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三十卷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世事纷纷如弈棋,输赢变幻巧难窥。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唐玄宗(唐朝皇帝李隆基的庙号,公元673 ~755 年在位)天宝(唐朝皇帝 李隆基的年号,公元642 ~755 年)年间,长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 大耳,伟干丰躯。年纪三十以外,家贫落魄,十分淹蹇,全亏着浑家贝氏纺织度 日。时遇深秋天气,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那葛衣又逐 缕缕开了,和蓑衣相似。思想: “天气渐寒,这模样怎生见人?”知道老婆余得两匹布儿,想要讨来做件衣 服。谁知老婆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狭,却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肠。那张嘴巴 又巧于应变,赛过刀一般快。凭你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对,死的也说得活 起来,活的也说得死了去,是一个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见房德没甚活路, 靠他吃死饭,常把老公欺负。房德因为生不遇时,嘴上说不响,每事只得让她, 渐渐地有几分惧内起来。 那天贝氏正在那里想,老公这样狼狈,什么时候才能得个好日子?又怨父母, 嫁错了对头,误了终身,心中正十分烦恼。恰好触在气头上,就说:“老大一个 汉子,没外出寻饭吃,却靠着女人过日子。如今连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说 出来可不羞么?” 房德被她抢白了这两句,满面羞惭,事在无奈,只得老着脸,低声下气地说: “娘子,一向深亏你的气力,感激不尽。目下虽然落薄,少不得有好起来的日子, 暂借这布给我,等日后发积了,大大地报你的情吧。”贝氏摇手说:“你的甜话 儿哄了我多年了,信不过你。这两匹布,老娘自己要做件衣服过冬的,别指望了。” 房德布没取到,反讨了许多没趣,想要厮闹一场,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咙又响, 恐怕被邻家听见,敢怒而不敢言,憋口气撞出门去,指望寻个相识告借几文。 走了大半天,一无所遇。老天却又和他做对头,偏偏忽地发一阵风雨起来。 这件旧葛衣被风吹得飕飕地响,就像落叶的声音,当时就长了一身寒栗子。他冒 着风雨,奔到前面一座古寺中躲避。那寺名叫云华禅寺。房德跨进山门一看,已 经先有一个长大汉子,坐在左廊门槛上。殿中一个老僧在诵经。房德就向右廊门 槛上坐下,呆呆地看着天上。那雨渐渐止了,暗想:“这时候不走,只怕一会儿 又大起来。”正要转身,掉过头来,忽然看见墙上画着一只禽鸟,翎毛儿,翅膀 儿,足儿,尾儿,件件都有,单单不画鸟头。天下也有这样空脑子的人,自己饥 寒尚且难顾,有什么心肠去品评这画的鸟来?心想:“常听得人说:画鸟先画头。 他这画法,怎么和人家不同?却又不画完,是什么缘故?”一头想,一头看,转 觉这鸟画得可爱,就说:“我虽然不通此道,谅这鸟头也不会太难画,何不把它 续完。”就到殿上向和尚借了一支笔,蘸得墨饱,把鸟头画出,却也不十分丑, 自觉欢喜,说:“我要是学丹青,倒可以成得。” 刚画的时候,左廊那汉子就捱过来看,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笑容可掬地上 前说:“秀才,借一步说话。”房德问:“足下是谁?有什么见教?”那汉子说: “秀才不用细问,同在下去,自然有好处。”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 十分高兴。把笔还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就随那汉子走。 这时候风雨虽然停止,地上还很泥泞,他也不顾。离了云毕寺,直走出升平 门到乐游原旁边。这个地方,很是冷落。那汉子在一小个角门上连叩三声,停了 一会儿,有个人开门出来,也是个长大汉子,看见房德,也很欢喜,上前声喏。 房德心中疑惑:“这两个汉子,是什么人?请我到这里来,不知有什么好处?” 就问:“这里是谁的家?”两个汉子回答说:“秀才请到里边,就晓得了。”房 德跨进门里,两个汉子把门闩上,引他进去。房德一看,荆蓁满目,衰草漫天, 原来是个败落的花园。弯弯曲曲,转到一个半塌不倒的亭子上,里边又走出十四 五个汉子,一个个臂长拳大,面貌狰狞,见了房德,全都满面堆下笑来,说: “秀才请进。”房德暗暗惊骇:“这班人来得跷蹊,且看他有什么话说?” 众人迎进亭中,见礼之后,让在板凳上坐下,问:“秀才尊姓?”房德说: “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什么说话?”起初同行那汉子说:“实不相瞒,我们众 弟兄,都是江湖上豪杰,专做这件没本钱的生意。只为都是一勇之夫,前天几乎 弄出事来,所以对天祷告,要觅一个足智多谋的好汉,让他做个大哥,听他指挥。 刚才云华寺墙上没画完的禽鸟,就是众弟兄对天祷告,设下的誓愿,取' 羽翼俱 全,单少头儿' 的意思。要是合该兴隆,天遣个英雄好汉,补足这鸟,就迎请为 头。等候几天,没人来画。幸喜天随人愿,今天遇着秀才,相貌这样魁伟,一定 智勇兼备,正是真命寨主了。众兄弟今后任凭调度,保一个终身安稳快活,可不 好么?”又对众人说:“快去幸杀性口,祭拜天地。”其中有三四个,一溜烟儿 跑到后边去了。 房德听了,心想:“原来这班人是一伙儿强盗。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怎能 做这样的事?”就回答说:“列位壮士在上,要我做别的事倒可以,这一桩实不 敢奉命。”众人说:“为什么?”房德说:“我是个读书人,还要巴个出身的日 子,怎肯干这种犯法的勾当?”众人说:“秀才的话错了。如今杨国忠为相,卖 官鬻爵,有钱的就做大官。除了钱,就是李太白这样的高才,也受了他的恶气, 不能得中,要不是辨识番书,恐怕这时候还是个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说, 看你身上这般光景,也不像个有钱的,怎么指望做官?不如从了我们,大碗酒, 大块肉,整套穿衣,论秤分金,且又让你做个掌盘,何等快活。倘若有些气象, 据个山寨,称孤道寡,也由得你。”房德沉吟不答。那汉子又说:“秀才十分不 肯,也不敢相强。但只是来得去不得,不从的话,就要坏你性命,这却莫怪。” 都向靴里飕地拔出刀来,吓得房德魂不附体,倒退下十几步来,说:“列位莫动 手,容再商量。”众人说:“从不从,一句话就决定,有什么好商量的?”房德 想:“在这荒僻所在,要不依他,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有哪个得知?且哄过一时, 到明天脱身去出首吧。”算计定了,就说:“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是小生平素 胆小,恐怕做不来这事儿。”众人说:“不打紧,起初胆小,做过几次,就不觉 得了。”房德说:“既然这样,只得顺从列位。”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 说:“如今已经是一家人,都以弟兄相称了,快拿衣服来给大哥换过,好拜天地。” 就进去捧出一套锦衣,一顶新唐巾,一双新靴。房德打扮起来,威仪比前更是不 同。众人齐声喝彩:“大哥这个人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 古话说:“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房德本来是个贫士,这样的华服,从不 曾着体,如今忽地焕然一新,不觉移动念头,把众人的说话,细细一味,转觉有 理,心想:“如今果然是杨国忠为相,贿赂公行,不知埋没了多少高才绝学。像 我这样平常的学问,真个怎么能够官做?如果不得官,终身贫贱,反不如这班人 受用了。”又想:“如今这样深秋天气,还穿着破葛衣。问浑家要匹布儿做件衣 服,尚且不能够。去求告亲识,又没一个肯慨然周济。看起来到是这班人义气, 和他们素不相识,就拿这样华美的衣服给我穿着,又推我为主。就依他们胡做一 场,倒也落得过半世快活。”却又想:“不可,不可。倘若被人拿住,这性命就 休了。”正在胡思乱想,把肠子搅得七横八竖,疑惑不定。只见众人忙摆香案, 抬出一口猪,一腔羊,向天排列,连房德一共是十八个好汉,一齐跪下,拈香设 誓,歃血为盟。祭过了天地,又与房德八拜为交,各叙姓名。 少顷摆上酒肴,请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酒,恣意饮啖。房德日常不过黄 齑淡饭,尚且自给不全,间或觅得些酒肉,也不能趁心醉饱。今天这番受用,喜 出望外。且又众人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还在欲为 未为之间,到此时就肯死心塌地,做这桩事了。又想:“或者我命里合该有些造 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要是小就,只做两三次, 寻了些财物,立即罢手,料必没人晓得。然后去打杨国忠的关节,觅个官儿,岂 不美哉。万一败露,已经享用过了,就是吃刀吃剐也甘心,强如担饥受冻,一生 做个饿莩。”有诗为证: 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上危滩。 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人说:“今天和大哥初聚,何不就去发 个利市?”众人齐声说:“言之有理。到哪一家去好?”房德说:“京都富家, 不过是延平门王元宝这老儿为最,况且又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前后路径,我 都熟悉。只要上这一处,就抵得十几家了。不知列位以为如何?”众人喜说: “不瞒大哥说,这老儿我们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不想却和大哥的想法暗 合,足见同心。”当即把酒席收过,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类,一齐扎 缚起来。但见: 白布罗头,靴鞋兜脚。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袴裩刚过膝,牢拴裹 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膊。一队妖魔来世界,数群虎豹入山林。 众人结束停当,捱到更余天气,出了园门,把门反锁好了,如疾风骤雨而来。 这延平门离乐游原大约有六七里路,不多时就到了。 王元宝是京兆尹王鉷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玄宗天子曾经召见 过他。三天前被小偷偷了一些财物,告知王鉷,责令捕人捕获,又拨三十名健儿 防护。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把,照 耀如同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那些防护健儿和家人等,都从睡梦中惊 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棒上前擒拿。庄前庄后邻家听见,都来救护。这班强盗见 人众,心中慌张,就放起火来,夺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赶,团团 围住。众强盗拚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终究是寡不敌众,被打翻了几人,余 下的尽力逃脱,房德也在被打翻数儿内。一齐绳穿索缚,等到天明,解进京兆尹 衙门。王鉷发下畿尉推问。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是宗室的儿子,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 济世安民之志。只为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祸国殃民,屈在下僚, 不能施展其才。这畿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凡捕到盗贼,都归他审讯; 上司刑狱,也委他推勘。所以历任的畿尉,一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 索元礼遗下有名色的极刑。是哪几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 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捽。玉女登梯 景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事不问情真情 枉,一味严刑拷打,罗织成招。任你铜筋铁骨的好汉,到了这里也胆丧魂惊,不 知断送了多少忠臣义士。 只有李勉和其他畿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的刑具,置而不用,问案只 求情理,因此没有冤狱。 那天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案子来,十来个强盗,五六个被戳伤的庄客, 跪做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李勉一看,其中只有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 凡,心想:“这样一条汉子,怎么做强盗?”心中就怀个矜怜的念头。(批:作 为审讯人员,这是大忌!)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了被劫情由,然后又 问众盗姓名,逐一细审。反正都是当时就擒,不必用刑,全都认罪,又招出党羽 窟穴。李勉即差公人前去捕缉。 问到房德,他匍匐到案前,含泪说:“小人自幼业儒,本不是强盗。只因家 贫无措,昨天到亲戚处告贷,因雨阻在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引诱,威逼入伙, 出于无奈。”就把画鸟及入伙前后的经过一一细诉。李勉怜惜他的材貌,又见他 说得情词可悯,就有意释放他,却又想:“一伙儿同罪,独放他一人,公论难泯。 况且是上司所委,怎么回覆?除非如此如此。”就假意叱喝下去,吩咐都上了枷 杻,禁在狱中,等拿到余党再问。被砍伤庄客,遣回调理。巡逻人记功有赏。发 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原来王太当年因为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死罪, 也亏李勉审出,仍在衙门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凡有委托,无不尽力。为此就 参他做个押狱长。 当下李勉吩咐说:“刚才的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轩昂,言词挺 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当堂明放。托在你身 上,寻个方便,纵他逃走。”取过三两一封银子,让他递给房德,赠为盘费,较 他速到远处躲避,莫在近边,又为人所获。王太说:“相公吩咐,怎敢有违?只 怕遗累众狱卒,可怎么办?”李勉说:“你放他去以后,就带领妻小躲进我衙中, 把申文都做在你的名下,众人自然没事。你在我左右做个亲随,岂不强如做这贱 役?”王太说:“若得相公收留,在衙中服侍,万分好了。”把银子袖过,急急 出衙,来到狱中,对小牢子说:“新到囚犯,未经刑杖,莫让他们聚在一处,恐 怕弄出些事儿来。”小牢子依言,把众人四散分开。王太独引房德到一个僻静的 地方,把本官的美意细细说出,又把银两交给他。房德不胜感激,说:“烦禁长 哥致谢相公,小人今生要是不能补报,死后当变犬马酬恩。”王太说:“相公一 片热肠救你,哪指望报答?但愿你此去,改恶从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 房德说:“多感禁长哥指教,敢不领命。” 捱到傍晚,王太和众牢子把众犯尽数押上囚床,第一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 次押上去。王太趁众人手忙脚乱,捉空踅过来,把房德放起,开了枷锁,又把自 己的旧衣帽给他穿了,引到监门口。且喜内外没有一人来往,急忙开了狱门,推 他出去。房德拽开脚步,不顾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门,连夜逃走,心想: “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奔谁去好?想起当今只有安禄山,最为天子宠 信,收罗豪杰,何不投他?”就取路直到范阳,恰好遇着个故友严庄在做范阳长 史,引见安禄山。那时候安禄山久蓄异志,专门招亡纳叛,见房德生得人材出众, 谈吐投机,就留在部下。房德住了几时,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来。正是: 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 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当晚,王太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吩咐众牢子好生照管,把匙钥交付明白,出 了狱门,来到家中,收拾囊箧,悄悄儿领着妻子,连夜躲进了李勉衙中。 到第二天早上,众牢子放囚犯们水火(大小便在獄中的隐语),去看房德, 见枷锁撇在旁边,不知几时逃走了。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这样紧 紧地上着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么挣脱逃走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不知从哪 里逃走的?”四面张望墙壁,并不见一块砖瓦落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齐说: “这死囚昨天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不料倒是个积年高手。”内中一人说: “我去报知王狱长,叫他快去禀官,着急缉获。”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 闭着,一片声乱敲,哪里有人答应?间壁一个邻家走过来,说:“他家昨夜乱了 两个更次,想是搬走了。”牢子说:“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要迁居,哪有这事儿。” 邻家说:“不过这几间屋子,怎么敲不应?难道睡死了不成?”牢子见说得有理, 尽力把门推开,原来是用一根木棍子反撑的,里边只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人。 牢子说:“却不作怪。他为什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到是他卖放的?不管是不是, 都推在他身上就是了。”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直往畿尉衙门跑去。 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说:“向来只说王太小心,不 想这样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就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抓到的自有 重赏。”牢子叩头出来。 李勉备文报府。王鉷以李勉疏于防闲,以不称职上奏天子,罢官为民。一面 悬榜,抓捕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起身,把王太藏在女人中,带 回家去。(批:李勉的做法,过于出格,不和人情。) 不因济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贫寒,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罢任之后,依旧是个寒士。 回到乡中,亲率童仆,耕作而食。家居二年有余,更加贫困了,就别了夫人,带 着王太和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到河北,听说故人颜杲卿新任常 山太守,就去拜谒。从柏乡县经过,这地方离常山还有二百多里。李勉正走间, 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说:“县令相公来了,还不下马?”李 勉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 堂堂。仔细一认,不是别个,正是当年释放的房德,就说:“相公不用避了,这 县令就是房德。”李勉听说,心中很高兴,说:“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 今天看来,果然不错。但不知怎么就得了官职?”正要上前去问,又想:“我要 是去问,只以为我晓得他在这里做官,问来索报来了,莫问吧。”吩咐王太禁声, 把头回转,让他过去。 那房德渐渐走近,一眼看见李勉背身站着,王太也在旁边,又惊又喜,连忙 止住从人,跳下马来,上前作揖说:“恩相见了房德,怎么不唤一声,反而掉转 头去?险些儿错过。”李勉还礼说:“恐怕妨碍足下政事,所以不敢相通。”房 德说:“说哪里话。难得恩相到这里,请到敝衙少叙。”李勉鞍马劳倦,又见他 意思殷勤,回答说:“既承雅情,当暂话片时。”就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 面。不一时到了县中,直到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 来,吩咐从人不必跟进,只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 等筵席。把李勉的四头牲口,发到后槽去喂养,行李就叫王太等人搬进去。又叫 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服侍。那两个家人,一个叫做路信,一个叫做支成, 都是房德当县尉时候所买。 房德为什么不要从人进去?因为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的后人,在人前夸 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对他十分敬重。今天李勉来到,相见 之间,恐怕提起当日做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听见,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不 成官,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细心之处。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却是向阳 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宽敞,窗槅明亮,正中挂一幅名 人山水,供一个古铜香炉,炉内香烟馥郁。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 若干图书。沿窗一只几上,摆列文房四宝。庭中种植许多花木,铺设得十分清雅。 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急忙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纳头便 拜。李勉急忙扶住说:“足下怎么行此大礼?”房德说:“房某是个死囚,得恩 相超拔,又赐赠盘缠,遁逃到这里,方才有今天。恩相就是房某的再生父母,岂 可不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的人,见他说得有理,就受了两拜。 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道谢,引他三人到厢房中坐下,又叮咛说:“倘若 隶卒询问,切莫和他说起当年的事。”王太说:“不用吩咐,小人理会得。” 房德转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子打横相陪,说:“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 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在这里相会。”李勉说:“足下一时被陷,我不过因便 斡旋,有什么恩德?竟如此垂念!”献茶之后,房德又说:“请问恩相,升在何 任,经过敝邑?”李勉说:“我因释放足下,京尹论我不职,罢归乡里。家居无 聊,想遍游山水,以畅襟怀。今天本想去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过此地;不想却 遇见足下,而且已经得了官职,真是高兴。”房德说:“原来恩相因为房某连累 罢官,房某反而苟颜窃禄,深切惶愧。”李勉说:“古人为义气上,连身家都可 以不顾,区区职位,何足为道。但不知足下别后,到了何处,才到此地为邑宰?” 房德说:“房某自从脱狱,逃到范阳,幸亏遇见故人,引见安节使,收在幕下, 很蒙优礼,半年之后,就来此地署理县尉。近来县主身故,就表荐房某为县令。 自愧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李勉如今虽然不在其位,却也听说安 禄山有反叛之心。如今见房德是他表举的官职,恐怕他后来成为党逆,所以就用 言语去规训他:“做官也没什么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 利害关头,即便有鼎镬在前,斧锯在后,也不能夺我志向;切莫被匪人所惑,小 利所诱,改你的气节。即便能侥幸一时,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打定这个主意, 莫说做个县令,就是宰相,也尽可以做得过。”房德道谢说:“恩相金玉之言, 房某当终身铭记。”两人一递一答,很是说得来。 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经完备,请爷入席。”房德起身,请李勉到后堂, 原来是上下两席。房德叫从人把下席移过左边。李勉见他要旁坐,就说:“足下 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房德说:“恩相在上,侍坐已经僭妄,怎敢 抗礼?”李勉说:“我和足下如今已经成为挚友,何必过谦。”就叫左右,依旧 移在对席。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 非常丰盛,虽然没有龙肝凤翅,也都是山珍海错。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 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 二人更加亲热,饭后携手同归书院。房德吩咐路信,取来一副供奉上司的铺 盖,亲自施设裀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说:“这是仆人的事,不劳足下。”房 德说:“房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也不能报万一;如今不过少 尽心意而已。”铺设停当,又叫家人另设一榻,在旁相陪。李勉见他言词诚恳, 以为是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人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说生平志愿,情 投契合,成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到深夜,方才就寝。 第二天同僚官员听说,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是当年曾蒙识荐, 所以有恩。”同僚官要在县主面上讨好,又各备筵席款待。 自从李勉到后,房德每天和他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侍奉趋承, 就是孝子服事双亲,也没这般尽礼。李勉见他这样殷勤,诸事都废,反觉过意不 去。住了十来天,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恩相到我这里,正好相聚, 哪有就去的道理。请再多住几个月,然后拨夫马送到常山就是了。”李勉说: “承足下高谊,本不忍说分别。但足下是一县之主,如今因为我在这里,耽误了 许多政务,倘若上司得知,不大稳便。况且我决心要去,强留在这里,反而不适 意。”房德料想留他不住,就说:“恩相既然执意要去,房某也不好苦留。只是 从此一别,后会无期。明天容治一席,以尽竟日之欢,后天早送行,如何?”李 勉说:“既承雅意,只得勉强再留一天。”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 衙,要收拾礼物馈送。 房德的老婆贝氏,当年房德落薄的时候,让她做主惯了,如今房德做了官, 遇事也还要乔主张。这次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几天不进衙,只以为 瞒了她做什么事情,十分恼恨。这天见老公来到衙里,本想发作,因为要探听口 气,反而满脸堆下笑来,问:“外边有什么事,久不退衙?”房德说:“不要说 起,大恩人在这里,几乎当面错过。幸亏我眼快瞧见,留在县衙里,所以盘桓了 这几天。特地来和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问:“什么大恩人?哪里来 的?”房德说:“哎呀!你怎么忘了?就是当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 带累他罢了官职,如今要到常山去访颜太守,路过这里,那狱长王太也随着到这 里。”贝氏说:“原来是这个人哪?你打算送他多少东西?”房德说:“这个大 恩人,是我再生父母,可得重重酬报。”贝氏问:“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 呵大笑:“奶奶倒会说笑话,这样一个大恩人,这十匹绢送给他家人也嫌少。” 贝氏说:“胡说。你做了县官,家人也没有一注赚十匹绢的时候,一个打抽丰的, 怎么一个家人就要这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 发起身。”房德说:“奶奶怎么说出这样没气力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赠我 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了什么?”贝氏从来吝啬,这二十匹绢,还 不舍得呢,只为是老公的救命恩人,所以慨然肯出,已经算是天大的事了。房德 却还嫌少。心中就有些不悦,故意说:“一百匹怎么样?”房德说:“这一百匹 只够送王太。”贝氏听见说一百匹只够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 地说:“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得送五百匹哩。”房德说:“五百匹还不 够。”贝氏怒了,愤然说:“索性凑足一千匹怎么样?”房德说:“这就差不多 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啐一口唾沫,说:“呸!想是你失心风了。做 了几天官,交了多少东西给我?却这样大方!恐怕连把老娘身子卖掉,也凑不上 一半哩,哪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见老婆发急,就说:“奶奶有话好好商量, 怎么就着恼了。”贝氏嚷着说:“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要是有,自己去送他,莫 对我说。”房德说:“我手上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说:“啧啧,你 天大的胆儿!库藏是朝廷的钱粮,你敢私自用?倘若一时上司查核,那时候怎么 回答?”房德听了,心中烦恼,说:“话虽然有理,只是恩人去得急,一时没处 设法,这可怎么办?”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这样厚礼,就是割她身上的肉,也没这样疼痛,连 肠子也急成了几千百段,顿时起了不良之心,说:“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连这 点儿事也没个决断,怎么做得大官?我有个好办法,倒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 是好话,忙问:“你有什么好办法?”贝氏回答说:“自古有一句话,叫做:' 大恩不报。' 不如今夜找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批:这样的主 意,除了贝氏,任何人也想不出来。)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根通红,怒喝说: “你这不贤妇人,当初只因为问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你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 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要不是这个恩人,舍了自己的官职,放我 出来,怎能今天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叫我伤害恩人,真没良心!” 贝氏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说:“我这是好话,怎么倒发怒?”说得有理, 你就听;没理,就不要听,何必大惊小怪?“房德说:”你且说说有什么理? “(批:多余问!)贝氏说:”你说我当年不肯把布给你,至今恨我,是么?你 想想,我自从十七岁随了你,天天开门七件事,哪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匹 布,真个不舍得?因为听说当初有个苏秦,未遇之时,合家人都假装不理他,激 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批:这理由找得好!)不 想你时运不济,却遇着强盗,又没苏秦那志气,就随着他们胡做,所以弄出事儿 来。这是你自己作孽,和我什么相干?你以为那李勉当时难道真为义气上放你的 么?“房德问:”难道是假意?“贝氏笑着说:”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点儿事 就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都是贪酷的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且不 肯顺情,何况和你素不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重犯? 无非听说你是个强盗头儿,一定有赃物窝顿,指望放了你暗地里去孝顺,拿些去 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银子入己。不然,怎么一伙儿人中,独独放你一 个?哪里知道你是个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儿走了,他这官也罢了。如今打听到 你在这里做官,可可地找来了。“房德摇首说:”没有这事儿。当初放我,全是 一团好意,哪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己到常山去,偶然遇见我,还怕误我公事, 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见的,不要疑坏了人。“(批:到还是个明 白人。)贝氏又叹口气说:”他说去常山,不过是假话,怎么就当真?不要说别 的,只看他带着王太同行,就可见他来意了。“房德问:”带王太同行怎么啦? “贝氏说:”你也忒懵懂了。那李勉和颜太守是老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的;这 个王太,是京兆府狱长,难道也和颜太守有旧去相访,却跟着一同走?要说把头 掉转不来招揽,这是冷眼看你,可去相迎?正是他的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 真要去常山,怎肯又在这里住这么长时间?“房德说:”他哪里肯住,是我再三 苦留下的。“贝氏说:”这也是他会用心,是试你待他的念头诚不诚呢。“ 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些话一怂恿,渐生疑惑,沉吟不悟。(批: 这样的人,当初根本就不应该放他。)贝氏又说:“总之这恩是报不得的。”房 德问:“怎么报不得?”贝氏说:“今天要是报得薄了,他翻过脸来,把旧事和 盘托出,那时候不但官儿了账,只怕还要当做越狱的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断送; 要是报得厚了,他成了向例,不时来取索。如照旧馈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意, 依然揭起旧案,还是走不脱。古话说:' 先下手为强。' 今天要是不听我的话, 事到那一天,后悔就晚了。” 房德闻这样说,暗暗点头,心肠已经变了。想了一想,又说:“如今是我要 报他恩德,他却从没一个字提起,恐怕没有这个心肠。”贝氏笑着说:“他还不 曾见你出手,所以不开口,到时候自然有话说的。还有一件,他这次来,就是没 有别的话,你的前程也已经不能保了。”房德问:“这是为什么?”贝氏说: “李勉来这里,你对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谁 肯替你遮掩?少不得实话告诉。你想衙门人的嘴巴,好不厉害。知道本官是强盗 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道了,虽然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 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坐得住。这个还算小的。那李勉和颜太守既然是好友, 到他那里难道不说?自然一一细说。听说这老儿最是古怪,你又是他属下,倘若 被他遍河北一传,你就是连夜走路也迟了。那时可不依旧落薄么?如今急急下手, 还可免得在颜太守这头出丑。” 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 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到, 不然,几乎反害自己。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 那尸首也难出脱。”贝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 余都打发去了。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上一把火 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 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 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得入港,又改过念来,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 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 两般犹不毒,最毒妇人心。 古话说:“隔墙有耳。”房德夫妻在房中说话,那婆娘舍不得这些绢,一意 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偷听。况且在私衙中,料想名外人来往,就恣意调 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听见贝氏焦躁,就趴在隔壁墙上听他们争多竞少, 直说到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倒吃了一惊,心想:“原来我主人曾做 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如今反而要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他对这样 的大恩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若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这 种残忍浅薄的人,跟他干什么。”又想:“常言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 何不救了这四个人,也是一点阴德。”却又想:“要是放他们走了,一定不肯 饶我,不如我也走了吧。”就取些银两,藏在身边,悄悄儿闪出私衙,一直奔到 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中烹茶,坐在门槛上,拿着扇子打盹儿,也不去惊醒他。 踅入书房一看,王太和家人都不在,只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看书。路信走近案旁, 低声说:“相公,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李勉被这一惊不小,急问:“什么 祸事?”路信把刚才听见的话细细说了,又说:“小人怕相公无辜受害,特地来 通报。再不快走,一会儿就不能免祸了。”李勉听了这话,惊得身子犹如掉在冰 桶里,把不住的寒颤,向着路信倒身下拜,说:“要不是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 命一定万了。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这种负心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 说:“相公不要高声,恐怕支成听见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说:“只是 我走了,恐怕要连累足下。”路信说:“小人没有妻室,等相公走了后,我也远 遁了,不用顾虑。”李勉说:“既然如此,何不随我同到常山?”路信说:“相 公肯收留,小人情愿执鞭随镫。”李勉说:“你是我大恩人,怎说这话?”就叫 王太,一连叫了十几声,没人答应,跌足叫苦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路信 说:“小人去找他们。”李勉又说:“马匹都在后槽,怎么办?”路信说:“小 人去带来。”急忙出书室,回头看支成,已经不在门槛上打盹儿了。路信立即走 进厢房中看,也不在。原来支成登厕去了。 路信却以为被他听见,进衙禀报房德去了,心中慌张,又转身对李勉说: “相公,不好了。想是被支成听见,去禀报主人了,快走吧。等不及管家了。” 李勉又吃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空着身子同路信踉踉跄跄抢出书 院。做公的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李勉两步并作一步,奔出仪门外,见有 三骑马系着这是伺侯县令、主簿、县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计,对马夫说:“李 相公要往西门拜客,快带马来。”那马夫晓得李勉是县主贵客,而且又是县主管 家吩咐,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来。李勉刚刚上马,王太撞到马前,手中提着 一双麻鞋,问:“相公到哪里去?”路信接口说:“相公要到西门拜客,你们都 到哪里去了?”王太说:“因为麻鞋坏了,上街去买哪。相公拜那个客?”路信 说:“你跟来罢了,问怎的?”又叫马夫带那骑马给他乘坐,一齐出了县门,马 夫在后跟随。路信吩咐说:“一会儿就回来,不用你随了。”那马夫真个站住。 三人离了县中,加上一鞭,那马如飞而走。王太见家主这样慌张,正不知要 拜什么客。走不上一箭地,两个家人,也各提着麻鞋走来,(批:怎么也提着麻 鞋?不能找个别的理由出去?)望见家主,就闪在旁边,问:“相公到哪里去?” 李勉说:“且莫问,快跟来就是了。”话没说完,那马已经跑向前去,二人拼命 地赶,怎么跟得上?看看走近西门,见有两个人骑着牲口,从一条巷子中冲出来。 路信一看,却是干办陈颜和一个令史。二人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唱喏。路信见景 生情,急叫:“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牲口,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李勉意会,就 收缰勒马说:“如此最好。”路信向陈颜说:“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牲口 给管家一用,一会儿就回来。”二人巴不得奉承李勉,指望在本官面前添些好言 语,可有不肯的么?连声答应:“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会儿,两个家 人连跑带跌地赶来,走得汗淋气喘。陈、颜二人把马鞭缰绳递给两个家人上了马, 随李勉出了城门,纵开丝缰,二十个马蹄,如撒钹相似,循着大道,望常山一路 飞奔去了。正是: 折破玉笼飞彩凰,顿开金锁走蛟龙。 且说支成上了东厕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勉,只说在花木中 行走,又遍寻一圈儿,也没个影儿,心想:“是了,一定是这两天在此久坐,心 中不舒畅,到外面闲游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还不见进来,就走出书院去看, 刚到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原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会儿,方起身打点 出衙,恰好遇见支成,问:“可曾看见路信么?”支成说:“没看见,想是随李 相公出外闲走去了。”房德心中疑虑,正要差支成去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 问:“可曾看见李相公么?”陈颜说:“方才在西门遇见。路信说:' 要到哪里 去拜客。' 连小人的牲口,都借给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匹马,飞路如云,正不 知有什么要紧事?”房德听了,料是路信走漏了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转 身进私衙,给老婆说了。那婆娘听说走了,大吃一惊,说:“罢了,罢了。这祸 一发来得快了。” 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说:“不见得他怎么样,都是你 说长道短,如今倒弄出事儿来了。”贝氏说:“不要慌,古话说:一不做,二不 休。事到其间,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去追赶,扮作 强盗,一齐砍了,岂不干净。”房德随即唤陈颜进衙,和他商量。陈颜说:“这 事儿行不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趋承奔走,那杀人的勾当,从不曾干过;二则倘若 一时有人救应拿住,反而送了性命。小人倒有一计,不消劳师动众,叫他们一个 也逃不脱。”房德忙问:“你且说说,有什么妙策?”陈颜说:“小人隔壁,一 月前有一个异人搬来居住,不说姓名,也不做什么生意,每天出去吃得烂醉方才 回来。小人见他来历蹊跷,行踪诡秘,有心去察看他动静。一天,有个豪士,青 布锦袍,飞马而来,有好几个从人,到这人家里,留饮三天,方才回去。小人私 下问那从者宾主姓名,都不肯说。只有一个人悄悄儿对小人说:' 那人是个剑侠, 能飞剑取人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而且是极讲义气,曾在长安市上代人报仇, 白昼杀人,所以隐姓埋名,住在这里。' 相公何不备些礼物前去,只说被李勉陷 害,求他报仇。要是他应允,就可以了事,可不好么。”房德说:“只怕他不肯。” 陈颜说:“他见相公是一县之主,屈己相求,一定不回推托,还怕连礼物也未必 肯受哩。”贝氏在屏风后面听见,就说:“这计策很好。快去求他。”房德问: “拿多少礼物送去?”陈颜说:“他是个义士,重情不重物,只要三百两银子就 够了。” 天色傍晚,房德换了便服,陈颜、支成相随,也不乘马,悄悄儿步行到陈颜 家里。原来是住在一条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邻舍,极为寂静。陈颜留房德到里边 坐下,点起灯火,从壁缝中张看,那人还没回来。走出门口观望,等了一会儿, 只见那人又是烂醉,东倒西歪的,撞进屋里去了。陈颜奔进来报知,房德起身就 走。陈颜说:“相公先要打点好怎么说话,还要屈膝求他,这事儿才能成功。” 房德点头。三人一齐到了那人门口,在门上轻轻扣了两下。那人开门出来问: “是谁?”陈颜低声哑气地说:“本县知县相公,特地来拜访义士。”那人带醉 说:“咱这里没有什么义士。”就要关门。陈颜说:“且莫闭门,还有句话说。” 那人说:“咱紧着要去睡,谁耐烦。有话明天来说。”房德说:“就说几句话就 走。”那人说:“既然如此,到里面来。” 竹客四人跨进门内,掩上门儿。引过一层房子,是个小小客座,点起灯烛来, 房德就倒身下拜,说:“不知义士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天幸得识荆,深慰平 生。”那人将手扶住,说:“足下一县之主,如何行此大礼。岂不失了体面?何 况咱家不是什么义士,不要错认了。”房德说:“下官专来拜访义士,怎么会有 差错?”叫陈颜、支成把礼物献上,说:“些许薄礼,特献义士作为斗酒之资, 望乞哂留。”那人笑着说:“咱家是个无赖,四海无家,无一技一能,怎敢当' 义士' 的称呼?这些礼物也没用处,快请收去。”房德又躬身说:“礼物虽然微 薄,出自房某一点诚意,请莫推拒。”那人说:“足下屈身匹夫,且又赏赐这样 厚礼,想干什么?”房德说:“请义士收了,才好相告。”那人说:“咱家虽然 贫贱,誓不取无名之物。足下要是不说明白,断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在地说: “房某身负大冤许久了。如今仇人就在目前,却无能雪耻。因为仰慕义士是个好 男子,有聂政、荆卿之技,故敢斗胆,叩拜阶下。望义士怜念房某含冤负屈,少 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贼,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摇手说:“我说足下认错了人了。 咱家谋一身温饱尚且没办法,怎能替别人谋大事?况且杀人勾当,非同小可,设 或被人听见这话,反而连累咱家,快些请回。”说罢转身,先向外走。房德上前 一把扯住,说:“听说义士一向忠义,专门除暴安良,济困扶危,有古代侠士的 遗风。今房某身抱大冤,义士反不见怜,料想此仇永远不能报了。”说罢,又假 意啼哭。 那人冷眼瞧了这个光景,只以为是真情,才说:“足下真个有冤么?”房德 说:“要是没有大冤,怎敢来求义士?”那人说:“既然这样,请坐下,把冤情 和仇家姓名,现在何处,细细说来。可行则行,可止则止。” 两人就对面而坐,陈颜、支成站在旁边。房德捏出一段假情,说:“李勉当 年诬指我为强盗,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狱中,几遍差狱卒王太谋害性命,都被人 知觉,不致于死。幸亏后官审明释放,得官此邑。他如今又和王太同来挟制,索 诈千金,意犹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情败露,刚才和家人奔往常山, 要唆使颜太守来摆布。”把一片假话,妆点得十分厉害。 那人听了,大怒说:“原来足下受这样大冤,咱家岂忍坐视。足下且请回县, 都在咱家身上,今夜到常山一走,找寻此贼,为足下报仇,夜半到衙中覆命。” 房德说:“多谢义士高义,房某当秉烛等待。事成之后,另有厚报。”那人作色 说:“咱一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个希图你的厚报?这礼物咱也不受。”话 刚说完,飘然出门,其去如风,须臾不见了。房德和众人惊得目睁口呆,连声说: “果然是个异人。”就把礼物收回,打算等他回来再送。有诗为证: 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 谁谓奸雄舌,能违烈士心? 话分两头。且说王太同两个家人,见家主出了城门,又不拜什么客,只管乱 跑,正不知为什么缘故。一口气就跑了三十余里,天色已晚,却又不寻店宿歇。 那晚是十三,一轮明月,已经升空,趁着月色,不顾途路崎岖,拼命逃跑,还恐 怕后面有人追赶。在路上也没半句言语,只管向前赶路。约莫二更天气,共走了 六十多里路,来到一个村镇,已经是井陉县地方。走得口中又渴,腹内又饥,马 也渐渐走不动了。路信说:“来路已远,料想没事儿了,就在这里觅个宿处,明 天一早再走吧。” 李勉依言,去找旅店。因为夜深了,家家闭户关门,无处可宿。直走到市梢 头,见一家门儿半开半掩,还在那里收拾家伙,就一齐下马,走进店门。把牲口 卸了鞍辔,系在槽边喂料。路信说:“主人家,拣一处洁净的房间,给我们安歇。” 店家回答说:“不瞒客官说,小店房头,没有一间不洁净的。如今也只空得一间 了。”叫小二掌灯引入房中。 李勉在一条板凳上坐下,觉得气喘吁吁。王太忍不住问:“请问相公,那房 县主苦苦相留,说好后天拨夫马相送,从容而走,有什么不好?却反而把自己的 行李弃下,像逃难一般,连夜奔走,受这样劳碌。路管家又随着我们一同来,是 什么原故?”李勉叹口气说:“你哪里知道就里?要不是路管家,我和你们都死 无葬身之地了。如今幸亏得脱虎口,已经谢天谢地了,还顾得什么行李、辛苦?” 王太惊问原故。李勉正要说,不想店主人见他们五人五骑,深夜投宿,一点儿行 李也没有,疑是歹人,走进来盘问说:“众客长做什么生意?从哪里来,怎么这 时候才到此地?” 李勉一肚子气恨,正没处说,见店主相问,回答说:“话头很长,请坐下了, 听我细说。”就把房德为盗犯罪,怜他才貌,暗令王太释放,以致自己罢官,以 及客游遇见,留下厚款,今天午后,回衙听信老婆谗言,设计杀害,幸亏路信报 知逃脱,前后之事,细说一遍。王太听了这话,连声唾骂:“负心贼。”店主人 也不胜嗟叹。路信说:“主人家,相公鞍马辛苦,快些催酒饭来吃了,睡一觉好 赶路。”店主人答应出去。只见床底下忽然钻出一个大汉,浑身结束,手持匕首, 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吓得李勉主仆魂不附体,一齐跪倒,口称:“壮士饶命。” 那人一把扶起李勉,说:“不必慌张,自有话说。咱家生平专爱打抱不平,要杀 天下负心人。刚才房德假捏虚情,反说是相公诬陷,谋他性命,求咱家来行刺。 哪知这贼子狼心狗肺,这样负义忘恩。幸亏是相公说出前情,不然,险些误杀了 长者。”李勉连忙叩头,说:“多谢义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说:“莫谢莫谢, 咱去去就来。”当即走出庭中,耸身上屋,疾如飞鸟,顷刻不见。主仆都惊得吐 出舌头来缩不进去,不知他再来还有什么事。怀着鬼胎,不敢睡觉,连酒饭也吃 不下。有诗为证: 奔走长途气上冲,忽然床下起青锋。 一番衷曲殷勤诉,唤醒奇人睡梦中。 再说房德的老婆,见丈夫回来,大事已称,礼物原封不动,喜得满脸都是笑。 连忙整备酒席,摆在堂上,夫妻秉烛以待。陈颜也留在衙中等候。到三更时分, 忽听得庭前宿鸟惊飞,落叶乱坠,一人跨入堂中。房德抬头一看,正是那义士, 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以前大不相同,(批:什么时候打扮的?)且惊且喜,上 前迎接。那义士全不谦让,气愤愤地大踏步走进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称 谢。正要动问,只见那义士怒容满面,飕地掣出匕首,指着他骂:“你这负心贼 子。李畿尉是你救命大恩人,不思报效,反听妇人的话,背恩反噬。既然已经事 露逃去,就该悔过,却又假捏虚词,哄咱家行刺。要不是他说出真情,连咱也陷 于不义。剐你这负心贼一万刀,方出咱这一点不平之气。” 房德未及措辨,头已落地,惊得贝氏慌做一堆,平时很是会说会讲,这时候 心胆俱裂,一张嘴犹如胶漆粘牢,动弹不得。义士又指着她骂:“你这泼贱狗妇, 不劝丈夫和善,反教他伤害恩人。我且看你的心肺是怎样生的。”托地跳起身来, 将贝氏一脚踢翻,左脚踏住头发,右膝捺住两腿。这婆娘连叫:“义士饶命。今 后再不敢了。”那义士大骂:“泼贱淫妇。咱也倒肯饶你,只是你不肯饶人。” 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脐下,把匕首衔在口中,双手掰开,把五脏六腑 抠了出来,血沥沥地提在手中,在灯下照看,说:“咱只说这狗妇的心肺和人不 同,原来也是如此,怎么这般狠毒。”就撇过一边,也割下首级,两颗头结做一 堆,盛在革囊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 说时义胆包天地,话起雄心动鬼神。 李勉主仆在旅店中,守到五更时分,忽见一道金光,从庭中飞入。众人一齐 惊起,一看,正是那义士。放下革囊,说:“负心贼已经被咱刳腹屠肠,如今把 他的首级带来了。”从革囊中取出两颗首级。李勉又惊又喜,倒身下拜,说: “足下高义,千古所无。请示姓名,当图后报。”义士笑着说:“咱从来没有姓 名,也不要人酬报。刚才咱从床下出来,日后如果相逢,就以' 床下义士' 相称 好了。”说罢,从怀中取一包药儿,用小指甲挑少许,弹在首级断处,举手一拱, 早已腾上屋檐,须臾不知所往。李勉见弃下两个人头,心中慌张,正无法摆布。 可也作怪,看那人头渐渐缩小,片刻化为一摊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到天明, 路信取些钱钞还了店家,收拾马匹上路。 说话的,据你说,李勉一共走了六十多里方才到旅店,这义士又没牲口,怎 么一夜之间,往返如风?这就是前面说的,顷刻之间能飞行百里,是剑侠的常事。 那义士受房德之托,不过黄昏时分,李勉还在途中奔驰,未曾栖息。他先一步在 旅店埋伏等候。一往一来,有风无影,所以伏在床下,店中人全不知道。这就是 剑术的妙处。 李勉第二天起身,又走了两天,才到常山,进府中拜谒颜太守。故人相见, 喜随颜开,就留在衙署中安歇。颜太守也见他没有行李,心中奇怪,问他缘故。 李勉把经过一一说出,不胜骇异。 过了两天,柏乡县把县宰夫妻被杀缘由,申文到府。原来那夜陈颜、支成同 几个奴仆,见义士行凶,一个个惊号鼠窜,四散躲藏,直到天明,才敢出头。只 见两个没头的尸首,横在血泊里,五脏六腑,都抠在外边,首级不知去向,桌上 器皿一毫不失。一家人叫苦连天,报知主簿、县尉,都吃一惊,齐来验过。细细 询问,陈颜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求人行刺的始末经过说出。主簿县尉,立即点 起若干做公的,各执兵器,押陈颜作眼,前去抓捕刺客。哄动了合县人民,都跟 来看。到了陈颜间壁,推门进去,只有几间空房,哪见一个人影?主簿和县尉商 议申文,已经晓得李勉是颜太守的好友,从实申报,在他面上怕有干碍,二则又 见县主薄德,就把真情隐过,只说夜半被强盗越入私衙,杀死县令夫妇,割去首 级,无从捕获。两下周全其事。一面买棺盛殓,颜太守依拟,申文上司。 那时候河北一路,都是安禄山专制,得知杀了房德,岂不去了一个心腹?倒 下回文,着令严加缉捕。 李勉听见这个消息,恐怕缠到身上,就作别颜太守,回归长安故里。恰好王 鉷坐事下狱,凡被劾罢官,全都起任。李勉仍任畿尉,不上半年,就升监察御史。 一天,在长安街上经过,只见一人身穿黄衫,坐下白马,两个胡奴跟随,在街上 乱撞,从人呵喝不住。李勉抬头一看,原来就是当日的“床下义士”,连忙滚鞍 下马,鞠躬说:“义士别来无恙?”那义士笑着说:“亏大人还认得咱家。”李 勉说:“李某日夜在心,哪有不识之理?请到敝衙少叙。”义士说:“咱家改日 竭诚拜谒,今天不敢从命。倘若大人不弃,同到敝寓一聚如何?”李勉欣然相从, 并马而行。来到庆元坊,从一个小角门内入去。过了几重门户,忽然显出一座大 宅院,厅堂屋舍,高耸云汉;奴仆趋承,不下数百。李勉暗暗点头说:“真是个 异人。”请进堂中,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顷刻摆下筵席,丰富胜于王侯。唤 出家乐在庭前奏乐,一个个都是明眸皓齿,绝色佳人。义士说:“随常小饭,不 足以供贵人,莫怪。”李勉满口称谢。当下二人席间谈论些古今英雄的事,到晚 而散。第二天李勉备了些礼物,再去拜访,只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到何处去了。 嗟叹而回。后来李勉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封为汧国公。王太、路信也做个小小 官职。诗云: 从来恩怨要分明,将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 「简评」这是一篇侠义小说,继承的是《史记》中的“游侠列传”文风。除 去“剑仙”的荒诞本事不说,小说中的房德,本来就不是个好人,虽然是偶然被 裹胁,但总是以他为首,带领众人去抢劫。李勉仅仅看他的相貌,就不惜以自己 的前途为代价,把他放了,从情理上就说不过去。因此后来的种种,可以说都是 他自己找的。至于貝氏,她不是强盗出身,仅仅因为舍不得一千匹绢,就生出如 此恶毒的计策来,和她的身份,也有些不相称。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