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二十六卷 薛录事鱼服证仙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借问白龙缘底事?蒙他鱼服区区。虽然纵适在河渠。失其云雨势,无乃困余 且(j ū居)。要识灵心能变化,须教无主常虚。非关喜里乍昏愚。庄周曾作蝶, 薛伟亦为鱼。 唐肃宗(唐朝皇帝李亨的庙号,公元756 ~762 年在位)乾元(唐朝皇帝李 亨的年号,公元758 ~759 年)年间,有个官人姓薛名伟,吴县人氏,曾中天宝 (唐朝皇帝李隆基的年号,公元742 ~755 年)末年进士。初任扶风县尉,名声 颇好。后来做蜀中青城县主簿。夫人顾氏,是吴门第一大族,不但举止容貌端丽, 而且性格柔婉。夫妻相得,爱敬如宾。不觉在任又满三年,大尹升迁去了。上司 知道其廉能,就委他署摄县印。那青城县本在穷山深谷之中,田地硗脊,历年岁 歉民贫,时有盗贼出没。自从薛少府署印,立了保甲法,凡有盗贼,协力缉捕。 又设立义学,教育人材。又开义仓,赈济孤寡。每到春季,亲自到各乡去课农播 种,又用好话劝谕,教他们本份做人。因此处处田禾大熟,盗贼尽化为良民。治 得县中真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戴恩怀德,编成歌谣,称颂他的美德。歌 云: 秋至而收,春至而耘。吏不催租,夜不闭门。 百姓乐业,立学兴文。教养兼遂,薛公之恩。 自今孩童,愿以名存。将何字之?薛儿薛孙。 那薛少府不但廉谨仁慈,爱民如子,就是对待郡中同僚,也谦恭克己。这县 中有一个县丞,一个主簿,两个县尉。那县丞姓邹名滂,也是进士出身,和薛少 府恰是同年(指同一榜考取进士的人。和年龄大小无关)好友。两个县尉,一个 姓雷名济,一个姓裴名宽。这三位官人,为官也都清正,因此臭味相投。每遇公 暇,或谈诗,或弈棋,或在花前竹下,开樽小饮,彼来此往,十分款洽。 一天,正值七夕,薛少府在衙中与夫人乞巧饮宴。原来七夕那夜,不论大小 人家,少不得要准备一些酒果,作为乞巧穿针之宴。什么叫做“乞巧穿针”,因 为天帝有个女儿,叫做织女星,日夜辛勤纺织纴。天帝爱她勤谨,配给牵牛星为 妻。谁知织女自从嫁牛郎之后,贪欢眷恋,却又好梳妆打扮,每天只是梳头,再 不去调梭弄织。天帝嗔怒,罚织女住在天河之东,牛郎住在天河之西。一年只许 七月七日相会一度。到了这一日,却叫喜鹊替他们在天河上搭桥而渡。因此世人 守着他们渡河的时候,都让女子在星月之下,拿彩线去穿针眼。穿得过去的,就 称为得巧;穿不过去的,就不得巧,用这个来预卜那女子一年的巧拙。你想那牛 郎、织女眼巴巴盼了一年,才能相会,又只有三四个时辰,忙忙地叙述想念之情, 还恐怕说不完呢,那有闲工夫又到人间来送巧?岂不是个荒唐的说法? 薛少府当晚在庭中,和夫人互相劝酬,不觉坐到夜久更深,方才入寝。不料 却感了些风露寒凉,因此得病,浑身像炭火烧的一般,汗出如雨。渐渐三餐不进, 精神减少,口里只说:“我如今一刻也捱不过了,你们何苦留我在这里?不如放 我去吧。”你想,病人说出这样话来,明明不是好消息了。吓得那顾夫人心惊胆 落。难道就这样坐视等他死了不成?少不得要去请医问卜,求神许愿。原来县中 有一座青城山,是道家第五洞天。山上有座庙宇,塑着一位老君,极为灵验。真 是祈晴得晴,祈雨得雨,祈男得男,祈女得女,香火最盛。因此夫人写下疏文, 差人到老君庙去祈祷。又听说签诗最灵验,一来求他保佑少府,延福消灾;二来 求赐一签,审问凶吉。三位同僚听说,都也素服角带,步行到山上烧香,情愿减 损自己的阳寿,拯救少府。同僚们刚刚散去,又是合县父老,率着百姓们,一齐 来拜祷。显见少府平日官声好,能得人心如此。 求的签是第三十二签。那签诗上写着: 百道清泉入大江,临流不觉梦魂凉。 何须别向龙门去?自有神鱼三尺长。 差人抄这签诗回衙,给夫人看了,解说不出,心想:“听说往常人们求的都 想活见的一般,不知怎么我们求的签却说起一个鱼来,和相公的病全没着落。到 底是吉是凶,好生难解。”因此心上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而更 加忧郁,又想:“这签诗不见怎的,且去访个医生来调治,倒是正经。” 当即差人去访。访得成都府有个道人叫李八百的,他自称是孙真人第一个徒 弟,传得龙宫秘方八百个,因此人都叫他“李八百”。请他医病的,真个手到病 除,极有神效。他门上写下一对春联:“药按韩康无二价,杏栽董奉有千株。” 凡是请他的,难得就来。要是肯来,这病人就有些生机了。他要的谢仪,却又和 人不同:也有未曾开药箱,先要几百两的;也有医好了,不要分文酬谢,只要一 醉的。也有一请就去的,也有请杀了不去的。很是捉摸他不定:大抵只要心诚他 就肯来。夫人得知有这个医家,即差的当家人带了礼物,星夜赶去请那李八百。 恰好他在州里,一请就来。夫人方才宽心。谁知他一进门来,还不曾诊脉,就说: “这病人虽然像个死的,却是个不死的。也要请我来做什么?” 当下夫人把起病的根由详细说了一遍,还老君庙里占的签诗也说给太医知道, 求他用药。那李八百只是冷笑,说:“这个病从来不上医书的。我也没药可用。 只有死后常用手去摸他胸口。若是一天不冷,一天不可下棺材。等到半月二十天 之外,他想吃东西了,自然会渐渐苏醒回来。那老君庙的签诗虽然灵应,但也要 过后才应验,不是今天所能猜得到的。”到底还是不肯下药,竟自去了。也不知 少府这病当真不用吃药,自然无事?还是已经病入膏肓,下不得药了,因此托辞 而去。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夫人见李八百走了,叹息说:“这样有名的医生,尚且不肯下药,难道还有 别个敢来下药?定然病势不救,唯有奄奄待死而已。”只见热了七天七夜,病势 越发加重。忽然一阵昏迷,闭了眼睛,再叫也不醒了。夫人一边啼哭,一边叫人 通知三位同僚,打算要办理后事。那几个同僚正来问候,得了这个凶信,无不下 泪,急忙到衙中对着尸体哭了一番,然后和夫人相见,又安慰了一番。因为是初 秋时候,天气还热,分头去备办衣衾棺椁。到第三天,诸事完备,理当殡殓入棺。 那时候夫人扶尸恸哭,觉得胸前果然微微有些暖气,因此相信李八百道人说的话, 还要停在床上。家人们都说:“从来死人胸前都有三四天暖的,不是一死就冷。 不足为据。如今七月天气,炎热未退,倘若一声雷响,这尸首登时就会涨起来, 怎么还进得了棺材?”夫人说:“李道人说过,胸前一天不冷,一天不可入棺材。 如今既然是暖的,就要守到半月二十多天,怎忍心三天内带热地把他殓了?况且 棺木已经备下,让我自己日夜守他,只要他胸前一冷,再入棺材,也不算晚。天 哪,但愿李道人的说话灵验,守得我相公苏醒回来,不但救了相公一命,却不是 连我救了两条命?” 众人再三解说,夫人始终不听。拗她不过,只得依着。把少府停在床上,谨 谨看守。 原来少府病到第七天,身上热极,简直一刻也挨不过。一心想要寻个清凉去 处消散消散,或者这病还有好的日子。因此悄悄地里背着夫人,瞒了同僚,提一 条竹杖,竟私离衙斋,也不要一人跟随。倏忽之间,已经到了城外。就像飞鸟离 笼,游鱼脱网一般,心中十分高兴,早把这病都忘了。你说少府是个官员,怎么 出衙去竟没一个人知道?原来想极成梦,是梦魂儿离体出去了,其实身子依旧还 在床上,并没有出去。单单苦了守尸的,哭哭啼啼,没白天没黑夜,只望着死里 求生。哪知他做梦的飘飘忽忽,无拘无束,倒也是苦中取乐。 萨少府出了南门,向山中游去。来到一座山,叫做龙安山。山上有座亭子, 是隋文帝封儿子杨秀做蜀王,在这里建的亭,名叫避暑亭。前后左右,都是茂林 修竹,时常有四面风吹来,没有一点儿日影。所以蜀王每到炎天,就率领宾客来 这个亭中避暑。果然好一个清凉去处。少府当下一看见,就觉得心怀开爽。“我 不出城,怎么知道山中有这样境界?我在青城县做了这许多时候的官,尚且不曾 到过这里。想那三位同僚,怎么晓得?应当向他们知会一声,同携一尊美酒,设 一避暑盛宴。可惜有了胜地,少了胜友,还是一场欠事。”眼前景物可人,就作 诗一首。诗云: 偷得浮生半日闲,危梯绝壁自跻攀。 虽然呼吸天门近,莫遣乘风去不还。 薛少府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又向山上走去。那山路上没有一些树木荫蔽, 怎比得亭子里凉爽?因此越走越闷。渐渐走了十几里,远远望见一条大江。你说 这江是什么江?当年大禹治水,从岷山导出岷江。过了茂州、盛州地面,又导出 这条江水来,叫做沱江。至今江岸上垂着大铁链,也不知道有多少长,沉在江底, 是大禹锁着应龙的地方。原来禹治江水,凡是遇到水路不通,就差那应龙前去。 不论几百里的高山巨石,只消它尾巴一抖,登时就分开做两处,所以世称大禹叫 “神禹”。要是不会驱使这样东西,怎能八年之间,洪水彻底平定?至今泗江水 上,也有一条铁链,锁着水母。形状像弥猴一般。这沱江边锁着的却是应龙,因 为治水成功,锁着它以镇后害。这岂不是个圣迹? 当下少府在山中走得正闷,况且又是患着热症的,忽然看见这片沱江,浩浩 荡荡,真个秋水与长天一色,自然觉得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得三步并做一步, 风车似地奔去。哪知从山上看觉得很近,等到下了山,还不曾到沱江,却被一个 东潭隔住。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不论远近,深不见底。况又映着两岸竹树, 秋色可掬。少府脱下衣裳,跳进潭中洗澡。原来少府是吴人,生在泽国,从小学 会了泅水。成人之后,许久不曾买弄这本事。不料今天能到这里游戏,真是大快 人心。游了一会儿,不由得感叹说:“人游到底不如鱼游得快。怎么能借这鱼鳞 生在我身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条小鱼,抬头看着着少府 说:“你要变鱼不难,何必借?让我到河伯那里,帮你想办法。”说着,这小鱼 儿早不见了。少府吃了一惊,心想:“我怎么知道这水里是有精怪的?不可独自 一个在里面洗澡,不如早早抽身去吧。”哪知少府既然动了这个念头,就少不得 要堕那重业障。这叫: 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看水上生。 薛少府正在沉吟,打算穿了衣服,寻路回去。忽然这小鱼儿来禀报说:“恭 喜。河伯已经有旨了。”看见另一个鱼头人,骑着大鱼,前后导从的小鱼儿,不 计其数,来宣河伯的诏书: 城居水游,浮沉异路,苟非所好,岂有兼通。尔青城县主簿薛伟,家本吴人, 官亦散局。乐清江之浩渺,放意而游;厌尘世之喧嚣,拂衣而去。暂从鳞化,未 便终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纵远适以忘归,必受神明之罚;昧纤钩而食饵, 难逃刀俎之灾。无或失身,以羞吾党。尔其勉之。 少府听完诏书,回顾身上,已经生满了鳞,竟是一个金色鲤鱼。心下虽然骇 异,却又想:“事已如此,且让我恣意游玩一番,也好晓得水中的意趣。”从此 三江五湖,随他的意向,无不游到。原来河伯诏书上说的“充东潭赤鲤”,这东 潭就好像分定的地盘一般,不论他游到那里,少不得要回到东潭安歇。单是这一 件,也觉得有些儿不自在。 过了几天,只见这小鱼又来对薛少府说:“你难道没听说山西平阳府有一座 山,叫做龙门山,是大禹治水的时候凿将开的,山下就是黄河。因为山顶上有水, 接着天河的水,直冲下来,做为黄河的源头,所以这个去处,叫做河津。如今八 月天气,秋潦将降,雷声先发,普天下的鲤鱼,没有不到那里去跳龙门的。你怎 么不禀个河伯,也去跳龙门?要是跳得过去,就变成了龙,岂不更强似做鲤鱼?” 原来少府正在东潭里面住得不耐烦,听见这个消息,心中大喜,当即别了小 鱼,到河伯处所。只见宫殿都是珊瑚作柱,玳瑁为梁,真个龙宫海藏,和人世不 一样。当时河伯管下的地方,岷江、沱江、巴江、渝江、涪江、黔江、平羌江、 射洪江、濯锦江、嘉陵江、青衣江、五溪、沪水、七门滩、瞿塘三峡,哪一处鲤 鱼不来禀告要去跳龙门的?只有少府是金色鲤鱼,所以各处的鲤鱼都推他为首, 一同去见河伯。凡是鲤鱼要去跳龙门,旧规距要设一个公宴,就像地方官起送科 举的酒席一般。少府和各处鲤鱼一齐领了宴,谢了恩,一同去跳龙门。谁知又跳 不过,点额而回。什么叫做“点额”?因为鲤鱼要跳龙门,逆水上去,把周身的 精血都积聚在头顶心里,就像被朱笔在额上点了一点似的。因此世人都称赴考下 第的人为点额。正是: 龙门浪急难腾跃,额上羞题一点红。 青城县里有个渔户叫做赵干,和妻子在沱江上网鱼为业。谁知网着一个癞头 鼋,被它把网都牵了去,连赵干也几乎掉下江里。妻子埋怨他:“咱们专靠这网 做本钱,养活两口儿。今天连本钱都弄没了,哪里还有余钱再买一张网来?况且 县里官府,早晚常来取鱼,你拿什么应付?”为此整整争了一夜。赵干被她絮聒 不过,只得装一个钓竿,打算到东潭去钓鱼。你说赵干为什么舍了这条大江,却 到潭里去钓鱼?原来沱江流水最急,只好下网,不好下钓,因此想到东潭另做一 行生意。那钓钩上钩着香香的一大块油面,没入水中。 薛少府自从龙门点额回来,也觉得没趣,好几天躲在东潭,不曾出去觅食。 正觉得肚子饥饿,忽然间赵干的渔船摇来,不免随着他的船游去看看。闻着了鱼 饵香,就想去吃他的。已经到了口边,又想:“我明明知道他饵上有个钩子。若 是吞了这饵,可不是被他钓去了么?我虽然暂时变做鱼耍子,难道就没处求食, 偏要吃他钓钩上的?”再去船旁周围游了一转,怎当那鱼饵香得酷烈,恰似钻入 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住?心想:“我是个人身,好重,这个钓 钩,怎么钓得我起?就是被他钓了去,我是县里三衙,他是渔户赵干,难道不认 得我,自然会送我归县,却不是落得吃了他的?”刚把嘴就着鱼饵上一含,还不 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上去了。这就叫做: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 赵干钓得一条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举手加额,叫着说:“造化,造化。我 再钓到这样几个,就有本钱好结网了。”少府连声叫他:“赵干。你是我县里渔 户,快送我回县去。”那赵干只是不应,竟把一根草索贯了鱼鳃,放在舱里。只 见他妻子说:“县里不时差人了取鱼。我想这样一条大鱼,要是被县里的公差看 见,取了去,能领到多少官价?不如藏在芦苇中,等鱼贩子来,私自卖给他,也 多赚几文钱用用。”赵干说:“有理。”就把这鱼拿去藏在芦苇中,拿一领破蓑 衣遮盖,回来对妻子说:“要是能多卖几个钱,就沽酒来和你一醉。今夜再发利 市,哪知明天不钓两个?” 那赵干藏鱼回船还没多久,见县里一个公差叫做张弼的,来唤赵干:“裴五 爷要个极大的鱼做鲊吃。今天一早到沱江边来唤你,你却又移到这个所在,叫我 团团转找遍了,走得汗流气喘。快些拣一尾大的,同我送去。”赵干说:“有累 上下①走屈路了。不是我要移到这里。只为前天弄没了网,没钱去买,没奈何, 只得暂且到这里钓几尾鱼去做本钱。却又没个大鱼上钓,只有三四斤的小鱼,要 就拿了去。”张弼说:“裴五爷吩咐要大鱼,拿小的去,叫我怎么回话?”扑地 跳下船,揭开舱板一看,果然通是小的,正要拿去暂时答应,又想:“这般宽阔 的湖面,难道没个大鱼?一定这厮奸诈,藏在哪里。”当即上岸各处搜看,却又 不见。后来找到芦苇中,见一件破蓑衣掀上掀下地乱动。张弼料想必定是鱼在底 下,急忙上前揭起一看,却是一条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赵干夫妻看见,只叫得 苦。 张弼不管三七二十一,提了那鱼就走,回头对赵干说:“你哄得我好。等禀 了裴五爷,着实打你这厮。”少府大声叫:“张弼,张弼。你也应该认得我。我 偶然游到东潭,变鱼耍子。你怎么见我不叩头,倒提着我走?”张弼全然不理, 只是提了鱼,一直奔回县衙去。赵干也随后跟来。那张弼一路走,少府一路骂。 提到城门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军汉,叫做胡健,对张弼说:“好一条大鱼。裴五 爷请各位爷饮宴,专等鱼来做着吃,说你去了许久不回,又飞出签来叫你,你可 要走快些。”少府一看,正是前天出来的那座南门,叫做迎薰门,就叫把门的军 汉:“胡健,胡健,前天我出城时节,曾吩咐过你:我自私行出去,不要禀知各 位爷,也不要差人迎接。难道我出城不到一个月,你就不记得了?如今正该去禀 知各位爷,差人迎接才是,怎么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样无礼。”谁知把门军汉胡 健也听不见,就和张弼一样。 那张弼提了鱼,进了县衙门,薛少府还叫骂不止。只见司户吏和刑曹史两个, 东西相向在大门内下棋。那司户吏说:“好怕人。这样大鱼,可有十多斤重?” 那刑曹吏说:“好一条活泼泼的金色鲤鱼。只该放在后堂绿漪池里养他看耍子, 怎么就舍得做鲊吃了?”少府大叫:“你们两个滑吏,每天在堂上服事我的,就 是我变成了鱼,也应该认得,怎么见了我都不站起来,也不去禀报各位爷知道?” 那两个吏依旧在那里下棋,只不听见。少府想:“俗话说:' 不怕官,只怕管。 ' 难道是我管你不着,一些儿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这几天,我的官被勾了?即 便勾了官,我还不曾离任,到底也还管得他着。且等我见到了同僚,把你们这起 奴才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 且说顾夫人谨守薛少府的尸骸,不觉过了二十多天,只见肌肉如故,并不损 坏。拿手去摸他心头,觉得比以前更暖些。渐渐地上自喉咙,下至肚脐,都不太 冷了,想起道人李八百说的话,果然有些灵验。因此在指尖上刺出鲜血来,写成 一疏,请了几个有名的道士,在青城山老君庙里建醮,祈求仙力,保护少府回生。 许下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愿心。宣疏那天,三位同僚和通县吏民,无不焚香代 祷,就像当日一样。 古话说:“吉人天相。”难道薛少府这样好官,况且有合县的官民都来替他 祈祷,难道就没有一些儿灵应?只是已经死了二十多天的人,要他活转来,虽然 是在老君庙里许下愿的,从来没有无不验过,但是阎王殿前投到过的,哪有退回 来的鬼。正是: 须知作善还酬善,莫道无神定有神。 那一夜,道士门在醮坛上面,铺下七盏明灯,样子就像北斗七星。原来北斗 第七个星,叫做斗杓,春指东方,夏指南方,秋指西方,冬指北方,是在天上旋 转的;只有第四个星,叫做天枢,它却不动。因此把这天枢星上的一盏灯,叫做 本命星灯。要是灯明,则本身无事;暗则病势淹缠,灭则定然难救。 当时道士手举法器,朗诵灵章,虔心禳解,伏阴而去,亲奏星官,要保祐薛 少府重还魂魄,再转阳间。起来看这七盏灯,全都明亮,特别是本命那一盏更加 光彩,显然是不该死的符验,就对夫人贺喜说:“少府本命星灯,光彩加倍,重 生当在旦夕,切不可过于哀泣,恐怕惊动他魂魄不安,又难回转。”夫人含着两 行眼泪道谢:“要能如此,也不枉做这个道场,和那昼夜看守的辛苦。”得了这 个消息,心中觉得稍稍宽解。 哪知朦胧睡去,做了一个梦。明明看见少府慌慌忙忙,精赤赤地跑进门来, 满身都是鲜血,把两只手掩着脖子叫:“悔气,悔气。我在江上泛舟,情怀颇畅, 忽然狂风陡作,大浪掀天,把船翻了,却跌在水里。幸亏遇见江神怜我阳寿未绝, 赠我一领黄金锁子甲,送我出水,正要寻路进城,不料遇着剪径的强人,要谋这 领金甲,一刀把我杀了。你要是念及夫妻情份,好生看守魂魄,送我回去。” 夫人一听这话,不觉放声大哭,就惊醒了。心想:“刚才道士说他不回死, 怎么又有这恶梦?我记得梦书上有一句说:' 梦死得生。' 莫非他眼下灾难脱尽, 因此身上没有一丝一缕,也未可知。只要紧紧地守定他尸骸就是了。” 第二天,夫人把醮坛上的牺牲品,分送三位同僚,这个叫做“散福”。那天 就是裴县尉作主,会请各衙,也叫做“饮福”。因此裴县尉差张弼去到渔户家取 个大鱼来做鲊,好配酒吃。还是邹二衙因为同年情重,在席上叹息说:“这酒可 和平常的宴会不同,这是为薛公祈祷回生,一半是禳坛上的品物。如今薛公的生 死,不知如何,叫我们怎么下咽?”裴五衙就说:“古人临食不叹,偏偏你念同 年,我们就不念同僚怎么的?听道士说他回生不在昨晚,就是今日。咱们且等鱼 来做鲊下酒。吃个酩酊大醉,就在席上等候他一个消息,岂不是公私两尽?” 当天直到未牌时分,张弼方才提着鱼到阶下。原来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因为 等鱼不到,只得停了酒,看邹二衙和雷四衙打双陆,自己在旁边吃着桃子。忽然 回转头看见张弼,不觉大怒,说:“我差你去取鱼,怎么去了许久?要不是飞签 催你,你敢是不来了么?”张弼只是叩头,把渔户赵干藏过大鱼的情节,详细回 禀一遍。裴五衙就叫当值的把赵干拖翻,着实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开肉绽, 鲜血迸流。你说赵干为什么先不走了,偏要跟着张弼到县衙自讨打吃?也只因为 恋着这几文钱的官价,想领回去,却被打了五十皮鞭,价又不曾领得,岂不和这 尾金色鲤鱼因为贪着香饵上了他的钩儿一般?正是: 世上死生皆为利,不到乌江不肯休。 裴五衙把赵干赶了出去,取鱼来看,却是一尾金色鲤鱼,有三尺多长,高兴 地说:“这鱼真好,快拿去叫厨上做鲊来吃。”当下薛少府大声叫喊:“我哪里 是鱼?我就是你的同僚,怎可错认我了?我受了许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诉列位给 我出这一口恶气呢,怎么也认我做鱼,就要交厨上做鲊吃?如果作鲊,可不屈杀 我了,枉做这几时同僚,一些儿情分都没有。”当时同僚们全都不理。少府情急 了,只得又叫:“邹年兄,我和你同登天宝末年进士,在都下往来最为交厚,如 今又一同在这里做官,和他们不同,怎么你也不发一言,坐视我死?”只见邹二 衙对裴五衙说:“以下官愚见,这鱼不该做鲊吃。那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老大的 一个放生池,尽有建醮的人买鱼鳖螺蛤之类投放池内。今天的宴会,既然是薛衙 送来的散福,不如把这鱼投进放生池内,也见咱们为同僚的情份,种这因果。” 那雷四衙也说:“把鱼放生,很好。因果之说,不可不信。况且酒席上美肴佳馔 尽够多的了,何必又要鲊吃?”这时薛少府在阶下听见了,叹息说:“邹年兄好 没分晓。既然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里去,怎么又要送我上山,却不渴坏了我? 虽然如此,也强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到了放生池内,依旧还变了转来,重换冠 带,再坐衙门。莫说赵干这起狗才,看那同僚,还有什么嘴脸来见我?” 正在踌躇,又听见那裴五衙回答说:“老长官要放这鱼,是天地好生之心, 怎敢不听。但是打醮是道家事,不在佛门那一教。要修因果,也不在这上面。想 那天生万物,是专为养人的。就像鱼这一种,要是不是被人取食,普天下都是鱼, 连河路也不通了。凡人修善,全在这一点心上,不在一张口上。所以谚语说:' 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 又说:' 要依佛法,冷水莫呷。' 难道吃了这条鱼, 就坏了咱们为同僚的心?眼见得好鱼不作鲊吃,倒平白地放了。怎知咱们不吃, 又不被水獭吃了?反正它总是一死,还是咱们自己吃了的好。”少府听了这话, 大叫说:“你看,两个客人都要放我,怎么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这样执拗!莫 说同僚情薄,原来连宾主之礼也一些没有的。” 原来雷四衙是个两可的人,见裴五衙一心要做鱼鲊吃,却又对邹二衙说: “裴长官不信因果,多半这鱼放生不成了。但是今天是他做主人,要以此奉客, 怎么好拒绝他?我想这鱼不是咱们一定要杀它,只算今天是它数尽之日,救不得 罢了。” 当下少府又大声叫喊:“雷长官,你好没主意,怎么两边撺掇。既然劝他救 我,他不听,你也应该再劝才是。怎么反劝邹年兄也不要救我?敢情是你衙斋冷 淡,好久没鱼吃了,所以要等他做鲊来,想饱餐一顿么?”只得又叫邹二衙: “年兄,年兄。你莫不是乔做人情?所以假意劝了这几句,就算完了你事,再也 不出半声了。古话说得好:' 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要不是今天我是死的,你 是活的,怎么知你我的同年之情淡薄如此。反正有个放我时节,等我依旧变了转 来,也少不得学翟廷尉的故事,把那两句题在我的衙门上,给你看看。年兄,年 兄,只怕那时候你悔之晚矣。”少府虽然乱叫乱嚷,宾主都好像听不见。 当时裴五衙就唤厨役叫王士良的上来,因为他有好手段,最善于整治好鲊, 所以把这鱼交付给他,说:“又要好吃,又要快当。不然,照着赵干的样子,也 奉承你五十皮鞭。”那王士良一头答应,一头就伸过手去提鱼。吓得少府顶门上 飞了三魂,脚板下荡了七魄,大声哭叫起来:“我平素和同僚们如兄若弟,极是 交好,怎么今天这样哀告,只要杀我?哎,我知道了,一定是妒忌我掌印,起了 这一片恶心。要知道这印是上司委我的,不是我谋来掌的。要肯放我回衙,我就 登时推印,有何难哉。”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岂知同僚都装作听不见,竟被王 士良一把提到厨下,取过一个砧头来,放在桌案上面。 少府一看,认得他一向是做厨役的,就大叫:“王士良,你难道不认得我是 薛三爷?要不是我把吴下食谱传授给你,看你能整治些什么样的菜肴出来?能让 各位爷这杨高抬你?你今天日也应该想想我平素的抬举之恩,快去禀知各位爷, 好好送回衙去。却把我来放在砧头上,想要怎么着?” 谁知王士良一些不理,右手拿刀,把鱼头着实按了一下。激得少府心中不禁 大怒,就骂:“你这狗才!敢情只会奉承裴五衙,全不怕我。难道我就没法摆布 你了?”一挣挣起来,用尾巴向王士良脸上只一划拉,就像打了个耳括子一般, 打得王士良耳鸣眼暗,连忙举手掩面不迭,连那把刀也抛到地下去了。一边给刀, 一边冷笑:“你这鱼。既然这样健浪,停一会儿等我送你到开水锅儿里再游游去。” 原来做鲊的,第一要刀快,把鱼切得雪片①也似薄薄的,略在滚水里面一转, 就捞起来,加上椒料,泼上香油,自然松脆鲜美。因此王士良再拿刀去磨一下。 当时少府叫他不应,叹口气说:“这次磨快了刀来,就是我命尽之日了。想 起我在衙中虽然则患病,也还可忍耐,为什么要私自跑出来,受这苦楚?要是我 不见这个东潭;就是见了东潭,也不下去洗澡;就是洗个澡,也不想变鱼;就是 想变鱼,也不受那河伯的诏书,也不至于有今天。都是变鱼之先,被那小鱼儿十 分撺掇;变鱼之后,又被那赵干拿香饵来哄我,都是命运来凑着,自作自受,好 埋怨哪个?只可怜见我顾夫人在衙里,无儿无女,倚靠谁呀?怎么寄一信给她, 让我死也瞑目?”正在号啕大哭,被王士良用新磨的快刀,一刀剁下头来。正是: 三寸气在,谁肯输半点便宜; 七尺躯亡,都付与一场春梦。 眼见得少府这一番真个呜呼哀哉了。 未知少府生回日,已见鱼儿命尽时。 这里王士良刚把这鱼头一刀剁下,那边三衙中薛少府在灵床上猛地跳了起来 坐着。莫说顾夫人是个女人家,险些儿吓死了;就是一家人在那里守尸的,哪一 个不摇首咋舌,叫起来说:“好古怪,好古怪!我们一向紧紧地守定在这里,从 没个猫儿在他身上跳过,怎么就把个死尸吊起来了?”只见少府叹了口气,问: “我不知人事有几天了?”夫人回答说:“你不要吓我。你已死去二十五天了, 只怕不会活哩。”(批:都已经活过来了,还不知道?死人会说话么?吓糊涂了 吧?)少府道:“我没有死,只是做了一个梦,不料这一梦去了这许多日子。” 就叫家人:“快去看三位同僚,这时候正在堂上,要吃鱼鲊。叫他们先放下筷子, 不要吃,快请到我衙里来讲话。” 果然同僚们在堂上饮酒,刚刚送到鱼鲊,正要举筷,只见薛衙人来禀说: “少府活转来了,请三位爷莫吃鱼鲊,快过衙中去讲话。”惊得那三位都跳了起 来,说:“医生李八百把的脉,老君庙里求的签,怎么这样灵验?”忙忙地走过 薛衙,连叫:“恭喜,恭喜。”只见少府说:“列位可晓得么?刚才做鲊的这尾 金色鲤鱼,就是不才。要不是被王士良那一刀,我的梦几时能醒?”那三位茫然 不知原故,都说:“天下哪有这事儿?请教老长官详细说说,容下官们洗耳恭听。” 薛少府说:“刚才张弼取鱼来到的时候,邹年兄和雷长官打双陆,裴长官在一旁 吃桃子。张弼回禀渔户赵干藏了大鱼,拿小鱼塘塞。裴长官大怒,把赵干鞭了五 十。这事有么?”三位说:“果然如此。只是老长官怎么晓得这样详细?”少府 说道:“再给我唤赵干、张弼和那把守迎薰门的军士胡健、户曹刑曹二吏和厨役 王士良来,让我问他们。”那三位立即差人,都去唤到。 少府问:“赵干,你在东潭钓鱼,钓得一条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你妻子叫 你藏在芦苇中,上头盖着旧蓑衣;张弼来取鱼的时规,你只推没有大鱼,却被张 弼搜出,提到迎薰门下。守门军汉胡健说:' 裴五爷下飞签催你,你可要走快些。 ' 到了县门,门内二吏东西相向,在那里下棋。一个说:' 鱼大得怕人。作鲊来 一定好吃。' 一个说:' 这鱼可爱,只该畜在后堂池里,不该做鲊。' 王士良把 鱼按在砧头上,却被鱼跳起来,用尾巴在脸上打了一下。又去磨快了刀,方才下 手。这事儿可都有么?”赵干等人都惊问:“事儿都有的。但不知三爷怎么得知?” 少府说:“这鱼就是我变的。我自从被钓之后,哪一处不高声大叫,要你们送我 回衙,怎么都不听我的,是什么主意。”赵干等都叩头说:“小的们实在不曾听 见。要是听见时,怎敢不送回少府?”又问裴县尉:“老长官要做鱼鲊的时候, 邹年兄再三劝你放生,雷长官在旁边撺掇,只是不听,催着唤王士良提去。我因 此放声大哭,说:' 枉做了这几时同僚,今天一定要杀我,不是仁者所为。' 莫 说裴长官不理我,连邹年兄、雷长官,也不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三位相顾 说:“我们何尝听见一些儿。”一齐起身请罪。少府笑着说:“这鱼不死,我也 不生。已经过去的往事,不必再提了。”就把赵干等打发出去。同僚们也作别回 衙。把鱼鲊扔进水中,从此立誓再不吃鱼。(批:此鱼非那鱼,何必不吃鱼?) 原来少府叫哭,哪有什么声响?人们只见鱼口翕动而已。这才知道三位同僚 和赵干等人,都不曾听见他叫喊。 顾夫人想起老君庙签诗上的话,没一字不验。就把求签打醮的事情,详细地 给少府说了,就要打点还愿。少府惊奇地说:“我在这里这么多时间,只听说青 城山上有座老君庙,香火极盛,怎么知道这样灵应?”当即清斋七日,备下明烛 净香,亲到庙中还愿。一面差人估计木料,重装金像,合用多少工价,把家财薪 俸凑来买办,择日兴工。到第七天早上,摒去左右,只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门子, 出了衙门,三步一拜,向青城山走去。刚走到半山,正在地上跪拜,猛然听得有 人叫:“薛少府,你可晓得么?”少府不觉吃了一惊,抬头观看,原来是个牧童, 头戴箬笠,横坐青牛上,手持短笛,从一个山坡边转了出来。 当下少府问:“你要我晓得什么?”那牧童说:“你晓得神仙中有个琴高, 他就是骑着红鲤鱼升天去的。只因为在王母座上,把那弹云璈的田四妃看了一眼, 动了凡心,因此两人同时被谪人世。如今你的前身,就是琴高;你那顾夫人,就 是田四妃。因为你到任做官以来,迷恋风尘,不能脱离,所以又把你权充东潭赤 鲤,受诸般苦楚,想让你回头。你却怎么还不省悟?敢情是做梦还没醒哩?”少 府说:“照你说,我的前身本是神仙,如今已经迷惑,还应该有个师父来提醒才 好。”牧童说:“你要找个提醒你的人,远在千里,近在眼前。这成都府道人李 八百,却不是个神仙?他在汉时本来叫做韩康,一向在长安市上卖药,口不二价。 后来被一个女子识破了,所以改名为李八百。人们只说他传授得孙真人八百个秘 方,正不知他的道术还在孙真人之上,实实活过八百多岁了。如今你夫妻谪限将 满,合该重还仙籍,何不去问那李八百,请他给你打破尘障?” 原来夫人只给少府说起烧香许愿的事,不曾说起李八百把脉情由,因此牧童 说了李八百名姓,少府一点儿也不晓得。心想:“山野牧童,知道什么,不过信 口胡诌,荒唐的话,不足深信。我还是三步一拜,去还愿吧。”谁知刚一回头, 那牧童和牛化作一道紫气,冲天而去。正是: 当面神仙犹不识,前生世事怎能知? 少府因为自己变鱼的事来得奇怪,如今看见牧童化风而去,心下越发惶惑, 竟:“连那牧童也在梦中。”好生委决不下。不一时拜到山顶老君座前,叩谢神 明保佑,重得回生。只在早晚选定吉日,来偿还愿心。拜罢起来,看那老君神像, 正是牧童的面貌。又见座旁塑着一头青牛,也和那牧童骑的一般。方才省悟说: “刚才的牧童,分明是太上老君来指引我重还仙籍,我怎么有眼无珠,当面错过?” 于是再拜请罪。回到衙中,把牧童的话详详细细讲给夫人听。夫人方才说起: “病危时节,曾请成都府道人李八百来看脉。他说这是死而不死的病症,要等死 后半月二十多天,自然会慢慢地活转来,不必下药。临起身时又说:' 这签诗灵 得很。直到看见鱼了,才有分晓。' 我想他能预知过去未来的事,岂不真是个仙 人。莫说老君已经显出化身指引你去,就不是仙人,既然劳他看脉一场,且又这 样神验,也该去谢他。”少府听了说:“原来又有这段姻缘。怎么不去谢他?” 又清斋了七天,徒步走到成都府去,访那道人李八百。 恰好这一天李八百正坐在医铺里面,一见少府,就问:“你的梦醒了没有?” 少府“扑”地拜下,回答说:“弟子如今醒了,只求师父指教,使弟子脱离风尘, 早闻大道。”李八百笑着说:“你可不是没根基的,要去烧丹炼火;你前世原是 神仙谪下,太上老君已经明白地对你说破。自家身子,还不省悟,却来问人?敢 情你只认得青城县主簿么?”当下少府恍然大悟,拜谢说:“弟子如今真个醒了。 只是老君庙的香愿,还没偿还。待弟子还愿之后,就弃了官职,带着妻子,同师 父出家,证还仙籍,也不算晚。”就别了李八百,急忙回到青城县,把李八百的 话讲给夫人知道。夫人也就省悟,知道自己前身本是西王母前弹云璈的田四妃, 因为动了尘念堕落。当夜就和少府各自一房住下,焚香静坐,修证前因。 第二天,少府把印信送给邹二衙署摄,备文申报上司。一面催赶工役,盖造 殿庭,重装金像,极其齐整。刚到工完的那一天,邹二衙因为当时许愿,也要分 俸相助,约了两个县尉,到少府衙舍,说明此事。家人只说他们还在里边静坐, 进去通报。只见案上留下一诗,竟不知少府和夫人都到哪里去了。家人拿那首诗 递给邹二衙看,原来是留别同僚吏民的,诗云: 鱼身梦幻欣无恙,若是鱼真死亦真。 到底有生终有死,欲离生死脱红尘。 邹二衙看了这诗,不胜嗟叹,说:“年兄就是要出家修行,也应该和我们道 别一声,如今觉得忒歉然了。谅他去还不远。”就差人四下寻访,再也没些踪迹。 正在惊讶,裴五衙笑着说:“二位老长官好不明事。想他还舍不下水中滋味,多 半又去变鲤鱼玩耍去了,只要到东潭上去抓他就是了。” 其实少府和夫人没到别处去,而是到成都去见那李八百了。那李八百对少府 笑着说:“你前身本是琴高,因为你升仙不远,所以叫赤鲤专门在东潭等候。今 天先还你赤鲤,让你骑坐上升,怎么样?”又对夫人说:“自从你被谪后,西王 母前弹云璈的暂借董双成,如今依旧该是你去弹。”神仙一辈,自然再不用什么 口诀,什么心法,都只是一笑而喻。其时少府夫人也对李八百说:“你先后卖药 行医,救度普众,功行小可,何必久混人世?”李八百说:“我数中应当和你们 同时升天,所以在这里等候。”顷刻间,祥云缭绕,瑞霭缤纷,空中仙音响亮, 鸾鹤翱翔,仙童仙女,各执旜幡宝盖,前来接引。少府乘着赤鲤,夫人驾了紫霞, 李八百跨上白鹤,一齐升天。遍成都老幼,哪一个不看见,全都望空瞻拜,赞叹 不已。至今升仙桥圣迹犹存。诗云: 茫茫宇宙事端新,人既为鱼鱼复人。 识破幻形不碍性,体形修性即仙真。 「简评」梦中化鱼,特别是和渔父、官员、厨子们对话的那一段,写得十分 精彩。可以说是中国魔幻小说的开山祖师。可惜末尾落了俗套,什么前世是谁, 什么王母娘娘驾前仙童仙女动了凡心被谪人间等等,就太没水平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