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三十一卷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颠狂弥勒到明州,布袋横拖拄杖头。 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东京汴梁城开封府,有个万万贯的财主员外,姓张,名俊卿,排行第一。这 个员外,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两行珠翠引,一对美人扶。家中有赤金白银、 斑点玳瑁、鹘轮珍珠、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门口一边开个金银铺,一边开 所当铺。他那爹爹大张员外,刚死不多久,只有妈妈在堂。张员外好善,人都叫 他做“张佛子”。 一天,他在门口闲看,见一个和尚,打扮得很不常。但见: 双眉垂雪,横眼碧波。衣披烈火七幅鲛绡,杖拄降魔九环锡杖。若非圆寂光 中客,定是楞严峰顶人。 那和尚走到他面前,说声:“员外拜揖。”员外还礼,和尚从袖中取出一个 疏头来,上面写着:“竹林寺特来抄化五百香罗木。”员外口中不说,心中思量: “我从小只听见说有个竹林寺,哪曾见过?况且这香罗木是我爹在日许下的愿心, 要到东峰岱岳盖嘉宁大殿,尚没还愿呢。”员外就对和尚说:“这是我先人在日 许下的愿心,不敢动用。如果师父要别的东西,但请法旨。”和尚说:“若是员 外不肯舍施,贫僧到晚上自己叫人来取。”说罢转身。员外说:“这和尚莫不是 疯子?” 天色渐晚,员外吃了三五杯酒,正要去睡,只见当值的来报:“员外祸事了。 家中后园失火。”员外慌忙走去看,只见焰焰地烧着。在那火光之中,只见早上 来的和尚,领着百十人,都有七八尺高,不像人形,尽数搬这香罗板去了。员外 赶上去看,火光顿时息灭,和尚和众人都不见了。再到园中一看,不见了那五百 片香罗木,连枯炭也没留些个。“倒是作怪。我爹爹许下的愿心,却怎么还。” 一夜不眠。但见: 玉漏声残,金乌影吐。邻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珠;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 夺利。几片晓霞飞海峤,一轮红日上扶桑。 员外起来洗漱罢,到家堂神像前去烧了香,在堂前请见妈妈,把昨夜的事说 了一遍,说:“到了三月二十八日,怎么上东峰岱岳,去给爹爹还愿?”妈妈说: “我儿不要烦恼,到了那一天再说。”员外只得辞了妈妈,去金银铺中坐着。当 时正是二月半天气。只听得街上锣响,一个小节级同一个茶酒,拿着团书来请张 员外团社。原来大张员外在日,起的这个会社,朋友十人,近来死了一两人,不 成会社了。如今这几位小员外,学着前辈做作,约了十个朋友起社。赶上二月半, 就来团社。员外说:“我去不成了,正要给爹爹去还愿,又不见了香罗木,怎么 去得?”那人说:“要是少了员外一个,这会社就拆散了。”员外决断不下,去 堂前请见妈妈说:“众员外请孩儿去团社,因为没了香罗木,不能给爹爹还愿, 孩儿不敢去。”妈妈就手把着锦袋,对儿子说:“我这里有一件宝物,是你爹爹 从海外得来的无价之宝,我儿拿此物去给爹爹还愿心吧。”员外接过锦袋,打开 红纸包一看,却是一个玉结连绦环。员外谢了妈妈,留下了请书,团了社,安排 上庙。那九个员外,也准备行李和随行人从。 张员外打扮得像一个军官:裹四方大万字头巾,带一双扑兽扁金环,穿着西 川锦紵丝袍,系一条干红大扁绦,挥一把玉靶压衣刀,穿一双靴鞋。同几个社友, 离了家中,一路前去。 众人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来到东岳,在客店里歇了。第二天,十 个员外都上庙去烧香,各自答还心愿。员外就把玉结连绦环,舍在炳灵公殿内。 愿都还了,没别的什么事,就在廊下看社火酌献。 这几个员外都是后生家,乘兴去游山,张员外在后面徐徐而行。但见: 山明水秀,风软云闲。一岩风景如屏,满目松筠似画。轻烟淡淡,数声啼鸟 落花天;丽日融融,是处绿杨芳草地。 张员外觉得脚力疲困,让众员外先行,自己走到一个亭子上歇脚。只听得斧 凿之声,见是一所作场,用竹笆夹着。看那里面,都是七八尺高的大汉在做生活。 忽地飞出一片木屑来,张员外拾起来一看,正是自己园中的香罗木,而且上面有 是爹爹的花押。正在疑怪间,见一个行者开了笆门,来到面前作揖说:“奉长老 法旨,请员外到山门献茶。”张员外走进那笆门中,好像身登月殿,步入蓬瀛。 但见: 三门高耸,梵宇清幽。当门敕额字分明,两个金刚形勇猛。观音位接水陆台, 宝盖相随鬼子母。 员外到了寺中,见一个和尚出来相揖:“那天深感了结缘事,今天员外来到 这里,请到方丈献茶。”员外一看,分明是那天化香罗木的和尚,只得答应说: “那天承蒙师父过访,接待不及。”和尚和员外一同到方丈,叙礼分宾主坐定, 吃了茶,还不曾说一句话,只见黄巾力士走到面前,暴雷似的唱个喏:“告我师, 炳灵公求见。”唬得员外神魂荡漾,口中不语,心中思量:“炳灵公是东岳神道, 怎么来这里求见?”那和尚就说:“请员外屏风后少待,等贫僧断了此事,再和 员外叙话。”员外领法旨,到屏风后面站着看,见十几个黄巾力士,随着一个神 道进来,但见: 眉单眼细,貌美神清。身披红锦衮龙袍,腰系蓝田白玉带。裹簇金帽子,着 侧面丝鞋。 张员外仔细一看,和东岳庙里塑的一样。只见和尚下阶相迎,礼毕,就问: “昨夜的公事怎么样了?”炳灵公说:“这人不肯就做诸侯,一定要做三年天子。” 和尚说:“怎么这样,押过来我和他说。”当即由几个力士,押着一大汉前来, 身高八尺,露出满身花绣。到了方丈,和尚说:“叫你做诸侯,有什么不好?却 要图王争帝?讨打!”说着,黄巾力士就把长大汉子扑翻在地,打了几杖。那汉 子叹一口气说:“算了,算了。不肯还我三年天子,就胡乱认做诸侯吧。”黄巾 力士就把过文字放在他面前,让他画了花押,就放了他。炳灵公起身说:“有劳 吾师心力。”相辞别去。和尚就请员外出来坐定。和尚说:“山门没什么可表敬 意,略备水酒三杯,少坐清谈。”张员外说:“深感师父见爱。”说罢,酒送到 面前,吃了几杯,就叫收过一边。和尚说:“员外可以到山后转转。”张员外说: “谨领法旨。”二人一同到山中闲走。但见: 奇峰耸翠,佳木交阴。千层怪石惹闲云,一道飞泉垂素练。万山横碧落,一 柱入丹霄。 张员外看了,十分高兴,就问和尚:“这里的峭壁,可真险峻。”和尚说: “也不见得险峻,请员外看这路水。”员外低头一看,被和尚推下去。张员外吃 了一惊,突然醒来,原来在亭子上睡着了。说:“作怪。要说是是梦呢,口中还 有酒香;要说不是梦呢,却又不见踪迹。”正疑惑间,众员外走来说:“张员外, 你怎么独自在这里打磕睡?”张员外说:“贱体有些不自在,有失陪步,得罪得 罪。”也不说梦中的事。众员外游山之后,买些人事,整理行装,一起回来。 张员外到家,亲邻都来远接,给员外洗尘。见了妈妈,欢喜不尽。 四时光景急如梭,一岁光阴如拈指。早已经腊月初头,只见北风凛冽,瑞雪 纷纷,有一支《鹧鸪天》词为证: 凛冽严凝雾气昏,空中瑞雪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别,顷刻山河不见痕。银 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不到三更后,真要填平玉帝门。 员外看见雪大,就叫人开仓库散些钱米与穷汉。 且说有一个人住在客店中,被店小二埋怨说:“这么大一个汉子,没一些门 路,这早晚还不起来。到今天又是两个月了,还不给房钱。哥哥你起来吧。”那 人长叹一声:“苦哇,苦。小二哥莫怪,我也是无可奈何。”店小二说:“今天 前巷张员外散贫,你可以去讨些汤来洗了头脸,胡乱讨得些钱来,且做盘缠,我 又不指望你的。”那人说:“谢谢你了。”就去戴了那顶破头巾,身上披着破衣 服,露着腿,赤着脚,离了客店,迎着风雪,走到张员外宅前。却来得迟了些, 人都散了。 这个人走到宅前,见了门公唱个喏说:“听说宅上散贫。”门公说:“你怎 么不早来,都散了。”那人听了,叫声苦,踣然倒地。 员外在窗中看见,立即叫人扶起。顷刻之间,三魂再至,七魄重来。员外仔 细一看,吃了一惊,这个人,正是在亭子上梦中看见的,怎么却是这个模样。就 问那汉子:“你是哪里人?姓甚名谁?现在哪里住?”那人叉着手说:“告员 外,小人姓郑名信,是郑州奉宁军大户财主人家孩儿,父母早丧,流落此地,现 在宅后王婆店中安歇。” 员外当即讨几件旧衣服给他,又讨些饭食请他吃,又问:“你会什么手艺?” 那人说:“略会些书写记算。”员外听见说,拿些钱物给他,还了店中房钱,就 收留他。见他会书算,又像梦中看见的一般,就叫他在宅中做主管。那人很伶俐, 在宅中小心向前。员外很是敬重,不久就做了心腹人。 时光如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二月半。众员外就商量来请张员外一同出郊, 一则团社,二则赏春。那几个员外隔夜都点了妓女,一家带着一个常来往说得着 的行首。得知张员外有孝,怕他不肯带妓女,先请他一个得意的婊子在那里。张 员外不知是计,走到花园中,见了几个行首,相见了。只见众人中走出一个行首 来,她是两京诗酒客烟花杖子头,叫做王倩,却是张员外说得着的顶老。员外见 了,正要走开,被王倩一把扯住,说:“员外,久别台颜,一向疏失。”员外说: “深谢姐姐厚意,只因先父亡去,持服在身,恐怕外人看见,深为不孝。”就转 身来辞众员外说:“俊卿感谢诸兄见爱,偶然贱体不快,坐侍不及,先此告辞。” 那众员外和王倩再三相留,员外不得已,只得就席,和王行首并坐。众员外身边 一家一个妓女,就叫整顿酒来。正吃得半酣,只见走进一个人来。如何打扮? 裹一顶蓝青头巾,带一对扑扁金环,着两上领白绫子衫,腰系干红绒线绦, 下着多耳麻鞋,手中携着一个篮儿。 这人走到面前,放下篮儿,叉着手唱了三个喏。众员外问:“你有什么话说?” 只见那汉子从篮内取出砧刀,借个盘子,把一块牛肉切了几片,放在盘里,就来 众员外面前说:“得知众员外在这里吃酒,特地来送一劝。”说罢,安在面前, 唱个喏就去。 张员外看了,暗暗叫苦:“我被这厮诈害几遍了。”原来那厮是东京破落户, 姓夏名德,有一个浑名,叫做“扯驴”。先年曾有一个妹子嫁在老张员外身边, 为争一口闲气,一条绳子缢死了。夏德拿这人命为由,屡次上门敲诈,在小张员 外手里,也诈过了一二次。众员外说:“不要忧虑,他只是讨些赏赐,咱们管自 吃酒。”化没说完,那厮站在面前说:“今天夏德有彩,遭际众位员外。”众人 说:“各支二两银子给他。”讨到张员外面前,员外说:“依例支二两。”那厮 看着张员外说:“员外依例不得。别的员外二两,你却要二百两。”张员外说: “我比别的加倍,也不过四两,怎么要二百两?”夏德说:“别的员外没什么事 儿,你却有些瓜葛,莫等我说出来不好看。”张员外被他直诈到二十两,众员外 说:“也就可以了。”那厮说:“看众员外面,也罢,只求现在就赐。”张员外 说:“没带银子,拿批条到我家当铺内去讨。” 夏扯驴得了批条,唱个喏,就出园门,来张员外当铺里,揭起青布帘儿,走 进去唱个喏。众人还了礼,郑信问:“你是赎典,还是当钱?”夏扯驴说:“不 赎不当,员外有批条,支二十两银子。”郑信就问:“员外买你什么?支这许多 银子?”那厮说:“买我的牛肉吃。”郑信问:“员外吃得了这许多牛肉?”夏 扯驴说:“主管莫问,只照批条付给我。”两人说来说去,一声高似一声。郑信 只是不肯付给他,拿了二十两银子在手上说:“夏扯驴。我对你说,银子在这里, 我和你同到花园中去见员外,要是当面吩咐得有话,我就给你。”夏扯驴就骂: “你这个打脊的客作儿。员外给我银子,干你什么事,却要你作难。就和你去见 员外,这批条可不是假的。” 郑信和夏扯驴一直到花园中,见众员外在亭子上吃酒,上前唱个喏。张员外 见郑信来了,就问:“主管没什么事?”郑信说:“上覆使头:蒙台批支二十两 银子,如今来取台旨。”张员外说:“这厮是个破落户,给他吧。”夏扯驴就来 郑信手中抢那银子。郑信哪肯给他,就对夏扯驴说:“银子在我这里,员外叫我 给你,我却不肯。你倚着是东京破落户,要平白地骗人钱财,别人怕你,我郑信 不怕你。就众员外面前,和你比试。你打得过我,就把银子给你;打不过我,让 你张扬了许久的名声,一旦都完蛋。”夏扯驴听了说:“我好没兴,吃你这客作 欺负。”郑信说:“莫说你强我会。这里很是宽阔,和你赌个胜负。”郑信脱下 了衣服,众人看了喝彩:第一是人才出众,第二是全身刺青。左臂上三仙仗剑, 右臂上五鬼擒龙。胸前一搭御屏风,脊背上巴山龙出水。夏扯驴也脱下衣服来, 众人一看,那厮身上刺着的是木拐梯子,黄胖儿忍字。当下两人在花园中厮打, 赌个输赢。 郑信手起拳到,在夏撤驴太阳穴上打个正着。夏扯驴“扑”的倒地,登时身 死,吓得众员外和妓女都走了。当时就有做公的围住。郑信拍着手说道:“我是 郑州奉宁军人,如今在张员外宅中做主管。夏扯驴来骗我主人,我拳手重,打杀 了他,不干他人的事,就拿条索子缚了我去。”众人听见,都说:“好汉子!给 我们东京除了一害,也不至于偿命。”离不得解到开封府,押下凶身对尸。郑信 都招认了,下狱定罪。张员外在府里使钱,叫好好儿看顾他,指望迁延,等天恩 大赦。 一天,开封府大尹出城谒庙,轿子正行走间,见路旁一口古井,黑气冲天而 起。大尹就叫住轿,看了说:“怪了。”就去庙中烧了香。回到府,不进衙中, 就叫请众官来。不多时,众官都到,相见茶汤之后,大尹说:“今天出城谒庙, 路旁见一口古井,其中黑气冲天,不知有什么妖怪?”众官没人敢应,只有通判 起身说:“据小官愚见,要知道井中是什么怪物,何不具奏朝廷,照会把现在牢 中该死的罪人,叫他下井,去看验的实,必定就知道了。”大尹依言奏明朝廷, 就指挥狱中,拣选当死罪人下井,去看仔细。 大尹和众人到地头,押过罪人来,把篮子盛了,用辘轳放了下去。只听见铃 响,扯上来一看,只剩下骨头。一个下去一个死,二人下去一双亡,前后死了几 十人。狱中受了张员外嘱托,要藏留郑信。大尹却下台旨,叫狱中所有罪人都要 押来,却藏留郑信不得了,只得押来。大尹叫他下井去,郑信说:“下去不辞, 愿求几件东西。”大尹问:“要哪几件?”郑信说:“要讨头盔、衣甲和靴子, 还要一口剑、一斗酒、二斤肉以及炊饼之类。”大尹立即吩咐依他所要,一一拿 到面前。郑信唱了喏,把酒肉和炊饼吃了,披挂衣甲,仗了剑。众人喝声彩。但 见: 头盔似雪,衣甲如银。穿一双抹绿皂靴,手仗七星宝剑。 郑信打扮好了,坐在篮中,用辘轳放了下去。铃响绞上来一看,不见了郑信, 那井中黑气也不再起。大尹叫再次放下篮子去取他,杳无踪迹,好似石沉大海, 线断风筝。大尹和众官等候多时,只得各自回衙去。 郑信到了井底,走出篮中,仗剑在手,去井中一边站着。初下来时很黑,在 下面多时却明亮。郑信低头一看,见一边有个水口,正好容得身子,挨身进去。 走不多几步,抬头一看,但见: 山岭相连,烟霞缭绕。芳草长茸茸嫩绿,岩花喷馥馥清香。苍崖郁郁长青松, 曲涧涓涓流细水。 郑信正走间,闷闷不已:知道这里是哪里,又没人烟。日中前后,走到松阴 竹影稀处张望,只见飞檐碧瓦,栋宇轩窗,想来一定有幽人居住。就登危历险, 寻路前去。只听见流水松声,步履下渐渐林麓两分,峦峰四合。但见: 溪深水曲,风静云闲。青松锁碧瓦朱甍,修竹映雕檐玉砌。楼台高耸,院宇 深沉。若非王者之宫,必是神仙之府。 郑信看见这所宫殿,就去宫前站着,站了许久,没一个人出入。抬头一看, 只见门上一面硃红牌,金字写着“日霞之殿”。里面寂寥,杳无人迹。仗剑直入 宫门,走到殿内,见一个女子,枕着一件东西,齁齁地裸体而卧。但见: 兰柔柳困,玉弱花羞。似杨妃出浴转香衾,如西子心疼欹玉枕。柳眉敛翠, 桃脸凝红。却是西园芍药倚朱栏,南海观音初入定。 郑信见了这女子,知道就是她作怪。就悄悄儿地用一只手托着那女子的头, 拿了她枕头的东西,又轻轻放下女子的头,走出外面一看,却是个干红色皮袋。 郑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这件东西拿到花树下,用剑掘个坑埋了。又回身仗剑 再进殿中,看着那女子,尽力一喝:“起。”只见那女子闪开她那娇滴滴的眼儿, 慌忙把万种妖娆唬做一团,回头说:“郑郎,你来了。妾守空房,等你多时。妾 和你五百年前姻眷,今天才见到你。”那女子起初正要变出本相,却被郑信偷了 她的神通法宝,只得将错就错。要是她生得不好,郑信就一剑把她杀了,如今见 她如花似玉,不觉心动,就问:“你是谁?”女子说:“丈夫,你放下手中宝剑, 脱了衣甲,妾和你少叙绸谬。”但见: 暮云笼帝榭,薄霭罩池塘。双双粉蝶宿芳丛,对对黄鹂栖翠柳。画梁悄悄, 珠帘放下燕归来;小院沉沉,绣被薰香人欲睡。风定子规啼玉树,月移花影上纱 窗。 女子就叫青衣安排酒来。顷刻之间,酒到面前,百味珍羞俱备。饮了几杯, 酒已半酣。女子说:“今天万幸,见到了丈夫,要尽醉方休。”郑信推辞。女子 说:“妾和郑郎是五百年前的姻眷,今天相会,不可推托。”又吃了多时,就叫 青衣收过杯盘,两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正是: 绣幌低垂,罗衾漫展。两情欢会,共诉海誓山盟;二意和谐,多少云情雨意。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合欢带。 到了天明,女子起来说:“丈夫,夜来深荷见怜。”郑信说:“深感娘娘见 爱,不知你究竟是谁?以后相见,当报答深恩。”女子说:“妾是日霞仙子,我 和丈夫在这里尽老百年,为什么还有思归意思?”从此这两口儿,同行并坐,暮 乐朝欢。 一天,那女子对郑信说:“丈夫,你耐心静坐,我出去走走就回来。”郑信 问:“你要到哪里去?”女子说:“我今天去赴上界的蟠桃宴,很快就回来,留 下青衣和你相伴。如果要酒食,听你指挥。有件事嘱咐丈夫,切不可去后宫游戏, 要是去了,利害不轻。”(批:不说可能不去;说了非去不可!)那女子吩咐了, 暂别。两个青衣服侍。郑信独自无聊,就叫安排几杯酒消遣,心想:“真像一场 春梦,怎么会留落在这里!刚才我妻吩咐,莫去后宫,想来必定另有景致,不叫 我去。我偏要试探一下。”就移步出门,奔后宫来,一看,又是一个去处,一个 宫门。到了里面,一个大殿,金书牌额“月华之殿”。正看间,听见鞋履响,脚 步鸣,笑语喧杂。见一簇青衣拥着一个仙女出来,生得: 盈盈玉貌,楚楚梅妆。口点樱桃,眉舒柳叶。轻叠乌云之发,风消雪白之肌。 不饶照水芙蓉,恐是凌波菡萏。一尘不染,百媚俱生。 郑信见了,十分喜欢。那女子说:“好哇!哪儿不找到,原来我丈夫在这里。” 不问情由,就把郑信簇拥了去,叫一声:“丈夫,你来了。妾守空房,等你很久 了。”郑信说:“娘娘错认了,我自有浑家在前殿。”那女子不由分说,簇拥到 殿上,就叫安排酒来。那女子和郑信饮了几杯,二人携手入房,同到鸳帏中成就 了夫妇之礼。顷刻间云收雨散,整衣而起。只见青衣来报:“前殿日霞娘娘来见。” 这女子慌忙藏郑信不及,日霞仙子走至面前说:“丈夫,你走到这里来做什么?” 就拖住郑信臂膊,要回前殿。月华仙子见了,柳眉倒竖,星眼圆睁,说:“你要 嫁他,我怎么办?”就带几十个青衣奔来,直到殿上,说:“姐姐,我的丈夫, 你怎么夺了?”日霞仙子说:“妹妹,那是我丈夫,你说什么话。”两人一声高 似一声。郑信被日霞仙子藏了起来,月华仙子无可奈何。两人打做一团儿,纽做 一块儿。斗了多时,月华仙子觉得斗姐姐不下,喝声“起”,跳到半空,变出本 相。那日霞仙子也想要变,原来被郑信埋了她的神通,变不成,却输了,慌忙走 来见郑信,两泪交流说:“丈夫,只因你不听我的话,才有今天这场争斗。又被 你拿走了我的神通,我变不郕了。要想奈何她,快把那件东西还我。” 郑信见她哀求不已,只得走到殿外花树下,掘出那件东西来。日霞仙子就再 和月华仙子斗。日霞仙子又输了,走回来。郑信问:“我妻怎么还是奈何她不得?” 日霞仙子说:“因为我身怀六甲,赢那贱人不得。我有件事告诉你。”郑信说: “我妻有话请说。”日霞仙子叫青衣去取来。不多时,拿来一张弓,一支箭,说: “丈夫,这弓不是人间所有,名叫神臂弓,百发百中。我在空中变神通,和那贱 人斗法,你在下看着白的,就射一箭,助我一臂之力。”郑信说:“好,你放心。” 正说着,月华仙子又来了,两个跳上云中变出本相相斗。郑信在下面看,哪里可 见两个如花似玉的仙子?只见一个白一个红,两个蜘蛛在空中相斗。郑信说: “原来这样。”只见红的输了逃走,后面白的赶来,被郑信弯弓一箭射去,喝声: “着!”把白蜘蛛射了下来。月华仙子大痛失声,就骂:“郑信负心贼。暗算了 我。”自往后殿去了。 日霞仙子收了本相,依旧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看着郑信说:“丈夫,深荷 厚恩,给妾解围,使妾得遂终身偕老之愿。”两人从此越说得著,行则并肩,坐 则叠股,无片时相舍。正是: 春和淑丽,同携手于花前;夏气炎蒸,共纳凉于花下;秋光皎洁,银蟾与桂 偶同圆;冬景严凝,玉体与香肩共暖。受物外无穷快乐,享人间不尽欢娱。 倏忽间过了三年,生下一男一女。郑信想:“在这里虽然是朝欢暮乐,什么 时候才能发迹?”就说:“感谢娘娘收留,一住三年,生男育女。但我希望前途 发迹,报答我妻。”日霞仙子听见说,泪下如雨,说:“丈夫你去了,不说我怎 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郑信说:“我要是得到一官半职,就来取你们。”仙子 问:“丈夫,你要到哪里去?”郑信说:“我到太原去投军。”仙子说:“丈夫, 我给你一件东西,你去投军,就有发迹的希望。”就叫青衣去取那张神臂克敌弓 就是今天的踏凳弩来,吩咐说:“你带去军前立功,一定有五等诸侯的富贵。这 一男一女,我给你养在这里。十二年之后,奴家派人送还给你。”郑信说:“我 此去要是有发迹的日子,早晚来迎接你们母子。”仙子说:“你我相遇,也是夙 缘。如今三年限满,仙凡路隔,哪里再有相见的日子呀!”说罢,不觉潸然泪下。 郑信起初只想求,听说相见无期,心中伤感,也流泪不已,情愿再住几时。 仙子说:“夫妻缘尽,自然分别。妾亦不敢留君,恐误君前程,必遭天谴。”就 叫青衣置酒饯别。饮了几杯,仙子说:“丈夫,你先前带来的剑和那一副盔甲, 暂且留在我这里。他日让这儿女还你,那时好作为信物。”郑信说:“任凭贤妻 主张。”仙子又亲劝别酒三杯,取一大包金珠相赠,亲自送出宫门。走了大约几 里路,远远望见路口,仙子说:“丈夫,你从这里出去,就是大路。前程万里, 保重,保重。”郑信正要眷恋,忽然脚下起了一阵狂风,风定后不见了仙子。但 见: 青云藏宝殿,薄雾隐回廊。静听不闻消息之声,回视已失峰峦之势。日霞宫 想归海上,神仙女料返蓬莱。多应看罢僧繇画,卷起丹青一幅图。 郑信抱着一张神臂弓,呆呆地站了半晌,没奈何,只得往前走。到路口一看, 却是汾州大路,离河东太原府不远了。那太原府主是种相公,讳师道,正在出榜 招军。郑信走到辕门投军,献上神臂弓。种相公大喜,吩咐工人如法制造几千张, 就补郑信为帐前管军指挥。后来收番累立战功;都亏那神臂弓的作用。十几年间, 直做到两川节度使职。思念日霞公主恩义,并不婚娶。 话分两头,再说张俊卿员外,自从那年郑信下井之后,没有再出来,很是想 念。每年逢这一天,就差主管备下三牲祭礼,亲自到井边祭奠,也是不忘故旧的 意思。一连几年,都是如此。一天祭奠回来,觉得身子困倦,在厅屋中少憩片时, 不觉睡去。梦见天上五色云霞,灿烂夺目,忽然现出一位红衣仙子,左手中抱着 一男,右手中抱着一女,高叫:“张俊卿,这一对男女,是郑信所生,今天交付 给你,你要好好抚养。等郑信发迹之后,送到剑门,不可负我嘱托。”说罢,把 手中男女,从半空中撇了下来。员外接受不及,惊出一身冷汗,蓦然醒来,口称 奇怪。尚未转动,门公来报:“方才有个白胡须公公,领着一男一女,送来给员 外,说:' 员外在古井边,曾受他嘱托。' 又送这个包裹和这一口剑,说里面是 两川节度使的信物,请员外亲手打开来看。” 张员外听说,正符合梦中的话,打开包裹一看,是一副盔甲,就和这口剑一 起收起,亲自走出门前来看,已经不见了白胡须公公,却看见如花似玉的一双男 女,约莫有三四岁的样子。问他们来历,只说:“娘是日霞公主,叫我来寻爹爹。” 再问他们,都说不清楚。 张员外想:“郑信下井之后,就没出来过,哪里有儿女?莫非是同名同姓的?” 又想起东岳庙的梦,分明说他有五等诸侯的富贵,心中委决不下。且收留着这双 儿女,好好抚养,一面打探郑信消息。 光阴如箭,一对儿女看看长大。张员外把他们看作自己的亲儿女,男的取名 郑武,女的取名彩娘。张员外自己有一个儿子,年纪相仿,叫做张文。一文一武, 如同胞兄弟,一同在学堂读书。彩娘在闺房学针指。又过了几年,并不知郑信下 落。 一天,张员外走出来,见门公来报:“有两川节度使差来进表官员,写了员 外姓名住址,问到这里,他要亲自求见。”员外心中疑虑,忙叫请进。只见那差 官: 头顶缠棕大帽,脚踏粉底乌靴。身穿蜀锦窄袖袄子,腰系间银纯铁挺带。行 来魁岸之容,面带风尘之色。从者牵着一匹大马相随。 张员外降阶迎接,叙礼之后,那差官取出一包礼物和书信一封,说:“节度 使郑爷多多拜上。”张员外拆开书信一看,认得是郑信笔迹,书上写着: 信向蒙恩人青目,狱中又多得看觑,此乃莫大之恩也。前入古井,自分无幸, 何期有日霞仙子之遇。伉俪三年,复赠资斧,送出汾州投军,累立战功。今叨福 庇,在于蜀中。向无便风,有失奉候。今因进表之便,薄具黄金三十两,蜀锦十 端,权表微忱。傥不畏蜀道之难,肯到敝治光顾,信之万幸。悬望悬望。 张员外看罢,举手加额说:“郑家果然发迹变泰,又不忘故旧,远送礼物, 真是个有德有行的人。”就把梦中的事,一一和差官说了。差官也惊讶不已。立 即设筵款待差官。那差官虽然是有品级的武职,却受了节度使吩咐,是来迎取张 员外的,十分谦谨。张员外就留他在家中作寓,日日宴会。 过了十来天,公事完毕,差官催促员外起身。张员外和院君商量,要带那一 双男女送还郑节使。又想女儿不便同行,只得留在家中,单带那郑武上路。随身 行李,童仆四人,和差官一共是七匹马,一同出了汴京,一路往剑门进发。 不一日,到了节度使衙门。差官先进去禀复,郑信忙叫请进私衙,以家人之 礼相见。员外率领郑武拜认父亲,说起白须公公领来相托,献上盔甲、腰刀信物, 并说起两次奇梦。郑信想起日霞仙子情份,凄然伤感。屈指算来,恰好一十二年, 男女都十二岁了。(批:原来是双胞胎。)仙子临行所说,分毫不爽。立刻大排 筵会,管待张员外,礼为上宾。就在席间把女儿彩娘许配给员外的儿子张文,从 此以亲家相称。这叫以德报德。 郑信思念日霞仙子,在锦江旁边,建造日霞行宫,极其壮丽。岁时亲自去行 香。 张员外住了三个多月,思念家乡,郑信不敢强留,安排车马,送出十里长亭 之外。赠赠丰厚,自不必说,又拿黄金百两,托员外施舍岳庙修造炳灵公大殿。 后来因为金兀术入寇,天子四下征兵,郑信带领儿子郑武勤王,累败金兵,到汴 京和张俊卿再次相会,方才认得女婿张文和女儿彩娘。郑信五十多岁的时候,白 天看见日霞仙子车驾来迎,无疾而逝。其子郑武以父荫累官至宣抚使。 后来金兵不断入寇,各郡县都仿制神臂弓,多能杀贼。到了徽、钦二宗把掳, 康王渡江,被金兵所追,忽然看见空中有金甲神人,率领神兵,用神臂弓射贼, 贼兵才退。康王见旗帜上绣有“郑”字,问从驾大臣。有人奏说:“前两川节度 使郑信,曾献克敌神臂弓,一定是他来护驾。”康王即位之后,敕封郑信为明灵 昭惠王,立庙江上,至今古迹犹存。诗曰: 郑信当年未遇时,俊卿梦里已先知。 运来自有因缘到,到手休嫌早共迟。 「简评」古人认为:凡是帝王将相,都是上应天星,命运早就由天命注定了 的。赵信既然身为两川节度使,有“五侯之贵”,当然也是天命注定了的。即便 不是天命注定,一旦他成了诸侯,民间传说也会有意无意地把他说成“天命注定” 的。所以才有他还没有发迹的时候就有人在东岳庙看见或梦见他的将来;所以才 会有“入古井遇日霞仙子并生下子女”的传说。 反正这些传说,都和神有关,后人也无法考证。从小说就事论事,其实只要 有一个日霞公主,就已经很够了,又出来一个月华仙子,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 没有必要。 倒是赵信靠它立功的“神臂弓”这玩意儿,是历史上的确实有过的。我国宋 代曾经大量使用的“神臂弓”,其实是从西夏传进来的,它属于靠“机械装置” 发射的弩,而不是靠人力射击的弓。据史书记载,这种弩弩身长三尺二寸,弩弓 长四尺五寸八分,两弭(音m ǐ米,指弓的弯曲处。)各长九寸二分,弝(音b à霸,指弓背的握手处。)长四寸,两闪(指弝和弭之间的部分。)各长一尺一 寸一分,弦长二尺五寸,弩箭的长度,却只有几寸因为箭越长,射程就越短,射 速和力头也越小。评价一种远程武器的优劣,不外乎考虑三点:射程、射速和杀 伤力。如果从经济上说,还要考虑造价和制造周期,以及训练周期。先说射程, 按照实弹射击的记录,太平天国时代“洋枪队”所使用的前膛燧发火枪的最大射 程大约是四十五丈左右,有效杀伤射程大约十五丈左右,超出这个距离还能被打 中目标,那就是瞎猫碰见死耗子,阴差阳错,运气极好的人了。另一种白克线膛 枪,因为有膛线的缘故,射程虽然有所下降,但是得益于膛线的稳定作用,其有 效射程大概在七十丈以上。古代的弓弩,最大射程大约在一百丈左右,而宋代的 神臂弓,最大射程可以达到一百五十丈,而且准确率很高,可以精确瞄准。一个 训练有素的强弩手,可以准确地命中七十丈以外的目标。 神臂弓的另一个特点,因为它是靠机械装置发射的,上弦的时候可以手脚并 用,甚至可以两个人同时上弦,因此对于弓弩手的力量可以从宽,妇女和儿童都 可以使用。 这种能够和火枪媲美的“神臂弓”,在宋朝抗击金兵的战役中确实曾经发挥 过巨大的作用,而许多人不明白它的来源,因此难怪要把这种“神器”归功于 “日霞仙子”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