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二十四卷 隋炀帝逸游召谴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玉树》歌残舞袖斜,景阳宫里剑如麻。 曙星自合临天下,千里空教怨丽华。 这首诗,说的是隋文帝杨坚篡周灭陈,拥有天下,一统太平,真个治得夜不 闭户,路不拾遗。起初已经立太子杨勇为东宫,但却得不到母后独孤氏的欢心。 原来文帝独孤皇后妒忌心最重,文帝对她又爱又怕。常说:“前代帝王,骨肉分 争,都因为嫡庶相猜相忌,以致结下祸胎。如今我家五子同母,并没有异母生的 儿子,将来一定可以安享太平,绝无后患。” 不想太子勇嫡妃元氏失宠,抑郁而死,专宠云定兴的女儿。所生子女,都是 庶出。独孤皇后心中很不高兴,每每在文帝前数落太子勇的短处。文帝是个惧内 的人,听了她的言话,对太子勇日渐疏远了。 文帝的第二个儿子晋王杨广,为扬州都总管,生来聪明俊雅,仪容秀丽。十 岁就喜欢读古今书传,以及方药术数、天文地理、百家技艺,无不通晓。只是心 怀叵测,阴险刻毒。他打听到太子勇失爱于母后,日夜想办法离间,每天只和萧 妃独处,后宫都不得御幸。每遇文帝及独孤皇后派使臣来,一定和萧妃迎门候接, 饮食款待,以平等往来。临去,又拿金钱放他们袖中。所以他们回到母后跟前, 人人交口同声,誉称晋王仁孝聪明,不像太子寡恩傲礼,专宠云妃,省了这么多 猪崽。独孤皇后大以为然,日夜在文帝面前嘀咕,说太子杨勇不堪承嗣大统。后 来晋王杨广又多用金宝珠玉结交越公杨素,叫他谗废太子。杨素是文帝第一个大 功臣,言无不从。这样,皇后在里面谗言,杨素在外面毁谤。文帝积怒太子,已 经不是一日。后来竟废太子杨勇为庶人,把他幽禁在别宫,却立晋王杨广为太子。 受命那一天,地都震动。识者都知道他的夺嫡阴谋。杨素也是个残忍刻毒的人, 扬扬得意,自以为太子因为他的力量才立的。从此威权震天下,百官畏避。 后来独孤皇后驾崩,后宫才得近幸。文帝有一位宣华夫人陈氏,本是陈宣帝 的女儿。天姿聪慧,容貌无双。隋灭陈,被配法掖庭(宫廷中位置在两边的房屋, 是嫔妃们居住的地方)。皇后驾崩以后,方才进位为贵人。专房擅宠,后宫谁也 比不上她。一次文帝患病,住在仁寿宫,陈夫人和太子广一同服侍。早上,陈夫 人出去更衣,被太子所逼。陈夫人严拒,以致头发散乱,神情惊惊,回到问帝面 前。文帝看她神色有异,问她缘故,陈夫人哭着说:“太子无礼。”文帝大怒, 说:“这样的畜生,怎么能托付大事?独孤误我。”指的是皇后。就召兵部尚书 柳述、黄门侍郎元岩、司空越公杨素等软来,说:“召我儿子来。”柳述等人要 去呼太子杨广,文帝说:“叫杨勇。”杨素说:“国本不可经常变更,臣不敢奉 诏。”文帝气得哽塞,转脸向内,不再说话。(批:是个窝囊皇帝!) 杨素出来对太子广说:“事情急了。”太子广拜托杨素说:“我以终身托先 生。”过了一会儿,左右来报杨素说:“皇上呼叫不应,嗓子里呦呦有声。”杨 素急忙进去,文帝已经驾崩了。陈夫人和后宫诸嫔妃相顾痛哭。申时,太子杨广 派使者送来一个缄封的金盒子,封条上亲笔写明赐陈夫人。陈夫人见了心中惶惧, 以为是毒药酒,不敢打开。使者再三催促,方才开,见盒中装的是几个同心结。 宫人却庆贺说:“这回不会死了。”陈夫人却满面怒色地坐着,不肯致谢。直到 宫人连连催逼她,才拜谢使者。太子当夜就入宫烝(古代指儿子奸污后母、庶母, 现代汉语中没有相应的词语)了陈夫人。 第二天一早发丧,杨广叫人杀了废太子杨勇,然后即位,这就是隋炀帝。左 右扶太子上殿。太子足力弱,三所次几乎跌倒,不能上。杨素叱去左右,亲自用 手扶住他,太子方才登上大殿。百官无不嗟叹。杨素回家对人说:“小儿子我已 经把他提起来做大家郎了,不知道他能当得起当不起?” 杨素自恃有功,对皇帝常呼为郎君。有一次在内宫饮宴,宫人偶然撒酒污了 杨素的衣服。杨素立刻叫左右拉下去鞭打。连皇帝都觉得不平,只好隐忍不发。 一天,皇帝和杨素在后苑池上钓鱼,两人并坐,左右张阳伞遮太阳。皇帝起 身如厕,回来见杨素坐在赭伞下,风骨秀异,神彩毅然。皇帝心中大忌。皇帝每 次要干什么,杨素往往反对,因此愈加对杨素不满。不久杨素死了,皇帝说: “要是杨素不死,我灭他九族。” 杨素死前,一天正要上朝,看见文帝手执金钺追他,口中说:“你这贼,朕 要立杨勇,你竟不听朕的话。朕今天一定要杀你。”杨素惊慌,逃进内室,召子 弟二人进来说:“我今天一定要死了。刚才出去,看见文帝如此如此。”不久, 果然死了。 自从杨素死了,皇帝益发无所顾忌,沉迷女色。一天,皇帝诏近侍说:“人 主享天下富贵,也要极当年的乐事,自快其意。今天下富安,外内无事,正是朕 行乐的日子。如今宫殿虽壮丽显敞,苦于没有曲房小室,幽轩短槛。如果有这些, 那么朕就可以老死于其中了。”近侍高昌奏说:“臣有一个朋友项昇,浙江人。 自己说善于构建宫室。”第二天,下诏召来问他。项昇说:“臣请先进图本。” 后天进图,皇帝看了大悦,当天诏有司供应木材,夫役数万,一年而成。楼阁高 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千门万户,金碧辉 煌,照耀眼目。金虬伏在栋下,玉兽蹲在户旁;壁砌生光,琐窗曜日,工巧之极, 自古未有。费用金宝珠玉,库藏为之一空。有人误入其中,终日不能出。 隋炀帝临幸其中,十分高兴,对左右说:“就是让真仙游其中,亦要迷路, 可以称为' 迷楼'.”下诏以五品官赏赐项昇,还从内库发金帛一千匹赏他。下诏 选几千名良家女子居住楼中。帝每一幸,经月不出。 迷楼造成之后,大夫何稠进御女车。车很小,只容一人,里面有机关。如果 要御童女,有机关卡住女子手足,女子丝毫不能动。皇帝用一个处女做试验,十 分欢喜,召何稠来对他说:“卿的巧思,怎么这样神妙!”吩咐拿一千两银子赏 他。 何稠又进转关车,可以上升到楼阁。在车中御女,会自己摇动。(批:据后 人研究,是利用偏心轮,使车内的座位上下起伏。)皇帝更其高兴,问项稠: “这车叫什么名字?”项稠说:“臣任意造成,还没有名字,请皇上御赐佳名。” 皇帝说:“卿任意以成车,朕得之,任意以自乐,可命名为' 任意车'.” 帝又令画工绘画男女交合的图几十幅,悬挂阁中。 那年上官时从江外被替回,铸乌铜镜几十面,没一面高五尺,阔三尺,磨成 镜做成屏,环置迷楼中,而御女于其中,纤毫运转,都入镜中。炀帝大喜,说: “绘画不过得其形象而已,此镜能得人真容,胜过绘图万倍。” 炀帝日夜沉溺在迷楼中荒淫,力竭身倦。又辟地方圆二百里,称为西苑,役 使民伕百万,里面建十六院。聚巧石为山,凿池为五湖四海,诏天下境内所有鸟 兽草木,驿送京师。诏定西苑十六院名:景明、迎晖、栖鸾、晨光、明霞、翠华、 文安、积珍、影纹、仪凤、仁智、清修、宝林、和明、绮阴、绛阳。每院择宫中 佳丽谨厚有姿色的美人住在里面,选炀帝经常幸御的为首。分派太监,主管出入 采购。又凿五湖,每湖四方十里。东叫翠光湖,南叫迎阳湖,西叫金光湖,北叫 洁水湖,中叫广明湖。湖中积土石为山,构建亭殿,屈曲环绕澄泓,穷极人间华 丽。又凿北海,周环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莱、方丈、瀛洲,上面有台榭回廊, 其下水深几丈。开通五湖北海,通行龙凤舸。炀帝常泛东湖,制湖上曲《望江南》 八阕,其一云: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枕簟,浪摇晴影走金蛇。偏称泛灵槎。光 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开宴思无涯。 其二云: 湖上柳,烟里不胜催。宿雾洗开明媚眼,东风摇弄好腰肢。烟雨更相宜。环 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其三云: 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望外玉相磨。湖 水远,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赋,朝来且听玉人歌。不醉拟如何? 其四云: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缓,浓铺堪作醉人茵。无意衬香衾。晴 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正青春。留咏卒难伸。 其五云: 湖上花,天水浸灵芽。浅蕊水边匀玉粉,浓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开 烂熳,插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艳,玉轩晴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其六云: 湖上女,精选正轻盈。犹恨乍离金殿侣,相将尽是采莲人。清唱谩频频。轩 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管朱弦闻尽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辇从群真。 其七云: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甲缓,醅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春 殿晚,仙艳奉杯盘。湖上风光真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帝主正清安。 其八云: 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暖摇清翠动,落花香暖众纹红。蘋末起清风。闲 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摇兰棹稳,沉沉寒影上仙宫。远意更重重。 炀帝常游湖上,叫宫中美人歌唱此曲。大业(隋炀帝杨广的年号,公元605 ~617 年)六年,后苑草木鸟兽生息繁茂:桃蹊柳径,翠阴交合;金猿青鹿,成 群结队。从大内开一条为御道,直通西苑,夹道种植苍松翠柳。炀帝经常住宿苑 中,去来无定时。侍御多夹道而宿,炀帝往往在中夜就驾幸西苑。 道州进贡一个侏儒叫王义,眉目浓秀,应对敏捷,炀帝很喜欢他。常从炀帝 出游,但是不许他入宫。说:“你不是宫中人物。”王义就出去,自宫以后求进。 炀帝从此更加怜爱,允许他出入内寝。王义常卧在御榻下。炀帝游湖海回来,多 半宿在十六院。 一天半夜,炀帝潜入栖鸾院。当时正是夏天,气候闷热,院妃庆儿卧在帘下。 月光照耀,很是明朗。庆儿睡中惊魇,大声呼救者。炀帝让王义去叫醒庆儿。炀 帝亲自扶起她来,许久方才清醒。炀帝问她:“你在梦中为什么叫喊?”庆儿说: “妾在梦中,像平常一样,皇上握着妾的手臂,游十六院。到第十院,皇上坐在 殿上。突然着火了,妾急忙奔逃,回头一看,见皇上还坐在烈焰中,所以惊呼, 叫人来救皇上。”炀帝自己强解说:“梦都是反的,梦死得生。火有威势,朕坐 在火中,是得威势的意思。”后来炀帝幸江都被弑,炀帝入第十院,在火中,这 个就是朕兆。 一天晚上,炀帝见殿壁上有广陵(今扬州市)图,注视许久,不想离开。当 时萧后在旁边,问炀帝:“这是什么图画?皇上何必这样挂心?”炀帝说:“朕 不是爱这画,只想旧地重游而已。”于是用右手指着图上的山水及人烟村落寺宇, 历历如在眼前,对萧后说:“朕当年征陈后主(指南朝陈末代皇帝陈叔宝。公元 582 ~589 年在位。陈后主在位时大建宫室,生活奢侈,每天和嫔妃、文臣游宴, 制作艳词如《如玉树后庭花》、《临春乐》之类。当时杨广征陈,就是打着”反 腐败“的旗号出兵的。所以后文有隋炀帝在江都和陈后主再次梦中相见、陈后主 讽刺隋炀帝的描写)的时候游过这里,谁想到自从拥有天下,日理万机,竟不能 出去走走,释我胸怀!”说着,神色惨然。萧后奏说:“皇上意在广陵,何不一 幸?”炀帝听了,心中恍然,当天就召集群臣,说要到广陵去游赏。当时议定: 建一批大船,从洛阳入黄河,自黄河达海入淮,到达广陵。 群臣都说:“这样的路程,将近万里,而且孟津(指黄河的一个古渡口,在 今河南孟津县东北、孟县西南)水紧,沧海浪急,要是坐船,恐有不测。”当时 有一个谏议大夫叫萧怀静的,是萧皇后的弟弟,奏说:“臣听说秦始皇的时候, 因为发现金陵有王气,秦始皇使人凿一秦淮河,断绝王气。如今睢阳也有王气, 陛下又喜欢在东南,从河海走,又有危险。大梁①西北有旧河道,是当年秦将王 离畎水灌大梁用过的。请陛下广集兵丁夫役,从大梁起开掘,西起河阴,引孟津 水入,东至淮阴,放孟津水出。两地之间不过千里,况且从睢阳境内经过。一则 能达广陵,二则凿穿王气。” 炀帝听了大喜。下旨:有敢谏开河者斩。命征北大总管麻叔谋为开河都护, 以荡寇将军李渊为开河副使。李渊称病不去,就以左屯卫将军令狐达代他。诏发 天下丁夫,男子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都要被征,如有隐匿的,斩三族。共征 役夫五百四十三万余人,昼夜开掘,急如星火。又下诏江淮诸州,造大船五百只, 派使者促督。民间有分配到造船一只的,家产全部用尽还不足,先扛枷受笞,后 卖儿卖女。等到开河工程将近完成,龙舟也都造就。炀帝大喜,将幸江都,命越 王侗留守东都。宫女多半不能随驾,争着要去。炀作诗留别宫人云: 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 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车驾上路,随行者百万。其中长安贡御车的女儿袁宝儿,才十五岁,腰肢纤 细,憨态掬。炀帝特别宠爱。当时洛阳进贡并蒂花,说是:“从嵩山坞中得到, 没人知道名字,采花人觉得惊异所以拿来进贡。”正好炀帝驾来到,因此命名为 “迎辇花”。炀帝令宝儿捧着,称为“司花女”。 当时炀帝正下诏叫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宝儿持花在一旁,世南注 视她许久。炀帝对世南说:“传说飞燕可作掌上舞,朕常说那是儒生言过饰非的 文字,没有人能这样?如今得到宝儿,方才相信那事儿是真的。然而这妮子多憨 态,今天她注目看卿。卿是才人,可以作诗嘲她。”世南应诏,为绝句云: 学画莺黄半未成,垂肩嚲袖太憨生。 缘憨却得君王宠,长把花枝傍辇行。 炀帝大悦。到了汴京,炀帝御龙舟,萧后乘凤舸。于是取吴越民间十五六岁 的女子五百人,叫做“殿脚女”,用来牵引龙舟凤舸。每船系彩缆十条,每条彩 缆用殿脚女十人,嫩羊十口,叫殿脚女和羊相间而行。 当时正值盛暑,翰林学士虞世基献计,请把垂柳栽在汴渠两岸堤上。一则树 根四散,可以护河堤,二则牵龙舟的人可以得到阴凉,三则牵龙舟的羊可以吃柳 叶。皇上大喜,下诏民间:凡是献柳一株的,赏一匹绢。百姓争着来献。又下令 亲种。炀帝自己种一株,群臣依次都要种,最后是百姓。当时时有谣言说:“天 子先栽,然后百姓栽。”“栽”和“灾”同音,这是妖谶。栽毕,取御笔写字, 赐垂柳姓杨,从此垂柳也叫“杨柳”。 一时舢舻相继,连接千里,从大梁到淮口,联绵不绝。锦帆过处,香闻数里。 一天,炀帝将要登龙舟,(批:从文字看,炀帝似乎并不住在船上。)扶着 殿脚女吴绛仙的肩头,见她长得美丽,喜欢她不像别的殿脚女。原来绛仙喜欢画 长蛾眉,炀帝不能自禁,竟爱上了她,久久不移步。回辇之后,召绛仙,要封她 为婕妤。萧后生性妒忌,没有封成。炀帝个她共寝之后,封她为“龙舟首楫”, 号称“崆峒夫人”。从此殿脚女争着画长蛾眉。 管理殿脚女的宫吏每天发给螺子黛(女子画眉毛用的化妆品。下文的解释, 出于唐颜师古《隋遗录》上:“绛仙善画长蛾眉……由是殿脚女争效长蛾眉。司 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金。”)五斛,称 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两银子。后来徵赋不足,就掺杂铜黛发 给。只有绛仙不断得到螺黛。炀帝常常在帘内看绛仙,长久不离开,还对人说: “古人说' 秀色可餐' ,像绛仙这样的,真可以疗饥。”因此吟《持楫篇》赐她: 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 将身傍轻楫,知是渡江来。 还诏殿脚女一千人同声歌唱。(批:前面说:殿脚女一共五百人,哪里来的 一千个?)当时越溪进贡耀光绫,绫纹突起,有光彩。炀帝只赐给司花女和吴绛 仙,别人都没有。萧后很不高兴,因此二姬稍稍不得亲幸。炀帝常常登楼想念她 们,在东南二柱上题诗云: 黯黯愁侵骨,绵绵病欲成。 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 又云: 不信长相忆,丝从鬓里生。 闲来倚槛立,相望几含情。 自从到了广陵,命令所有殿脚女都住在月观行宫,绛仙也不能侍寝。有郎将 从瓜州办事回来,进合欢果一筐。(批:大概是并蒂花结的并蒂果吧?)炀帝命 小黄门拿一双驰快马赐绛仙。因为马上摇动,合欢蒂掉下来了。绛仙拜谢之后, 附红笺小简给皇上: 驿骑传双果,君王宠念深。 宁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 炀帝看了,不高兴,问小黄门:“绛仙的诗中怨气很深嘛!”小黄门跪下说: “因为骑马摇动,送到月观,并蒂果已经离解,不再是连理的了。”炀帝说: “绎仙不独容貌可爱,诗意也深切,真是个女相如。” 炀帝一次醉游后宫,偶见一个宫女叫罗罗的,很是喜欢,要召幸她。罗罗怕 萧后,不敢迎炀帝,托辞说自己有病,不能侍寝。炀帝写诗嘲她说: 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簇小峨。 幸好留侬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 炀帝自从到广陵,沉湎声色,荒淫无度,往往被妖崇所惑。一次游吴公宅鸡 台,恍惚间和陈后主相遇。炀帝幼年的时候和后主很好,就起身迎接,却忘记他 已经死了。后主还叫炀帝为“殿下”。后主戴青纱皂帻,青绰袖,长裾,绿锦纯 缘紫纹方平履。有几十个舞女环侍左右。其中有一个特别好看,炀帝频频看她。 后主说:“殿下不认识她么?她就是张丽华贵妃嘛。每每想起桃叶山前乘战舰和 张贵妃北渡。当时你最恨丽华了,正在临春阁试东郭紫兔毫笔,作答江令' 璧月 ' 句未终,见韩擒虎跃青骢马,拥万甲骑直冲过来,都不存去就之礼,以至有今 日。”说罢,即拿绿文测海酒蠡,斟满红梁新酿劝炀帝。炀帝很高兴地喝了,就 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对后主说,舞技抛掷日久,从井中出来,腰肢粗 了,没有从前姿态了。炀帝再三要求。这才徐徐起舞。一曲终了,后主问炀帝: “萧妃可像这人?”炀帝说:“春兰秋菊,各有可爱。”后主复诵诗十朗几篇。 炀帝大都不记得,独爱《小窗诗》及《寄侍儿碧玉诗》。《小窗诗》云: 午醉醒来晚,无人梦自惊。 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玉》云: 离别肠应断,相思骨合销。 愁魂若非散,凭仗一相招。 丽华拜求炀帝赐诗文一章,炀帝辞以不能。丽华笑着说:“妾曾听说:' 此 处不留侬,会有留侬处。' 怎么可以不能呢?”炀帝只得勉强写出: 见面无多事,闻名尔许时。 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 丽华捧诗读了,红着脸不高兴。后主问炀帝:“龙舟之游,快乐吗?以前说 殿下的德政在尧舜之上,不料今天也在这里冶游。可见人生在世,大都各图快乐。 只是当时为什么要那样怪罪我呢?三十六封书信谴责,至今较我怏怏不悦。”炀 帝忽然想起他已经死了,就叱责他说:“你怎么到今天还叫我为殿下,还拿往事 来问我?”恍惚间后主和张贵妃等人都不见了。炀帝自己还不知道,惊悸多时。 炀帝后来御龙舟中,半路上听见有人唱歌,歌声很悲哀: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 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少。 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 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 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 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批:歌者有妻,当不是挽彩缆的女子) 炀帝听见这歌,立刻派人去找唱歌的人,直到天亮也找不到。炀帝彷徨,通 夕不寐。心知世祚已去,想幸永嘉,群臣都不愿跟从。在扬州朝百官,天下的朝 贡使没有一个人来。也有来的,在半路上就被兵夺走了贡物。炀帝还和群臣商议, 下诏十三道起兵,诛杀那不朝贡者。 炀帝懂得玄象,经常夜里起来观天,召太史令袁充,问他:“天象怎么样?” 袁充伏地涕泣说:“星文大恶,贼星逼帝座很急,恐怕祸起旦夕,愿陛下修德, 才能灭它。”炀帝不乐,进入便殿,一边喝酒一边唱歌: 宫木阴浓燕子飞,兴亡自古漫成悲。 他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恋红辉。 唱完,觉得十分悲痛。近侍奏说:“无故唱歌,歌声很悲伤,臣等都不懂。” 炀帝说:“莫问。他日自然知道。”低头不语,召侏儒王义问:“你知道天下要 大乱么?”王义哭着说:“臣是远方废民,得蒙上贡,进入深宫,久承恩泽,又 自宫以近陛下。天下大乱已久,也不是从今天开始。臣料大祸一径来到,无法相 救了。”炀帝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王义说:“臣只能不说,一说早死 了。”炀帝哭泣,泪下沾襟,说:“你给我说说天下大乱的原因,朕想直到原故。” 第二天,王义上书说: 臣本南楚卑薄之地,逢圣明出治之时,不爱此身,愿从入贡。臣本侏儒,性 尤蒙滞。出入左右,积有年岁。浓被圣私,皆逾素望。侍从乘舆,周旋台阁。臣 虽至鄙,酷好穷经,颇知兽恶之本源,少识兴亡之所以。还往民间,周知利害。 深蒙顾问,方敢敷陈。自陛下嗣守元符,体临大器,圣神独断,谋谏莫从。大兴 西苑,两至辽东。龙舟逾万艘,宫阙遍天下。兵甲常役百万,士民穷乎山谷,征 辽者百不有十,殁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虚,谷粟涌贵。乘舆竟往,行幸无时。 兵人侍从,常守空宫。遂令四方失望,天下为墟。方今有家之村,存者可数;子 弟死于兵役,老弱困于蓬蒿。兵尸如岳,饿莩盈郊。狗彘厌人之肉,鸢鱼食人之 余。臭闻千里,骨积高原。阴风无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断平野,千里无烟。 万民剥落,不保朝昏。父遗幼子,妻号故夫。孤苦何多,饥荒尤甚。乱离方始, 生死谁知。人主爱人,一何至此。陛下圣性毅然,孰敢上谏。或有鲠言,即令赐 死。臣下相顾,钳结自全。龙逢复生,安敢议奏。左右近臣,阿谀顺旨,迎合帝 意,造作拒谏。皆出此途,乃逢富贵。陛下恶过,从何得闻?方今又败辽师,再 幸东土,社稷危于春雪,干戈遍于四方。生民已入涂炭,官吏犹未敢言。陛下自 惟,若何为计?陛下欲兴师,则兵吏不顺;欲行幸,则将卫莫从。适当此时,何 以自处?陛下虽欲发愤修德,特加爱民,圣慈虽切救时,天下不可复得。大势已 去,时不再来。巨厦之崩,一木不能支;洪河已决,掬壤不能救。臣本远人,不 知忌讳,事急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后必死兵。敢献此书,延颈待尽。 炀帝看了王义的奏章,说:“自古哪有不亡的国,不死的主呢?”王义说: “陛下还在掩饰自己的过错。陛下常说:我当跨三皇,超五帝,下视商周,使万 世不可及。今天的形势怎么样?能自己回国都么?”炀帝再三长叹。王义说: “臣从前不说,是想活命;今天既然具奏,愿以死谢罪。天下正乱,陛下自爱。” 不久,左右来报:“王义自刎了。”炀帝不胜悲伤,下令厚葬。 当时值阁裴虔通,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左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将谋反作乱。 先请求放官奴,炀帝准奏,下诏云: 寒暑迭用,所以成岁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劳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谈, 农夫有休养之节。咨尔髦众:服役甚勤,执劳无怠;埃垢溢于爪发,虮虱结于兜 鍪,朕甚悯之。俾尔休番,从便媳戏,无烦方朔滑稽之请,而从卫士递上之文。 朕于侍从之间,可谓恩矣,可依前件施行。 过不几天,忽然半夜里听见外面切切有声。炀帝急忙起来,穿戴衣冠到内殿, 刚坐下不久,左右伏兵都起。司马德戡拿着白刃走向炀帝。炀帝叱责他说:“我 终年重禄养你,我没负你,你为什么要负我?”炀帝经常所幸的朱贵儿正在旁边 傍,对德戡说:“三天前,皇上怕侍卫们秋寒,下诏叫宫人都去絮袍裤,还亲自 监工。几千袍裤,两天完工。前天颁赐,你们难道不知道么?怎敢胁迫皇上。” 说罢大骂德戡。德戡斩掠,血溅炀帝衣裳。德戡上前厉数炀帝罪恶,又说:“臣 实话告诉陛下。如今天下都反了,二京已经被贼人所据。陛下归也无门,臣生也 无路。臣已经亏了做臣子的节操,虽然想不反,也不可能了。如今只愿得的陛下 的首级以谢天下。”说着就仗剑逼炀帝。炀帝再次叱则他说:“你难道不知道: 诸侯的血入地,尚且要大旱三年,何况天子呢?死也有定法。”索药酒,没有。 左右进练巾,逼炀帝入阁自经死。萧皇后率领众宫娥,拆床上木板做棺材,草草 葬在吴公台下,那里就是从前炀帝和陈后主相遇的地方。 起初,炀帝不爱第三个儿子齐王暕,看见他常切齿痛恨。这次事变,炀帝对 萧后说:“是不是阿孩干的?”阿孩,是齐王的小名。司马德戡等人弑了炀帝, 就派骑兵把齐王暕抓了起来,光着脚丫子赶到大街上。杨暕说:“父皇一定要杀 孩儿,容孩儿船上衣冠就死。”还以为是炀帝派人来杀他。父子二人被杀,至死 都不明白,实在可痛。 后来唐太宗提兵入京,见迷楼,感叹说:“这都是民脂民膏所造成。”就下 令放出宫女,烧毁宫殿,大火经月不灭。前谣前诗,无不应验,方才知道炀帝不 是天要亡他。后人有诗: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不更回。 「简评」一说腐败皇帝,免不了都要提起隋炀帝。其实凡是皇帝,有几个不 腐败?历史上比隋炀帝更腐败的,不知道有多多少少! 还是那句话:凡是被打倒的皇帝,战胜者给他写传记的时候,不可能说他好, 不然,为什么要打倒他?隋炀帝征陈后主的时候,不是也以陈后主腐败为由么? 无耻的是:居然能把前朝皇帝的功劳,也说成是腐败。最典型的例子,莫过 于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傻子也知道,开凿大运河的目的,是为了南北交通的需要。 当年没有火车汽车,除了骑马坐马车,坐船是最安全便利的,包括货运和客运在 内。但是中国的河流,大部分都是自西向东,南北的水运,就不得不靠开凿运河。 在隋炀帝以前,不是没有开凿过运河。比较著名的有:春秋末期吴国所开的邗沟, 战国初魏国所开的鸿沟,汉武帝开的漕渠,东汉末年曹操所开的白沟,等等。因 此,开凿运河,绝对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大好事。那么,为什么会把大好事说成 是大坏事呢?第一个因素,首先是战胜者的唐朝史官奉命污蔑他,其次隋炀帝征 调民伕太多,百姓有怨言,第三是所用非人,特别是那个开河都护、征北大总管 麻叔谋,外号“麻虎”不但横征暴敛,还要吃小孩子,引起了百姓怨恨。有此种 种,作为失败者的隋炀帝,他这一生,就只好以“腐败皇帝”的典型而出现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