!”把他扶起来。那张权睁开眼见了儿子,呜呜地哭着说:“儿啊,莫不 是和你梦中相会么?”廷秀说:“爹爹,哪里说起!降下这场横祸!到这地步, 如何是好?”张权抚着两个儿子说:“我的儿,做爹的做了一世善人,不想受到 这样恶报,死在狱底。我死也就罢了,只是受了王员外厚恩,未曾报得,不能瞑 目!你们后来倘有成人之日,不要忘了这个人。”廷秀说:“爹爹,且宽心将养 身子,等孩儿拚命到上司衙门诉冤,务必救爹爹出去。”张权摇着手说:“不可, 不可!如今是被强盗当堂扳实,并不知道是谁诬陷,去告谁好?况且侯同知是现 任。就是准下来,他们官官相护,必然不让翻招,反而再受一场苦楚。况且你们 年纪幼小,有什么力量干这大事?我受刑很重,料必不久人世。也没有别的什么 话吩咐,只有你母亲,早晚好好服侍,就像我在一般。用心去读书,倘若有好日 子,给爹争口气吧。”说罢,父子又哭。 冤情说到伤心处,铁石人闻也断肠。 旁边有一个人,名叫种义,当年因为路见不平,打死人命,问绞在监,见他 们父子哭泣,心中很不过意,就说:“你们父子且莫悲啼。我种义平生热心肠仗 义,所以遭了人命官司。昨天见你进来,只以为真是强盗,不放在心上。谁想有 这样冤枉!我种义怎忍坐视!二位小官人放心回去读书。今后令尊早晚酒食,我 自会支持,不必送来。棒疮目下虽然厉害,料必不至伤身。其余监中一应使用, 有我在这里,量他们决不敢去问你们要银子。等待新按院按临,那时去伸冤,必 然有个生路。” 廷秀弟兄听说,连忙叩拜说:“多蒙义士厚意。老父倘有出头之日,决不忘 报!”种义扶起说:“不要拜谢!且扶令尊到我房中去歇息。”二人就去挽张权 起来。张权腿上疼痛,二人年幼力弱,哪里挣扎得起?种义忍不住,自己揎拳捋 袖,上前扶起,慢慢地逐步捱到前边种义房中。就让他睡在自己床铺上,取出棒 疮膏,给张权贴好。廷秀见有依靠,略略心宽,取出二两银子,送给种义。种义 起初不肯受,廷秀弟兄再三哀恳,方才受了。父子留恋不忍分离。怎奈天色渐晚, 禁子催促,只得含泪而别。出了监门,寻着先生,取路回家。 廷秀弟兄一路商议:“母亲住在王家,终不稳便。不若就在司狱司左近赁间 房子居住,早晚照管父亲,更便当些。”计议已定,到家和母亲说了。第二天把 余下的银两,赁下两间房屋,置办几件日用家伙。廷秀告知徐氏,说:“母亲自 要去住。”徐氏和玉姐苦留不住,只得差人相送,又赠些银米礼物。陈氏同两个 儿子领着养娘,进了新房。自到牢中看望丈夫。相见之间,哀苦自不必说。弟兄 二人住了三四天,依旧来到王家读书。终究挂念父亲,不时出入,把学业都荒疏 了。 赵昂自从陷害张权之后,又和妻子计较,要撵廷秀出门。那婆娘说:“要他 出门,也很容易。只要多费几两银子。”赵昂说:“有什么妙计?你且说来,就 是多费几两银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说:“要他出去,除非把家中大小男女 都用银子买嘱停当。等父亲回来,七嘴八舌,都说廷秀偷东西在外面嫖赌。他见 众人说话相同,自然半信半疑。那时候我和你再拿冷话去激发,必定赶他出门。 等廷秀去了以后,再算计玉姐。”赵昂依着老婆,拿银子买嘱家中婢仆。这些小 人,哪知礼义,见了银子,谁不依允? 不一日,王宪从京中解粮回家,合家大小都来相见;只有廷秀因母亲有病, 归家探望,不在眼前。那时候文秀已经回家服侍母亲。王员外就问:“怎么不见 三官?”众人都说不知道。徐氏方才接过口来,把张权被人陷害前后事情,细说 一遍,又说:“想必他看望父亲去了。”王员外听了,心中惊讶。不久,廷秀归 来相见。王员外又细问他父亲的事。廷秀哭诉一遍,哀求搭救。王员外说:“你 自去读书,等我心定了,给你计较这事。”廷秀拜谢,自归书房。到第二天早上, 记挂母亲,也不跟先生说一声,又回去候问。不想王员外一早起身,就来拜望先 生,又不见了廷秀,问先生,说是一清早出外去了。王员外心中就有几分不高兴。 与先生叙了些间阔之情,查点廷秀功课,却又很少。先生怕主人见怪,就说: “令郎自从令亲家被陷之后,不时往来看顾,学业也就荒疏了。”王员外听见说 废了功课,愈加不乐。别了先生,走到外边。见书童进来,就问:“可晓得三官 哪里去了?”那书童已经得过赵昂银子,一见家主问,就回答说:“三官这一向 常常在外嫖赌,整夜不回。”王员外似信不信。喝退书童,心中疑惑,又去访问 家中童仆,都是一般言语。 古话说得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员外平日极是爱惜廷秀,被众人 谗言一说,就信以为真,暗暗懊悔:“当初指望他读书成人,做了这事。不想张 权问罪在牢,其中真假不知。他又不学长进,嫖赌兼全,后来岂不误了女儿终身? 当年赵昂和瑞姐曾来劝谏,反而把他们嗔责。如今却应了他们口嘴,如何是好!” 委决不下,在厅中团团乱转。 那时候这些奴仆,都把家主访问的事,报知赵昂。赵昂大喜,知道已经计中 八九,就到外边来打探。恰好遇着丈人,不等王员外开口,就说:“小婿今天又 有一句话要说。只恐岳父又要见怪,不好说得。”王员外说:“往事不要提起! 你说,今天有什么事情?”赵昂说:“自从岳父去后,张木匠做了强盗,问成死 罪关在牢里。小婿起初还只说是被人诬陷。据他邻里说来,却真有这事。况且三 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每天以看望父亲为由,留恋嫖赌。亲邻晓得的,无不议论岳 父:扳个强盗亲家,招个败子女婿。连小婿也无颜见人。当初要是听了小婿的话, 决没有今天的事!” 王员外起初已经有八九分不高兴,又被赵昂这番言语一说,凑成一十二分, 气得哑口无言,沉吟半晌,方才说:“当初是我一时见不到,错怪了你!成就这 事,如今懊悔不及!”赵昂就说:“依小婿之见,还有办法挽回。”王员外忙问: “你且说说怎么可以挽回?”赵昂说:“要是完婚过了,这就无可奈何。如今幸 喜未曾成亲,岳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责骂一场,驱逐出门,一面就央媒人寻个门 当户对的人家,把玉姐嫁出去。他年纪又小,又没亲族,谁帮他理论这事!就是 告到官府,见已经婚配,必定没有断给他的道理。况且是强盗儿子,官府自然又 当别论。这样,还不至于被人笑话。要是不听小婿的话,后来让玉姐没有倚靠, 出乖露丑,玷辱门风,那时懊悔可就迟了。” 王员外要是个有主意的人,还该往别处访问个的确,也不会做了有始无终的 人;只因他是个直性汉子,不曾转这念头,就听信了赵昂的话,点头称是。晓得 浑家平素喜欢廷秀,恐怕拦阻,也不到后边和她说知,同赵昂坐在厅中,专等廷 秀回来。 廷秀到家,见过母亲,也怕丈人寻问,急急就回家来。到厅前见丈人和赵昂 坐着说话,就上前作揖。王宪也不回礼,变着脸问:“你不在学中读书,到哪里 游荡去了?”廷秀看见词色不善,心中惊骇,回答说:“因母亲有病,回去探看。” 王员外说:“这也罢了。我且问你:自从我去以后,做了多少功课?可拿来看。” 廷秀说:“只因为爹爹被陷害,终日奔走,不曾十分读书,功课很少。”王员外 发怒说:“当初指望你读书有些好处,所以不计贫富,养你为子,又聘你为婿。 哪知你父亲是个不良的人,做下这种勾当,玷辱我家。你这畜生,又不学好,乘 我出外,终日游荡嫖赌,被人取笑!我的女儿从小娇养,要是嫁你这样的无赖, 有什么出头日子!这里不是你安身之处,快快出门,饶你一顿孤拐。要是再迟延, 我就要打了。”那些童仆,看见家主盘问这事,恐怕叫来对证,都四散走开了。 廷秀见丈人忽然变心,心中苦楚,哭倒在地说:“孩儿父子蒙爹爹大恩,正 图报效,不幸被人诬陷,悬望爹爹归家救拔。不知何人嗔怪孩儿,搬弄是非,离 间我父子。孩儿如果有不到之处,但凭责罚,死而无怨。若要孩儿出门,这是断 然不去的!”一头说,一头哭,好不凄惨。赵昂恐怕丈人回心转意,就说:“三 官,只是你不该这样没正经,如今哭也迟了。”廷秀说:“我何尝干这等勾当, 却从空生造!”赵昂道:“这话一发差了。哪个和你有仇,要造谣言谤你?况且 岳父又不是肯听是非的人。必定是你做下一遭两次,露人眼目。如今岳父察听的 实,方才着恼,怎么反埋怨别人?”廷秀说:“有哪个看见的,叫他来对证!” 王员外骂他说:“畜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你在外面胡行,哪个不晓得, 还要抵赖。”抢过一根棒子来,劈头就打,说:“畜生,还不快走!”廷秀反而 上前抱住痛哭说:“爹爹,就是打死,也决不去的。”赵昂急忙扯住,说:“三 官,岳父是个执性的人,你且依他暂时出去,等他气平了,少不得又要想你,那 时却不还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气恼上,你就是哭死,料必不听。” 廷秀见丈人声势凶狠,赵昂又在一旁尖言冷语帮扶,心中明白是他撺掇,料 想安身不住,就说:“既然如此,让我拜谢了母亲去吧。”王员外哪里肯容,连 先生也不许他见。赵昂推着廷秀后背,往外面走,说:“三官,你怎么这样不识 趣,还要见岳母做什么?”把他推出大门去,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徐氏在里面听见堂中喧嚷哭泣,只以为王员外打小厮们,哪里想到廷秀身上, 所以并不在意。童仆们也没一个露些声息。到午后听说连先生也打发去了,心中 有些疑惑,问众家人,都推不知。到晚上,王员外进房,问他缘故,方才晓得廷 秀被人搬了是非,赶逐出去了。徐氏再三给他分解,劝员外收留回来。奈何王员 外被谗言蛊惑,立意不肯,反说徐氏护短。 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敢在爹妈面前明说,只好背地里啼哭。 徐氏放心不下,几遍私自差人去请他来见。那些童仆和赵昂通是一路,只推 寻访不着。 廷秀离了王家,心中又苦又恼,不顾高低,乱撞回来。只见文秀正在门口, 问:“哥哥怎么又走回来?”廷秀气塞咽喉,哪里答得出半个字儿。文秀问: “哥哥因为什么气得这般模样?”廷秀停了一会儿,方才把上项事给兄弟说了。 文秀说:“世态炎凉,从来如此,不足为怪。只是王员外平素待咱们父子何等破 格,今天才到家,蓦地生起事端。赵昂又在旁帮扶,必然都是他的缘故。如今且 不要和母亲说知,怕她晓得了,愈加烦恼。”廷秀说:“贤弟的话很是。”第二 天到牢中看望父亲。张权亏了种义,棒疮已经好了,身体如旧。 廷秀把这事哭诉。张权听见,嗟叹王员外有始无终。种义就说:“这样说起 来,莫不你的事情,也是赵昂干的?”张权说:“我和他素来没有仇隙,恐怕没 这事!”廷秀说:“我定亲的时候,听说他夫妻嫌我家是木匠,阻挡岳父不要赘 我。岳父不听,反而受了一场抢白。或者是从这个缘故上起的。”种义说:“这 样说,自然是他了。如今且不要管是和不是,眼下新按院将到镇江,小官人可央 人写张状子去告。只说赵昂用银买嘱捕人强盗,故意扳害。让他们自去分辩。要 果然是他陷害,动起刑具,少不得其中有人招出来。要不是他,也没什么大害。” 张权父子连声称是。廷秀作别出监。兄弟商议停当,央人写下状词,要到镇江去 告状。 常言说:“机不密,祸先行。”这样的事情,只宜悄悄商议。张权是个老实 人,不曾经历过事情的;种义又是个粗人,说话全不照管,早被一个禁子听见。 这禁子和杨洪是姑舅弟兄,听到这消息,飞风般去报知。杨洪听见,吃了一惊, 连忙去寻赵昂商议。走到王员外门口,不敢进去。看见个小厮,央他传报说: “有府前姓杨的,要寻赵相公说话。”赵昂料是杨洪,当即出来相见,问:“杨 兄有什么话说?”杨洪扯到一个僻静所在,把“张廷秀已经晓得你我害他,即日 就要到按院去告状。倘若准了,到审问的时候,用起刑来,一时熬不得,招出真 情,反坐转来,却不是自害自身!幸亏表弟听见来报,所以特地来商议。”赵昂 听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说:“这怎么好?”杨洪说:“一不做,二不休, 相公就拚着再用几两银子,我也拚着折些工夫,连这两个小厮一并送了,方才斩 草除根。”赵昂说:“银子是小事,只是没有个妙策。”杨洪说:“不打紧,他 们是个穷鬼,料想雇不起船,少不得是趁船。我就装起捕盗船来,叫我兄弟同两 个副手,泊在阊门。再叫表弟去打听起身日子,暗暗随他出城,招揽下船。我就 先到镇江伺候。孩子家哪知路径?载他到江中,撺进水里,可不干净?”赵昂大 喜,叫杨洪少待,去取出三十两银子来,送给杨洪说:“烦兄用心,一定要除根! 事成之后,再当重谢。”杨洪收了银子,作别去了。 廷秀打听到按院已经到了,央人写了状词,要到镇江去告。那时候陈氏病体 已经痊愈,知道儿子被王员外赶逐回来,也无可奈何。听见说要去告状,对廷秀 说:“你从未出们,独自一个去,我怎么何放心。必须是弟兄同行,路上还有些 商量。”廷秀说:“要是兄弟同去更好,只是母亲在家没人服侍。”陈氏说: “往返不过几天,况且有养娘在家陪伴,不用牵挂。”廷秀依着母亲,收拾盘缠, 来到监中别过父亲,背上行李,出阊门去搭船。刚走到渡僧桥,听见背后有人叫: “二位小官人到哪里去?”廷秀说:“到镇江去。”那人说:“到镇江这里有便 船,又快当,又安稳。”廷秀听说有便船,就站住脚,对文秀说:“要是有便船, 强如在航船上挨挤。”文秀说:“任凭哥哥主张。”廷秀对船家说:“你的船在 哪里?可就开么?”船家道:“我们是被本府理刑厅捉去公干的,私自搭一两个 人,路上好买酒吃。要是没人,也就罢了,有什么耽搁?”廷秀说:“既然如此, 带我们去吧。”船家引他们下了船,住在稍上。少顷,只见一个人背着行李过来, 稍公接上船。那人就问:“这两个孩子是什么人?”稍公说:“这两个小官人, 也是往镇江去的,容小人们顺路带他,趁几文钱,路上买酒吃。望给个方便。” 那人说:“只有这两个,就容了你,多可使不得。”稍公说:“就这两个,也是 偶然碰着的,怎敢多搭。”说罢,连忙开船。 你说这人是谁?原来就是杨洪的兄弟杨江。稍公就是副手。当下杨江问: “二位小官人姓什么?家住哪里?到镇江去干什么?”廷秀说了姓名住处,又说 父亲被人陷害的缘由,如今要到按院去告状。杨江说:“原来是好人家儿女,可 怜,可怜!你住在稍上不便,也到舱中来坐吧。”廷秀说:“那么多谢了!” 弟兄两人搬到舱中住下。杨江一路殷勤,倒买酒肉相请,又许他到衙门上看 顾。弟兄二人感激不尽。那船是捕盗的快船,趁着顺风连夜走。第二天旁晚就到 了镇江。船家向廷秀讨了船钱,假意催促上岸。廷秀取了行李,就要起身。杨江 说:“你这船家,也忒不会行方便!这两位小官人,都是从不曾出门的。这时候 天色这么晚了,叫他到哪里去寻宿头?”又向廷秀说:“不要理他!今夜且在船 上住了,明天早上一同上岸去寻个寓所安下,就到察院前去打听按院几时按临, 却不又省了今夜的房钱?”廷秀弟兄只认做是好人,连声称谢,依旧把包裹放下。 杨江取出钱钞,叫稍公买办些酒肉,吩咐移船到稳处安歇。稍公答应,把船直撑 出西门闸外,在江沿阔处停泊。稍公安排鱼肉,送进舱里。杨江满斟苦劝,把廷 秀弟兄灌得大醉,人事不省,倒在舱中。那时候杨洪已经约定在这里等候。稍公 口中唿哨一声,就跳下船。急忙解缆开船,悄悄地摇出江口,顺流而下。过了焦 山,到一宽阔去处,取出索子,把他们弟兄捆绑起来,就像两只馄饨相似。二人 身上疼痛,从醉梦中惊醒,挣扎不动,正要叫喊,被杨洪、杨江扛起来,往江中 “扑通”地撺了下去。眼见得二人性命休了: 可怜世上聪明子,化作江中浪宕魂。 你想长江中是什么样的水!那水从四川、湖广、江西一路上冲下来,就像滚 汤一般紧急,到了镇江,直流入海,就是落下一块砂石,少不得也要随流而下。 偏有廷秀弟兄,撇进水中,却反而逆流上去。杨洪、杨江望见,也觉得奇怪,急 忙拨转船头赶上去,各提起篙子,照着他们头上便扎。说时迟,那时快,篙子离 他们身不到一尺,却被三四个大浪,把二人直涌开去,连船都险些儿掀翻,那篙 子就不能伤着他们。杨江料想他们必定没法活了,就把船移到沿口泊下。第二天 一早开船,回到苏州,回覆了赵昂。赵昂大喜,又找给他们三十两银子。杨洪还 嫌少,两下争得面红颈赤。 河南府①有一个人,叫做褚卫,年纪已经六十开外,平素好善,夫妻二人, 吃一口长斋。并无儿女,专在江南贩布营生。一天,正装着一大船布匹,出了镇 江,往河南进发。行不上三十多里,天色将晚,风逆浪大,只得随帮停泊江中。 睡到半夜,听得船旁像有东西撞响,他也不在意。正要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 那船旁撞得更响了,隐隐又听见有人声。心中奇怪,爬起来,开了篷窗一看,见 水面上飘着一个人,口内微微有声。褚卫慌忙叫起水手,捞救上船。打起火来一 看,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生得眉清目秀,浑身被绑,微微还有一息。给他解 了绳子,烧起热汤来灌了几口,那孩子渐渐醒转,呕出许多清水。褚卫拿干衣裳 给他换了,问他缘故。小厮哭诉说:“小人名叫张文秀,只因父亲被人陷害,关 在监牢里,同哥哥廷秀,要到镇江按院告状,趁了个便船,说是苏州理刑差人, 一路假意殷勤照顾。昨夜到了镇江,又留住在船,拿酒灌醉我弟兄,双双绑了扔 进水中。却不晓得他究竟是什么人,要害我兄弟性命!天幸得遇恩人救拔,但不 知恩人高姓大名?这里是什么地方?离镇江多少路了?怎么能送小人回家,决不 忘恩!” 褚卫本是行善的人,见他说得苦楚,心中十分可怜他。起初倒有送他回去的 念头,忽然想起:“镇江到这里是逆水,怎么反淌了上来?莫非这孩子将来有些 出息,暗中自有鬼神护佑么?我到如今尚还没有子嗣,何不留下他做个螟蛉之子, 却不是好?”就哄他说:“我是河南人褚卫,贩布回去。这里离镇江已经很远, 有一千多里路呢,怎么能送你回家?况且昨夜谋你的人,必定是对头差来的心腹, 所以下这样毒手。如今依旧回家,必然又要寻别的事端来害你。我至今还没儿子, 要是不弃嫌,认做父子,随我回家去。明年再带你下来,访出昨夜害你人,然后 去告,救你父亲,可不好么?”文秀虽然记挂父母,到此地步,也无可奈何,只 得依允。就拜褚卫为父,改名褚嗣茂,带到河南去了。 张廷秀被杨洪捆了扔进水中,自料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涌到一个 沙洲边芦苇荡旁。到了天明,只见江中往来船只很多,但是虽然大声叫喊,船上 人却听不见。直到午后,有一只船旁着沙洲过来,廷秀连叫救命。那船拢到洲边, 捞上船去,割断绳索,幸喜毫无伤损。廷秀看船中,是两个中年汉子,十来个小 厮,约莫都有十六七岁。原来是浙江绍兴府孙尚书府中的戏班子。那两个中年人, 一个是师父潘忠,一个是管戏箱的家人,领着行头往南京去做戏,从这里经过, 恰好救了廷秀。取几件干衣裳给他换了,问他缘故。廷秀把父亲被害,要到按院 伸冤,被船上谋害的事,哭诉一遍,又说:“多蒙救了性命。要能得送我回家, 一定厚报。”那潘忠因为班中演小生的哑了嗓子,正要寻个人顶替。见廷秀人物 标致,声音响亮,年纪也相彷,心下暗想:“要是教这个人出来,到是个好小生。” 心中了这个私念,就是顺路到苏州去,也不肯放他走了,何况如今走的是逆路。 当下潘忠说:“我们是绍兴孙尚书府中子弟,要到南京去做生意,哪有工夫掉转 船头,送你回家?如今已经快到南京,不如先随我们到南京去住下,慢慢儿找个 便人带你归家。你要是不肯,我们也不管闲事,还送你到沙洲上,等别的便船来 带你回去吧。”廷秀听他说出这样话来,连忙说:“既然不是顺路,情愿随列位 到南京。”潘忠说:“这倒使得。”廷秀自己虽然得了性命,却又想着兄弟必定 死了,不住流泪,那天正是顺风,晚间就到了南京。第二天一早进城,寻寓所住 下。 那孙府戏班,是很有名的。一到京中,就有人叫去演戏。廷秀也随着戏班行 动。过了几天,潘忠对廷秀说:“众人在这里做生意,都是要赚钱回去养家的, 谁肯白白养你!即使有便人带你回家,盘费从哪里来?不如暂时学些本事,吃些 活饭,那时候回去,就容易了。”廷秀想:“亏他们救了性命,空手坐吃,心上 也过意不去。”听了潘忠这番话,愈觉羞惭,又想:“我只指望图个出身的日子, 显祖扬宗,哪知劈空降下这场没影在的奇祸,弄得家破人亡,父南子北,流落到 这里!要是学了这种下贱的事,会有什么长进?要是不依他,一定难于住下。” 转念又一想:“当日箕子为奴,伍员求乞,他们都是大豪杰,在患难之中,也只 得从权,我今天到了这个地步,也顾不得羞耻了。只得暂且度过这几天,再作打 算。”就答应了潘忠,学做小生。他天资本来聪慧,教他曲子,只消几遍就学会 了。没几天,就能登场扮戏,(批:有些过份。进科班学做戏,要好几年,哪有 几天就能登场的道理?)出人意料,贤愚共赏,没一天空闲。在京半年有余,积 攒了一些银两,心想:“如今已经有了盘缠,可以回家了。”谁想潘忠先揣摸到 他的心意,悄悄儿藏过了他的银子,廷秀依旧一双空手,不能回去。溜忠还恐怕 他私下走了,行坐不离。廷秀脱身不得,只得住下。这叫做: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话分两头。却说陈氏自从打发儿子去了以后,只怕他们年幼,上司衙门厉害, 恐怕言语中有差错,再不想到会有人谋害。到了十天之外,连风吹草动,都当做 儿子回来了,急忙出门观看。渐渐过了半月二十天,天天坐在门口盼望。那时还 只以为按院不曾到任,儿子们在那里等候。后来听说按院镇江行事完毕,又按临 别处去了。得了这个消息,急得有如热锅上蚂蚁,没处投奔。急忙到监中对丈夫 说了,又央人遍贴招帖,四处寻访,并无踪迹,不知哪里去了。夫妻痛哭懊悔, 说:“早知道这样,不叫他们去也罢!如今冤屈未伸,倒先送了两个孩儿,将来 倚靠谁呀?”越想越悲痛。起初还痴心妄想有回家的日子。过了年余,不见回来, 料想已经死了。招魂设祭,日夜啼哭。一个养娘却又患病死了,只留得孤身孤影, 越发凄惨。(批:一年过去,一个盗案怎么不结?一个没有收入,怎么过活?) 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王员外自从那天听信了赵昂的话,把廷秀逐出,就想把玉姐另配人家。一来 恐怕廷秀有言语,二来怕别人诽议,不敢就办。后来听说廷秀弟兄到镇江按院告 状,还以为他告的是赖亲这一节,老大着忙,口里虽然不说,暗地里差人打听。 得知得二人去后,不知死活存亡。有了这个消息,十分高兴,就央媒说亲。媒人 得了这句口风,互相传说开去。那些人家,只贪王员外是个没儿子的富翁,哪管 曾经招过养婿,几天内就有几十家来求。玉姐起初见逐出廷秀,已经无限烦恼, 还指望父亲回心转意,会收留回来,即便不留在家,少不得嫁过去成亲。后来听 得不好的信息,也还半信半疑。如今见父亲流水般选择人家改嫁,料想廷秀一定 死了。也怕不得羞耻,放声哭上楼去。 原来王员外的房屋,是一座楼房,下边是老夫妻睡处,楼上是玉姐卧室。玉 姐在楼上啼哭,送给她茶饭也不肯吃。她想:“我虽然未曾成亲,却也是从幼夫 妻。即便他无禄夭亡,我岂可偷生改节!莫说生前被人唾驾,就是死了,哪有面 目见他!与其忍耻苟活,不如从容就死。一则给丈夫争气,二则见我这点真心。 只有母亲放她不下。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想一回,哭一回,渐渐哭得前声 不接后气。 那徐氏把她当做掌上明珠,见她哭得这般模样,急得无法可想,口中连连劝 他:“莫要哭。且说为什么缘故?”自己却又眼泪鼻涕流水般淌出来。玉姐只得 从实说出。徐氏劝她说:“儿啊,不要睬那老没志气的!凡事有我做主。明天就 差人去访问三官的下落。设或他有些山高水低,好歹把家业分一半给你守节。要 是老没志气的执意要你改嫁,我拚一个和他性命相搏。”又对丫环说:“快去叫 员外来,说个明白。”又吩咐:“倘若有人在哪里,先莫说话。”丫环急忙忙的 来请。 不料王员外因为有个媒人说:有一个新进学的小秀才来求亲。听说才貌都好, 而且是名门旧族,十分中意。款留媒人酒饭,正说得起劲,喝得高兴。丫环说声 “院君相请”,只当耳边风,怎肯走起身?丫环站得腿脚酸麻,只得进去回覆。 徐氏百般苦劝,刚刚略止,又加个赵昂老婆闯上楼来,又重新哭起来。 那赵昂摆布了张权,赶逐了廷秀,还要算计死了玉姐,才能独吞家业,因为 没机会,未曾下手。如今见王员外另择人匹配,满心不乐,可又没个计策阻挡, 在房中和老婆商议。这时候听说玉姐不愿,在楼上啼哭,正中下怀!所以瑞姐走 来,故意说:“妹子,你怎么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没志气,把你配个木匠的 儿子,玷辱门风,如今去了,另配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这是你万分造化了,怎 么反这样哭泣?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倒胜似有名望人家不成?”玉 姐被这几句话羞得满面通红,颠倒大哭起来。徐氏心中已经不悦,瑞姐还不达时 务,扯娘到旁边,低声说:“母亲,莫不是妹子和那小杀才,背地里做下什么蹊 跷勾当,所以这样牵挂?”这句话,恼得徐氏两个太阳火星直爆,把瑞姐劈面一 啐。又恐怕气坏了玉姐,不敢明说,只说:“你和她是同胞姐妹,不怀个好意。 我刚刚劝住了她,你却走来激得她重又啼哭,还要放这样冷屁!由她是强盗媳妇、 木匠老婆罢了,你着什么急,这样胡言乱语!”瑞姐被娘一场抢白,羞惭无地, 连忙下楼去,一头走一头说:“护短得好!只怕走遍天下,也没见人家有这样无 耻的闺女。早是不曾做亲,就这样疼老公。要是生男育女的,真个要同死合棺材 哩。亏她一副好老脸皮,全没一毫羞耻。”夹七夹八地一路嚷出去,明明要气玉 姐上路。徐氏怕引起争吵,由她去说,只装做没听见。玉姐正哭得头昏眼花,全 不觉得。 看看到晚上,王员外吃得烂醉。小厮扶进来,自己去睡了,竟不知道女儿这 些缘故。徐氏陪伴玉姐坐到起更,渐渐神思困倦,睡眼朦胧,打熬不住,对玉姐 说:“儿啊,不用烦恼,明天一早,总要还你个决裂。夜深了,去睡吧。”推到 床上,除去簪钗,和衣包在被里,下了帐幔。又吩咐丫环们照管火烛。大凡人家 使女,极是贪睡懒做,十个里边,难得有一个长进。徐氏房中共有七八个丫环, 有三个是贴身服侍玉姐的,就在楼上睡。那晚守到这时候,一个个低头哈腰,巴 不得早早去睡,见徐氏劝玉姐睡了,各自去收拾家火,专等徐氏下楼,关上楼门, 都去睡了。徐氏下了楼,看王员外醉卧正酣,也不去惊动他。拿个灯火四面检点 一遍,也解衣就寝了。 玉姐睡在床上,越想越苦,又想:“母亲虽然这样说,不知爹爹是什么念头。 反正到后来不会有好结果。”又想起:“母亲忽然抢白姐姐一顿,必定有什么恶 话伤我,所以这般发怒。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耻!不如死了倒干净!” 又哭了一个更次,听丫环们都齁齁睡熟,楼下也没一些儿声息。就抽身起来, 一头哭,一头检起一条汗巾,走到中间,掇个杌子垫脚,把汗巾搭在梁上做个圈 儿,把头套进去。两脚登空,呜呼哀哉!正是: 难将幽恨和人说,愿向泉台诉丈夫。 也是玉姐命不该绝。刚刚上吊,不想一个丫环,因为白天玉姐不要吃饭,瞒 着那两个丫环,私自收去尽情饱餐。到了晚上,夜饭也是她吃了。睡到夜半,心 胸涨满,肚腹疼痛,起身出恭,床边却摸不着净桶了。那恭又十分紧急,叫苦连 连。 原来起初性急要睡,忘记拿上来了,心中想着,精赤条条地跑去寻那净桶。 因为睡得迷迷糊糊,灯又半明半灭,没看见玉姐挂在梁上,心慌意急,“扑”地 撞着,连杌子跌倒在楼板上,一声响亮。楼下徐氏和丫环们都从梦中惊觉。王员 外是个醉汉,也吓醒了,忙问:“楼上什么响?”那丫环这一交跌翻杌子,磕着 了小腹,大小便齐流,撒了一地,滚了一身,抬头仔细一看,吓得叫声:“不好 了!玉姐吊死了!” 王员外听见,惊得一滴酒也没了,直跳起身,一面寻衣服,一面问:“这是 为什么?”徐氏一声儿一声肉地哭着说:“都是你这老天杀的害了她!还问什么?” 王员外没心肠再问,忙忙地寻衣服,哪里寻得出个头脑?偶然扯着徐氏一件袄子, 不管三七二十一,披在身上。又寻不见鞋子,赤着脚赶上楼去。徐氏只摸了一条 裙子,却没有上身衣服。只得拿一条被单卷在身上,倒拖着王员外的鞋儿,随后 一步一跌,也哭上来。那老儿着了急,走到楼梯中间,一脚踏空,骨碌碌滚下去, 又撞着了徐氏,两人直跌到底,搅做一团。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又往上跑。 那门却还闭着,两个拳头如擂鼓般乱打。楼上楼下丫环一齐起身,也有寻着裙子 不见布衫的,也有摸了布衫不见裤子的,也有两只脚穿在一个裤管里的,也有反 披了衣服摸不着袖子的。东扯西拽,你夺我争,纷纷乱嚷。(批:这一段写成了 闹剧。) 那撒粪的丫环只顾自己揩抹身子,寻觅衣服,竟不来开门。王员外打得急了, 三个丫环,都提着衣服来开。老夫妻推门进去,徐氏看见女儿这个模样,心肠迸 裂,放声大哭。到底男子汉有些见识,王员外忍住了哭泣,赶上前用手在身上一 摸,遍体火热,喉间咝啦啦痰响,叫一声:“妈妈莫哭,还可救得!”双手抱住, 叫丫环拿起杌子,上去解放。一面又叫烧些滚汤来。徐氏闻说还可救,真个收了 眼泪,点个灯来照着。那丫环扶起杌子,莫着一手腌臜,在鼻边一闻,臭气难当, 急叫:“杌子上怎么有许多污秽?”恰好徐氏端灯来照,见一地尿粪。王员外踏 在中间,还不晓得。徐氏只认为是女儿撒的,把灯往下一撇:“这东西都出来了, 还有救么!”又哭起来。原来缢死的人要是大小便出来,就救不得了。当下王员 外说:“莫管它!快放下来看。”丫环带着一手腌臜,站上杌子去解放,心慌手 软,怎么也解不开。王员外不耐烦,叫丫环寻把剪刀来,把汗巾剪断,抱到床上, 轻轻解开喉间死结,叫徐氏嘴对嘴吹气。连连吹了十几口气,听见咽喉气转,手 足展施。又灌了几口滚汤,渐渐甦醒,还呜呜而哭。 徐氏也哭着说:“起先我怎样说的?怎么又寻短见?”玉姐哭着说:“孩儿 这样薄命,生在世上,也是枉然!不如死了!”王员外方才问徐氏:“刚才你说 是我害了她,你且说个明白。”徐氏把女儿不肯改节的事说出。王员外说:“你 怎么这样执迷!当日我一时见不到,误了你终身。如今畜生没了下落,别配高门, 是我的好意,怎么反做出这种事儿来,险些把我吓死!”玉姐也不答应,一味哭 泣。徐氏嚷着说:“老无知!你当初称赞廷秀许多好处,方才过继做儿子,又招 赘为女婿,都是你自己主张,没有人撺掇。后来好端端地在家里,也不见有什么 不长进,又不知听了那个横死贼的话,刚到家,就把他赶逐出去,以致没个下落。 即便真个死了,也要隔个一年半载,再看看女儿的志向,然后斟酌着办。何况如 今不知生死,就瞒着我闹轰轰地寻媒说亲,叫她怎么不气!幸亏救醒了,还好, 要是完了账,可怎么办?如今你快断了这个念头,差人四处寻访。要还没事儿, 不用说起;要是真有不好消息,把家业分一半给她守节。如果不听我话,逼迫女 儿一差两错,和你甘休不得!”王员外见女儿这样执性,只得含糊答应,下楼去 了。 徐氏对玉姐说:“我已经说明了,不怕他不听。不要哭了!快脱了腌臜衣服 睡一觉,将息身子。”也不管玉姐肯不肯,把她衣带乱扯。玉姐被娘逼不过,只 得脱衣睡下。乱到天亮,看衣服上并没有一毫污秽。那丫环隐瞒不过,方才实说。 众丫环笑得嘴歪。 自此之后,玉姐住在楼上,像修行一般,足迹不走下来。王员外虽然没有差 人去寻觅廷秀,也只得把亲事暂时放过过一边。徐氏恐怕女儿又弄这个把戏,自 己伴她睡卧,寸步不离。见丈夫不着急寻问,私自赏了家人银子,差他查访。又 让他去向陈氏讨个消耗。 赵昂的老婆被娘抢白下楼,一路恶言恶语,直嚷到自己房中,向丈夫说了。 又说:“如今总算是抓破脸了,我会朝一句,暮一句,好歹送这丫头上路。”到 第二天一早,听说玉姐上吊,心中暗喜,假意走来安慰,背地里只在王员外面前 冷言酸语挑拨。又悄悄地用钱钞买嘱玉姐身边的丫环,吩咐如果下次上吊,由她 去死,不要声张。又打听到徐氏差人去寻访廷秀,也多用银两买定,只说无处寻 觅。赵昂见了丈人,假装殷勤,随风倒舵,掇臀捧屁,取他的欢心。王员外又为 玉姐要守着廷秀,触恼了性子,倒爱着赵昂夫妇小心热闹,每事言听计从。 赵昂诸事趁意,自不必说,只有一件事在心上打搅。你说是什么事?就是杨 洪办的这场事。那杨洪因为替他干了两桩大事,时常来索取。赵昂起初打发了几 次。后来颇觉得厌烦,只是难于推托。等到送去,又争多嫌少。后来回了两三遍, 杨洪心中怀恨,口出怨言。赵昂恐怕走漏了消息,被丈人得知,忍着气依旧馈送。 杨洪见他害怕,一发来得勤了。赵昂无可奈何,想要出去躲避几天。恰好王员外 又点着白粮解户,趁这个机会和丈人商议,要到京中选官,愿意代他去解粮,一 举两便。 王员外闻女婿要去选官,这是美事,又替了这番劳禄,怎么不肯?向丈人要 了一千两银子,座为干缺之用。亲朋饯行之后,临行又去安放了杨洪,方才上路。 张廷秀在南京做戏,将近一年,不能归家。一天,有礼部一位官长唤去承应。 那官长姓邵名承恩,进士出身,官为礼部主事,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人。夫人朱氏, 生育几胎,只留得一个女儿,年方一十五岁,工容贤德俱全。那天是邵爷六十诞 辰,同僚称贺,开筵款待。廷秀当场扮演,却像真的一般,满座称赞。那邵爷深 通相法,见廷秀相貌堂堂,后来必有好处;又怕看错了,演到半本休息,唤廷秀 近前仔细一看,果然是个未发积的公卿,只可惜落于下贱。问了姓名,暗自留意。 等到酒阑人散,吩咐众戏子都去,只留下正生,承应夫人,明天差人送回。潘忠 恐怕廷秀脱身去了,满心不愿,怎奈官府吩咐,不敢不依。连声答应。引着一班 徒弟自去。 廷秀随着邵爷直到后堂。只见堂中灯烛辉煌,摆着筵席,夫人同小姐上前相 迎。众家人各自远远站立。廷秀也站在旁边。堂中服侍的都是丫环。先是小姐拜 寿,然后夫人把盏称庆。邵爷回敬过了,方才就坐,唤廷秀叩见夫人,在旁唱曲。 廷秀唱了一套,邵爷问:“张廷秀,我看你相貌魁梧,决不是下流的人。你且实 说:你是哪里人氏?今年几岁了?为什么做这下贱的事?(批:当时优伶属于” 贱业“,不得参与考试。)细细说来,我自有处置。”廷秀见问,上前细诉前后 始末根由,又说:“小的今年十八虽,如今扮戏,实在出无奈,不是本心。”邵 爷听了,嗟叹良久,就说:“原来你有这样大冤。如今流为戏子,哪有出头之日! 既然读过书,必定能诗词,随意作一首来,看是怎样。”即令左右取过文房四宝, 放在旁边一张桌上。廷秀拈起笔来,不多思索,顷刻而成,呈上。邵爷一看,是 一首寿词,词名《千秋岁》,词云: 琼台琪草,玄鹤翔云表,华筵上,笙歌绕。玉京瑶岛客,笑傲乾坤小。齐拍 手,唱道:长春人不老。北阙龙章耀,南极祥光照,海屋内,筹添了。青鸟衔笺 至,传报群仙到。同嵩祝,万年称寿考。 邵爷看了这词,十分高兴,连声称好,说:“夫人,这孩子才貌双全,定有 公卿之份;想认他为螟蛉之子,夫人觉得怎样?”夫人说:“这是美事,有什么 不行!”邵爷对廷秀说:“我今年已经六十岁,还没有子嗣,你要是肯,就请个 先生教你,也强如当场献丑。”廷秀说:“要是能得老爷提拔,就是再生之恩。 但是小人出身微贱,认为父子,恐怕玷辱老爷。”邵爷说:“何出此言!”当下 四双八拜,认了父母,改名邵翼明,又和小姐拜为姐妹。就搬把椅子,坐在旁边。 吩咐家人都称大相公;如有违慢,定行重责。 潘忠那一晚眼也不合,清早就来伺候。等到午上,不见出来,只得央门上人 禀知。邵爷唤进去说:“张廷秀本是良家之子,被人谋害,亏你们救了,暂时做 戏子。如今我已经收留了。你们另外合人吧。”叫家人取五两银子赏他。潘忠听 说邵爷留了廷秀,开了口半晌合不下,无可奈何,只得叩头作谢而去。 邵爷即日就请个先生,收拾书房读书。廷秀虽然荒废多时,如今昼夜勤学, 埋头两个多月,做出来的文字,就像锦绣一般。邵爷好不快活。那年正值乡试, 就援例入监。到秋间应试,中了第五名正魁。喜得邵爷眼花没缝。廷秀谢过主司, 来禀邵爷,要到苏州救父。邵爷说:“你且慢着!不如先去会试。要是能够连科, 谋选到那地方,查访仇人,把他正法,岂不痛快!倘若不中,也要先差人访出仇 家,然后我同你一起去,和地方官说知,拿来问罪。如今早去,就是打草惊蛇, 必定被他躲过,可不是劳而无功,却又错了会试!”廷秀见说得有理,只得依允。 当时邵爷满心要把小姐配他。因为先过继为儿子,怕被人谈论,自己不好启 齿,请媒人透露这个意思。廷秀一则父亲的冤案没昭雪,二则不知玉姐的志向怎 样,不肯先做负心人。就和邵爷说明,不提此事,收拾上京会试。正是: 未行雪耻酬凶事,先作攀花折桂人。 张文秀自从到河南,已经改名褚嗣茂。褚长者夫妻珍爱如宝,请老师读书。 文秀因为日夜思念父母兄长,身子虽然在河南,那肝肠还挂在苏州,哪有心情放 到书上?眼巴巴盼望着褚长者往下路去贩布,好跟他回家。谁知褚长者年纪老了, 家道已经富有,褚妈妈劝他放弃了这行生意,只在家中营运。文秀听到这个消息, 忧郁成病。褚长者再三解劝,请医调治。约莫住了一年光景,正值宗师考取童生。 文秀带病去赴试,终于入泮①。常言道:“福至心灵。”文秀入泮之后,倒把回 家的念头撇过一边,心想:“我如今进身有路了,且赶一名遗才②入场,倘若侥 幸联科及第,那时候替父亲报仇,岂不易如翻掌!” 有了这股志气,少不得天随人愿,果然有了科举,三场完毕,名标榜上。赴 过鹿鸣宴③,回到家中拜见父母。喜得褚长者老夫妻天花乱坠。那时候亲邻庆贺, 宾客填门,把文秀奉承。 多少富室豪门,情愿送千金礼物聘他为婿。文秀一心在父亲身上,哪里肯要! 忙忙地约了两个同年④,收拾行李,带领仆从起身会试⑤。褚长者老夫妻直送到 十里之外,方才分别。 在路晓行夜宿,不止一日,到了京都。找个寓所住下。也是天缘凑巧,廷秀、 文秀兄弟恰好住在一处。左右隔壁,时常会面。这时候居移气,养移体,兄弟二 人都已经不是从前那枯槁的面容了。然而骨韵犹存,不免睹影思形。只是一个是 浙江贵公子邵翼明,一个是河南富家子褚嗣茂,做梦也不想到亲弟兄头上。三场 完毕之后,同寓的举人候榜,拉他们到行院中去游耍。只有邵、褚二人坚执不去。 褚嗣茂就在寓中邀请邵翼明闲话,以排遣寂寞。两人座谈,愈觉亲热。嗣茂就问: “邵兄为什么不到行院中走走?莫非尊大人家训严切?”翼明潸然泪下,回答说: “小弟有伤心事,就是今天会试,也并非得已,哪有心情闲串!只是尊兄为什么 也不去走走?这样少年老成,实在难得。”嗣茂凄然长叹说:“说起小弟的心事, 比仁兄加倍不堪。还候仁兄高发,替小弟做个报仇泄恨的人。”翼明听见话头有 些相近,就说:“你我虽然是隔省同年,今天天涯相聚,就像骨肉一般。兄的仇, 就是我的仇。何不明说,让小弟知道?” 嗣茂沉吟半晌。连连被逼,只得叙出真情。刚说了几句,翼明就说:“原来 你就是文秀兄弟,我就是你哥哥张廷秀哇!”两人抱头大哭,各叙冒姓来历。且 喜都中乡科,京都相会。一则以悲,一则以喜。 分明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 莫问洞房花烛夜,且看金榜挂名时。 春榜发出,邵翼明、褚嗣茂都中在百名之内。到了殿试,弟兄二人都取在二 甲。观政①之后,翼明选为南直隶②常州府推官③,嗣茂考选庶吉士④,进入翰 林院⑤。因为救父心急,就告个假,和翼明一同回苏州。一面写书信打发家人回 河南,迎褚长者夫妻到苏州相会,然后一同入京。 弟兄二人离了京师,由陆路到了南京,廷秀先拜见邵爷,老夫妇不胜欢喜。 廷秀回禀:“兄弟文秀得河南褚长者捞救,改名褚嗣茂,也中了同榜进士,选了 庶吉士,和孩儿一同回来,要见爹爹。”邵爷大惊,说:“天下有这样奇事!快 请来相见!” 家人连忙请进。文秀到了厅上,扯把椅子正中放下,请邵爷上坐,行拜见之 礼。邵爷哪里肯受,说:“哪有这个道理!足下是尊客,老夫怎敢僭妄?”文秀 说:“家兄蒙老伯收为义子,作为家兄的弟弟。也就和儿子一样,理当拜见。” 两下谦让一回,邵爷只得受了半礼。 文秀又请老夫人出来拜见。邵爷备了庆喜筵席,直饮到起更。第二天,本衙 门同僚知得,都来拜访。弟兄二人依次答拜。 当天午间小饮,邵爷问文秀:“尊夫人还当日在苏州聘的?还是在河南娶的?” 文秀说:“小侄因为遭了家难,还未曾聘得。”邵爷说:“原来贤侄还没有成婚。 老夫不揣冒昧,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了。虽无容德,颇晓女红。贤侄倘不弃 嫌,情愿奉侍箕帚。”文秀说:“多谢老伯俯就,怎敢有违!但是未得父母之命, 不敢擅专。”廷秀说:“爹爹既然有这段美情,等我们到了苏州,禀过父母,然 后行聘就是了。”邵爷说:“这也有理。”正说话间,听见外边喧嚷,叫人去问, 却是报子来报邵爷升任福建提学佥事。邵爷喜形于色,当即吩咐家人犒赏报子。 廷秀弟兄起身把盏称贺。邵爷说:“如今反正是一路了,再过几天同行,怎么样?” 廷秀说:“还是儿辈先行,在苏州相候吧。”邵爷依允。 第二天就雇了船只,作别邵爷,带领仆从,离了南京,顺流而下,只一天就 到达镇江。吩咐船家,路上不许泄漏是常州理刑,舟人那敢怠慢。过了镇江、丹 阳,风水顺溜,两天就到苏州,把船泊在胥门码头上。弟兄二人都作平民打扮, 带了些银两,也不叫仆从跟随,悄悄儿来到司狱司前面。看见自家门口,不觉凄 然泪下。走入门去,见母亲正坐在矮凳上,一头绩麻,(批:一个人靠绩麻是很 难维持衣食住行的。)一边流泪。上前叫一声:“母亲,孩儿回来了!”哭拜在 地。陈氏抹一抹泪眼,太友一看,说:“我的亲儿,你们一向在哪里?怎么不回 来?险些想杀了我!”相抱大哭。两个儿子各自把被害得救的经过细说一遍,又 低声说:“孩儿如今都得中进士,我被选为常州府推官,兄弟选为庶吉士。只因 记挂爹妈,未去赴任,先来看望母亲。但不知爹爹身子怎么样?” 陈氏听见两个儿子都做了官,喜从天降,把一天愁绪撇开,说:“你爹全亏 了种义,一向倒也安乐。如今恤刑坐堂常熟,解审去了。明后天就回来。你们既 然做了官,怎么救得他出狱?”廷秀说:“出狱是个容易事。但没处查那害我父 子的仇人,出这口恶气。”文秀说:“先救出了爹爹再说。”廷秀又问:“向来 王员外可曾有人来询问?媳妇还是守节在家,还是另嫁人了?”陈氏说:“自从 你去了以后,从没个小厮来走一遭儿。我日夜啼哭,也没心肠去问。倒是王三叔 在门前经过说起,方才晓得王员外要把媳妇改配,媳妇不从,是上了吊救醒的。 如今又隔年余,不知是不是依旧守节?我几遍要去看看,一则养娘死了,没人同 去;二则想他既然断绝了我家,去也是受他怠慢,因此一直没去。你如今只能记 他好处,不要记他的坏处。即便媳妇已经改嫁,明天也该去报谢。”廷秀听了这 话,又增一番凄惨,回答说:“母亲的话有理!”廷秀对文秀说:“爹爹不在这 里,你去寻一乘轿子来,请母亲到船上去吧。”文秀就去雇来。陈氏收拾了几件 衣服,其余粗重家伙,全都弃下。上了轿子,直到河口下船。 可怜母子几年隔别,死里逃生;今天衣锦还乡,方才相会。这才是: 兄弟同榜,锦上添花; 母子相逢,雪中送炭。 第二天一早,两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轿,来到府中。太爷还未升堂,先拜 理刑朱推官。那朱四府是山东人,父亲朱布政和邵爷却是同年。相见之后,十分 款洽。朱四府说:“两位老先生来到这里,怎么馆驿中不来通报?”廷秀说: “学生是小舟来的,不曾干涉驿递,所以不知。”朱四府问:“尊舟泊在哪一门?” 廷秀说:“船已经打发去了,如今在专诸巷王玉器家作寓。”朱四府又问:“打 算何日上任?”廷秀说:“在苏州还有冤情,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曾定期。” 朱四府问:“老先生有什么冤情?”廷秀请朱爷摒退左右,把当年父亲被诬陷的 前后情节,细细说出。朱四府惊骇说:“原来二位老先生是同胞,却又罹此奇冤! 待太老先生常熟解审回来,即当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罪。”弟兄一齐称谢。 别了朱四府,又去拜太守,也把事情细说一遍。俗语说:“官官相护。”新闻放 着兄弟两个进士,莫说果然冤枉,就是真正强盗,少不得也要周旋。(批:这一 句是大实话。)太守说话,也和朱四府相同。廷秀弟兄作谢相别,回到船里。对 兄弟说:“我如今扮作穷人模样,先到专诸巷打探,看王员外什么光景。你慢慢 儿随后衣冠而来。”商议停当,廷秀穿上一件破青衣,戴个帽子,一直奔王员外 家来。 赵昂二年前解粮到京,选了山西平阳府洪洞县县丞。这个县丞,是数一数二 的美缺,赵昂用了许多银子,方才谋得。在家候缺一年多,前官任满,择吉起身。 这天正好在家作别亲友,设戏筵款待,恰好廷秀来打探,听见里面锣鼓声喧,心 想:“不知为什么这样热闹?莫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么?”心下疑惑,又想: “且闯进去看看。”就往里边直撞,劈面遇见王进。廷秀叫一声:“王进,哪里 去?”王进认得是廷秀,吃了一惊,说:“呀,三官一向怎么不见?”廷秀说: “在远处顽耍,昨槫才回来。我且问你,今天为什么这样闹热?可是玉姐新招了 女婿么?”王进不觉真心露吐,说:“阿弥陀佛!玉姐为了你,险些儿送了性命, 怎么说这话!” 廷秀吃了定心丸,就说:“你有事儿自己去吧。”王进去后,他又往里面走 去。到了厅前,只见宾客满座,童仆纷纷。他分开众人,上前一看,见那赵昂在 席上扬扬得意,戏子扮演的是王十朋的《荆钗记》。心想:“当日丈人赶逐我的 时侯,赵昂在一旁冷言挑拨,他今天正在兴头上,我且羞他一羞。”就捱进厅中, 举着手团团一转道:“列位高亲请了!” 廷秀走的那年,还未曾冠,如今身材长大,又戴着帽子,众亲眷都不认得他 是谁。廷秀又转身向王员外说:“爹爹拜揖!”终究是早晚相见的眼熟人,王员 外抬头一看,就认得是廷秀,也吃一惊,心想:“听说他已经死了,怎么还在?” 又见他满身褴褛,不成模样,就说:“你这一向在哪里?今天到这里来干什么?” 廷秀说:“孩儿一向在四方做戏,今天得知赵姨丈荣任,特来扮一出奉贺。” 王员外因女儿作梗,不肯改节,起初见了他,倒有个相留的念头,因此好话 问他;如今听说在外面做戏,登时恼得紫了面皮,气倒在椅上,喝一声:“畜生! 谁是你的父亲?还不快走!”廷秀说:“既然不要我父子称呼,叫声岳丈怎么样?” 王员外又怒说:“谁是你的岳丈?”廷秀说:“父亲虽然是假的,岳丈却是真的, 怎么叫不得?”赵昂一见了廷秀,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暗想:“这个小杀才,不 是已经淹在江里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莫非杨洪得了他银子放他走了,却来哄我?” 又听见称他是姨丈,也怒喝说:“张廷秀,哪个是你的姨丈?到这里胡言乱语! 再不走,叫人打你这花子的孤拐!”廷秀说:“赵昂,富贵不压于乡里。你只是 做了这个蚂蚁官儿,就这样轻薄。我好意要做出戏儿贺你,反而这样无礼!”赵 昂听见叫他名字,更加大怒,连声叫家人:“快锁起这花子来。” 那时候王三叔也在座间,说:“你们不要乱嚷。是亲不是亲,以后再说。既 然他会做戏,好情来贺你,只当做戏子一般,演一出儿顽顽,有何不可,却这般 着恼!”推着廷秀的背说:“你自去扮起来,不要听他们。”众亲戚一齐拍手说: “还是三叔说得有理!”把廷秀推进戏房中,把纱帽圆领穿起,就顶王十朋《祭 江》这一折。廷秀想起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和玉莲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这 折戏上,浑如王十朋当日亲临。众亲戚眼泪都看出来了,连声喝彩。只有王员外、 赵昂又羞又气。 正在这时候,外面来报,本府太爷来拜常州府理刑邵爷、翰林褚爷,慌得众 宾客和戏子都坐不住,戏也歇了。 王员外、赵昂忙奔出外边,对送帖的说:“并没有什么邵爷、褚爷在我家作 寓。”送帖的说:“邵爷今天早上亲口说寓在你家,怎么没有?”将帖子放下说: “你们自去回覆。”竟自去了。王员外和赵昂慌得手足无措,说:“怎得个会说 话的去回覆?”廷秀走过来说:“爹爹,让我去给你回吧。”王员外这时候巴不 得有个人去回话,见廷秀肯去,到把先前那股怒气撇开,说:“你若回得,很好。” 看他还戴着纱帽,穿着圆领,又说:“既然这样,快去换了衣服。”廷秀说: “就是这样罢了,谁耐烦去换!”赵昂说:“官府的事情,不是玩笑的。”廷秀 笑着说:“不打紧,凡事有我在这里,料不会累你。”王员外说:“你莫不是疯 了?”廷秀又笑着说:“就是疯了,也让我自己去,不干你们的事。” 只听得门外锣响,太守已经到了。王员外、赵昂着急,撇下廷秀,都进去了。 廷秀走出门前,恰好太守下轿。两下一路打恭,直到茶厅上坐下攀谈。(批:一 个穿着朝服,一个穿着戏装,那场面岂不滑稽?太守岂不责怪?)吃过两杯茶, 谈论多时,作别而去。有诗为证: 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 太守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玉姐每天和母亲为伴,足迹从不下楼来。那赵昂妻子因为老公选了官,在她 面前卖弄,她也全不理会。这天外边开筵做戏,瑞姐来请她去看,玉姐不肯。连 徐氏也因为女儿不愿,也不走出来瞧。不久,瑞姐见廷秀在厅前这番吵闹,心中 也很骇异。又见他当场扮戏,故意跑进来报说:“好了,好了!你日思想想妹夫, 如今回来了,现在外边扮戏呢。”玉姐只以为是生这话来笑她,脸上飞红,也不 答应。徐氏也认是假话,不去睬她。瑞姐见她们冷淡,又笑着说:“我还要去看 妹夫做戏。”当即下楼。 不一会儿,丫环们都进来报说,徐氏还不肯信,亲自到遮堂后一看:果然是 这人,心中又惊又喜,暗叹:“怎么流落到这个地步?”瑞姐说:“母亲,可是 我说谎么?”徐氏不去应她,竟到楼上告诉女儿。玉姐一言不发,腮边珠泪乱落。 徐氏劝她说:“女儿不必苦了,还你个夫妻快活过日。”劝了一会儿,恐怕王员 外又把廷秀逐出,放心不下,再次走出来观看,只见赵昂和瑞姐往里边乱跑,随 后王员外也跑进来。原来王员外、赵昂见太守到来,和众宾客躲进里边来,后来 听见家人来报:“三官陪着太守坐着说话。”众人通不肯信,一齐到遮堂后面张 看,果然两人一递一答说话。王员外暗想:“原来这冤家已经做官了,却乔妆来 哄我!懊悔当年错听了谗言,把他逐出。幸亏女儿有志气,不肯改嫁,还好解释。 不然,可怎么办?只是刚才又伤了他几句,无颜相见,且叫妈妈来做引头。”古 话说:“贼人心虚。”那赵昂因有旧事在心上,比王员外更是不同,吓得魂魄都 掉了。告诉妻子,跑回房内,忙忙地收拾行李,打算明天就起身,躲避这个冤家, 连酒席也不想终了。正是: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王员外跑进来撞见徐氏,就喊:“妈妈,小女婿回了。”徐氏说:“回来就 回来吧,干嘛这样大惊小怪!”王员外说:“不要提起,刚才我又挖苦了他几句, 无颜见他,特地请你去做个解冤释结。”徐氏得了这几句话,喜从天降,说: “有这种事!”叫丫环上楼报知玉姐,和王员外一同到厅前来。廷秀正送了太守 进来,众亲眷多来相迎。徐氏说:“三官,想杀我了!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寻 访你。”廷秀上前请老夫妇坐下,纳头叩拜。 王员外以手扶住说:“贤婿,老夫得罪你太多了,怎敢又劳你拜!”廷秀说: “其实是小婿不才,不能副岳丈重望!”拜罢起来,和众亲眷一一相见了。廷秀 说:“赵姨丈怎么不见?快请来相会。”童仆连忙进去。赵昂本不想见他,又怕 不出去反而让他疑心,勉强出来相见,说:“刚才言语冲撞,望莫介怀!”廷秀 说:“是我不达事务,自取其辱,怎敢怪姨丈?”赵昂羞惭无地。王员外见廷秀 冷言冷语,就说:“贤婿,当初一时误听谗言,错怪你了,如今莫计较吧。”徐 氏说:“你这几年都在哪里?怎么就得了官?”廷秀就把被人谋害,直到做官前 后经过细说了一遍,却不说出兄弟做官的缘由。众亲眷听了,无不嗟叹,说: “只是什么冤家下此毒手,可晓得么?”廷秀说:“要是晓得,可就好了。”赵 昂坐在旁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不着急。等听到“不晓得”这一句,方才 放下心来。王三叔说:“不要闲讲了,且请坐着。待我借花献佛,奉敬一杯贺喜。” 众亲眷多要让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谦逊不过,只得依了他,就穿着行 头中的冠带,向外而坐。戏子重新登场定戏。这时众亲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赶 紧到楼上,告诉玉姐。 张权解审恤刑,却还是杨洪这班人押解。原来捕人拿了强盗,每到审录,都 要原捕押解,恐怕其中有冤枉,便于对审,所以脱他不得。那杨洪临起解前,先 来向赵昂要银子盘缠,和兄弟杨江一同前去。等到回来,把张权送进狱中,弟兄 二人假意来回覆赵昂,又想要他银钱。到了专诸巷内,一路听得人说,太守刚才 到王家拜望。杨洪弟兄疑惑,心想:“赵昂是个监生捐的官,太爷怎么会去拜他? 且又不是属下。”到了王家门口,只听得里边热闹做戏,门口静悄悄不见一人, 却又不敢进去,坐在门前石头上,等候下人出来传信。刚刚坐下,忽然看见一乘 四人轿抬到门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员来。他们两人连忙站起。那官员是谁? 就是翰林院庶吉士张文秀。他跨进门来,抬头看见二人,倒吃一吓,认得一个是 杨洪,一个是谋他性命的公差,心想:“原来和是他一路,不知为什么坐在这里?” 且不说破,竟往里面走。杨洪已经不认得他了,对兄弟说:“赵昂多大的官儿, 却有大官来拜!”你说杨洪怎么就不认得他了?想当初他谋害文秀的时候,还是 一个小厮,如今顶冠束带,换了一番气象,怎么认得出?文秀是切骨深仇,日夜 在心,所以一经眼就认得。 文秀走进里边,早有人看见,飞报进去说:“又有一位官府来拜了。”正说 着,文秀已经来到厅前。众亲眷和戏子们看见,各自四散奔开,单单撇下廷秀一 人。王员外仍在遮堂后张看。这官员却又比先前的太守不同,廷秀也不和他作揖, 站起身来说:“你来了。”那官员说:“怎么见我来了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 笑。文秀说:“莫要笑!有句要紧话。”附耳低声道:“谋害你我的公差和杨洪, 都坐在外面。”廷秀惊问:“有这种事!怎么坐在这里?其中可疑。快些拿住, 莫被他走了。”一面讨过冠带,换下身上行头。文秀即差众家人出去擒拿。廷秀 一面换上冠带,脱下行头。众人赶出去,揪翻杨洪兄弟,拖进里面来。杨洪只以 为是赵昂抓他,口中大骂:“忘恩负义的贼!我帮你干了许多大事,今天反而要 抓我么?” 正乱中,报说:“理刑朱爷到了。”众家人把杨洪推在旁边。廷秀弟兄出来 相迎,接到茶厅上坐下。廷秀耐不住,赶紧说:“老先生,天下竟有这样痛快事! 谋害愚弟兄的强盗,今天自己来送死,已经被拿住了。”朱四府问:“如今在哪 里?”廷秀叫众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问:“你们二人可认得我?”杨洪说: “小人不认得二位老爷。”文秀说:“难道当年趁船到镇江去告状、被你们绑了 扔进水中去的人,都不认得了?”二人听了,已经知道是张廷秀弟兄,吓得缩作 一堆。朱四府问:“且问你,你和他有什么冤仇,要谋害他一家?”二人说: “没有冤仇。”朱四府说:“既然没有冤仇,为什么要歹心谋害?”二人知道性 命难存,想起赵昂平日送的银子,又不爽利,怎么放得他过!就说:“不干小人 之事,都是赵昂和他有仇,要谋害二位老爷父子,求小人干的。”廷秀弟兄听了 失惊,说:“原来正是这个贼!我和他有什么冤仇,要害我父子?”朱四府说: “赵昂是什么人?住在哪里?”廷秀说:“是个粟监,就住在这里。”朱四府喝 一声:“快拿下!”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把赵昂拿出。 那时惊得一家儿啼女喊,不知为什么。众亲戚都从后门走了,戏子见这样混 乱,也各自散去。那赵昂见了杨洪二人,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没有半句言语。朱 四府立即起身回到府中,先差人到狱内把张权释放,(批:杨洪还没有招认买通 强盗的事儿呢,怎么就放人了?)讨乘轿子送到王家。然后细审赵昂。起初还想 抵赖,用起刑具,方才一一吐实。杨洪又招出两个摇船的帮手,顷刻间也都拿到。 赵昂、杨洪、杨江各打六十,依律问斩,两个帮手各打四十,拟成绞罪,都发到 司狱司监禁。朱四府把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备文申报抚按,会同题请,不在 话下。 廷秀弟兄送走了朱四府,回到里边,换下了公服。那时候王员外已经知道先 来的那官员就是张文秀,老夫妇一齐出来相见,问朱四府因位什么拿了赵昂,廷 秀诉出详情。王员外咬牙切齿,恨恨地说:“原来都是这贼的奸计!”正说话间, 丫环来报,瑞姐吊死了。原来瑞姐知道事情败露,丈夫拿去,必定没有活路,自 觉无颜见人,所以走了这条路径。王员外和徐氏因恨他们夫妻生心害人,全不苦 楚。一面买棺盛殓,自不必说。王员外吩咐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船上迎取 陈氏。一时间家人来报:“朱爷差人送太老爷来了。”廷秀弟兄、王员外一齐出 去相迎。恰好陈氏轿子也到,夫妻母子一见,相抱大哭。正是: 苦中得乐浑如梦,死里逃生喜欲狂。 一家骨肉重相聚,千载令人笑赵昂。 张权说:“我只以为今生永无相见的日子了,不料今天还能父子相逢!”一 路哭进堂中,先向王员外、徐氏称谢。王员外再三请罪。然后两个儿子叩拜,把 赵昂设谋陷害的前后情由,一一细诉。说到伤心处,父子又哭。不想哭昏了头, 竟忘记打发了朱爷差人。那差人央家人们来禀知,廷秀这才发个谢帖,赏差人三 钱银子,让他回去。当下徐氏邀陈氏进入后房,玉姐下楼拜见。娘媳又是一番凄 楚。不久,筵宴开出,内外两席,直饮到半夜方止。 第二天,廷秀弟兄到府中谢过朱四府,打发了船只。一家都住在王员外家中。 等邵爷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把邵爷愿招文秀为婿的事禀知父母。备下聘礼, 一到就行聘。 半月之后,邵爷来到,河南褚长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书也都到了。 那时候王员外门庭好不热闹。廷秀的主意,还是作成王三叔为媒,先行礼聘了邵 小姐,然后选了吉期,弟兄一齐成亲。到了那一天,王员外要夸炫亲戚,大开筵 宴,广请亲朋,笙箫聒地,鼓乐喧天。花烛之下,乌纱绛袍,凤冠霞帔,好不气 象。恰好两对新人,配着四双父母。有诗为证: 四姓亲家皆富贵,两双夫妇倍欢娱。 枕边忽叙伤心话,血泪犹然洒绣幮。 那府县官员们听说,都去称贺。三朝之后,各自分别起身。张权夫妻随廷秀 到常州上任,褚长者和文秀到京中去,邵爷到福建。王员外因家业广大,脱身不 得,夫妻在家受用。不一日,圣旨下来,依拟把赵昂、杨洪、杨江处斩。按院就 委廷秀监斩。行刑那天,看的人如山如海,都说赵昂是自作孽,亲戚中没一个人 可怜。连丈人王员外也不到法场来看。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劝君莫把欺心使,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种义的恩情,托朱爷给他开招释罪。又因为父亲被人陷害,每事务必 细问,审出实情,方才定罪,有此声名远播。行取到京,升为给事。文秀散馆① 以后点了山西巡按。那张权想起祖茔都在江西,还归故里,恢复旧业,建宅第居 住。后来邵爷与褚长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给假为他们治丧营葬。三年之后,方 才上表,复了本姓。廷秀生了三个儿子,把次子过继给王员外,三子过继给邵爷, 以表不负当年父子之恩。文秀生两个儿子,也把次子续了褚长者香火。张权夫妇 寿至九旬之外,无疾而终。王员外夫妻也享高寿。廷秀弟兄都官至八座①,至今 子孙科甲不断。诗云: 由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 凡事但将天理念,安心自有福来迎。 「简评」这是《醒世恒言》中篇幅最大的一篇,已经超过了短篇小说的字数, 应该算是中篇了。就故事内容的曲折看,扩展成一部小长篇,完全可以。 但是故事中有几处明显不合理:第一是廷秀兄弟被捆绑手脚后扔进长江里, 不但不死,反而“逆流而上”,太过于荒唐,只能说成是“老天爷照顾”,失去 了可信性;第二是张权入狱几年,居然没有被赵昂害死,不太可能;第三是陈氏 只得到徐氏十两银子的接济,还用去了许多,剩下几两银子,既要租房,还要和 一个养娘一起过日子,太不可思议,虽然后文中有陈氏绩麻的描述,但是一个老 太太要靠绩麻维持生活,是在太难了点儿。 此外,叙事行文,闹剧的气氛也太浓烈了些,把悲剧的气氛都冲淡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