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二十一卷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自昔财为伤命刃,从来智乃护身符。 贼髡毒手谋文士,淑女双眸识俊儒。 已幸余生逃密网,谁知好事在穷途? 一朝获把封章奏,雪怨酬恩显丈夫。 正德(明武宗朱厚照的年号,公元1506~1520年)年间,有个举人,姓杨名 延和,字元礼,四川成都府人。祖上流寓南直隶(“直隶”,指中央政府直属的 省份。明初建都南京,直隶省是江苏省;明成祖迁都北京以后,保留南京建制, 因此有了南北两个直隶省,称江苏为“南直隶”,河北为“北直隶”)扬州府地 方做客,就住在扬州江都县。这人生得肌白如雪,唇红似朱,一张脸儿,就像羊 脂白玉碾成似的。这个杨元礼,真是神清气清的第一品人物。他文才天纵,学问 夙成,开着一家古书店,一双手不住地翻,嘁哩咔嚓,不到吃一杯茶的时候,就 看完一部。人家只以为他查点篇数,哪晓得经他一翻,逐行逐句,都烂熟在肚子 里头。(批:夸张过份。一般说,能够“一目十行”,也就购可以的了。一盏茶 时间读完一部古书,扫描仪呀?)遇到作文时节,铺着纸,研着墨,蘸着笔尖, 飕飕声,簌簌声,直挥到底,好像猛雨般洒满一纸,句句都是锦绣文章。真个是: 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 终非池沼物,堪作庙堂珍。 他七岁能写大字,八岁能作古诗,九岁精通时艺(指八股文,是明清时代科 场中指定的文章格式),十岁进了府庠(“庠”是古代的学校。“府庠”指府学), 次年第一个补廪(明清时代,童生考取了秀才,就可以进学了。县学或府学中, 有部分生员可以得到国库的补贴,称为“廪膳生”,简称“廪生”。廪生的数目 是有一定限制的,只有老的廪生死亡或考取了举人,以考试成绩最好的生员递补, 称为“补廪”)。父母相继亡故,丁忧(旧制:父母死亡,要在家里守孝三年, 不得做官、应考,甚至不许喝酒、看戏,称为“丁忧”)六载,元礼因为少年孤 苦,亲事也不曾定下。幸喜他苦志读书,十九岁就得中了乡试(指秀才们集中到 省城进行的考试)第二名。不得首荐(考取第一名),心中还闷闷不乐,感叹说: “世上缺少识货的人,不耐烦赴京会试(指举人们集中到京城进行的考试)。” 那些叔伯亲友们,哪个不来劝他及早起程?又有同年(乡试或会试的同榜,与年 龄大小无关)兄弟六人,常来催促他同行。杨元礼虽然说不愿去会试,也是不曾 中得解元(对乡试第一名的称呼),气忿中说的话,功名之心,还是急的。 一天,被这几个同年们催逼不过,发起兴来,整治行李。虽然他父母都亡故 了,好在他的老尊是个务实生理的人,也有些田地房产遗下。元礼变卖一两处, 作为上京盘缠,同六个乡中同年,一路上京。 那六位同年是谁?一个姓焦名士济,字子舟;一个姓王名元晖,字景照;一 个姓张名显,字弢(t āo 涛)伯;一个姓韩名蕃锡,字康侯;一个姓蒋名义, 字礼生;一个姓刘名善,字取之。六个人里头,只有刘、蒋二人家私薄些儿。那 四位却一个个都很殷足。那姓王的家私百万,地方上叫他做小王恺。说起来连他 这举人也是有些缘故得来的。那时新得进身,这几个朋友,好不高兴,带了五六 个家人上路。一个个人材表表,气势昂昂,十分整齐。怎见得?但见: 轻眉俊眼,绣腿花拳,风笠飘摇,雨衣鲜灿。玉勒马一声嘶破柳堤烟,碧帷 车数武碾残松岭雪。右悬雕矢,行色增雄;左插鲛函,威风倍壮。扬鞭喝跃,途 人谁敢争先;结队驱驰,村市尽皆惊盼。正是:处处绿杨堪系马,人人有路透长 安。 这班随从人打扮出门的光景,虽然悬弓佩剑,其实是一个也动不得手的。大 凡出门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为紧要。一举一动,都要留心。千不合,万 不合,是贪小便宜。在山东兖州府码头上,各家的管家打开了银包,兑了许多铜 钱,放在皮箱里头,压得那马背郎当,担夫脚软。一路上看见的,只认作是银子 在箱内,哪里晓得是铜钱?走到河南府(明代的河南府,治所在雒阳(今洛阳东 北)。疑是“河间府”之误)荣县(在四川省中部偏南。从扬州江都到北京会试, 经过山东兖州是可能的,经过河南洛阳和四川荣县,就有些不可思议了。疑是 “青县”之误)地方附近,离城还有七八十里。路上荒凉,远远地听见钟声清亮。 抬头一看,见有一座大寺: 苍松虬结,古柏龙蟠。千寻峭壁,插汉芙蓉;百道鸣泉,洒空珠玉。螭头高 拱,上逼层霄;鸱吻分张,下临无地。颤巍巍恍是云中双阙,光灿灿犹如海外五 城。 寺门上有金字牌匾,名叫“宝华禅寺”。这几个人连日鞍马劳顿,见了这样 一个大寺院,心中欢喜。一齐下马停车,进去游玩。只见稠阴夹道,曲径迂回, 旁边多少旧碑,七横八竖,碑上字迹模糊,看起来是唐时开元(唐玄宗李隆基的 年号,公元713 ~740 年)年间建造。正看之间,有个小和尚疾忙进去报告。随 即有个油头滑脸的中年和尚踱了出来,见了这几位冠冕客人,就鞠躬迎进。逐一 见礼看坐。问了某姓某处,小和尚掇出一盘茶来吃了。那几个随即问:“师父法 号?”那和尚说:“小僧贱号悟石。列位相公有何尊干,从荒寺经过?”众人说: “我们都是赴京会试的,从这里经过,见寺宇整齐,进来随喜。”那和尚说: “失敬,失敬!家师远出,有失迎接,可怎么是好?”说了三言两语,走出去吩 咐道人摆茶果点心,就走到门前观看。见行李十分华丽,跟随的人役,个个鲜衣 大帽。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暗暗欢喜,心想:“这些行李,要是谋了他的,尽 好受用。我们这样荒僻地面,他们要在这里逗留,正是老天送来的东西。见物不 取,失之千里。不免留住他们,再想办法。”转身进来,就对众举人说:“列位 相公在上,小僧有一言相告,勿罪唐突。”众举人说:“请说不妨。”那和尚说: “说也奇怪,小僧昨夜得一奇梦,梦见天上一个大星,端端正正地落在荒寺后园 的地上,变成了一块青石。小僧心上高兴:想必有大贵人到我寺中。今天果然列 位相公来到这里。今科状元,决不出七位相公之外。小僧这里荒僻乡村,虽不敢 屈留尊驾,但小僧得了这样佳梦,想要暂留过宿。列位相公若不嫌弃,请在这里 过宿,应这佳兆。只是山蔬野蔌,怠慢列位相公,不要见罪。” 众举人听说梦见巨星落在后园,要应在他们几个人之内,都愿意应承过宿, 只有杨元礼心中疑惑,密对众同年说:“这样荒僻的寺院,这和尚外貌虽然殷勤, 人心难测。他苦苦要留我们,必有缘故。”众同年说:“杨年兄又来迂腐了。我 们连主仆人夫,算起来约有四十多人,哪怕这几个乡村和尚。要杨年兄行李万一 有失,都是我们众人赔偿。”杨元礼说:“前边只有三四十里,就有歇宿所在。 还是应该赶去,才是道理。”但是张弢伯和刘取之都是极高兴的朋友,心中只想 在这里住,对元礼说:“莫说天色晚了,赶不到村店。就是这一路过去,也还有 危险。这样现成的好僧房,受用一宵,明天一早起身,也不误事。要是年兄必定 要赶到市镇过夜,年兄请先行,我们不敢奉陪。”那和尚看见众人低声商议,杨 元礼口口声声要去,就对元礼说:“相公,此去十来里,有个地名叫黄泥坝,歹 徒极多。这时候天色晚了,路上难保有危险。相公是千金之躯,不如在小房过夜, 明天早行,差得几时路程,却不安稳了多少!” 元礼被众友人牵制不过,又见和尚十分好意,况且跟随的人,看见寺里热茶 热水,也懒得赶路,都向主人说:“这师父说黄泥坝晚上难走,不如暂过一夜吧。” 元礼见说得有理,只得允从。众友人吩咐抬进行李来,明天一早起程。 那和尚件他们中计,心中暗喜,连忙备办酒席,吩咐道人宰鸡杀鹅,烹鱼炮 鳖,登时办起盛席来。这种地面,哪里买得这样凑手?原来这寺里的和尚极会受 用,鸡鸭鹅之类,都养在家里,因此捉来就杀,不费工夫。佛殿旁边转过曲廊, 是三间精致的客堂,上面一字儿摆下七桌筵席,下边列着一个陪桌,一共是八席, 十分齐整。悟石举杯安席。众同年序齿坐定。吃了几杯之后,张弢伯开言说: “列位年兄,必须行一酒令,方才有兴。”刘取之说:“师父,这里可有色盆?” 和尚说:“有,有。”连忙唤道人取出色盆,斟着大杯,送给第一位焦举人行令。 焦子舟也不推逊,一边吃着酒一边就掷,取幺点为文星,掷得者卜色飞送。众人 尝得酒味甘美,上口就干。原来这酒不比寻常,是把酒来浸米,麴中又放些香料, 用些热药,做出来的酒颜色浓酽,好像琥珀一般。上口甘香,吃了就觉得神思昏 迷,四肢酸软。这几个会试的人路上吃惯了歪酒,水一样的淡酒,药一样的苦酒, 还有尿一样的臭酒,这夜晚吃了这样浓的香酒,加倍放出意兴来。猜拳赌色,一 杯又一杯,吃个不住。那悟石和尚又叫小和尚在外厢陪着这些家人,叫道人支持 这些轿夫马夫,上下人等,都吃得烂醉如泥。 只有杨元礼吃到中间,觉得酒味香浓,心中渐渐昏迷,暗想:“这种所在, 哪有这样好酒!而且吃了昏迷神思,其中决有缘故。”就地生出智招来,假装肚 痛,吃不下酒。那些人不解其意,却说:“途路上或者感染些寒气,必须多吃热 酒,才可解散,怎么倒不用酒?”一齐来劝。那和尚说:“杨相公,这酒是陈了 三年的,小僧辈放在床头,不敢轻用。今天特地开出来,奉敬相公。腹内作痛, 必是寒气,连用十来大杯,自然解散。”杨元礼看他勉强劝酒,心中愈加疑惑, 坚执不饮。众人说:“杨年兄怎么这样扫兴?我们可要畅饮一番,不要负了师父 的美情。”和尚合席敬大杯,只放元礼不过,心上说:“他不肯吃酒,不知什么 缘故?我也不怕他一个醒的能跳出圈子外边去。”又拿大杯来斟送。元礼说: “实在是吃不下了,多谢厚情。”和尚只得把那几位抵死劝酒。 那些副手的和尚,接了这些人的行李,众管家们各拣洁净房头,铺下铺盖, 这些吃醉的举人,大家你称我颂,乱叫着某状元、某会元,东歪西倒,跌到房中, 面也不洗,衣也不脱,爬上床倒头就睡,齁齁鼻息,响动如雷。这些手下人也被 道人和尚们大碗头劝着,一发不顾性命,吃得眼定口开,手酸脚软,做一堆躺倒。 那和尚也在席上陪酒,他怎么不受酒毒?原来他吩咐小和尚,另藏着一把注 子,色味虽同,酒力各别。间或客人答酒,只得呷下肚里,却又有解酒汤,在另 房里去吃了,所以不昏迷。酒散归房,人人熟睡。那些贼秃们一个个磨拳擦掌, 思量动手。悟石说:“这事要乘机取势,不可迟延。万一酒力散了,就难办事。” 吩咐各持利刃,悄悄地走到卧房门前,听了一听,正要进房,中间有一个四川和 尚,法号觉空,悄悄儿跟悟石说:“这些书呆子不难了结,必须先把跟随的人役 完了事,才进内房,这叫做斩草除根,永无遗患。”悟石点头说:“说得有理。” 就转身向家人安歇处,掇开房口,见头家割。这班醉透了的的人,噼哩噗噜地好 像切菜一般,一齐杀倒,血流遍地。实在可怜! 那杨元礼因为心中疑惑,和衣而睡。也是命不该绝,在床上辗转不能安寝。 侧耳听着外边,只觉得酒散之后,寂无人声。暗想:“这些和尚都是山野的人, 收了这残盘剩饭,必然要聚吃一番,不然,也要收拾家伙,怎么会寂然无声?” 过了一会儿,听见窗外有脚步声和人声,心中愈发疑惑。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外 厢连声叫“嗳哟”,又有模糊的口声。又听见匹扑地跳响,慌忙跳起来,想: “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贼僧的计了!”隐隐听见脚步声近,急忙用力去推那些 醉汉,哪里推得醒!也有木头般不答应的,也有胡胡噜噜说梦话的。推了几推, 只听得“呀”地房门声响。元礼顾不得别人,事急计生,耸身跳出后窗,见庭中 有一棵大树,猛力爬上,偷眼观看。只见也有和尚,也有俗人,一伙儿拥进房门, 拿着利刃,见头颈就砍。 元礼见众人被杀,惊得心摇胆战,也不知墙外是水是泥,奋身一跳,却跳进 乱荆棘丛中。想要蹲身,又想起后窗不曾关,贼僧必然到天井内追寻,这里不能 停留。用力推开棘刺,满面流血,钻出棘丛,拔步就走,却是硬泥荒地。连跑带 跳,走了有二三里路。云昏地黑,阴风惨惨,不知是什么所在,却都是废冢荒丘。 又转了一个弯角儿,却是一所人家,孤零零住着,板缝内尚有灯光。元礼想: “我已经筋疲力尽,不能行动。这家灯火未息,只得哀求借宿,再作道理。”正 是: 青龙白虎同行,凶吉全然未保。 元礼低声叩门,只见五十来岁一个老妪,端灯来开门。见了元礼,问:“夜 深人静,为什么敲门?”元礼说:“昏夜叩门,实在是学生得罪了。无奈急难之 中,只得求妈妈方便,容学生暂息半宵。”老妪说:“老身孤寡,不好留你。且 尊客又没行李,又没随从,语言各别,不知来历,决难从命!”元礼暗想:“事 情到了这一步,不得不把实情告诉她。”就说:“妈妈在上,其实小生姓杨,是 扬州府人,上京会试,经过此地,被宝华寺僧人苦苦留宿。不想他们忽起狠心, 把我们六七位同年都灌醉了,一齐杀倒。只有小生不醉,幸能逃生。”老妪说: “嗳哟!阿弥陀佛!不信有这样事!”元礼说:“你不信,看我脸上血痕。我从 后庭中大树上爬出,跳到了荆棘丛中,脸都刺碎了。”老妪举灯一照,果然脸皮 都碎了。对元礼说:“相公果然遭难,老身只得留住。相公会试中了,能看顾老 身一二,就有在里头了。”元礼说:“极感妈妈厚情!古话说:' 救人一命,胜 造七级浮屠。' 我替你关了门,你自己去睡。我就这桌儿上在假寐片刻,一等天 亮,即刻告别。”老妪说:“你请自便。那个门没事儿,不劳相公费心。老身这 样寒家,难得有会试相公到来。常言道:' 贵人上宅,柴长三千,米长八百。' 老身有一个姨娘,是卖酒的,就住在前村。老身去打一壶来,替相公压惊,省得 你又没铺盖,冷冰冰地睡不去。”元礼只以为脱了大难,心中又惊又喜,道谢说: “多承妈妈留宿,极感厚情,又承赐酒,何以图报?小生倘得成名,决不忘你大 德。”妈妈说:“相公且宽坐片时。有小女奉陪。老身去去就来。女儿过来,见 了相公。你且把门儿关着,我取了酒就来。”那老妪吩咐女儿几句,随即提壶出 门去了。 那女子把元礼仔细端详,像有有摇头叹息的样子。元礼问:“请问小妹妹今 年几岁了?”女子说:“今年十三岁。”元礼问:“你为什么只管呆看小生?” 女子说:“我看你堂堂容貌,一表人才,受了这样大难,所以要仔细看看你。可 惜你满腹文章,看不出人情世故。”元礼惊问:“你为什么这样说?让我好不惊 疑。”女子问:“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不肯留你借宿?”元礼说:“无非是孤寡 人家,不便半夜留人。”女子说:“后来说了被难原因,她怎么又肯留了?”元 礼说:“这是你令堂发了恻隐之心,所以留我借宿。”女子说:“这叫做燕雀处 堂,不知祸之将至。”(批:不像山野村姑的口气。)元礼益发惊讶,问她: “难道你母亲也想谋害我不成?我如今孤身一人,身上没有钱财,她要谋害我干 什么?小妹妹,莫非因为我是惊弓之鸟,故意把这话来吓唬我么?”女子说: “你知道我家住的房屋,是哪个的?我家做生意的本钱,又是哪个的钱?”元礼 说:“小妹妹说话好奇怪!这是你家的事,小生怎么知道?”女子说:“妾姓张, 有个哥哥,叫做张小乙,是我母亲过继的儿子,在外面做些小生意。他的本钱, 也是宝华寺悟石和尚的,这所草房,也是寺里出钱搭盖的。哥哥昨晚回来,今天 到寺里交纳利钱去了,幸亏他不在家。要是撞见相公,决不相饶。”元礼想: “刚才众和尚行凶,其中也有俗人,一定是张小乙了。”就问:“既然你妈妈和 寺里和尚们是一路,怎么又买酒请我?”女子说:“他哪里真个去买酒!借此为 名,出去告诉和尚得知。不久他们就到了,你难逃一死!我见你丰仪出众,不是 平凡人,所以对你说明,放你逃难!” 元礼吓得浑身冷汗,正要抽身走出,女子扯住说:“你去了不打紧,我母亲 极厉害,她回来不见了你,必定说我泄漏了机关。这场责罚,让我怎么禁受?” 元礼说:“你要是有心救我,只得吃这场责罚,小生死不忘报。”女子说:“我 有一计,你快用绳子把我绑在柱子上,你自己脱身逃去。我口中乱叫母亲,等她 回来,只告诉她说你把我绑起来,要强奸我。被我叫喊不过,他怕母亲归来,只 得逃走了。只能这样,才能免责罚。”又急从箱中取银子一锭给元礼说:“这就 是和尚借给我家的本钱。要是母亲问起,我自然有话对付。”元礼起初不敢受, 想象前路盘缠丝毫没有,只得受了。就把这女子绑了起来,心中暗想:“这个女 子仁智双全,救我性命,不可忘她大恩。不如跟她约定,他日娶她回去。”就对 女子说:“小生杨延和,字元礼,今年十九岁,南直隶扬州府江都县人。因为父 母早亡,还没婚配。受你活命之恩,想和你结为夫妇,他日来娶你,决不食言。 小妹妹意下如何?”女子说:“妾小名淑儿,今年十三岁。要是不弃微贱,永结 同心,死也不恨。只是一件:我母亲通报寺僧,也是平日受他恩惠,所以不肯负 他。请你日后不要记怀。事情紧迫,赶紧走吧。”元礼听说,抽身就走。 刚走出门,回头一看,只见后边一队人,手持火把,蜂拥而来。元礼魂飞魄 丧,好像失心风一般,往前乱跑,也不敢回头再看。 这边老妪打头,引着僧人觉空,手持棍棒在前,悟石随后,也有张小乙,通 共有二十多人,气咻咻一直赶到老妪家里。女子听见人声近了,大叫大哭。老妪 一进门来,不见了姓杨的,只见女子被缚,吓了一跳,问:“女儿怎么倒被缚在 这里?”女子哭着说:“那人见母亲出去,竟要强奸我,我不从,竟把绳子绑了 我。我乱叫乱嚷,吓得逃走了。又转身进来要借盘缠,我回他没有,他从箱中摸 了半天,不知拿走了什么,往外走了。”那老妪听了,好像落汤鸡一般,(批: 形容得不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连忙在箱子内查看,不见了一锭银子,大叫: “不好了!我借师父的本钱,反被他掏摸去了。” 众和尚不见了杨元礼,也没工夫逗留,连忙向外追赶。又不知东西南北哪一 条路去了。走了一阵,只得叹口气回到寺中,跌脚长叹:“打蛇不死,反遭其害。” 事已如此,无可奈何。且把杀死的人,埋在后园空地上。开了箱笼一看,原来都 是铜钱,银子也有八九百两,拿出一些些来分给觉空,又拿一些分给众和尚、众 道人等,也分些给张小乙。人人欢喜,个个感激。又另拿一些送给老妪,一则买 她的口,二则赔偿她所失本钱。依旧算借。 那元礼脱身之后,黑地里转来转去,原只在一个地方,气力都尽了,只得蹲 在一个冷庙堂里头。等天色微明,再向前奔走,总算到了荣县。刚要进城,遇着 一个老叟,连叫:“老侄,听说你新中了举人,恭喜,恭喜!如今上京会试,怎 么一个人在这里,没个随从?”这个老叟,是元礼的叔父,叫做杨小峰,一向在 京城做生意,贩货下来,经过河间府到山东去。劈面撞着了新中的侄儿,真是一 天大喜。元礼正值穷途,撞见了自己的叔父,就把宝华寺受难根由,以及在老妪 家脱身的缘故一一告诉。杨小峰十分惊慌。挽着手,拖到饭店上吃了饭,把自己 身边随从的阿三送给元礼服侍,又借他白银一百二三十两,又替他叫了骡轿送他 进京。正叫做: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元礼别了小峰,到京会试,中了第二名会魁,感叹说:“我杨延和到底逊人 一筹!虽然如此,我今番得中,一则可以践约,二则可以伸冤了。”殿试中了第 一甲第三名,点进了翰林。 有相厚的会试同年舒有庆,他父亲舒珽,正在山东做巡按。元礼把六个同年 及从人受害本末,细细地和舒有庆说了。有庆报知父亲,随着府县拘提合寺僧人 到县。就抓捕为首僧人悟石、觉空二人,极刑审问,招出杀害举人原由。押赴后 园,起尸相验,随后把众僧拘禁。这时候张小乙已经病故了。(批:分明是这个 人物不好安排,作者就让他病死算了,省得啰嗦。)舒珽即时提请灭寺屠僧,立 碑道傍,(批:一笔带过,不详细描写,以求文字简洁。)地方称快。日后元礼 告假回来,亲到废寺基址,作诗吊祭六位同年,不提。 那老妪原是和尚心腹,听说寺灭僧屠,正要逃走。女子心中暗想:“我若跟 随母亲同去,那杨举人到哪里找我?”正在忧伤,只见一个老人家走进来,问: “这里可是张妈妈家么?”老妪说:“老身亡夫姓张。”老叟说:“令爱可是叫 做淑儿么?”老妪说:“小女的名字,老人家怎么晓得?”老叟说:“老夫是扬 州杨小峰,我侄儿杨延和中了举人,从这里经过,到京城会试。不料这里宝华禅 寺的和尚起了黑心,谋害同行六位举人,还杀死跟随多条人命。我侄儿幸脱此难。 如今中了探花,感激你家令爱活命之恩,又谢她赠了一锭盘缠银子,因此托了老 夫到这里来说亲。”老妪听了,吓呆了半晌,无话可答。那女子窥见母亲惊慌无 措,扯她到房中说:“其实那晚孩儿见他丰格超群,必有大贵之日。孩儿可怜他 一命,只得赠了盘缠放他逃去。他感激孩儿,当时就订了终身。孩儿说:母亲平 素受了寺僧恩惠,虽然去报给寺僧知道,也是各不相负,你切不可怀恨。他有言 在先,你今天不用惊怕。” 杨小峰就接淑儿母子到了扬州,先赁房住了下来,等元礼荣归,随即结姻。 老妪不敢进见元礼,女儿苦苦代母请罪,方才相见。老妪匍匐而前。元礼扶起行 礼,不提前事。 后来淑儿和元礼生出儿子,又中辛未科状元,子孙荣盛。要不是黑夜逃生, 怎得佳人结合?这叫做: 夫妻同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 有诗为证: 春闱赴选遇强徒,解厄全凭女丈夫。 凡事必须留后着,他年方不悔当初。 「简评」一个很简单的公案故事,主要叙述了一个很有眼光的小姑娘。丛书 中看,姑娘很有魄力。但是年龄实在太小了一些:十三岁。要知道古代中国人是 按虚岁算的,实际上淑儿还只有十二岁。第二年被迎走结婚,也还只有十三岁, 年纪过于小了一些。如果写她当时十五岁,就比较合理了。 寺僧知道有人漏网,居然不逃,也说不通。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