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二十五卷 独孤生归途闹梦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东园蝴蝶正飞忙,又见罗浮花气香。 梦短梦长缘底事?莫贪磁枕误黄粱。 从前有夫妻二人,都还年轻,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鱼得水。刚刚三天, 丈夫就被官府唤去。原来要紧急解送军粮,文书上签了他的姓名,要他送到军前 交纳。如果违限时刻,军法从事。于是立刻起行,身子也不容他转一转,头也不 容他回一回,只捎了一个口信回家里。正是军命所差,身不由己,一路上心心念 念,只想着浑家。又不好对别人说,只落得自己凄惶。走了一天,想到有一万遍。 当夜宿在旅店,梦见和浑家如常相聚,行夫妻的事。从此没一夜不梦。到一个月 之后,梦见浑家怀孕了,醒来付之一笑。 且喜如期交纳了钱粮,太平无事,星夜赶回家乡。缴了批回文,进门见了浑 家,欢喜无限。这一往一来,大约有三个月。常言道:新娶不如远归。夜间和浑 家绸缪恩爱,自不必说。他妻子说起别后相思,每夜梦中如此如此。所说光景, 和丈夫所梦一般无二,而且果然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要是丈夫先说起的,其中也 许还有可疑的地方;这事儿却是浑家先说起的。可见梦魂相遇,也能交感成胎, 是彼此精诚所致。(批:妻子怀孕,当然是新婚三天种下的,和做梦无关。) 如今说一个闹梦故事,也是由夫妇思念而引起。正是: 梦中识想非全假,白日奔驰莫认真。 大唐德宗(唐朝皇帝李适的庙号,公元780 ~804 年在位)皇帝贞元(唐朝 皇帝李适的年号,公元785 ~804 年)年间,有个进士复姓独孤,名遐叔,家住 洛阳城东崇贤里中。自幼聪颖,十岁就能作文。到十五岁上,经史精通,下笔数 千言,不待思索。父亲独孤及官曾当过司封(“司封郎中”的简称,唐武则天之 后的官名,主管封爵、荫袭、褒赠等事)。当年在世的时候,曾给遐叔聘下同年 司农(主管钱粮的“九卿”之一)白行简的女儿娟娟小姐为妻。那娟娟小姐,花 容月貌自不必说;刺绣描花也是等闲事;最可喜的是她深通文墨,善赋能诗。要 是叫她去应文科,稳稳地是个状元。她和遐叔正是一双两好,彼此你知我见,所 以成了这头亲事。不想遐叔父母连丧,丈人丈母也相继弃世,功名未遂,家事日 渐零落,童仆也没留下半个,只剩下几间房屋。 那白行简的儿子叫做白长吉,是个凶恶势利之徒,见遐叔家道穷了,就想要 赖他的婚姻,把妹子另配安陵富家。幸得娟娟小姐是个贞烈的女子,截发自誓, 不肯改节。白长吉强她不过,只得还是嫁给遐叔。却是随身衣饰,没有一点儿妆 奁,止有从幼服侍她的一个丫环翠翘从嫁。 白氏过门之后,甘守贫寒,全无半点怨恨。只是晨炊夜绩,以助遐叔读书。 那遐叔一者敬她截发的志节,二者重她秀丽的词华,三者又爱她娇艳的颜色:真 个夫妻相得,如水得鱼。白氏亲族中,倒也怜悯遐叔是个未发达的才子,十分尊 敬。只有白长吉一味趋炎附热,说妹子是穷骨头,要跟这样的饿鬼,坏他的体面, 见了遐叔就如眼中刺,肉内钉。遐叔虽然贫穷,却又是不肯俯仰人的。因此两下 绝不来往。 到了贞元十五年,朝廷开科取士,传下黄榜,期于三月间诸进士都赴京师殿 试。遐叔别了白氏,前往长安,自谓文才,必魁春榜。主持贡举的官员,是礼部 侍郎同平章事郑余庆,本来已经取定遐叔的卷子为第一。谁知他的策上说:“奉 天之难,皆因奸臣卢杞窃弄朝权,致使泾原节度使姚令言与太尉朱得以激变心, 劫夺府库。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一小人搅乱天下而有余。故人君用舍不 可不慎。”原来德宗皇帝心性最是猜忌,说他指斥朝廷,讥讪时政,就把头卷废 弃不录。那白氏的两个族叔,一个叫做白居易,一个叫做白敏中,文才都在遐叔 之下,却都登了高科。单单只有遐叔一人落第,好生没趣,连夜收拾行李东归。 白居易、白敏中知得,齐来饯行,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遐叔途中愁闷,赋诗一 首。诗云: 童年挟策赴西秦,弱冠无成逐路人。 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上京尘。 回到东都,见了妻子,好生惭愧,终日只在书房里发愤攻书。每想起落第的 光景,就凄然泪下。白氏时时劝解说:“大丈夫功名终有际会,何苦如此颓丧。” 遐叔道谢说:“多谢娘子厚意,屡次宽慰。只是家贫如洗,衣食无聊。纵然巴得 日后亨通,难救目前愁困,可怎么办?”白氏说:“俗话说:' 十访九空,也好 省穷。' 我想公公三十年宦游,怎能没有几个门生故旧在要路上?你何不趁这空 闲时间,去访求一下?倘若能得到资助,那么三年读书的费用就有了。”这句话 头提醒了遐叔,回答说:“娘子的话,虽然有理,我自幼攻书,从未交接人事, 先父的门生故旧,都不知道。只认得一个韦皋,是京兆人,表字仲翔。当初被丈 人张延赏逐出,来投先父,举荐他做官,对他很是有恩。如今他做西川节度使。 我要是去访他,必有所助。只是东都到西川,相隔万里程途,往返就要一年。我 去之后,你在家中的用度,怎么处置?所以抛撇不下。”白氏说:“既然有这个 相识,就应当整备行李,送你西去,家中的事情,我自己支持。即便有些缺乏, 姑姊妹家总可以假贷,不必忧虑。”遐叔说:“要能这样,我就放心前去。”白 氏说:“但是长途跋涉,没人跟随,却怎么好?”遐叔说:“即便有人,也没这 许多盘费,只能罢了。”当即拣了个吉日,白氏给遐叔收拾了寒暑衣装,带着丫 环翠翘,亲自到开阳门外设一杯水酒饯行。 夫妻正在不舍中,忽然下起一阵大雨,急忙奔到路旁一个废寺中去躲避。这 寺叫做龙华寺,是北魏时广陵王所建,殿宇十分雄壮。阶下栽种名花异果。又有 一座钟楼,楼上铜钟,响闻五十里外。后来被胡太后移到宫中去了。到了唐太宗 时候,有胡僧另铸一口钟挂上,也能响到二十多里。到了玄宗时候,还有五百僧 众,香火不绝。后来安禄山贼党史思明攻陷东都,杀戮僧众,把钟磬毁为兵器, 花果伐为樵苏,因此寺颓败。遐叔和白氏看了,感叹说:“这样一个道场,难道 没有人发愿心的重加修造?”因此在佛前祈祷:“阴空保佑:若能成名,誓当捐 俸,再整山门。”雨霁之后,登途分别:正是: 蝇头微利驱人去,虎口危途访客来。 遐叔在路上晓行夜宿,整整一个月,来到荆州地面。下了川船,从此一路都 是上水。除非大顺风,方方使得布帆。风略小些,就要扯着百丈。什么叫做百丈? 原来就是纤子。只是那川船上的纤子有些不同:用一寸多宽的毛竹片子,拿生漆 绞着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为此川中人叫做“百丈”。在船头立个辘轳, 把百丈盘在上面。岸上扯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遐叔看了,方才记得杜子美 有诗云:“百丈内江船。”又云:“打鼓发船何处郎。”原来就是这件东西。又 走了十几天,才是黄牛峡。那山的形状生成像一头黄牛,三四十里之外,就远远 看见。只是峡中的水更急,一时间不能到,因此上有个俗谚云: 朝见黄牛,暮见黄牛;朝朝暮暮,黄牛如故。 又走了十几天,才是瞿塘峡。这里的水更加急紧。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预 堆。四五月间水涨,这堆只留一些些在水面上。下水的船,一时来不及回避,触 着这堆,船就粉碎,更加厉害。遐叔见了这样险路,感叹说:“万里投人,还不 知失得,却先要受这许多惊吓,我娘子怎么知道?” 原来巴东江峡一连有三个:第一个是瞿塘峡,第二个是广阳峡(现在通称西 陵峡),第三是巫峡。三峡之中,巫峡最长。两岸都是崇山峻岭,古木阴森,映 蔽江面,只露中间一线青天。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方才有光亮透下。几百里内, 岸上绝无人烟;只听见猿声昼夜不断。因此有个俗谚云: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断客肠。 这巫峡上面,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峰。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 在观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枕席。临别的时候,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小 字瑶姬,未嫁而死。如今为巫山女神。朝行云,暮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襄王醒后,还想着神女,叫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篇,形容神女十分的艳色。 因此,后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 遐叔在江中遥望庙宇,掬水为浆,暗暗祷告:“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 求为我托一个梦给家中的白氏妻子,说我客途无恙,免她愁念。当赋一言相谢, 决不敢学宋大夫作淫亵之语,有污神女香名。乞赐仙鉴。” 古话说得好:“有其人,则有其神。”既然祷告的许了做诗做赋,也发下这 点虔诚,难道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的一些灵感?少不得后来有个应验。 正是: 祷祈仙梦通闺阁,寄报平安信一缄。 出了巫峡,再经由巴中、巴西地面,都是大江。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才到 成都。城外的大江,就是濯锦江。为什么叫做濯锦江(现在通称锦江,又名流江、 汶江,当地人习惯于叫府河,是岷江的支流之一)?因为成都造得好锦,朝廷称 为“蜀锦”。锦织成之后,还要取这江水加以洗濯,能使颜色更加鲜明,所以叫 做“濯锦江”。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此地,改成都为南京。这就是西 川节度使开府的地方,真个是沃野千里,人烟凑集,是一个花锦世界。遐叔无心 观赏,一直进城,奔到帅府门前,访问韦皋消息。谁知几个月前,因为云南蛮夷 反叛,统领兵马征剿去了,要等平定之后,方能回府。你想那征战的事,可是能 定日子的么?遐叔得了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说:“常言道:' 鸟来 投林,人来投主' ,偏偏我遐叔这样命薄,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且一路 上盘缠已经用尽,这里又没亲亲熟人,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哪,可不是 活活坑杀我了。”(批:何不求见夫人,说明前后经过,谅也能接待。) 古话说:“吉人自有天相。”遐叔正在帅府门前叹气,旁边忽然转过一个道 士来,问:“先生为什么长叹?”遐叔回答说:“我本是东都人氏,复姓独孤, 双名遐叔。只因落第,家贫,远来投谒故人韦仲翔,希望他资助。谁知命运不济, 他出征去了。想要等候他,又怕奏捷无期,难与坐守;想要回去,奈何盘缠已经 用尽,无法回去。使我进退两难,所以长叹。”那道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 人为事,敝观去此不远。先生既然在穷途,若不嫌粗茶淡饭,可以在我观中暂住 几时,等待节度使回府,也不负远来这一次。”遐叔再三道谢:“要能这样,深 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就随着道士投观中而去。想那道士和遐叔素没有半面, 知道他是交情什么样人,就肯收留到观中去住?假如这天没人搭救,岂不穷途流 落,几时归去?岂不是遐叔不遇中之遇? 遐叔和道士离了节度府前,走不上一二里许,只见苍松翠柏,交植左右,中 间龟背大路,显出一座山门,题着“碧落观”三个簸箕大的金字。这观是汉朝刘 先主为道士李寂盖造的。到唐明皇时候,有个得道的人叫做徐佐卿,重加修建。 果然是一尘不染,神仙境界。遐叔进入观中,瞻礼了法像,道士请入房内,重新 叙礼,分宾主而坐。遐叔举观看这房子,收拾得十分清雅。只见墙壁上挂着一幅 诗轴,你说这诗轴是哪个名人的古迹?原来就是遐叔的父亲司封独孤及送徐佐卿 还蜀之作。诗云: 羽客笙歌去路催,故人争劝别离杯。 苍龙阙下长相忆,白鹤山头更不回。 原来当日唐明皇听说徐佐卿是个有道之士,用安车蒲轮,征聘入朝。佐卿不 愿为官,钦赐驰驿还山,满朝公卿大夫,赋诗相赠,都不如独孤及这一首,因此 观中相传,珍重不啻拱璧。 遐叔看了父亲的遗迹,不觉潸然泪下。道士问:“先生见了这诗,为什么掉 泪?”遐叔说:“实不相瞒,因为见了先人笔迹,所以伤感。”道士听说遐叔就 是独孤及的儿子,朝夕供待,分外恭敬。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那时候韦皋降服云南诸蛮,重回帅府。遐叔连忙 备礼求见,一者称贺他得胜而回,二者诉说自己穷愁,远来拜谒求助的意思。正 是: 故人长望贵人厚,几个贵人怜故人。 韦皋一见遐叔,盛情款待。正想多留他几天,少尽关怀,岂知吐蕃①赞普②, 时常侵蜀,专恃云南诸蛮为他向导。近听说韦皋收服云南,失了羽翼,就起雄兵 三十万,杀过界来,要和韦皋一决胜负。这是烽火紧切的事,一面写表申奏朝廷, 一面兴师点将,前去抵敌。遐叔叹息说:“我在者守了半年,才得相见,忽然又 有这样的边报,岂不是命?”就向节度使告辞。韦皋说:“吐蕃入寇,满地干戈, 哪还有路回去?我已经吩咐道士好好儿管待。且等杀退了番兵,道路宁静,然后 慢慢地和仁兄饯行。”遐叔无奈,只得依允,照旧住在碧落观中。 韦皋统领大兵,离了成都,直到葭萌关外,和吐蕃人马相遇。先差通使③和 他打话:“我朝自从和你国和亲之后,出嫁公主做你国赞婆,永不许兴兵相犯。 如今何故背盟,屡屡扰我蜀地?”那赞普回答说:“云南诸夷,原是臣伏我国的, 你怎么竟敢加兵,侵占疆界?好好地还我云南,我就收兵回去;半声不肯,叫你 西川也难保。”韦皋说:“圣朝无外,普天之下,哪一处不属我大唐?要战就战, 云南断断归还不成。” 原来吐蕃没有云南夷人向导,路径不熟。却被韦皋预先在深林穷谷中偏插旗 帜,假做伏兵;又叫步军舞着藤牌,伏地而进,用大刀砍他马脚。一声炮响,鼓 角齐鸣,冲杀过去。那吐蕃一时无措,大败亏输,被韦皋追逐出境,直到赞普新 筑的王城,叫做末波城,尽皆打破。杀得吐蕃尸横遍野,血染成河。这一场厮杀, 功劳确实不小。韦皋见吐蕃远遁,即下令班师,一面差牌将飞奏朝廷。一路上: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声。 话分两头。独孤遐叔久住碧落观中,十分抑郁,信步游览,消遣客怀。偶然 到一个去处,叫做升仙桥,是汉朝司马相如在临邛县窃了卓文君回到成都。只因 家境萧条,受人侮慢,题下两行大字在这桥柱上,说是:“大丈夫不乘驷马高车, 不过此桥。”后来做了中郎,奉诏开通云南道路,持节而归,果然遂其夙志。遐 叔在那桥上,徘徊东望,叹息说:“小生不愧司马之才,娘子也有文君之貌。只 是怎么能够得这驷马高车的日子?”下了桥,正要取路回观。这时候正是暮春天 气,只听得林中杜鹃一声声叫着:“不如归去。”遐叔听了这鸟声,愈加愁闷, 又叹息说:“我当初和娘子临别,本以一年半载为期,岂知耽搁到今天,还不能 归去。天哪,我不敢望韦皋的厚赠,只愿他早早退了番兵,送我回家,也免得娘 子在家朝夕悬望。” 不觉春去夏来,又过了一年有余,才等到韦皋凯旋而还。 那时候捷书已经送到朝中,德宗天子知得韦皋战退吐蕃,成了大功,龙颜大 喜,御笔加授兵部尚书太子太保,仍领西川节度使。回府之后,合属大小文武, 哪一个不奉牛酒拜贺。直等到军门稍暇,遐叔也到府中庆祝。想想自己客中没有 礼品,就做了一篇《蜀道易》。为什么叫做《蜀道易》?当时唐明皇天宝末年, 安禄山反乱,却是郑国公严武做西川节度使。有个拾遗杜甫,避难来到西川,又 有丞相房绾也贬做节度府属官。只因严武性子颇多猜狠,所以翰林供奉李白,做 了一篇《蜀道难》词,末尾云:“锦城虽云乐,不如早归家。”这是替房、杜两 公忧危的意思。遐叔故把这“难”字改作“易”字,翻成乐府。一者称颂韦皋的 功德,远过严武;二者见自己侨寓锦城,得其所主,不比房、杜两公。想以此暗 暗地打动他。词云: 吁嗟蜀道,古以为难。蚕丛开国,山川郁盘。 秦置金牛,道路始刊。天梯石栈,勾接危峦。 仰薄青霄,俯挂飞湍。猿猴之捷,尚莫能干。 使人对此,宁不悲叹。自我韦公,建节当关。 荡平西寇,降服南蛮。风烟宁息,民物殷繁。 四方商贾,争出其间。匪无跋涉,岂乏跻攀; 若在衽席,既坦而安。蹲鸱疗饥,筒布御寒。 是称天府,为利多端。寄言客子,可以开颜。 锦城甚乐,何必思还! 韦皋看见《蜀道易》这一篇,不胜叹服,对遐叔说:“往时李白所作《蜀道 难》词,太子宾客贺知章称他是天上谪下来的仙人,今观仁兄高才,何让李白。 老夫幕府正缺书记一员,想要申奏取旨,借重仁兄为礼部员外,权充西川节度府 记室参军,以便朝夕领教。不知仁兄肯曲从否?”遐叔回答说:“我朝最重科目。 凡士子不从及第出身,就是做到九卿三公,也还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小生虽然三 次落第,壮气未衰,怎忍把先世科名,一朝自废?如今叨寓贵镇,已过年余,寒 荆白氏在家,久无音信。朝夕挂念,不能去怀。巴得旌旄回府,正要告辞。伏乞 俯鉴微情,勿嫌方命。”韦皋谢说:“既然仁兄不允,老夫也不敢相强。只是目 下岁暮,冰雪载途,不好行走。不如等开春之后,治装送别,也不为晚。”遐叔 一来见韦皋意思殷勤,二来想起天气果然寒冷,路上难走,又只得住下。 捱过残冬,到了新年,又是上元佳节。原来成都府地沃人稠,本是西南都会。 自唐明皇驻跸之后,四方朝贡,都集中此地,就有了京都气象。又经严郑公镇守 巴蜀,专以平静为政,因此居民繁富,库藏充饶。如今韦皋继他,降服了云南诸 夷,击破吐蕃五十万众,威名大振。这韦皋是豪杰的性子,见地方宁定,民心归 附,预传号令,吩咐城内城外都要点放花灯,与民同乐。那道令旨传了出去,谁 敢不依?从十三到十七,一共是五夜,家家门前扎缚灯栅,张挂新奇好灯,巧样 烟火,照耀如同白昼。狮蛮社火,鼓乐笙箫,通宵达旦。韦皋每夜大张筵宴,在 散花楼上,单请遐叔庆赏元宵。刚到十七日下灯,遐叔就去告辞。韦皋再三苦留, 始终不肯。就对遐叔说:“仁兄归心一决,似难强留。只是老夫还有一杯淡酒, 些小资装,设在万里桥东,再和仁兄叙别,幸莫固拒。”当即传令拨一只船,第 二天在万里桥伺候,送遐叔东归;又点长行军士一名护送。 到第二天,韦皋设宴在万里桥饯别遐叔,亲举金杯,说:“这桥最古,当年 诸葛孔明送费祎出使东吴,说是万里之行,从这里开始,因此这桥名为万里桥。 如今仁兄青云万里,也从这里开始,愿努力自爱。老夫蝉冠虽敝,拱听泥金佳报, 特为仁兄弹之。”一连劝了三杯,方才捧出一个锦囊,说:“老夫深荷令先公推 荐之力,得有今日。只因王事鞅掌,未得少酬大恩,有累远临,岂不汗颜。但是 如今盗贼蜂起,路上难于多带。老夫聊备三百金,权充路费。此外另有黄金一万 两,蜀锦千端,(批:太多了吧?)等道路稍稍安宁,派专人奉送。别说老夫轻 薄,是个负恩人。”又唤过军士来吩咐说:“一路小心服事,不可怠慢。”军士 叩头答应。遐叔再三拜谢说:“不才受此,已经过望,不敢再领后命。”领了锦 囊,军士跟随上船。那韦皋还在桥上,直等到望不见这船,然后回府。 遐叔别了韦皋,开船东去。原来下水船,就像箭一般急,不消两三天,早到 巫峡之下。远远望见巫山神女庙,想起:“当时从此经过,暗祈神女托梦给我白 氏娘子,许他赋诗为谢。不知这梦可曾托过去不曾托过去?我岂可失信。”就口 占一首以偿宿愿。诗云: 古木阴森一线天,巫峰十二锁寒烟。 襄王自作风流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题毕,又向着山上作礼称谢。过了三峡,又到荆州。不想送来那个军士,忽 然生起病来,遐叔反而要去服事他。又走了几天,来到汉口地方。从这里到洛阳, 都是旱路。那军士病虽然好了,难禁鞍马驰骤。遐叔写下一封书信,留了些盘费, 叫他随船回去,独自个收拾行李登岸,却也会计算,自己买了一头牲口,望东都 进发。 约莫不了一个多月,方才到洛阳地面,离开阳门只有三十多里了。当时天色 傍晚,一心只想赶回家去,策马前行。又走了十多里路,一轮明月升上。趁着月 色,又走了十来里,隐隐地听见钟鸣鼓响,心想:“城门已经关闭,即便赶到, 也来不及进城了。这里正是龙华古寺,人疲马乏,不如就在这里安歇。”解囊下 马,进入山门。不料此一夜,有分教: 蝴蝶梦中逢佚女,鹭鸶杓底听娇歌。 (批:故事说到这里,还刚刚点题。) 话分两头。且说白氏自从龙华寺前和遐叔分别之后,虽然家境荒凉,衣食无 措,可喜白氏女工精绝,旁通翰墨。况且白姓又是个东京大族,姑姊妹间也有就 她学习针指的,也有学做诗词的,少不得具些礼物作为酬谢,因此勉强也能支给。 但时时记念丈夫临别之言,本来以一年为约,怎么三年还不回家?况且听说西川 路上有的是一线天、人鲊瓮、蛇倒退、鬼见愁,这写都是险恶地面。所以古今都 说“途路艰难,难如蜀道”。想起丈夫经由这些地方,必多惊恐。别后杳无书信, 知道安否?叫我这条肚肠,怎么放得下。想要亲自去西川访问消息。可我是女人 家,又是个从不出闺门的人,怎生去得?除非梦寐之中,和他相见,也好得个明 白。“因此朝夕悬念。睡思昏沉,深闺寂寞,枯坐无聊,题诗一首。诗云: 西蜀东京万里分,雁来鱼去两难闻。 深闺只是空相忆,不见关山愁杀人。 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想要做个梦去寻访。想了三年有余,再没有一个真梦。 一天,正是清明佳节,姑姊妹中,都来邀她去踏青游玩。白氏哪有这样的闲心肠? 推辞不去。到晚上对着一盏孤灯,凄凄惶惶地呆想。坐了一个黄昏,回过头来, 见丫环翠翘已经齁齁睡去。白氏自觉没情没绪,只得也上床去睡卧。翻来覆去, 哪里睡得安稳,心想:“我竟这样命薄,要得个梦儿去会他也不能够。”又想: “即便梦儿里会着了他,到底是梦中的说话,作不得准的。如今也说不得了。必 须亲自到蜀中访问他回来,也好放下了这条肠子。”却又想:“我家姊妹晓得, 怎肯容我前去。不如瞒着她们,就在明天一早悄悄走路。” 正想之间,听见喔喔鸡鸣,天色渐亮。急忙起身梳裹,扮作村妇模样,取了 些盘缠银两,和几件衣胀,打个包裹,收拾完备。看翠翘,睡得正熟,也不让她 知道,一路开门出去。 离了崇贤里,出了开阳门,过了龙华寺,不觉又到襄阳地面。(批:从洛阳 到襄阳,直线距离,也有五百里,怎么“不觉”就到襄阳了?遐叔出门到荆州, 还走了一个多月呢!)有一座寄锦亭。原来苻秦时候,有个安南将军窦滔,镇守 襄阳,带了宠妾赵阳台随任,抛下妻子苏氏。那苏氏名蕙,字若兰,生得才貌双 绝。她用一幅素锦,长广八寸,织成回文诗句,五色分章,计八百四十一字,诗 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给窦滔。窦滔看见,立刻送还阳台,迎接苏氏到任,夫妻 恩爱,比前更笃。后人就在这里建亭。那白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叹息说:“我 虽然不及若兰才貌,却也粗通文墨。即便有织锦回文,谁替我寄,让他早整归鞭, 长谐伉俪?”就口占回文词一首,题在亭柱上。词云: 阳春艳曲,丽锦夸文。伤情织怨,长路怀君。 惜别同心,膺填思悄。碧凤香残,青鸾梦晓。 要是倒读转来,又是一首好词: 晓梦鸾青,残香凤碧。悄思填膺,心同别惜。 君怀路长,怨织情伤。文夸锦丽,曲艳春阳。 白氏题罢,离了寄锦亭,不觉又过荆州,来到夔府。恰遇天晚。见前面有所 庙宇,就进庙中投宿。抬头一看,上面悬一金字匾额,写着“高唐观”三个大字, 知道是巫山神女庙。就在神座前撮土为香,祷告说:“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 东京居住,只为儿夫独孤遐叔去访西川节度使韦皋,一别三年,杳无归信,所以 不辞跋涉,万里相寻,今夜寄宿仙宫,敢陈心曲。我想神女曾能通梦楚王,况你 我同是女流,岂不托我一梦?伏乞大赐灵感,显示前期,不胜虔恳之至。”祷罢 而睡。 果然梦见神女详细地说:“遐叔久寓西川,平安无恙。如今已经辞别,取路 东归。你此去怎么还遇得着他?可早早回家去。要防路上还有虚惊。保重,保重。” 白氏飒然醒来,见天色已经亮了,想起神女的话,历历分明,料想不是个春梦。 就起来拜谢神女,出了庙门,重寻旧径,再转东都。在路晓行暮止,望东而走。 这时候正值暮春天气,只见一路上有的是红桃绿柳,燕舞莺歌。白氏贪看景 致,不觉天晚,离开阳门还有二十多里,就趁着月色,赶路归家。前面忽然遇见 一簇游人,笑语喧杂,渐渐走近。你说是什么样人?都是洛阳少年,轻薄浪子。 每遇花前月下,打伙成群,带着锦瑟瑶笙,青尊翠幕,专门窥人家妇女,逞自己 风流。白氏见那伙儿人不三不四,正要躲避。原来美人映着月光,份外娇艳,早 被这伙儿人瞧见。就一圈圈围拢来,对白氏说:“我们出郭春游,步月到这里, 有月无酒,有酒无人,岂不辜负了这般良夜?此去龙华古寺不远,桃李大开。愿 小娘子不弃,同去赏玩一番何如?”那白氏听见,不觉一点怒气,从脚底心直涌 到耳朵边,把一个脸都变得通红了,骂他们说:“你可不是史思明的贼党,清平 世界,谁敢调戏良家女子。况我不是寻常人,是白司农的小姐,独孤司封的媳妇, 前进士独孤遐叔的浑家。谁敢啰唣!”怎禁得这班恶少,哪管你什么宦家、良家, 任你喊破喉咙,也全不作准。推的推,拥的拥,直逼进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 “铁怕落炉,人怕落套”。正是: 分明绣阁娇闺妇,权做徵歌侑酒人。 且说遐叔因为来不及进城,暂且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在这里送别, 已经整整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平安么?就朗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近家心 转切,不敢问来人。”吟咏几遍,潸然泪下。坐到更深,不能入睡。 忽然听见墙外人声喧哗,渐渐走进寺来。遐叔心想:“明明是人声,可不是 鬼。像这样静夜,难道有什么官府到这里?”正惶惑间,只见十几个人,各执苕 帚畚箕,把殿上扫除干净。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的,也有陈列 酒肴的,也有提着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来,摆设得十分齐整。遐叔 想:“我晓得了,今天是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游春。因见月色如昼, 殿底下桃李盛开,烂漫如锦,来此赏玩。如果看见我,必定被他们赶逐。不如伏 在后壁佛桌下,等他们酒散,然后就寝。只是我这样晦气,想在古庙中睡一个安 稳觉,也不能够。”当即起身躲在后壁,声也不敢出。 又隔了一会儿,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一个女郎来到殿堂酒席上。 单推女郎坐在西头,却是第一个座位。诸少年都环向而坐,都瞩目在女郎身上。 遐叔想:“我猜是豪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是这个女郎不是个官妓,就是个 上妓,何必这般趋奉她?难道有什么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这里饮宴?莫不是强 盗们抢夺来的?或者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胜怨恨 的意思。 遐叔凝着双睛,悄悄地偷看,很像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像掉进冰 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呸。我好懵懂,我娘子是个有节气 的,平素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怎肯随这班人行走?世上面貌相像 的人很多,怎么就拿这个女郎认做娘子?”虽然这样想,终究是放心不下,悄悄 地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去,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没一件不是白氏,再 无疑惑。却又想:“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睛擦得十分明亮,再看仔 细,一发丝毫不差。却又想:“莫不是我睡着了,在梦儿里见她?”把眼霎霎, 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这样奇怪的事?“难道她做闺女的时候还能截发 自誓,今天却做出这种勾当来!难道因为我久客西川,以为我一定不回来了,就 改了节操?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且不肯认 她。不知我明早归家,看她还有什么面目好来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 地要打了出去,见他们人多势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她怎么下场。 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说:“古语云:' 一人向隅,满座不乐。' 我 们和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也不容易得到,何苦这样愁郁? 请放开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兴。”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中十 分恨他,想要不不唱,却又想:“这班人都是无籍恶少,我孤身在此,只怕触怒 了他们,一时撤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 歌。歌云: 今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 古话说:“词出佳人口。”那白氏把心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 呜呜咽咽地唱了出来,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 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称:“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尽。遐叔在黑暗中看见 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宝钗按拍歌唱,分明认得是当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 关,也不听曲中的意思,又要抢出去厮闹。只是恐怕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 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怎样。 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说:“聆卿佳音,令人宿醉顿 醒,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 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好没趣,唱一曲尽够了,怎么还要唱两曲?” 那长须的就拿起巨觥说:“请置监令。有拒歌者,罚一巨觥。酒到不干,颜色不 乐。唱旧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见长须人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 歌云: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彩。黄衫人把酒饮干,说声:“劳动。” 遐叔见浑家又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把这龙华寺都烧 个干净。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年面前,说:“刚才音调虽然妙,但是宾主正欢, 唱这样凄清的曲子,实在不相称。如今请求再唱一曲有情趣的。”众人同声附和 说:“说得有理。唱一个有新意儿的,劝我们一杯。”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 云: 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白氏歌还没唱完,那白面少年就嚷起来:“方才讲过,要唱个有情趣的,却 故意唱这种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觥。”长须人正要罚,一个紫衣少年站起 身来说:“这罚酒且慢着。”白面少年问:“为什么?”紫衣人说:“大凡风月 场中,全在帮衬,方才大家得趣。要是十分苛罚,反觉得我辈俗了。如今暂且寄 下这杯,等她另换一曲,可不是好?”长须的说:“也说得是。”把大觥放下, 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白氏料想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唱一曲: 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着说:“到底都是些凄怆怨暮的声音。再没一毫艳意。” 紫衣人说:“想是她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尽。行到一个黑帽子胡人面 前,执杯在手,说:“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唱一个儿,送这杯酒下 去也就罢了,但不要冷淡了俺。”白氏因连唱了几曲,气喘声促,心中很不耐烦, 听说还要唱,把头掉转,不去理他。长须的见她不肯唱,叫了起来:“不应拒唱。” 就斟一巨觥。白氏到此地步,势不得已,只得忍泣含悲,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 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黑帽子胡人把酒饮了,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面前,举杯请说:“夜色虽阑, 兴犹不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那白氏唱这一曲,声气已经断续,好生 吃力。见绿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众人一齐笑着说: “对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歌,真是赏心乐事,有什么不美?却这样凄楚,忒不够 韵。该罚,该罚。”白氏恐怕罚酒,只得又和泪而唱。歌云: 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芦草。 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宇,叫断的哀猿。满座闻之, 尽觉凄然。只见绿衣人把酒饮了,长须的含笑说:“我的音律虽然不妙,但礼无 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不要笑话。”众人说:“你又几时长进了 这桩学问?快些唱来。”长须的顿开喉咙,唱: 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众人笑做一堆,连嘴都笑歪了,说:“我说你 晓得什么歌曲。弄这样空头。”长须人到长得好一副老脸,但凭众人笑话,他却 面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方才回答说:“不要见笑。我也是好价钱学来的哩。你 们要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够了。”众人听说,越发笑个不止。长须的由他们自笑, 却执起一个杯儿,满满斟上,欠身奉给白氏一杯。直等她饮干,然后坐下。 遐叔起初见浑家随着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倒包着身子,要是没有这两个鼻 孔,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到这时候见众人逼着她唱曲,浑家又不胜忧恨,涕泣 交零,方才明白是被逼来的。这气倒也略平了些。却又想:“我娘子在家里,怎 么会被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的所在?好生委决不下。我且再看他们还要怎么?” 只见席上又轮到白面的饮酒,他举着金杯,对白氏说:“刚才有劳妙音,都是优 愁怨恨的意思,连我们的眼泪不觉都掉下来了,终觉败兴。必须再求一个风月艳 丽的歌曲,我等洗耳恭听,切莫推辞。”遐叔暗说:“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 在这里唱歌,还要嫌好道歉。”那白氏心中正烦恼,况且连歌几曲,口干舌燥, 声气都乏了,哪肯再唱?低着头,只是不应。那长须的叫一声:“违令。”又抛 下一巨觥。这时候遐叔一肚子气,怎么再忍得住?暗里从地下摸到了两块大砖橛 子,先一砖飞去,正好打中那长须人的头;再一砖飞去,却打中了白氏的额上。 只听得殿上一片声嚷了起来,叫着:“有贼,有贼。”东奔西散,一霎眼间都不 见了。遐叔走到殿上,四下一看,莫说不见一个人,连这些铺设的酒筵器具,也 都一些儿没有踪迹。心里觉得奇怪,吓得眼跳心惊,把个舌头伸出来,半晌缩不 进去。 遐叔想了一会儿,叹息说:“我晓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经死了,她的魂 灵游到这里,却被我一砖头把她惊散了。”这一夜怎么还睡得着?等不得金鸡三 唱,就束装上路。 天色未明,已经到了洛阳城外。捱进开阳门,直奔崇贤里,一步步含着眼泪 走来。遥望家门,却又不见一些孝事。那心儿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地跳个不止。进了大门,走到堂上,撞见梅香翠翘,连忙问:“娘子平安么?” 口内虽然这样问她,心里却捏着一把冷汗,恐怕她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来。只见 翠翘不慌不忙地咴答说:“娘子睡在房里,说今天早上有些头痛,还没起来梳洗 哩。” 遐叔听见翠翘说娘子无恙,就好像分娩的孕妇,“嘭”地一声,孩子落地, 心中好不宽畅。只是夜来的事,十分疑惑,急忙走到卧房里面问:“夜来做什么 不好好儿睡。今早不起?”白氏回答说:“我昨夜害魇哩。只因你别去三年,杳 无归信,我心中时常担忧。夜来做了一梦,要亲到西川访问你的消息。直走到巫 山地面,在神女庙里投宿。那神女又托梦给我,说你已经离开巴蜀,早晚就到家, 不要在途中错过,枉受辛苦。我依先寻着旧路回来。将近开阳门二十多里,踏着 月色,要赶进城,忽然遇见一伙少年,把我逼到龙华寺玩月赏花。饮酒中,又要 我唱歌。整整地唱了六曲,还被一个长须的屡次罚酒。不料从空中飞下两块砖橛 子,一块打了长须人的头,一块打在了我的额角上,突然惊醒,就觉得头痛,因 此起身不得,还睡在这里。” 遐叔听罢,连叫:“怪了,怪了。怎么有这种怪事?”白氏就问有什么怪事。 遐叔就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见的事情,从头细说一遍。白氏听见这样说,也觉得 奇怪,说:“原来我昨夜做的却是真梦?但不知这伙儿恶少是谁?”遐叔说: “这也是梦中的事,不必深究了。”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世上说谎的也很多;少不得依经傍注,有个边际,从 没有见你这样说瞒天大谎的祖师。那白氏在家里做梦,到龙华寺中唱歌,可不是 亲身下降的,怎么独孤遐叔能看见她的形像?这种没根据的话,就是骗骗三岁的 孩子也不肯信,怎么哄得我过? 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者,想也,因也。有因就有想,有想就有梦。那白氏 行思坐想,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像,都是实境。那遐叔 也因想念浑家,幽思已极,因此虽然有醒的时候,这点神魂,就入了浑家梦中。 这是双方精神相贯,魂魄相通,浅而易见的事,怎么说在下掉谎?正是: 只因别后幽思切,致使精灵暗往回。 当下白氏说:“梦中的事,所见皆同,这也不必说了。我且问你:一去许久, 并无音耗,虽然梦中在巫山庙祈梦,蒙神女指示,说你一路安稳,干求称意。我 想蜀道艰难,不知怎么到的成都?就是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见到韦皋?就是见了 韦皋,不知赠你多少?”遐叔吃惊说:“我当初经过巫峡,听说山上神女颇灵验, 曾经暗求她托你一梦,传个平安消息。不料果然梦见,真个有些灵验。只是我到 了成都,正赶上韦皋两次出征,因此在碧落观整整住了两年半,路上走了半年, 以至耽搁,有负初盟。幸喜韦皋故人情重,相待很厚。要不是我一意告辞,这早 晚还被他留住,不能回来。”就把那路途跋涉,旅邸凄凉,以及韦皋款待赠金, 差人远送,前后的事,一一细说。夫妻二人感叹不尽。把那三百两银子作为日常 用度,遐叔埋头读书。约莫半年之后,韦皋差两员将校,带着书信送来黄金一万 两,蜀锦一千匹。遐叔连忙写了道谢书信,款待来使回去以后,对白氏说:“我 先人出仕三十多年,哪有这许多银子?一来我家世代清白,(批:反衬节度使不 清白!)二来又是儒家。单是前次所赠,就以足度日了,何必又要这许多。且拿 来封好收藏,待我他日成名,另有用处。”白氏依着丈夫的话,把财物收藏好了。 唐朝科制,以三岁为期。遐叔自从贞元十五年下第,西游巴蜀,却错过了贞 元十八年,这次到了二十一年,又该殿试时候。遐叔打叠行囊,辞别白氏,上京 应举。谁知那贡举官是中书门下侍郎崔群,素知遐叔才名,有心捡他出来取作首 卷,呈上德宗天子,御笔亲题状元及第。那遐叔有名已久,发榜那天,哪一个不 以为得人?按旧例游街三天,曲江赐宴,雁塔题名。钦除翰林修撰,专知制诰。 谢恩之后,即写家书,差人迎接白氏夫人赴京,共享富贵。 白氏在家,掐指过了试期,眼盼盼悬望佳音。一天,正在闺房中,忽然听见 堂前鼎沸,连忙叫翠翘出去看,正是京中走报的来报喜。白氏问了详细,得知丈 夫中了头名状元,以手加额,对天拜谢。整备酒饭,管待报人。顷刻间就嚷遍满 城。白氏亲族中都来庆贺。那白长吉当日把遐叔恣意奚落,如今中了状元,却又 老着脸皮,备了厚礼也来称贺。那白氏是个记德不记仇的贤妇,念着同胞份儿上, 把前情一笔勾销。相见之中,千欢万喜。白长吉自从捱进了身子,没一天不来掇 臀捧屁。就是平日从不往来,极疏冷的亲戚,也来殷勤趋奉,到叫白氏应酬不暇。 那送书信的差人,星夜赶到洛阳,叩见白氏,把书信呈上。白氏拆开,看到书后 有诗一首,云: 玉京仙府献书人,赐出宫袍似烂银。 寄语机中愁苦妇,好将颜面对苏秦。 白氏看罢,微笑说:“原来相公要迎我到京。”就留下差人,择吉起程。府 县拨送船夫,亲戚都来饯送。白长吉亲送妹子到京。遐叔接进衙门,夫妻相见, 喜从天降。白长吉上前请罪。遐叔度量宽弘,全无芥蒂。立即摆设家筵款待。 不想那年德宗皇帝晏驾,百官共立顺宗①登位。不上半年,顺宗也崩了。又 立宪宗②登位,改元元和元年。到四月间,遐叔升任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如故。 你说他为什么升得这样快?原来大行皇帝的遗诏和新帝登极的诏书,前后四篇, 都出自遐叔之手。这是朝廷极大手笔,以此累功,不次迁擢。 恰好五月间,有大赦天下的诏书,遐叔乘这个机会,就讨了宣赦的差使。夫 妻二人,衣锦还乡。亲戚们都在十里外迎接,府县官也出郭相迎。遐叔回到家中, 焚黄谒墓,杀猪宰羊,做庆喜筵席,遍请亲邻。饮酒中间,说起龙华寺曾许下愿 心,要把韦皋送来的黄金万两,蜀锦千匹,都舍在寺里,重修宝殿,再整山门。 当即选择吉辰,动工兴建。那时候白敏中以中书侍郎请告归家。白居易新授杭州 府太守,回来赴任。两人都到遐叔处贺喜。见此盛缘,各各布施。那州县官也要 奉承遐叔,没一个不来助工。眼见得这龙华寺不日建造起来,比初时更加齐整。 但见: 宝殿嵯峨侵碧落,山门弘敞压阎浮。 韦皋久镇蜀中,自知年纪渐老,万一西番南夷,有些决撒,恐损威名,上表 固请骸骨,就荐遐叔自代。奉圣旨:“韦皋镇蜀多年,功劳积著,可进光禄大夫、 右丞相、同平章事,封襄国公,驰驿回朝。独孤遐叔累掌丝纶,王言无忝,访之 舆望,佥谓通材,可加兵部侍郎,领西川节度使。仍着走马赴任,无得迟误。钦 此。” 遐叔接了诏书,恐怕违了钦限,就同白氏夫人乘传而去。未到半路,早有韦 皋差官迎接,约定在夔府交代。恰好巫山神女庙正在夔府地方。遐叔和白氏乘此 便道,先到庙中行香,谢她托梦的灵应,然后和韦皋相见。叙过寒温,送过敕印, 把大小军政一一交盘明白,才吃公宴。当日遐叔就回了席。第二天一早,点集车 骑队伍,护送韦皋还朝。 遐叔自从上任之后,专务镇静,军民安堵,威名更胜。朝廷累加褒赏。直做 到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封魏国公。白氏诰封魏国夫人。夫妻偕老,子孙荣盛。 有诗为证: 梦中光景醒时因,醒若真时梦亦真。 莫怪痴人频做梦,怪他说梦亦痴人。 「简评」这是一篇真正的“痴人说梦”! 用梦做主题的小说很多,有说鬼神在梦中暗示的,也有说两人同做一样梦的。 有时候的确有梦境在先,真实事件在后的巧合。但是世界上“同床异梦”是绝对 的,不足为奇;而“同床同梦”或“异床同梦”,就是极少甚至没有的事情,有, 不是故事,就是怪事。 这一篇,说的是一个人醒着,亲眼目睹另一个人的梦境。这样的事情,世界 上绝对没有。因此故事具有不可信性。失去了这个大前提,至于情节之类,也就 无法评论了。 这种小说,是不是可以说是“幻想小说”的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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