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二十八卷 吴衙内邻舟赴约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贪花费尽采花心,身损精神德损阴。 劝汝遇花休浪采,佛门第一戒邪淫。 南宋时代,江州(今江西九江)有一个秀才,姓潘名遇,父亲潘朗,曾做过长沙太守,高 致(因年高而致仕。"致仕",指官员的退休)在家。潘遇已经中过省元(科举时代省试第一名举人,也叫"解元"),别了父亲,坐船到临安(南宋的"行在",即临时国都。今浙江杭州)会试。动身前一夜, 他父亲梦见鼓乐旗彩,送一块状元匾额进门,扁上写着潘遇的姓名。早起给儿子 说了。潘遇大喜,以为青闱首捷无疑。一路高歌畅饮,情怀开发。 不一日,到了临安,寻觅下处,到一个小小人家。主翁相迎,问:“相公可 姓潘么?”潘遇说:“是啊,你怎么知道?”主翁说:“昨夜梦见土地公公说: ' 今科状元姓潘,明天午时来到,你要小心迎接。' 相公正应这个吉兆。若不嫌 寒舍简慢,请就在这里下榻怎么样?”潘遇说:“如果真有这事儿,房价自当加 倍奉上。”当即叫家人搬运行李到他家停宿。 主人有女,年方二八,颇有姿色。听父亲说他的梦兆,知道潘郎注定是今科 状元,在窗下偷看,见他仪容俊雅,心中爱慕,但是无法通款。一天,潘生要取 砚水,偶然书童不在,自己到厨房去,恰好和主人的女儿相遇。那女孩儿笑着避 开。潘生见了,魂不附体,就拿金戒指二枚、玉簪一只,嘱咐书童,捉个空儿送 给这个女孩儿,恳求幽会。女孩儿欣然领受,解腰间绣囊相答。约定等父亲出外, 亲自去书斋。一连几天,潘生望眼欲穿,不得方便。直到考试结束,主翁治酒慰 劳。饮到更深,主翁大醉。潘生正要就寝,忽然听见轻轻的叩门声,开门一看, 证实这个女孩儿。来不及说话,迎进书斋,就上了床,十分欢爱。(批:戏曲小 说中的“才子”们,包括张生在内,大都是这样的色情狂,连一点儿温存都不懂!) 约定成名之后,娶她为侧室。 当夜,潘朗在家里,又梦见从前的鼓乐彩旗,迎着状元匾额经过他家门前。 潘朗在梦中叫唤:“这是我家的旗匾。”送匾的人回答说:“不是。”潘朗追过 去看,果然是另一个人的姓名了。送匾的人说:“今科状元本来是你儿子潘遇, 因为他做了欺心的事,天帝下令削去他前程,另换一个人了。”潘朗惊醒,将信 将疑。不久发榜,潘朗看登科记,状元果然是梦中所迎匾上的姓名,他儿子落第 了。等他回来问他,潘遇抵赖不过,只得实说。父子嗟叹不已。过了一年多,潘 遇想念这个女孩儿,派人带上金帛去聘,这个女孩儿已经嫁别人了,心中很是懊 悔。后来接连考了几科都不第,郁郁而终。 因贪片刻欢娱景,误却终身富贵缘。 说话的,照你这样说,自古以来的才子佳人,往往先私下欢好,后来夫荣妻 贵,成为美谈,天公大算盘,怎么人又打错了?看官有所不知。大凡行奸卖俏, 坏人终身名节,其过不小。要是五百年前该当成夫妇,月下老赤绳系足,不论幽 期明配,总是前缘判定,不亏行止。(批:不能自圆其说了,又搬出“姻缘前定” 说。) 现在请听在下再说一件故事,也出在宋朝,是神宗(北宋皇帝赵顼(xù序)的庙号,公元1068~1085年)皇帝年间,有一位官人, 姓吴名度,汴京(指汴梁,即今河南开封,是北宋的国度)人氏,进士出身,除授长沙府通判(州府官员的副手)。夫人林氏,生一位衙内, 单讳一个彦字,年方一十六岁,一表人才,风流潇洒。自幼读书,广通经史,吟 诗作赋,件件皆能。更有一件稀奇:这样一个清雅标致人物,却很能吃,每天三 餐,要吃三升米饭、两斤多肉、十几斤酒。此外的饮馔还不算。(批:这里有伏 笔。)这还是吴府尹怕他伤食,定下的规矩。要按吴衙内来说,只算做半饥半饱, 不能趁心满意。 那年三月间,吴通判任满,升选扬州府尹。哪里的吏书差役带领官船,直到 长沙迎接。吴度当即收拾行装,辞别僚友起程。下了官船,一路顺风顺水,将近 江州。当日白乐天赠商妇《琵琶行》中说的:“江州司马青衫湿。”就是这个地 方。吴府尹的船上正扬着满帆,中流稳度。倏忽之间,狂风陡作,怒涛汹涌, 险些儿掀翻。莫说吴府尹和夫人们慌张,就是篙师舵工,也无不失色,急忙收帆 拢岸。只有四五里江面,也挣扎了两个时辰。回顾江中往来船只,哪一只船上不 手忙脚乱?求神许愿,挣得到岸,就谢天不尽了。这里吴府尹的官船到了岸旁, 抛锚系缆。那边已先有一只官船停泊。两下相隔约有十几丈远。那官船舱门上帘 儿半卷,下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一个美貌女子。背后又侍立着三四个丫环。吴 衙内在舱中帘内瞧着,见那女子果然生得娇艳。怎见得?有诗为证: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分明月殿瑶池女,不信人间有异姿。 吴衙内看了,不觉魂飘神荡,恨不得就飞到她身边,搂在怀中,(批:又是 一个色情狂。)只是隔着许多路,看得不十分真切。心生一计,对吴府尹说: “爹爹,何不叫水手移去,傍在这只船上?倒也安稳。”吴府尹依着衙内,吩咐 水手移船。水手不敢怠慢,起锚解缆,撑近那只船旁。吴衙内本指望傍近那只船 边,好细细饱看。谁知刚傍过去,那船就掩上了舱门,把吴衙内的一团高兴,直 冷到脚指尖上。 你说那船中是什么官员?那官人姓贺名章,建康人,也曾中过进士。原任钱 塘县尉,新任荆州司户,正带领家眷前去赴任,也是因为被大风所阻,暂驻江州。 当地三府是他同年,顺便进城拜望去了,所以家眷开着舱门闲玩。中年的就是夫 人金氏,美貌女子是她女儿秀娥。原来贺司户没有儿子,只有这个秀娥小姐。才 十五岁,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百伶百俐,不教自会。 而且她幼时贺司户曾请老师教过,不但能读书识字,还能写作。因为是独养女儿, 贺司户夫妇钟爱胜如珍宝,要赘个快婿,难于成配,尚未许人。当下母女正在舱 门口观看这些船只,见吴府尹官船帮上来,夫人就叫丫环下帘掩门进去。 吴府尹是仕途上人,就派人去问是何处官府。不一时回报说:“是荆州司户, 姓贺讳章,正去上任。”吴府尹对夫人说:“这人当年到京应试,和我有交情。 一向在钱塘作县尉,不料也升迁了。既然在这里相遇,礼当拜访。”叫从人取拜 帖过去传报。从人又来禀报:“那船上说,贺爷进城拜客没回来。”正说话间, 船头上又来报:“贺爷已经回来了。”吴府尹叫取公服穿着,在舱中望去,见贺 司户坐着一乘四人轿子,背后跟随许多从人。原来贺司户去拜三府,不想那三府 几天前丁忧(古代人死了父母,作儿子的要守孝三年,不能做官、婚娶、宴乐, 称为丁忧。现任官员,也要回家守制)回家去了,所以回来得很快。抬到船边下 轿,看见又有一只座船,心中也暗转:“不知是什么使客?”走入舱中,正要问 手下人,吴府尹的帖儿已经递进来。贺司户看了,就叫相请。恰好舱门相对,走 过来就是。见礼之后,各叙寒温。吃过两杯茶,吴府尹起身作别。 不一时,贺司户回拜。吴府尹款留小酌,唤出衙内相见,命他坐在旁边。贺 司户因为自己没儿子,见吴彦仪表超群,气质温雅,先有四五分喜欢。等到问些 古今书史,却又应答如流。贺司户愈加起敬,称赞不绝,暗想:“这孩子人才学 识,很是可人。要是能得他为婿,和我女儿恰好是一对儿。但是他居汴京,我住 建康,两地相悬,往来遥远,难于成偶,深为可惜。”这是贺司户心里想的,是 说不出的话。吴府尹问:“老先生有几位公子?”贺司户说:“实不相瞒,只有 小女一人,还没子嗣。”吴衙内也暗想:“刚才这个美貌女子,必定就是了,看 来年纪和我相仿,要是能求得她为妇,平生愿足。但是他只有这一个女儿,料想 必不肯远嫁,说也徒然。”又想:“莫说求她为妇,只怕今生要再见一面,也不 能够了。怎么还做这样的痴想。”吴府尹听说贺司户还没有儿子,就说:“原来 老先生还无令郎,这也是不可少的事。只要广置姬妾,以图生育就好。”贺司户 说:“多承指教,学生将来也有此意。” 彼此谈论,不觉更深,方才停止。临别的时候,吴府尹说:“如果今晚风息, 明天早晨就要开行,恐怕来不及相辞了。”贺司户说:“相别已久,后会无期, 还求再谈一天。”说罢,回到自己船中。夫人小姐都还没睡。贺司户酒已半酣, 向夫人说起吴府尹高情厚谊,又夸扬吴衙内青年美貌,学问广博,许多好处,将 来必是个大器,明天要设席请他们父子。因为有女儿在旁,不好说出想要他做女 婿这一段话来。哪晓得秀娥听了,就起了爱慕的念头。 第二天,风浪转大,江面上一眼望去,烟水迷蒙,浪头推起约有二三丈高, 只听见澎湃的涛声,没有一只船儿往来。吴府尹只得住下。贺司户清早就送请帖 过来,邀他父子赴酌。那吴衙内记挂着贺小姐,一夜睡不安稳。早上贺司户相邀, 巴不得能到他船中,希图再见小姐一面。 这吴府尹不会凑趣,说是不好父子一齐打扰贺司户。到午后独自过去,替儿 子写帖辞谢。吴衙内难于说出,好不气恼。幸喜贺司户不听,再三差人相请。吴 彦不敢自专,又请了父命,方才换了服饰,过船相见,入座饮酒。早惊动后舱贺 小姐,悄悄儿走到遮堂后,在门缝中张望。那吴衙内妆束整齐,比平日愈加丰彩 飘逸。怎见得?也有诗为证: 何郎俊俏颜如粉,荀令风流坐有香。 若与潘生同过市,不知掷果向谁傍? 贺小姐看见吴衙内这样一表人物,不觉动了私心,暗想:“这衙内果然风流 俊雅,我要是能嫁这样一个丈夫,就心满意足了。只是怎好在爹妈面前启齿?除 非他家来相求才好。但是我在这里想,吴衙内怎么晓得?想要约他面会,怎奈爹 妈俱在一处,两边船上,耳目又广,没讨个空处。眼见得难就,只得罢休。”心 里虽然这样转念,那双眼却紧紧瞧着吴衙内。大凡一个人起了爱念,即便有十分 丑,都会认作美。何况吴衙内本来就风流,自然转盼生姿,愈觉可爱。又想: “今天要是错过了这人,后来即便配了个豪家宦室,恐怕也未必有这样才貌双全。” 左思右想,把肠子都想断了,也没个计策和他相会。心中烦恼,倒走去坐下。席 还未暖,就像有人推她起身的一般,两只脚又早到屏门后面张望。 看了一会儿,又转身去坐。不到吃一碗茶的工夫,却又走来偷看,就像走马 灯一般,片刻间几个盘旋,恨不得三四步走到吴衙内身边,把爱慕之情,一一细 说。 说话的,我且问你,在后舱中不止贺小姐一人,应该有夫人丫环等人,难道 她这样着迷的光景,岂不要被人看出破绽?看官,这里面有个缘故。只因夫人平 素有个毛病,一到午间,就要睡一觉,这时候正在睡乡。那些丫头们巴不得夫人 小姐不来呼唤,背地自去打伙儿作乐,谁来管这样闲账?因此并没人知觉。少顷, 夫人睡醒,秀娥只得耐住双脚,闷坐呆想。正是: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 吴衙内身子虽然坐在席间,心却挂在舱后,不住偷眼瞧看。见屏门紧闭,毫 无影响,暗叹说:“贺小姐,我特地为你而来,却不能再见你一面,怎么缘份这 样浅薄!”怏怏不乐,连酒也懒得饮。到黄昏席散,回到自己船中,没情没绪, 就在床上和衣而卧。 这里司户送了吴府尹父子过船,请夫人女儿到中舱夜饭。秀娥一心想着吴衙 内,坐在旁边,不言不语,如醉如痴,酒也不沾一滴,筷子也不动一动。夫人看 了这个模样,忙问:“儿啊,为什么一点儿东西不吃,只是呆坐着?”连问几声, 秀娥方才回答:“身子有些不好,吃不下。”司户说:“既然不自在,先去睡吧。” 夫人就叫丫环掌灯,送她睡下,方才出去。 停了一会儿,夫人又来看她,催丫环吃了夜饭,进来打铺相伴。秀娥睡在帐 中,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忽然听见舱外有人在吟咏之侧耳一听,分明是吴衙 内的声音。其诗云: 天涯犹有梦,对面岂无缘? 莫道欢娱暂,还期盟誓坚。 秀娥听了,不胜欢喜,心想:“我想了一天,无法见他一面。如今他在外面 吟诗,岂不是天赐良缘?这时候更深人静,料也没人知觉,正好和他相会。”又 恐怕丫环们没睡,连叫几声,都不答应,量已熟睡。当即披衣起身,把残灯挑得 亮亮的,轻轻把舱门推开。吴衙内恰恰就像在门外守候的一般,门一开就钻了进 来,两手搂抱。秀娥又惊又喜。白天许多想念的情愫,也来不及诉说。连舱门也 不曾闭上,相偎相抱,解衣上床,成就云雨。(批:又是一个色情狂!) 正在酣美深处,只见丫环起来解手,喊起来:“不好了,舱门开了,想必有 贼。”惊动合船的人,都到舱门口来观看。司户和夫人推门进来,叫丫环点灯寻 觅。吴衙内慌做一堆,叫着:“小姐,怎么办?”秀娥说:“不要着忙,你就躲 在床上,料想不会寻到我这里。等我打发他们出去,就送你过船。”刚抽身下床, 不料丫环照见了吴衙内的鞋儿,又叫了起来:“贼的鞋在这里,想必躲在床上。” 司户夫妻就来搜看。秀娥推住,连叫“没有”。司户夫妻哪里肯听?当即从床上 搜出了吴衙内。秀娥只叫得苦。司户说:“可恼这厮,怎敢来点污我家?”夫人 就说:“吊起来打。”司户说:“也不要打,撇进江里去吧。”叫两个水手,扛 头扛脚抬了出去。吴衙内只叫“饶命”。秀娥扯住了叫:“爹妈,都是孩儿的罪 过,不干他的事。”司户也不答应,把秀娥推开,把吴衙内“扑通”撇进水里。 秀娥也顾不得羞耻了,跌脚捶胸,哭着说:“吴衙内,是我害了你了。”又想: “他既然因我而死,我还有什么面目独自活着?”抢出舱门,就向江心里跳。 可怜嫩玉娇香女,化作随波逐浪魂。 秀娥刚跳下水,猛然惊觉,原来是梦魇,身子仍在床上。(批:这一段写得 好,能骗许多人!)旁边丫环还在那里叫喊:“小姐醒醒。”秀娥睁眼一看,天 已经亮了,丫环们都已经起身。外边风浪,依然很大。丫环说:“小姐梦见什么? 这样啼哭,叫唤不醒。”秀娥把言语支吾过去了,心想:“莫不是我和吴衙内没 有姻缘的份儿,所以才显这样凶恶的梦兆?”又想:“要是真能像梦里这样恩爱 一回,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秀娥这时候被梦中那段光景打搅,越发想得痴了,觉着睡觉没些聊赖,推枕 而起。丫环们都不在眼前,就把门掩上,看着舱门,说:“昨夜吴衙内明明从这 里进来,搂抱着上床,不信倒是做梦。”又想:“难道我梦中这样侥幸,醒来却 真个无缘不成?”一头想,一面随手把舱门推开,抬头一看。只见吴府尹船上舱 门大开,吴衙内向着这边船上呆呆而坐。 原来两人的卧处,都在后舱,恰好间壁,只隔得五六尺远。要是去了两重窗 槅,就是一家了。那吴衙内也因为夜来梦魂颠倒,清早就起身,开着窗儿,在观 望贺司户船中。这也是癞虾蟆想天鹅肉吃的妄想。哪知姻缘有份,凑巧贺小姐开 窗,两下正打个照面。四目相视,且惊且喜。恰如熟识的人,彼此微微而笑。秀 娥想要和他通句话儿,约他相会,又恐怕被人听见。就取过一幅桃花笺纸,磨得 墨浓,醮得笔饱,题诗一首,折成方胜,袖中摸出一方绣帕包裹了,卷做一团儿, 扔过船去。吴衙内双手承受,深深唱个肥喏,秀娥还了个礼。然后解开看时,其 诗云: 花笺裁锦字,绣帕裹柔肠。 不负襄王梦,行云在此方。 旁边又有一行小字:“今晚妾当挑灯相候,以剪刀声响为号,幸勿爽约。” 吴衙内看罢,喜出望外。暗想:“不料小姐还有如此秀美的才华,真个世间少有。” 一头赞美,急忙取过一幅金笺,题诗一首,腰间解下一条锦带,也卷成一块儿, 掷了过去。秀娥接到一看,这诗竟梦中听见的一般,更觉骇然,暗想:“怎么他 才题的诗,昨夜我梦中倒先看见了?看起来我们两人合该成婚配,所以先做这样 的真梦。”诗后边也有一行小字:“承芳卿雅爱,敢不如命。”看罢,纳入袖中。 正在迷恋之际,恰值丫环叩门送面水进来。秀娥轻轻带上槅子,放进丫环。随后 夫人也来看视。见女儿已经起身,方才放下这片愁心。 那天是吴府尹答席,午前贺司户就去赴宴。夫人仍旧昼寝。秀娥取出那首诗 来,不时展玩,心中暗喜,盼不到晚。 竟有这种怪事:每常霎霎眼就过了一天,偏偏这天的太阳,好像有条绳子系 住,再也不能下去,心中好不焦躁。渐渐捱到黄昏,忽然想着这两个丫环碍眼, 到了吃夜饭的时候,私自赏那帖身服侍的丫环一大壶酒,两碗菜蔬。这两个丫头 有如渴龙见水,吃得一滴不留。贺司户筵散回船,已经烂醉。秀娥恐怕吴衙内也 吃醉了,不能赴约,反增忧虑。回到后舱,掩上门儿,叫丫环拿香熏好了衾枕, 吩咐说:“我还要做些针指,你们先睡吧。”那两个丫环酒涌上来,面红耳热, 脚软头旋,正想早点儿睡觉,只是不好开口,得了这话,正中下怀,连忙收拾被 窝去睡。头儿刚刚着枕,鼻孔中就搧风箱般打鼾了。 秀娥坐了更余,仔细听那两船人声静悄悄儿的,寂寂无闻,料想无事,就把 剪刀向桌儿上“厮琅”地一扔。那边吴衙内已经会意。原来吴衙内记挂此事,在 席上也不敢多饮酒。贺司户走了以后,回到舱中,侧耳专听。约莫坐了一个更次, 不见些响动,心中正在疑惑,忽然听见了扔剪刀的声音,喜不自胜,连忙起身, 轻手轻脚,开了窗儿,跨了出去,依旧推上,耸身跳过这边船来,在窗门上轻轻 弹了三弹。秀娥就来开窗,吴衙内钻进舱中,秀娥依旧带上。两下又见了个礼儿。 吴衙内在灯下把贺小姐仔细一看,更觉千娇百媚。这时候彼此情如火热,那有闲 工夫说什么言语。吴衙内捧过贺小姐,松开钮扣,解卸衣裳,双双就枕。酥胸紧 贴,玉体轻偎。这场云雨,十分美满。但见: 舱门轻叩小窗开,瞥见犹疑梦里来。 万种欢娱愁不足,梅香熟睡莫惊猜。 一会儿云收雨散,各道想慕之情。秀娥把梦中听见的诗句,却和所赠相同的 话说出。吴衙内惊讶地说:“有这种奇事。我昨夜做的梦,和你分毫不差。因为 觉得奇异,闷坐呆想。不料天使小姐也开窗观看,就成了好事。看起来,多半是 宿世姻缘,所以魂梦先通。明天就恳爹爹来求亲,以图偕老百年。”秀娥说: “这话正合我意。”二人说得情浓,阳台重赴,恩爱转笃,竟然一觉睡去。 不想那晚夜半,风浪平静,五鼓时分,各船全都开航。贺司户吴府尹两边船 上,也各收拾篷樯,解缆开船。(批:这一波一折起得好!)众水手齐声打号子 起篷,早把吴衙内、贺小姐惊醒。又听得水手说:“这般好顺风,还怕赶不到蕲 州?”吓得吴衙内暗暗叫苦,说:“如今怎么是好?”贺小姐说:“低声。要是 被丫环听见,反是老大的厉害。事已如此,急也无用。你且安心,再想办法。” 吴衙内说:“不要应了昨晚的梦就好。”这句话点醒了贺小姐,想梦中被丫环看 见鞋儿,以致事露,就伸手摸起吴衙内那双丝鞋藏过。贺小姐踌躇了千百万遍, 想出一个主意来,说:“我有个法儿。”吴衙内问:“什么法儿?”贺小姐说: “白天你就在床底下躲避,我也只推有病,不到外边陪母亲吃饭,就让丫环送进 舱来。等到了荆州,多拿些银两给你,趁起岸的时候人乱,从闹中脱身,找个便 船回到扬州,然后写书信来求亲。爹妈要是允了,不消说起;倘若不肯,只得把 实话告诉他们。爹妈平日对我极是爱惜,到此地步,料也只得允从。那时候可不 依旧夫妻相会?”吴衙内说:“要能这样,可就好哩。” 到了天明,等丫环起身出舱去以后,二人也就下床。吴衙内急忙钻入床底下, 做一堆儿趴着。两旁都有箱笼遮隐,床前自有帐幔低垂。贺小姐又紧紧坐在床边, 寸步不离。盥漱过了,头也不梳,假意靠在桌上。夫人走进来看见,说:“啊呀, 怎么不梳头,却靠在这里?”秀娥说:“身子有些不快,懒得梳头。”夫人说: “想是起得早了些,伤了风了,还不到床上去睡睡?”秀娥说:“正因为睡不安 稳,才坐在这里。”夫人说:“既然要坐,还该再添件衣服,不要冻了,越加不 好。”叫丫环取来一领披风,给她穿起。又坐了一会儿,丫环来请吃朝膳。夫人 说:“儿啊,你身子不安,不要吃饭,不如叫丫环香香地煮些粥儿调养,倒好。” 秀娥说:“我心里不喜欢吃粥,还是饭好。只是不耐烦走动,拿进来吃吧。”夫 人说:“既然这样,我也在这里陪你。”秀娥说:“这班丫头,背着你的眼睛, 就要胡做了,母亲还是到外边去吃。”夫人说:“也说得是。”就转身出去,叫 丫环把饭送进来摆在桌上。秀娥说:“你们自去,我叫你们再进来。”打发丫环 们去后,把门顶上,向床底下招出吴衙内来吃饭。 那吴衙内爬起身,把腰伸了一伸,举目看桌上,是两碗荤菜,一碗素菜,饭 只有一吃一添。原来贺小姐平日饭量不济,额定两碗,所以只有这些。你想吴衙 内一天要吃三升米的肠子,这两碗饭填在哪里?微微笑了一笑,举起筷子只两三 口就了账了,却又不好说,忍着饿回床下躲过。秀娥开门,唤丫环又添两碗饭来 吃了。那丫环互相私议:“小姐自来只用得两碗,今天说有病,怎么反倒多吃了 一倍?可不是怪事!”不想夫人听见了,走来说:“儿啊,你身子不快,怎么反 吃这许多饭?”秀娥说:“不妨事,我还没饱哩。” 这一天三餐饭都是如此。司户夫妇只说女儿年纪长大,增了饭食,却不知舱 中还有一个替吃饭的,还饿得有气无力哩。正是: 安排布地瞒天谎,成就偷香窃玉情。 当晚吃过了夜饭,贺小姐就叫吴衙内先上床躺下,自己随后解衣就寝。夫人 又来看,见女儿已经睡下,问了一声自去,丫环也掩门歇息。吴衙内饥饿难熬, 对贺小姐说:“事情虽然好了,只有一件苦处。”秀娥问:“是哪件?”吴衙内 说:“不瞒小姐说,我的食量颇宽。今天这三餐,还不够我一顿的。要是这糖忍 饿过日子,怎能捱到荆州?”秀娥说:“既然这样,何不早说?明天多要一些就 是。”吴衙内说:“十分要得多,又怕惹人疑惑。”秀娥说:“不打紧,我自有 道理,但不知要多少才够?”吴衙内说:“哪里能让我满足?每顿有十来碗也就 胡乱度得过了。” 到第二天早上,吴衙内依旧躲起来。贺小姐躺在床上诈病,呻吟不绝。司户 夫人担着愁心,要请医生调治,可是在大江中,没处去请。秀娥却只叫肚里饿得 慌。夫人流水般催进饭来,又只嫌少,共争了十数多碗,倒把夫人吓了一跳,劝 她少吃,她故意使起性儿,连叫:“快拿去。不要吃了,索性饿死吧。”夫人爱 女儿,见她使性,反赔笑脸说:“儿啊,我是好话,怎么会气你?要是吃得下, 尽量吃就是了,只是不要勉强。”亲自拿起碗筷,递到她手里。秀娥说:“母亲 在这里看着,我就吃不下去。你们统统出去了,让我慢慢吃,或者吃不完也不一 定。”夫人听她的话,叫丫环们一齐出外。秀娥披衣下床,把门掩上。吴衙内就 钻了出来,因为昨夜饿坏了,看见这饭,也不谦让,也不抬头,一连十几碗,吃 个流星赶月。约莫剩一碗多,方才住手,把贺小姐倒看呆了,低声问:“可还少 么?”吴衙内说:“将就些吧,再吃就没意思了。”倒杯茶漱漱口儿,又向床下 钻进去了。 贺小姐把余下的饭吃了,打开门儿,仍到床上躺下。那丫环等她开门,就奔 进去。看见饭菜全都吃得精光,一边收着家伙,一边笑着说:“原来小姐害的是 吃饭病。”赶紧报知夫人。 夫人听了,只把头摇,说:“亏她怎么吃得下这些。那病儿也患得蹊跷。” 急请司户来说知,叫他请医问卜。连司户也不肯信,吩咐午间不要依她,怕她食 伤了五脏,就难医治了。哪知不到午时,秀娥就叫肚子饿。夫人再三劝她,秀娥 就哭起来。夫人没法,只得又依着她。晚间也是如此。司户夫妻只说女儿得了怪 病,十分慌张。 这夜晚船到蕲州停泊,吩咐水手明天不要开船。清早差人进城,访问名医; 一面求神占卦。不一会儿,请了个医生来。那医生衣冠整齐,气宇轩昂。贺司户 迎到舱中,叙礼看座。那医生晓得是位官员,礼貌很恭敬。献过两杯茶,问了些 病缘,然后到后舱诊脉。诊过脉,又到中舱坐下。贺司户说:“请问太医,小女 害的是什么病症?”太医先咳嗽一声,方才回答说:“令爱是疳膨食积。”贺司 户说:“先生错了。疳膨食积是婴儿的疾病,小女今年十五岁了,怎么还犯这病 症?”医生笑着说:“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爱名义上虽然十五岁,如 今还在春间,其实只有十四岁。如果在寒月所生,才十三岁有余。老先生,你且 想,十三岁的女子,难道不算孩子?大抵此症,起于饮食失调,兼之水土不伏, 食积于小腹之中,凝滞不消,以至生热,升到胸中,就觉饥饿。等到吃下饮食, 反资其火,所以日盛一日。要是再过月余不医,就难治了。”贺司户见说得有些 道理,问:“先生所见,极是有理了。但如今怎么治呢?”医生说:“如今学生 先消其积滞,去其风热,住了热,饮食自然渐渐减少,平复如旧。”贺司户说: “要能如此神效,自当重酬。”说罢,医生起身拜别。 贺司户封了药资,差人取回药来,流水煎起,送给秀娥吃。秀娥一心只要早 到荆州,哪个要吃什么汤药?起初见父母请医生,再三阻挡不住,又难于说出真 情,只得由他慌乱。晓得了医生这些言语,暗自好笑。拿来的药,也打发丫环拿 去泼进净桶。求神占卦,有的说是星辰不利,又触犯了鹤神,只要请僧道禳解, 自然无事;有的说在野旷处遇了孤魂饿鬼,若设蘸追荐,就能痊愈。贺司户夫妻 一一依从。见服了几剂药,没一些效验,吃饭如旧。又请来一个医生。 这个医生乘着轿子,三四个仆从跟随。相见之后,高谈阔论,也先探了病源, 方才诊脉,问:“老先生,可有哪个看过么?”贺司户说:“前天曾请一位一位 太医来看过。”医生问:“他看了说是什么病症?”贺司户说:“说是疳膨食积。” 医者呵呵笑着说:“这是痨瘵(zhài 寨)之症,怎说是疳膨食积?”贺司户说: “小女年纪尚幼,怎么有这种症候?”医生说:“令爱不是七情六欲的痨瘵之症, 她本秉气虚弱,所谓' 孩儿痨' 的就是。”贺司户问:“饮食无度,这是为什么?” 医生说:“寒热交攻,虚火上延,因此容易饥饿。”夫人在屏风后面听,叫人传 话:“小姐身子并不发热。”医生说:“这是内热外寒骨蒸之症,所以不觉得。” 又讨前天医生开的药剂看了,说:“这种克罚药,削弱元气。再服几剂,就难救 了。待学生先以煎剂治其虚热,调和脏腑,节其饮食。那时候,再吃滋阴降火养 血补元的丸药,慢慢调理,自会痊可。”贺司户称谢:“全仗神力。”医生辞别 去了。 不久,家人又请一个医生到来。那医生是个老者,须鬓皓然,步履蹒跚,刚 坐下,就夸自己善识疑难怪异的病:“某官府亏老夫救的,某夫人又亏老夫用什 么药才奏效。”那门面话儿就说了一大堆。又细细问了病人起居饮食,才去诊脉。 贺司户被他大话一哄,就认做有写意思,暗想:“常言说' 老医少卜' ,或者这 个医生有些效验,也不一定。”医生诊过了脉,对贺司户说:“还是老先生有缘, 遇见老夫。令爱这个病症,非老夫不能识。”贺司户问:“请问是什么疾病?” 医生说:“这是有名色的,叫做膈病。”贺司户说:“吃不下饮食,才是膈病, 如今比平常多吃几倍,怎么是这症候?”医生说:“膈病有几种。像令爱这膈病, 俗名叫做' 老鼠膈'.背后尽多尽吃;见了人,一些儿也难下咽喉。后来食多发涨, 就成蛊胀。二病相兼,就难医治了。如今幸而初起,还不妨事,包在老夫身上, 可以除根。”说罢,起身。贺司户送出船头道别。 那时候一家人都认为小姐害的是老鼠膈,见神见鬼的,请医问卜。那晓得贺 小姐把拿来的药,都倒在净桶里,背地冷笑。贺司户在蕲州停了几天,算来不是 长法,和夫人商议,向医生求了个药方,多买些药材,一路吃过去,等到荆州另 请医生。那老儿因为要他写方,着实诈了些银两,可不是他的造化?有诗为证: 医人未必尽知医,却是将机便就机。 无病妄猜云有病,却教司户折便宜。 常言说得好:“少女少郎,香艳相当。”贺小姐起初还是个处子,云雨之际, 还有些畏缩,加上吴衙内心慌胆怯,不敢恣肆,彼此不见十分美满。两三天后, 渐入佳境,恣意取乐,忘其所以。一晚夜半,丫环睡醒,听见床上唧唧哝哝,床 架戛戛地响。隔了一会儿,又听见气喘吁吁,心中怪异,早上报知夫人。夫人也 因见女儿面色红润,不像个病容,正有些疑惑,听了这话,合着她的意思,不去 通知司户,竟走来观看,又没一些儿破绽。仔细看秀娥面貌,愈觉丰彩倍常,却 又不好开口问,倒没了主意。坐了一会儿,又走出去。早饭之后,还是放心不下, 又进去看视,把远话挑问。秀娥见夫人话儿问得蹊跷,就不答应。 这时候,耳边忽然听见打鼾的声音。原来吴衙内夜间多做了些不正经事,不 曾睡足,这时候吃饱了饭,躺在床底下酣睡。秀娥一时遮掩不来,被夫人听见了, 把丫环遣开去,把门顶上,向床下一望。只见靠壁一个拢头孩子,曲着身体,睡 得好不自在。夫人暗暗叫苦不迭,对秀娥说:“你做下这个勾当,却诈推有病, 吓得我夫妻心儿都急碎了。如今羞人答答,怎么地做人。这天杀的,是哪里来的?” 秀娥羞得满面通红,说:“是孩儿不是,一时做错事了。望母亲遮盖。这人 不是别个,就是吴府尹的衙内。”夫人失惊说:“吴衙内和你从未见面,那天你 爹在他船上吃酒,他还在席间陪侍,夜深才散,四鼓就开船了,怎么能到这里?” 秀娥从实把司户称赞他,自己留心,第二天在屏后张望,夜来做梦,早上开窗订 约,以及睡熟了船开,前后的事细细说了,又说:“不肖女一时情痴,丧名失节, 玷辱父母,罪重难赦。但是两地相隔几千里,一旦因风阻而相会,这是宿世姻缘, 天作之合,不由人力。孩儿和吴衙内誓同生死,各不更改。望母亲好言劝爹爹曲 允,尚可挽回前失;倘若爹爹有别念,孩儿立即自尽,决不偷生苟活。今天蒙羞 禀知母亲,一任主张。”说罢,泪如雨下。 这里母子说话,下边吴衙内打鼾声越发雷一般响了。这时候夫人又气又恼, 要想难为她,一来娇养惯了,哪里舍得;二来恐怕婢仆们得知,反二当做话靶, 吞声忍气,拽开门走到外边去了。 秀娥等母亲转身之后,急下床顶上门儿,在床下叫醒吴衙内,埋怨他说: “你打鼾,也该轻点儿,惊动母亲,事情都泄漏了。” 吴衙内听说事漏,吓得浑身冷汗直淋,上下牙齿趷蹬蹬地相打,半句话也挣 不出来。秀娥说:“不要慌。我刚才跟母亲把话都说了。要是爹爹依允,不必讲 起;不肯的话,拚得学一个梦中的结局,决不叫你独自受累。”说到这里,不觉 泪珠乱滚。 夫人急请司户进来,摒退丫环,还没开言,眼中早已簌簌泪下。司户还以为 愁女儿病体,反宽慰旳说:“那医生说,只在这几天内就可奏效,不消烦恼。” 夫人说:“听那老光棍花嘴,什么老鼠膈。论起这样的医生,莫说几天内奏效, 就是一千天也看不出病来。”司户问:“你且说怎么回事儿?”夫人把事情始末 一说,把个司户气得发昏章第十一,连声说:“罢了,罢了。这种不肖的女儿, 做出这种丑事,败坏门风,还要她干什么?趁今晚都结果了性命,也脱了这个丑 名。” 这两句话,惊得夫人面如土色,劝他说:“你我已经中年,只有这点骨血。 一发断送,还有谁呀?说起来吴衙内也是好人家子息,才貌兼全,招他为婿,原 是门当户对。只怪他不来求亲,却私下做这种勾当。事已如此,也说不得了。将 错就错,悄悄地差人送他回去,写封书信给吴府尹,令人来下聘,然后成礼,两 全其美。如今要是声张开去,反而不美。” 司户沉吟半晌,无可奈何,只得依着夫人。出来问水手:“这里是什么地方?” 水手答:“前边已经是武昌府了。”司户吩咐在武昌暂停,要差人回去。一面修 起书札,唤过一个心腹家人,吩咐停当。不一时到了武昌。那家人就上岸写下船 只,泊在船边。贺司户和夫人同到后舱。秀娥见了父亲,自觉无颜,把被子蒙在 脸上。司户也不和她说话,只说:“做的好事。”向床底下呼唤吴衙内。(批: 事情已经揭穿,不必趴在床底下了吧?)那吴衙内看见了司户夫妇,不知是什么 主意,战兢兢爬出来,伏在地上,口称死罪。司户低声斥责他说:“我只说你少 年博学,可以成器,不想如此无行,辱我家门。本该撇下江里,才消这口恶气。 如今姑且看在你父亲面上,饶你性命,差人送你归去。若能成名,就把不肖女给 你为妻;如果没有这志气,休想指望。”吴衙内连连叩头领命。司户叫他躲着, 捱到夜深人静,悄悄地叫那家人引他过船,连丫环也不容一个见面。两人分别, 都还以为司户有什么歹念,十分凄惨,又不敢出声啼哭。秀娥又扯夫人到背后, 说:“不知爹爹有什么念头,叫家人回来的时候,讨吴衙内的书信覆我,方才放 心。”夫人真个依着她,又叮嘱了家人。第二天清早开船自去。贺司户船只也往 荆州进发。贺小姐诚恐吴衙内途中有变,心下忧虑,真个急出病来。正是: 乍别冷如冰,动念热如火。 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 话分两头。且说吴府尹那天一早离了江州,行了几十里路,已经是朝膳时分, 不见衙内起身。还以为夜来中酒,看看到了中午,不见声息,觉得奇怪。夫人自 去叫唤,并不答应。那时着了忙。吴府尹叫家人打开看,只有一个空舱。吓得府 尹夫妻魂魄飞散,呼天怆地地号哭,只是解说不出。合船的人都说:“这也作怪。 哪里去了?除非落在水里。”吴府尹听了众人的话,就泊住船,寻人打捞。自江 州起到泊船的地方,一百里内外,把江都捞遍了,哪里有尸首。一面招魂设祭, 把夫人哭得死而复苏。吴府尹因没了儿子,连官也不想做了。手下人再三苦劝, 方才前去上任。 没几天,贺司户家人送吴衙内到来。父子一见,惊喜相半。看了书札,方知 就里,把衙内斥责了一顿,款留贺司户家人,住了几天,准备聘礼,写了回书, 差人同去求亲。吴衙内也写封私书寄给贺小姐。两下家人带着礼物,别了吴府尹, 直到荆州,参见贺司户。贺司户收了聘礼,又写回书,打发吴府尹家人回去。那 贺小姐正在病中,见了吴衙内书信,渐渐痊愈。那吴衙内在衙中,日夜攻书。等 到开科,到京应试,一举成名,中了进士。凑巧除授荆州府湘潭县县尹。吴府尹 见儿子成名,就告了致仕,同到荆州上任,择吉迎娶贺小姐过门成亲。同僚们前 来称贺。 花烛下两个新人,锦衾内一双旧友。 秀娥过门之后,孝敬公姑,夫妻和顺,颇有贤名。后来贺司户因想念女儿, 也入籍汴京,靠老终身。吴彦官至龙图阁学士,生二子,都登科甲。这回书叫做 《吴衙内邻舟赴约》。诗云: 佳人才子貌相当,八句新诗暗自将。 百岁姻缘床下就,丽情千古播词常 「简评」本卷说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说一个考生,本来是应当中状元的, 只因为和店主人的女儿私通,弄得状元也没了。这个故事当然是劝人为善的。因 果报应之说,也是为主题服务的。在那个年代,这样写小说,应该说是“正宗”。 第二个故事,说的就完全是“私通”了。写男女私情,本来也无可厚非,奇 怪的是;前面一个故事劝人无论如何不能和人私通,不然要遭天谴;而第二个故 事却歌颂起这种私通来,岂不前后矛盾?而作者的解释,仅仅因为前者“两人不 是姻缘”,而后者则是“两人天生一对儿”!也就是说:青年男女私通之前,还 要去问问老天爷:我们两个,是不是因远簿上注定的一对儿?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