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 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 醉倚湛卢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这首诗,是本朝嘉靖(明世宗朱厚熜的年号,公元1522~1566年)年间一个 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卢名柟(n án 男)字少梗,一字子赤,大名府濬浚县(今 属河南省)人。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然有出尘之表。八岁就能写文章, 十岁就善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说他是李青莲(指李白)再世,曹 子建(指曹植)后身。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世傲物之志。真个名闻天 下,才冠当今。和他往来的,都是名公巨卿。且又世代簪缨,家资巨富,日常供 奉,不差于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壮丽,高耸云汉。后房粉黛,一个 个声色兼妙,又选几个秀美的小厮,教成吹弹歌曲,每天自娱。至于童仆厮养, 不计其数。宅后又构一园,大两三顷,凿池引水,叠石为山,造得极其精巧,名 叫“啸圃”。花性喜暖,所以名花都出在南方,北地天气严寒,花到北方,大半 冻死,间或到了一花一草,必为富家巨室所有。这濬县是个偏僻地方,自然比京 都更难,故宦家虽然也有园亭,却大都不足观。 偏偏卢柟立志要胜过他人,不惜重价,差人四处购买名花异卉、怪石奇峰, 落成这园,于是就成为全县的胜景,真个景致非常。只见: 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巍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行坞,风轩 斜透松寮。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牡丹亭畔, 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紫纡松径,绿阴深处小桥横;屈曲花岐,红艳 丛中乔木耸。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 秋千架摇曳垂杨影里。朱槛画栏相掩映,湘帝绣幕两交辉。 卢柟早晚吟花咏鸟,笑傲其间,虽然南面王之乐,也不过如是。凡是朋友去 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的知音知已,就兼旬累月,款留在家, 轻易不肯放出门来。如果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都有打发,决不让他空手走。 因此四方慕名而来的,络绎不绝。真个是: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卢柟自以为才高学广,那掇青紫如拾针芥,哪知文福不齐,任你锦绣般文章, 偏生不中试官的心意,一连走上几科,都不能飞黄腾达。他说世上没有识货的人, 就绝意功名,不图进取,自称浮丘山人,只和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 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水。曾有五言古诗云: 逸翮奋霄汉,高步蹑云关。 褰衣在椒涂,长风吹海澜。 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 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 浮世信淆浊,焉能濡羽翰。 浚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贪婪无比,性格刻啬,又酷好杯中之物。只 要擎着酒杯,就会一直饮到天明。自到濬县,不曾遇着对手。平素也晓得卢柟是 个才子,当今推重,交游很广,又听说邑中园亭,以他家为最好,酒量又推第一。 因为这三件,有心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来相会。 你说有这样好笑的事儿么?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还要钻头觅缝,央人引 进,拜在门下,称为老师。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大。如果知县来相 请,就像朝廷征聘一般,何等荣耀,还要把名帖贴在墙壁上,以此夸炫亲友。这 虽然是不肖者所为,有气节的未必如此,但知县相请,也没有不肯去的。 偏偏卢柟和他人不同,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然不睬,只 推向来不进公门。你说因为什么?那卢柟才高天下,眼底无人,天生就一副侠肠 傲骨,视功名如敝履,看富贵犹浮云,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要请去相见, 他也断然不肯,怎肯轻易去见一个县官?真个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 的高人。 这卢柟已经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撞着这个知县,又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 别人请了四五次不来,也就罢了,偏他还只管去缠帐。见卢柟决不肯来,倒情愿 自己去就教。又怕卢柟外出,先差人拿帖子去订期。差人领了帖子,直到卢家, 把帖子递给门公说:“本县老爷有紧要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门 公不敢怠慢,引到园上,来见家主。差人随进园门,举目一看,只见水光绕绿, 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过样 景致,今天到这里,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喜,心想:“怪不得老爷要来游 玩,原来有这样好的景致。我也算有些缘份,才能到这里观赏一番,也不枉为人 一世。”就四处行走,恣意饱看。(批:随着门公近来,只怕不能四处行走。) 弯弯曲曲,穿过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一个所在。周围尽是梅花,一望 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 亭中悬一个匾额,大书“玉照亭”三字。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赏花饮酒,旁边 五六个标致青衣,调丝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诗》为证: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回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等唱完了歌,先拿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老 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然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恐怕相公他出, 又不相遇,先差小人来定个日子,好来请教。二来听说府上园亭极好,顺便就要 游玩。” 卢柟见知县频频来请,自己不去,并不责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转过念 头,想:“他虽然贪鄙,终究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也算可取,如果再严 拒不许,外人只说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又想:“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 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不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 侥幸在睡梦中偷得这个进士到手,已经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禅 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和他谈论,有什么意味,还是莫招揽吧。” 却又念他来意拳拳,如果拒绝了,似乎觉得不近情理,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 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要是会饮酒,也可免俗。”就问来人:“你本官可 会饮酒么?”回答说:“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柟又问:“能饮多 少?”回答说:“只见他拿起酒杯,就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 酒量。”卢柟心中暗喜:“原来这个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一节吧。”随即叫童 子取个帖儿,交付来人,说:“你本官既然要来游玩,趁着梅花盛开,就是明天 吧。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 差人得了言语,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把帖子回覆了知县。知县大喜, 正要明天到卢柟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来报:新按院到任,连夜起身到府里去, 不能如意。差人拿个帖儿辞了。知县到府,接着按院,伺候行过香,回到县里, 往返几天,这梅花已经: 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中怏怏,指望卢柟另来相邀。谁知卢柟本来出 于勉强,见他辞了,就撇过一边,哪肯又来相请?看看到了仲春时候,汪知县又 想到卢柟园中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 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不久,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 片丹霞,千重红锦,十分烂熳。有诗为证: 桃花开遍上林红,耀眼繁华色艳浓。 含笑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 卢柟正和宾客们在花下击鼓传花,豪歌狂饮,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卢柟乘 着酒兴对来人说:“你快回去和本官说,要是高兴,即刻就来,不必另约。”众 宾客说:“不成。咱们正在得趣,他要是来了,就有许多官腔,怎能尽兴?还是 改日吧。”卢柟说:“说得有理,那就明天吧。”就取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 知县。 你说天下竟有这样不巧的事儿:第二天汪知县正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 月身孕,忽然小产,晕倒在地,血污浸着身子。吓得知县六神无主,还有什么心 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柟。这夫人一病直到三月下旬方才稍为好些。那时 候卢柟园中牡丹盛开,冠绝一县,真个好花。有《牡丹诗》为证: 洛阳千古斗春芳,富贵真夸浓艳妆。 一自《清平》传唱后,至今人尚说花王。 汪知县为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拿酒来消闷,连政事 也懒得去理。后来听说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为两次失约,不好又去约 期,差人送了三两书仪,就说了看花的意思。卢柟日子倒是定了,却不肯受这书 仪。璧返数次,推辞不脱,只得受了。 那天天气晴爽,汪知县打算早衙完了就去。不料刚出私衙,左右来报:“吏 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从这里经过。”正是要道上的人,敢不去奉承么?急 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待。只说一两天就行,还可以看到牡丹,哪知某 给事是个好胜的人,叫知县陪着游览本县胜景,盘桓了七八天才走。等到走后, 再差人约卢柟,那牡丹已经都谢了。卢柟见日子过了,不肯受这书仪。又璧返数 次,不觉春尽夏来,弹指间又是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到卢柟已经归家,在园中 避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到卢家,把帖儿叫门公传进去。不久, 门公出来说:“相公有话,叫你当面去吩咐。”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 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地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 映人。有诗为证: 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似花神多薄倖,故将颜色恼人肠。 原来那池也有个名字,叫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叫“锦云亭”。 这亭四面都是水,不设桥梁,以采莲小船摆渡,是卢柟纳凉的地方。门公和差人 下了采莲船,荡起双桨,顷刻就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看那亭子:周围朱栏 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 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到那亭中一看,只见藤床湘簟(diàn 电),石榻竹几, 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合名香。卢柟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 手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下酒。一个小 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就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 差人不敢上前,在侧边暗想:“同是父母生的,他怎么有这般受用。就是我 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多劳碌,怎及得他自在?”卢柟抬头看见,就问:“你是 县里差来的么?”差人把帖儿呈上,答应说:“小人正是。”卢柟说:“你上次 来约定日期,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这样不爽利,亏他怎么做了官。我 也没有许多闲工夫和他缠账,任凭他有兴就来,不奈烦又约日子。”差人说: “老爷多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都因为 不得已有事羁住,所以失约。还求相公定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语。”卢柟见来人 说话伶俐,也听信了他,就说:“既然如此,就在后天吧。” 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划到柳阴堤下上岸,自去回覆 了知县。 到了后天,汪知县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午牌时候,就起身去拜卢柟。谁 想正值三伏天气,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经受了些暑气,这时候又在正午,那 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刚到半路,就觉得天旋地转, 从桥上直撞下来,险些儿闷死在地。从人急忙救起,抬回县中,送入私衙,渐渐 苏醒。吩咐差人辞了卢柟,一面请医生调治。足足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 一天,卢柟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送的这封书仪,心想:“我 和他水米无交,怎能白白地受他的东西?一定要拿来消豁了,方才干净。”到八 月中,差人去请汪知县中秋夜来赏月。那知县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 取回帖打发了来人,说:“多多拜上相公,到期准赴。” 那知县是一县之主,难道只有卢柟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 同僚中相请,况他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道理么?必定一家家捱次都到, 到了十四这天,辞了外边酒席,在衙中整备家宴,和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 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 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 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三来这晚上露坐夜深, 着了些风寒,三合一凑,又病起来。眼见得卢柟赏月之约,又虚过了。调养几天, 方才痊可。那知县在衙中无聊,想到卢柟园中桂花必定已经盛开,想要借此排遣。 正好有个江南客人来打抽丰(明清时代官场陋习之一:有亲友同乡在外面做官, 送一些小小的土产,目的是临别赚一笔“程仪”),送两大坛惠山泉酒,汪知县 就把一坛差人转送给卢柟。卢柟听说是美酒,正中下怀,无限欢喜,就说:“他 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不论,只这酒字,想也是知味的了。”当即写帖子请汪知 县后天来赏桂花。有诗为证: 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古话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 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未到,临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 赏桂花,汪知县满心要想尽一日之欢,不料那天还在躺在床上,外面就传板进来 报说:“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经到河下。”恰好正是汪知县乡试的房师, 怎敢怠慢?急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到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 生,没有一见面就分别的道理,少不得盘桓几天,方才动身。这桂花已经是: 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铺。 卢柟素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吟下的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为他好 贤,就有俯交的念头。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类很多,内中只 有三种最名贵。哪三种?鹤翎、剪绒、西施。每一种各有几样颜色,花大而媚, 所以贵重。有《菊花诗》为证: 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柟想到汪知县几次要了看园景,却都有事中止,如今趁菊花盛开,何不请 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当即写帖儿,差人去请他第二天来赏菊。家人 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回禀说: “家相公多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天去赏玩。” 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不好启齿,见他特地来请,正中其意, 看了帖子,说:“拜上你家相公,明天早上一定去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归 家回覆家主:“汪太爷拜上相公,明天一早就来。”那知县说“明天早上去”, 不过是随口说的话,那家人改做“一早就来”,这也是一时的差错。不想因为这 句错话上,得罪了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 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卢柟心想:“这个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的道理?”又想: “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当即吩咐厨夫:“太爷明天绝早就来,酒 席要早些完备。”那厨夫所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脚乱地收拾。 到了第二天早上,卢柟吩咐门上人:“今天要是有客人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 又拿个名帖,差人去请知县。不到早饭时间,酒席都已经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 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知县那天早衙投文之后,就要去赴酌。见天色太早,恐怕酒席未完,又调一 起公事来问。那公事却是新拿到的一班强盗,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客商,因为在 娼家宿歇,露出马脚,被捕人拿住解到本县,当下一讯都招。其中一个叫做石雪 哥,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儿,当即差人去拿到。知县问: “王屠,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赃物都窝在你家。你从实供招,免受刑罚。”王 屠回禀说:“爷爷,小人是个守法良民,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平素就是街 市上设不大行走,哪有这事儿?莫说和他是个同伙,就是他的面貌,也从不曾识 认。老爷不信,拘邻里来问小人平日所行所为,就明白了。”知县又叫石雪哥, 问:“你莫要诬陷平人,若审出是扳害的,登时就打死你这奴才。”石雪哥说: “小的并非扳害,真实是同伙。”王屠叫起来说:“我认也认不得你,怎么是同 伙?”石雪哥说:“王屠,我和你一向同做伙计,怎么说不认得?就是今天,本 心原来是要出脱你的,只为受刑不过,一时间说了出来,你不要怪我。”王屠叫 屈连天说:“这是哪里说起?”知县喝叫一齐夹起来,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 不肯招承。这强盗咬定是个同伙,夹死也不改口。从巳牌时分夹起,直到日色西 斜,(批:县太爷和衙役都不吃饭的么?这里的描写,有些强词夺理了。)两下 各执一词,难以定招。这时候知县一心要去赴宴,已经不耐烦了,就依着强盗的 口词,葫芦提把王屠问成斩罪,家私尽作赃物入官。画供之后,一齐发下死囚牢 里,随即起身上轿,到柟家去吃酒。 你说这强盗为什么死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本经纪 的人,因为染了时疫症,把本钱用完了,连几件破家伙也卖了吃在肚里。等到病 好,却没本钱去做生意了,只剩下一口锅,要拿去卖几十文钱,好营运度日。但 是那锅旁边有些破了,想出一个办法:用锅煤拌着泥涂好,做个草标儿,提上街 去卖。转了半天,都嫌是破的,没人肯买。最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店的田大郎门 前,叫住要买。那田大郎是个近视眼,却看不出破损处,一口就还八十文钱。石 雪哥也就肯了。 田大郎把钱递给石雪哥,接过手刚在那里数。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叫着说: “大郎,你且仔细看看,不要买了个破的。”这是嘲他眼力不济,本是一时戏谑 的话。谁知田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看出那个破损处来,对王屠说:“幸亏是 你说,不然几乎被他哄了,果然是个破的。”连忙讨了铜钱,退还锅子。(批: 这里作者有个漏洞:买铁锅的时候,都敲一敲,听听铁锅的声音,就知道铁锅破 不破。买铁锅用眼睛是看不出小破绽来的。) 石雪哥起初买卖做成了,心中正在高兴,后来讨回钱去,心中痛恨王屠,恨 不得和他性命相博。只为自己的铁锅果然有破损,没个因头,难于开口,忍着一 肚子恶气,提着铁锅转身,临行还把王屠怒目而视,巴不得等他问一声,就要和 他厮闹。那王屠出于无心,哪会去看他?石雪哥见不来招揽,只得自己去了。不 想心中气闷,不曾注意脚下,绊上一交,把铁锅打碎成千百来块,所以就把王屠 恨入骨髓。想想没了生计,打算寻条死路,诈那王屠,却又舍不得性命。没了办 法,就学做夜行人,到也顺溜,手到擒来。做了年余,嫌这生意细小,合入大队 里,在卫河中巡绰,从此大碗酒、大块肉,好不快活。 那时候反又感激起王屠来,他想:当日要是没有王屠这句话,卖成了这口铁 锅,有了本钱,这时候还做小生意过日,哪有这样快活?等到恶贯满盈,被拿到 官,情真罪当,料无生理,却又想起当年的事儿来:那天要不是他说破,卖这几 十文钱做生意度日,不见得有今天。所以要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 为这件事情,他认得了王屠,王屠却不认识他。后来直到秋后典刑,一齐绑 在法场上,王屠问:“今天反正是死了,你且说说,和我究竟有什么冤仇,要这 样苦苦地害我?你说个明白,我死也甘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 王屠连喊冤枉,要辨明这事。你想:到了这个地步,有哪个会来睬你?只好 含冤而死。正是: 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 闲话休提,且说卢柟从早上候起,直到巳牌,不见知县来到,又差人去打听, 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柟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既然约了绝早就来,怎么 这时候还问公事?” 停了一会儿,还不见到,又差人去打听,回来报说:“这件公事还没问完哩。” 卢柟不乐,就有六七分了,想:“总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忍耐这次吧。” 俗语说得好:“等人心急。”略过一会儿,又差人去打听,这人走了不到一 箭远,又差一个人前去,顷刻间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少停一齐转来回覆说: “正在堂上夹人,想这事儿急切间不能完哩。”卢柟听见这话,终于凑成了十分 不乐,心中大怒:“原来这个俗物,一无可取,却只管来缠账,几乎错认了他, 如今幸而还好。”当即令家人掀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面坐下,叫着 说:“快拿大杯斟热酒来,洗涤俗肠。”家人都回禀说:“恐怕太爷一时来到。” 卢柟睁起眼喝说:“唗!还说什么太爷?我这酒可是给俗物吃的么?”家人见家 主发怒,谁敢再说?只得拿大杯来斟上,厨下把肴馔搬出,小厮在堂中宫商迭奏, 丝竹并呈。 卢柟饮了几杯,又讨出大碗,一连吃上十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脱去了, 跣足蓬头,踞坐于椅上,把肴馔撤去,只留果品下酒,又吃上十来大碗,连果品 也赏了小厮,只饮寡酒。又吃上几碗。卢柟酒量虽然高,也吃不得急酒,因一时 恼怒,连饮了几十碗,不觉大醉,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 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 里边卢柟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远远望见知县头踏①来到,急忙进来 通报。到了堂中,看见家主已经醉了,倒吃一惊,说:“太爷已经到了,相公怎 么醉成这个模样?”众家人听说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处,齐说: “那桌酒倒还在,但是相公不能醒来,却怎么好?”管园的说:“且叫醒转来, 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不能特地请来,冷淡他不成?”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 咙都喊破了,如何叫得醒?渐渐听得人声喧杂,料是知县进来了,慌了手脚,四 散躲过,单单撇下卢柟一人。(批:写得过份。管家中,就没一个懂外场、会说 话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 春梦。正是: 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汪知县离了县衙,来到卢家园门前,不见卢柟出来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 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太爷到了。”竟没有一个人答应。知 县料是管门的已经进去通报了,就吩咐:“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 个匾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弯来,又 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此门,就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一看, 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 心中暗喜:“高人胸次,自然不同。”但是听不见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柟相迎, 未免疑惑,也还以为是园中路径错杂,或者从别的道路往外迎我,故此相左。一 行人在园中,任意东穿西走,反去寻觅主人。最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 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灿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霞,橙橘相亚,累累如金。池边芙 蓉千百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鸳鸯凫鸭之类,戏狎其下。汪 知县想:“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直到堂前下轿。走进去一看,哪里 有什么酒席,只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无一 个人影。从人赶上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 不像下人,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唤,看是什么样人。那常来下帖 的差人上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柟,回禀说:“这就是卢相公,醉倒了。”汪知 县听了,登时紫了面皮,心中大怒:“这厮这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本 想叫从人把花木打个稀烂,又想自己是个官家,不成体统,忍着一肚子恶气,急 忙上轿,吩咐回县。(批:汪知县也不想象自己是什么时候到的。) 轿夫抬起,从旧路直到园门口,依旧不见一人。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 舌,说:“他不过是个监生,怎么把官府这样藐视?这也算是一件异事。”知县 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愈加怒恼,心想:“他纵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 过他几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也算是折节敬贤之极了。他却 如此无理,对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使是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 里,怒气不息,当即退入私衙。 卢柟的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去了,方才出头,到堂中看家主,睡得正浓, 直到更余才醒。众人说:“刚才相公睡着了以后,太爷就来了,见相公睡着,就 起身回去了。”卢柟问:“可有什么话说?”众人说:“小人们恐怕难于答应, 都走过一边,不曾看见。”卢柟说:“正应该这样!”又懊悔说:“是我一时性 急,不曾吩咐闭了园门,却被这俗物直闯进这里,践污了地上。”叫管园的,明 天一早快挑水把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把当日所 送书仪和那坛泉酒,送还给他。那差人不敢隐匿,当即到县里去缴还。 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着,见他怒气冲天,问:“你去赴宴,怎么这样气 恼?”汪知县把事情经过说了。夫人说:“这都是你自找的,怪不得别人。你是 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怎么屡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他 纵然有才,和你何益?今天讨这样怠慢,可知好嘛。”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 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地半晌没说话。夫人说:“何必生气? 古话说:' 破家县令' 嘛!” 就这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的心,顿时提起生 事害人的念头。当时口中不说,心中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定要置他于 死地,方泄我恨。” 第二天,汪知县早衙之后,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那令史姓谭名遵,颇 有才干,惯于和知县通赃过付,是一个积年的猾吏。当下知县先把卢柟得罪自己 的事说过,接着说要访他的过恶参他泄恨。谭遵说:“老爷要和卢柟作对,不可 轻举妄动,要寻一件没躲闪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才可以完结性命。那参访一 节,恐怕未必了事,对老爷反而有干碍。”汪知县说:“却是为什么?”谭遵说: “卢柟和我本是同里,晓得他和大官府多有往来,且又家私豪富。平素虽然恃才 狂放,却没有什么违法的事。纵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的份儿上到上司处挽回, 决不致死。那时他怀恨挟仇,老爷岂不反受其累?”江知县说:“这话虽然是, 但他这样放肆,一定有几件恶端,你去细细访来,我自有办法。” 谭遵答应出来,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柟的书仪、泉酒。知县见了,转觉没趣, 无处出气,迁怒到差人身上,说是不该收他的,打了二十毛板,就把银酒都赏了 差人。正是: 劝君莫作伤心事,世上应多切齿人。 话分两头。却说浮丘山脚下有个农家,叫做钮成,老婆金氏。夫妻两口,家 道贫寒,却又少些行止,因此没人肯把田给他耕种,历年只在卢柟家做长工过日。 二年前,生了个儿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卢家几个家人斗分子给他贺喜。论起 钮成这样的穷汉,只该辞了才是,十分情不可却,根据家境有无,胡乱请众人吃 三杯,可也罢了。不想他却去弄空头,装好汉,写身子给卢柟家人卢才,抵借二 两银子,整了个大大的筵席款待众人。邻里尽送汤饼,热烘烘倒像个财主家行事。 外边正吃得快活,那知孩子隔日被猫惊了,这时了账,结果十分败兴,不能尽欢 而散。 那卢才肯借银子给钮成,本怀着个不良念头。你说为什么? 他见纽成老婆有三四分颜色,指望以此为由,要勾搭这婆娘。谁知缘份浅薄, 这婆娘情愿白白地和别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卢才的椿儿,反去向老公学说卢才 怎样来调戏她。钮成认做老婆是个贞节妇人,把卢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赖他这项 银子。 卢才踅了年余,见这婆娘妆乔做样,料想不能上钩,也就把念头休了,一味 地索要银子。两下面红了好几场,只是没有。有人教卢才一个法儿:“他年年在 你家做长工,何不等到发工银的时候,一并扣清,可不干净?”卢才依了这话, 再不向他催讨,等到十二月中,打听了发银日子,紧紧伺候。 卢柟田产广多,除了家人,雇工也有整百,每年到十二月中预发来岁工银。 到了那一天,众长工一齐进去领银子。卢柟恐怕家人们作弊,短少了众人的,亲 自唱名亲发放,又赏一顿酒饭。众人吃个醉饱,叩谢而出。刚到宅门口,卢才一 把扯住钮成,问他要银子。那钮成一则还钱肉痛,二则怪他调戏老婆,乘着几杯 酒兴,反而撒起赖来,把银子塞在兜肚里,骂他说:“狗奴才。只欠得这一丢丢 银子,就空心来欺负老爷。今天和你性命相博。”当胸撞一个满怀。卢才不曾提 防,踉踉跄跄倒退了十几步,几乎跌上一交,恼动性子,赶上来就打。那句“狗 奴才”却又犯了众怒,家人们齐说:“这厮这样放泼。即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 家长工,也该让我们一分。怎么欠了银子,反要行凶?打这狗亡八。”一齐拥上 前去乱打。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钮成独自一个,如何抵挡得许多人?着 实受了一顿拳脚。卢才看见他银子藏在兜肚中,就扯断带子,夺过去了。众长工 再三苦劝,方才住手,推着钮成回家。 不料卢柟在书房中隐隐听见门口喧嚷,唤管门的查问。他的家法最严,管门 的恐怕连累,从实禀说。卢柟就叫卢才进去,说:“我有话在先,家人不许擅放 私债,盘算小民,如有此事,一定要追还原券,重责逐出。你怎么故意违抗我的 法度,还要截抢工银,行凶打他?这样放肆可恶!”登时追出兜肚中的银子和那 纸文契,打了二十,逐出不用,吩咐管门的:“钮成来了,叫他来见我,领了银 券去。”管门的连声答应出来。 钮成刚吃饱酒食,受了这顿拳头脚尖,银子又被夺去,越想越恼,愈想愈气。 到半夜里,火一般发起烧来,觉得心头胀闷难过,爬不起来。到第二天早上,对 老婆说:“我觉得身子不好,莫不要死了?你快去叫我哥哥来商议。”古话说: “无巧不成书。”原来钮成有个嫡亲哥子钮文,正卖给令史谭遵家为奴。金氏平 素也曾到过谭家几次,路径是熟的,因此让她去叫。金氏听见老公说出要死的话, 心中着忙,带转门儿,冒着风寒,一径往县衙去寻钮文。 那谭遵四处察访卢柟的过错,没有一件;知县又再三催促,倒是个两难之事。 这一天正坐在公廨中,见一个妇人慌慌张张地走进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家人钮 文的弟妇。金氏上前道了万福,问:“请问令史,我家伯伯可在么?”谭遵说: “到衙门前买小菜去了,就来,你有什么事这样惊惶?”金氏说:“令史啊,我 丈夫前天和卢监生家人卢才口角,夜间就病了,如今十分沉重,特地来寻伯伯去 商量。”谭遵听了,不胜欢喜,忙问:“且说说为什么和他家人口角?”金氏就 把向卢才借银子说起,直到相打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谭遵说:“原来这样。你 丈夫没事儿就算了,有些山高水低,快来通知我,包在我身上,给你出气。还要 他一注大财,够你下半世快活。”金氏说:“要是有令史主张,那就好了。” 正说着,钮文回来了。金氏把这事儿跟他说了,一齐同去。临出门,谭遵又 嘱咐:“要是有变故,速速来报。”钮文应允。离了县中,不消一个时辰,来到 家中。推门进去,听不见一些儿声息,到床上一看,把二人吓了一跳。原来直僵 僵地挺在床上面,不知死去多久了。金氏就号淘大哭起来。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那些东邻西舍听见哭声,都来观看,齐说:“虎一般的后生,被活活打死了。 可怜,可怜。”钮文对金氏说:“你且莫哭,同去告诉我主人,再想办法。”金 氏依言,锁了大门,嘱咐邻里看顾,跟着钮文就走。那邻里中人商议:“他家里 一定去告状了。地方人命重案,我们也要呈明,才能脱了干系。”随后也到县里 去呈报。 这时候,远近村坊都知道钮成已经死了,早有人报知卢柟。卢柟本是个粗心 大意的人,这两天钮成不去领这银券,连这事儿都忘记了,听见这个消息,就差 人去找卢才送官。谁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想不肯干休,已经逃之夭夭。 钮文和金氏一口气儿跑到县里,报知谭遵。谭遵大喜,悄悄地先到县中,禀 了知县,出来和二人说明就里,教了几句话,急忙写起状词,单告卢柟强占金氏 不遂,将钮成擒归打死,叫二人去击鼓鸣冤。钮文依了家主,领着金氏到衙门前, 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鼓乱敲,口内一片声叫喊:“救命。” 衙门前的差役,有谭遵吩咐过,并不拦阻。汪知县听见击鼓,即刻升堂,唤 钮文、金氏到案前。刚看状词,恰好地方邻人也到了。 知县专心在卢柟身上,也不看地方邻人的呈子是怎样情由,假意问了几句, 不等发房,即时出签,差人提卢柟立刻到县。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嘱,说:“大 爷恼那卢柟得很,你们这次去,除了妇女孩子,其余人凡是男子汉,尽数拿来。” 众皂快知道知县和卢监生有仇,况且是个大家,要是人少,进不得他大门, 就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 这时候隆冬日短,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十分寒冷。谭遵要奉承 知县,陪出酒水,给众人先发个兴头。一人点起一根火把,飞奔到卢家门前,发 一声喊,一齐抢了进去,碰着的就拿。家人们不知为什么,吓得东倒西歪,儿啼 女哭,没个躲藏处。卢柟的娘子正同丫环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然闻见外面人声 鼎沸,只说是失火,急忙叫丫环们去看。还没出房门,早有家人来报:“大娘, 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打进来了。”卢柟娘子还以为是强盗来打动,吓 得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慌忙叫丫环快闭上房门。话没说完,一片火光, 许多人拥进房里。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说:“胡 说。我们是本县太爷差来拿卢柟的,什么大王爷。”卢柟娘子听见说这话,就明 白是丈夫向日怠慢了知县,今天故意来寻事摆布,就说:“既然是公差,难道不 知道法度的?我家即便有事在县,量也不过户籍、婚姻、田土上的事儿罢了,可 不是大逆不道;为什么白天不来,黑夜间率领这许多人,明火执杖,打入房帷, 乘机抢劫!明天到公堂上去讲,该当何罪?”众公差说:“只要交出卢柟,但凭 到公堂上去讲。”满房搜查一遍,只拣那器皿宝玩,任意取够,方才出门。又打 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各处搜到,不见卢柟,料想必在园 上,一齐又赶了去。 卢柟正和四五个宾客,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旁吹唱。恰好是差去拿卢才的 家人,在那里回话。突然两个家人乱喊着上楼禀报:“相公,祸事到了。”卢柟 带醉问:“什么祸事?”家人说:“不知为什么,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碰 着的就被拿住,如今已经打进相公房中去了。”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也没了, 一齐说:“这是为什么?快去看来。”就要起身。卢柟全不在意,反拦住说: “由他们抢,咱们只管吃酒,莫要败兴。快斟热酒来。”家人跌足说:“相公, 外边这样慌乱,怎么还要饮酒?”话音未了,忽然看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众公 差一齐拥上楼来,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没处藏躲。卢柟大怒,喝一声: “什么人?敢到这里放肆!快给我拿下!”众公差说:“本县太爷请你说话,只 怕拿不得的。”一条索子,套在他头颈里,说:“快走,快走。”卢柟说:“我 有什么事?这样无礼!偏不去。”众公差说:“老实说:一向请都请你不动,如 今拿倒是要拿去的。”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家人一共拿了十 四五个。众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都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的秀才, 就不敢去惹他们。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哄哄地直到县里。这几个宾客,放心 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出头来,奉主母之命,拿了银两,赶来央人 使用打探。 汪知县在堂上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儿人声。 众公差押着卢柟等人,直到阶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 子。两行隶卒排列,也和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 众公差跑上堂回禀:“卢柟一伙儿拿到。”把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 金氏另跪在一边,只有卢柟居中挺立。(批:按当时规定,监生上堂见官,可以 不跪。)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说:“不过是一个土豪,见了官 府,还这样无状。在外怎不肆无忌惮?我且不和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 卢柟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就是到监里去坐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 我有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说:“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 也不小。”卢柟听了,微微笑着说:“我只说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原来为钮成的 事儿。据你说,只不过要我偿他的命罢了,何必大惊小怪?这个钮成,本是我家 佣奴,和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和我无干。即便是我打死,也没有死罪的律例, 如果想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柟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 汪知县大怒,说:“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抗拒 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如今且不说人命真假, 单只抗逆父母官,该当何罪?”(批:有一段时间,许多被冤枉的人提出反抗, 往往被说成“态度不好”,以“对政府不满”为由入狱。原来都是跟汪知县学的。) 喝令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把揪翻。卢柟大叫:“士可杀而不可 辱,我卢柟堂堂汉子,何惜一死,却要用刑?任凭要我认哪一等罪,无不如命, 不消责罚。”众公差哪里由他,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县喝叫住了,和家人一 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到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和干证 人等,召保听审。 卢柟被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着走出仪门。这几个朋友上 前相迎。家人们还恐怕来拿,远远站着,不敢近身。众朋友问:“为什么事,就 至于杖责?”卢柟说:“没有别的事,就是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 命,揞在我的名下,要加我一个小小的死罪。”众朋友都惊骇说:“不信有这种 奇冤。”其中一个朋友说:“不打紧,小弟这就回去和家父说,明天拉上合县乡 绅孝廉(本来是汉代举荐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明清时代用作对举人的称呼), 和县公讲明。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卢柟说:“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 么摆布好了。只有一件要紧事,烦到我家里说一声,让他们多送几坛酒到狱中来。” 众朋友说:“如今酒也该少饮。”卢柟笑着说:“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都 是身外之事,与我何干?难道因为他要害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 正在那里说话,一个狱卒推着他的背说:“快进狱去,有话以后再说。”那狱卒 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的人。卢柟睁起眼喝斥:“咄!可恶!我们说话,和 你有什么相干?”蔡贤也焦躁起来,说:“啊呀。你如今是在官的人犯了,这种 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卢柟大怒说:“什么在官人犯,就是不进去, 你能怎么样?”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把他推开,做好做歹,劝卢柟进了 监门,众朋友也各自回去。卢柟家人自归家回覆主母。 原来卢柟出衙门的时候,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芦柟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 白,进衙禀报知县。到第二天早上,知县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官来了, 门上人连帖也不受。到了中午后忽然升堂,唤齐金氏和一干人犯及忤作人等,监 中提出卢柟主仆,径去检验钮成尸首。那忤作人已经知道县主的意思,轻伤全报 做重伤。地方邻里也知道知县要和卢柟作对,一齐咬定是卢柟打死的。知县又哄 卢柟拿出钮成的佣工文券,只认做是假的,全都扯碎。严刑拷打,问成死罪,又 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扭,下在死囚牢里。家人们一概杖三十,满徒三年(- 古代 徒刑分一年、两年、三年三种。三年最高,称为满徒。每一种又分一千里、两千 里、三千里三等),召保听候发落。金氏、钮文一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俟 详转定夺。将招由叠成文案,还把卢柟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里面,备文申 报上司。虽然众乡绅出力为他申理,知县执意不从。有诗为证: 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卢柟本是个贵人,生一个小脓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怎么经得起这样的刑 杖?到了狱中,就昏迷不醒。幸亏合监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有钱的主儿,奉承不暇, 流水般把膏药末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医生来调治,外修内补,不上一月,平服 如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问候。狱卒人等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由他们 直进直出,并不拦阻。 其中只有蔡贤是知县的心腹,如飞禀知县主,突然到监点闸,搜出五六个人 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士,不好难为他们,叫人送出狱门。又把卢柟打了二 十。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那些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恨得咬牙切齿,因 为是县主得用的人,谁敢和他计较? 卢柟平日受用的是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中听的是 笙箫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如今坐在狱中, 住的是低头进去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见的无非是死犯重囚,语言嘈杂,面目凶 顽,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听的不过是脚镣手杻铁链的声音。到了晚间,提铃 喝号,击柝(tuò拓)鸣锣,唱那歌儿,何等凄惨。他虽然是个豪迈的人,见了 这种景象,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肋下生出两个翅膀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 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人也都放走。一想着受辱光景,毛发倒竖,恨恨地说: “我卢柟做了一世好汉,却断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陷在此间,怎能有出头的 日子?即便挣得出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要这性命何用?不如寻个自尽,到也 干净。”又想:“不可,不可。当日成汤、文王,都有夏台、羑里之囚,孙膑、 司马迁,也有刖足腐刑之辱,这几个都是圣贤,尚且忍辱待时,我卢柟岂可短见?” 却又想:“我卢柟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都坐观不救? 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必须写书去通知,让他们到上司处挽回。”就写了 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批:这样的书信能送出去,就不容易!) 也有现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无不骇然。也有直达汪知县,要他宽罪的,也 有托上司开招的。那些上司官,一来也晓得卢柟是当今才子,有心开释,都把招 详驳下县里。回书中又露个题目,叫卢柟家属前去告状,转批别衙门开招出罪。 卢柟得了这信,心中暗喜,就叫家人到各上司诉冤。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 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话下。 汪知县几天来连接几十封书札,都是替卢柟求解的。正在踌躇,忽见各上司 招详,又都驳转。过了几天,理刑厅又行牌到县,调卷提人,已经明知上司有开 招放他的意思,心中老大惊惧,想着:“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 么各处关节都布置到了?要是此番脱漏出去,怎么何饶得过我?一不做,二不休, 要不斩草除根,恐怕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叫狱卒蔡贤拿卢柟到隐僻处, 遍身鞭扑,打个半死,推倒在地,缚了手足,把土囊压住口鼻,那消一个时辰, 就呜呼哀哉了。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沉狱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浚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法 平恕,见汪知县把卢柟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次下 狱查点,就和卢柟谈论,两人结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柟。问 众狱卒,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太爷差谭令史来讨 气绝,已经拿到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说:“太爷是一县父母,哪有此事? 必定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所以谋他性命,快引我去看来。”众狱卒不敢 违逆,直引到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叫拿住。上前观看,只 见卢柟仰在地上,手足全都绑缚,脸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 叫唤。也是卢柟命不该死,渐渐苏醒。给他解去绳索,扶到房中,寻些热汤吃了, 才能说话,就把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由说出。 董县丞安慰他一番,叫人服事他睡下。然后带谭遵二人到厅上,心想:“这 事虽然出于县主的意思,如今败露,料也不敢承认。本要拷问谭遵,又想到他是 县主的心腹,只说我不存体面,反为不美。”单唤过蔡贤,要他招承和谭遵索诈 不遂,同谋卢柟性命。那蔡贤起初只推是县主所遣,不肯招承。董县丞大怒,喝 叫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当日报告县主来闸监,害他们打了板子,心中怀恨, 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董县丞就 叫住了。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装做不听见,倒狠命收紧,夹得蔡贤叫爹叫 娘,连祖宗十七八代都叫了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亲供。 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拿去袖过,吩咐众狱卒:“这二人不许擅 自释放,等我见过太爷,然后来取。”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第二天早 汪知县升堂,就去亲递。 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暗吃一惊,心中 虽然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说:“恐怕没有这事。” 董县丞说:“是晚生亲眼看见的,怎么说没有?堂尊要是不信,可以唤二人来对 证。那谭遵还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敢污蔑。要不究治,怎么惩戒后 人。”汪知县被说着了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蔡贤 问成徒刑发遣。从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参革罢官而去。此是后话。 汪知县因此谋不成,就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到京中传送要道的人。大 抵说:卢柟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送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 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厉害,无非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叫谭遵用金氏出 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张帖。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是个没担 当的懦怯之辈,见了知县揭帖和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招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 报上司。 大凡刑狱,只要经过理刑问结,别的官就不敢改动。卢柟指望这番脱离牢狱, 谁料反而坐实了一桩死案,依旧发下浚县狱中监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 哪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一个有名的富豪,京中多说他有魄力,倒得了个美名,行取 入京,升为给事。他已经身居当道,卢柟即便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 招案。有一个巡按御史樊某,怜他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了,授意给同科 官,弹劾樊巡按一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为此罢官回去,着府县再拿卢 柟下狱。因此后来上司虽然知道他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 光阴迅速,卢柟在狱不觉又是十几年,经了两个县官。那时候金氏、钮文, 虽然都病故了,汪给事却升了京堂,威势正盛,卢柟也不做出狱的指望了。不料 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这个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浙江嘉兴府 平湖县人。那官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 的时候,汪公曾把卢柟的事相嘱,心中就有些疑惑:“虽然是他旧任的事,如今 已经年久,和他还有什么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 中乡绅,都称冤枉,说起他得罪的缘由。陆公还恐怕卢柟是个富家,买通了的, 不敢全信。又四下暗暗察访,所说皆同,就说:“既然为民父母,岂可以私怨罗 织,陷人大辟?”想要申文到上司,给他昭雪,又想:“要是先申报上司,必然 行查驳勘,就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就调出那宗卷来,细 细查看,前后招由,并无一毫空隙。(批:案卷是姓汪的做的,怎么可能留下空 隙?)反复看了几次,心想:“这案子不找到卢才,怎么结案?”就出一百两银 子作为信赏钱,立限捕役要拿卢才。不到一个月,果然抓到,严刑究讯,审出真 情。就援笔批云: 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柟家,为卢才叩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 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叩债者才,厮打者亦才, 释才坐柟,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余辜,拟抵不枉。卢柟久于 狱,亦一时之厄也。相应释放云云。 当日从监中取出卢柟,当堂打开枷杻,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不惊骇,就是 卢柟也出自意外。陆公备齐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由以及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 到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说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听说 卢柟家中很富,贤令独不避嫌么?”陆公说:“知县只知奉法,不知避嫌。只知 问他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要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要是枉,陶朱亦无死 法。”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就不再问,就说:“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贤 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 卢柟回到家中,合门庆幸,亲友都来相贺。过了几天,卢柟差人打听陆公已 经回县,要去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说:“受了陆公这样 大德大恩,应该备些礼物去谢他才好。”卢柟说:“我看陆公所为,是个有肝胆 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要是送礼去,反而轻亵他了。”娘子道:“怎 见得反而是轻亵?”卢柟说:“我沉冤十几年,上官都避嫌不肯出手。陆公初到 此地,就知道我冤枉,毅然开释,不是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胆识,怎能做得到? 今套要是那银子去谢他,正所谓' 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 身而往。 陆公知道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柟见了陆公,长揖不拜。 陆公暗暗称奇,也还了一礼,就叫左右看座。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旁边。那卢 柟是个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拔出狱,这是再生的恩人,就是磕破了头,也是应 该的,他却长揖不拜。要是别的官府见他如此无礼,心中定然不乐了。那陆公却 毫不介意,反而看座,可见他度量宽洪,好贤之极。谁想卢柟见叫他旁坐,倒不 悦起来,说:“老父母,只有死罪的卢柟,没有旁坐的卢柟。”陆公听了,急忙 走下来,重新叙礼,说:“是学生得罪了。”当即逊他上坐。两人谈今论古,十 分款洽,只恨相见之晚,就成为至友。有诗为证: 昔闻长揖大将军,今见卢生抗陆君。 夕释桁阳朝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汪公听说陆公释了卢柟,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弹劾一本。按院也把汪 公为县令时候,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旨,将汪公罢官回去,按 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候谭遵已经回家,专门代写词状。陆公廉访得 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柟从此自谓余生,绝意仕进,益发放 情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 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 贼屏迹,合县有神明之称,声名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只迁南京礼部主事。 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载道,送到百里之外。那卢柟直送五百余里,两 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别。后来陆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卢柟家境已经赤贫,就 南游白下,依陆公为主。陆公待为上宾,每天供应他酒资一千个铜钱,让他纵情 游山玩水。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 一天游采石李学士祠,遇见一个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柟邀他同饮。道人 拿出葫芦中玉液请卢柟喝。卢柟饮了,甘美异常,问:“这酒出于何处?”道人 回答:“这酒是贫道自己造的。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居士要是能同游,当 任君斟酌。”卢柟说:“既然有佳酿,不怕相从!”即刻到李学士祠中,写信寄 谢陆公,也不带行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陆公看见书信,叹息说:“忽然而 来,忽然而去,以乾坤为逆旅,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屡次派人到庐山五 老峰下访问不获。后十年,陆公致政归田,朝廷遣官存问。陆公让他次子进京谢 恩,和卢柟的从人在京都相遇,寄问陆公安康。有人说:卢柟遇仙成道了。后人 有诗赞云: 命蹇英雄不自由,独将诗酒傲公侯。 一丝不挂飘然去,赢得高名万古留。 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莫学卢公以傲取祸。诗曰: 酒癖诗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劝人休蹈卢公辙,凡事还须学谨谦。 「简评」这是一篇描写“狂士”的小说。文中同时暴露了官场的黑暗。 描写贪官、滑吏、恶仆、刁民的小说很多,但是描写狂士的小说很少。 狂士如果仅仅清高,也还能生存,如果狂到目中无人的地步,就难于在世上 生存了。历史上李白被称为狂士,也因为狂而无法和人相处,终身抑郁不得志。 所以本文的结束,也只好写他“得道成仙”。至于陆公,当然是理想中人物,对 于作者而言,当然要表示“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实际生活中,被贪官陷害至 死的人,绝对比申冤昭雪的人要多得多!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