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三十二卷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净几明窗不染尘,图书镇日与相亲。 偶然谈及风流事,多少风流误了人。 唐朝乾符(唐僖宗李儇(xuān 宣)的年号,拱源74~879 年)年间,扬州 有一个秀士,姓黄名损,字益之,年方二十一岁,生得丰资韶秀,一表人才,而 且学富五车,才倾八斗,同辈之中,推为才子。原是阀阅名门,因父母早丧,家 道零落。父亲手里遗下一件宝贝,是一块羊脂白玉雕成的一个马儿,叫做玉马坠, 色泽温润,镂刻精工。虽然是件小小的东西,等闲也没有第二件胜得过它的。黄 损秀才自幼爱惜,佩带在身,不曾顷刻分离。一天偶然闲游市中,遇着一个老叟, 生得什么模样? 头带箬叶冠,身穿百衲袄,腰系黄丝绦,手执逍遥扇。童颜鹤发,碧眼方瞳。 不是蓬莱仙长,也是学道高人。 那老者看着黄生,微微而笑。黄生见他仪容古雅,肃然起敬,就邀他到茶坊 献茶叙话。那老者所谈,无非是理学名言,玄门妙谛,黄生十分叹服。正说得高 兴,黄生偶然举起袖子,老者看见了那玉马坠儿,说:“请借一观。”黄生当即 解下,双手递给老者。老者看了又看,啧啧叹赏,问:“这个坠儿价值多少?老 汉愿意奉价相求,不知郎君答应么?”黄生回答说:“这是家中祖传的东西,老 翁要是心爱,理当相赠,怎么可以说价钱呢!”(批:偶然相遇的人,就肯把祖 传宝贝相赠,一怪。)老者道:“既然郎君这样慷慨,老汉怎敢固辞?老汉他日 一定有所回报。”就把这坠儿悬挂在黄丝绦上,挥手告别,其去如飞。黄生愕然 惊怪,心想:“这个老者一定是个异人,恨不曾问问他姓名。”(批:说了半天 话,居然没问姓名,二怪。) 荆襄节度使刘守道,爱慕黄生才名,差官持手书一封,白银彩币,聘为幕宾。 什么叫做“幕宾”?凡是幕府,不免军民事多,要个人商议,况且一应章奏、书 札,也要个代笔,必须是个才智兼全的人,方才称职,所以要用厚礼聘请,奉为 上宾,所以叫做“幕宾”,又叫“书记”。有官职的,则叫做记“室参军”。 (批:相当于今天的首长秘书。)黄秀才正在穷困无聊,见刘节度使有这个美意, 欣然答应,先写了回书,打发来人,约定了日期,自己到荆州谒见。差官去了, 黄生收拾衣装,别了亲友,搭船前去。 船到江州(今江西九江),看见一艘大船泊在岸边,篷窗雅洁,朱栏油幕, 很是整齐,黄生想:“我要是能趁这船,就不愁江中风浪险恶了。”正好有一名 水手上岸打酒,黄生随在他后面问他:“这船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水手 说:“这是徽人姓韩的船,如今到蜀中做客。”黄生说:“从这里去蜀中,必定 从荆江经过,小生正要到荆州去,不知道可容附船么?”水手说:“这船很宽大, 哪儿就差你一个了?只是主人的家眷在船上,不知他肯不肯答应。”黄生取出三 百个铜钱来,送给水手,请他代求。水手说:“官人请在这里等等,让我禀过主 人,才敢相请。”不久,水手打酒回来,黄生又嘱他善言方便,水手答应。不一 会儿,见水手在船上相招,黄生就登舟相问,水手说:“主人最重斯文,听说是 个单身秀士,并不推拒,但是前舱货物充满,只可以艄头坐着,夜间在后火舱歇 宿。主人家眷在中舱,一切要谨慎,别让他责怪。”就引黄生去见了主人韩翁。 言谈之间,很是器重。 当天夜里,黄生在后火舱中坐了一会儿,正要解衣就寝,忽然听见筝声凄婉, 声音从中舱传出。黄生披衣坐起,侧耳细听: 乍雄乍细,若沉若浮。或如雁语长空,或如鹤鸣旷野,或如清泉赴壑,或如 乱雨洒窗。汉宫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谱《雨淋铃》。 唐朝第一个琵琶手是康昆仑,第一个筝手是郝善素。扬州妓女薛琼琼独得郝 善素的指法,琼琼和黄生最契厚。僖宗皇帝妙选天下知音女子,入宫供奉,扬州 刺史以琼琼应选。黄生想念她,从此不忍再听弹筝。今天所听见的筝声,很像薛 琼琼所弹。黄生暗暗称奇。当时夜深人静,船上的人都已经睡熟。黄生推篷而起, 悄悄儿从窗缝中偷看,见舱中一个幼女,年不到十六岁,身穿杏红轻绡,云环半 嚲,娇艳非常。燃兰膏,焚凤脑,纤手如玉,抚筝而弹。须臾曲罢,兰销篆灭, 杳无所闻。黄生神魂俱荡,如逢神女仙妃,像薛琼琼之辈就又不在话下了。黄生 在舱中辗转不寐,吟成小词一首。词云: 生平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纤手,罗裙上面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黄生一夜无眠,巴到天明坐起,就取花笺一幅,楷书前词,后题“维扬黄损” 四字,叠成方胜,藏在袖中。梳洗完毕,频频向中舱观望,并无动静。过了一会 儿,韩翁到后艄答拜,就拉到前舱去献茶。黄生身对老翁,心怀幼女,自觉应对 失次,心中惭愧,而韩翁并不知道。忽然听见中舱金盆声响,黄生心知是那女孩 儿在洗漱,急急起身,从船舷经过,从窗棂中偷看,看不分明,而香气芬馥扑端。 黄生魂迷骨软,急忙从袖中取出花笺小词,从窗缝中塞进去。又怕船上人看见, 远远地站着,两只眼看着窗棂,真个是目不转睛。 中舱那女子正在梳妆盥手,忽然听见窗缝里簌簌响,塞进一个纸条儿来,拿 来一看,原来是小词一首。读罢,赞叹不已,仍旧折做方胜,藏在裙带上的锦囊 中。明明晓得是趁船的那个秀才夜来听见筝声而作,见情词两绝,心中十分欣慕。 内才虽然不错,但不知外貌怎么样?就打开窗子,探头向外张望,见黄生凝神独 立,如有所思。麟凤之姿,皎皎绝尘,虽然潘安、卫玠,也不过如此。(批:她 见过潘安、卫玠?)心想:“我生长在商人家,耻为贩夫贩妇,要是能和这个人 结为伉俪就好了。”本想再看一会儿,因为船中耳目甚杂,只得掩上窗子。 黄生也退到舱后,然而思慕的心更加关切了。当时船还停着未开,黄生假推 上岸,屡次从窗边往来。女孩儿听见窗外有脚步声,也必定开窗露面,四目相视, 彼此送情,只是不能搭话 .正是: 彼此满怀心腹事,大家都在不言中。 到了午后,韩翁在邻船有相识的人,拉上岸去在酒家饮酒。船上人都在整理 篷桨,准备明天一早开船。黄生正注目窗棂,正好这个女孩儿推窗张望,看见黄 生,忽然含羞退后,不久又用手招黄生,黄生喜出望外,移步走近窗子。女孩儿 倚着窗子轻声细语:“夜里别睡的太早,妾有话说。”黄生正要细问,女孩儿已 经把窗子掩上了。黄生大喜欲狂,恨不能一拳打落日头,把孙行者的瞌睡虫,遍 撒给满船的人,让他们呼呼睡去,独留他们男女二人,叙一个心满意足。正是: 无情不恨良宵短,有约偏嫌此日长。 等到夜间韩翁喝醉了回来,到船就睡了,更深之后,船上的人都已经安息, 听见隔壁轻轻弹指三声。黄生急忙起来。当时星月微明,轻风徐拂,女孩儿已经 半开着窗户,向外站着。黄生就在船舷上作揖,女子也在舱中答礼。黄生就要跨 进舱去,女孩儿不许,对黄生说:“妾钦慕你的才华,只想和你吐露心腹,望你 不要相逼。”黄生也不敢造次,就矮身坐在窗口。女孩儿问黄生:“你是哪里人 氏?有妻室了么?”黄生回答:“我是维扬秀才,家贫未娶。”女孩儿说:“妾 的母亲姓裴,也是维扬人。我父亲虽然是徽籍,但是浮家蜀中,那年到维扬,聘 我母亲为侧室,只生妾一人。十二岁我母亲见背,如今三年丧满,我父亲带妾归 蜀。”黄生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和小娘子也算是同乡故旧了,请告诉芳名。” 女孩儿说:“妾小字玉娥,幼时母亲曾教我读书识字,略通文墨。昨天承示佳词, 文思新美,君真是天下有心人。但愿能为伯鸾妇,效孟光举案齐眉,妾的心愿就 满足了。”黄生说:“小娘子既然有此心,我非木石,誓当竭力图之。要是不能 如愿,当终身不娶,以报高情。”女孩儿说:“我仰慕你的才调,不怕害羞,自 己做媒,他日你富贵了,可别让我有白头之叹。”黄生说:“感谢你的雅意,阳 侯、河伯都听见咱们的说话了。如果负心,天地不容。但是小姐是尊翁的爱女, 小生是个贫儒,况且正在旅途中,即使请人向尊翁说媒,未必肯从。不久船去人 离,不知哪天才能再相会?不知小姐有什么奇策,能让小生实现盟言?”女孩儿 说:“咱们说话的时间太久了,父亲快要酒醒,这时候不能多说。再过三个月, 必然到涪州。十月初三,是水神生日,我父亲每次出入,都要去祭。到了那一天, 你到船边来一会,再商量如何决定终身。(批:实际上是她还没主意。)千万不 要负约,让我望穿两眼。”黄生说:“既然定下了日子,怎敢不去?”说着,伸 手想握女孩儿的手臂,忽然听见韩翁酒醒呼茶,女孩儿急忙掩上窗子。黄生也就 回来就寝,心头如有所失。 从此合眼就看见这个女孩儿,时刻不能忘情。女孩儿也不再开窗见黄生。直 到一个多月之后,方才到达荆江。正值上水顺风,船家要赶路,催黄生登岸。黄 生虽徘徊不忍,难以推托。取酒钱送了船家,别过韩翁,取包裹上岸,伫立良久, 凝视中舱,心中凄然,几乎掉泪。那女孩儿也悄悄儿打开窗棂,注视相送。片刻 之间,扬帆而去,船走如飞。黄生盼望良久,直到看不见船了,不觉堕泪。旁人 问他哭什么,黄生哽咽不能回答。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黄生呆呆地站在江岸,直到天晚,只得找个客店安歇。第二天早上问到了守 帅府前,投了名刺,刘公欣然接纳,讲起敬慕之意,随即开筵相待。席间,黄生 因思念玉娥,食不下咽。刘公见他精神恍惚,疑有心事,再三问他,黄生含泪不 言,只说:“途中有病,还没全好。”刘公用好言抚慰。到晚上刘公亲自送进书 馆,铺设极其华丽整齐。黄生心不在焉,郁郁而已。 过了几天,黄生恐怕误了玉娥的约期,托言说要到邻郡访一故友,暂时告假 外出一个月就回来。刘公说:“军务倥偬,正要请教,等空点儿了再说。”又过 了几天,黄生再次开口,刘公只是不允。黄生料想不可勉强,而且公馆守卫严密, 夜间落锁,不便出入。一连踌蹰了三天三夜,没有别的良策,一天,偶然问起馆 童:“这里什么地方可以散闷?”馆童说:“一墙之隔,就是本府后花园中,有 亭台树木花草,尽可消遣。”黄生叫童子开了书馆,引进后园,游玩了一番,问: “花园外面,是什么地方?”馆童说:“墙外就是街坊,周围有人巡警。白天敲 梆,夜里打更。老爷法度,好不严哩。”黄生听在肚里,暗暗打算:“除非如此 如此。”当夜和衣而卧,没有睡着,捱到五更,鼓声已绝,寂无人声,料想这时 候打更的辛苦了一夜,必然困倦。此时不去,更待何时。近墙有一株石榴树,黄 生攀援而上,耸身一跳,出了书房的粉墙,静悄悄儿一个大花园,园墙上都有荆 棘。黄生心生一计,用石块填脚,先扒开那些棘刺,逾墙而出,离了帅府,居然 没人知觉。趁天色未明,拽开脚步就走。真是忙忙若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 有诗为证: 已效郗生入幕,何当干木逾垣。 岂有墙东窥宋,却同月下追韩。 第二天馆中童子早起承值,叫声:“奇怪。门不开,户不开,房中不见了黄 秀才。”忙去报知刘公。刘公听见说,吃了一惊,亲自到书房看了一遍,一步步 看到后园,见棘刺扒动,墙上有缺,想那没行止的秀才,必定从这里出去,正不 知什么急务。当下传梆升帐,拘巡警人员役询问,都说不知,刘公责治了一番。 因为他说过要到邻邦访友,差人到襄、邓各府逐县挨查缉访,并无踪影,叹息而 罢。 话分两头。却说黄秀才离开帅府,出了城门,又怕有人追赶,放脚飞跑。逢 人问路,晚宿早行,往涪州走。(批:从荆州到涪州,有水路直达,为什么不坐 船?)古话说:“无巧不成书。”赶到涪州,刚刚是十月初三日。黄秀才在帅府 中耽搁多日,怎么还赶上了?因为客船重大,而且是上水,有风则行,无风则止。 黄秀才从陆路走,风雨无阻,所以倒赶着了。(批:解释不坐船而要走路的原因。) 沿江一路寻找,只见高樯巨舰,比次凑集,如鱼鳞一般。逐只找去,并不见韩翁 的船。心中着忙,莫非忙中有错?正要回步,见面前半箭远的地方,江岸有几株 枯柳树,下面单单泊着一只船儿。上前仔细观看,那船上寂无一人,只有中舱有 一个女子,独倚篷窗,如有所待。那女子正是玉娥,因为和黄生约定,恐怕众人 耳目下相接不便,在父亲面前,只说爱在那柳树下泊船,僻静有趣。韩翁爱女, 言无不从。黄生一见,十分高兴;那玉娥看见黄生,笑容可掬。只是船离岸还远, 黄生就要跳上去,玉娥说:“水势很急,必须牵缆近岸方可。”黄生依言,就举 手去牵那缆绳。那缆绳系在柳树根上,被风浪所激,已经有些松了。黄生一拽它, 就松了结。那巨舟在江涛汹涌之中,何等力大?,黄生是个读书人,没多少力气, 一只手怎么带得住?说时迟,那时快,只叫得一声“啊呀”,只见大船顺流下水, 去若飞电,若现若隐,瞬息之间,不知几里。(批:这叫好事多磨,也叫一波三 折,不然,故事就太简单了。) 黄生沿岸呼叫。船上的人都到水神庙祭神去了,(批:总不至于一条大船上, 只留一个小姑娘吧?)就是有往来的船只,那涪江水势又和下面不同,离川江不 远,瞿塘三峡,一路下来,如银河倒泻一般,各船经过这里,一个个手忙脚乱, 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工夫顾别人?黄生狂走了约有一二十里,到一个空阔处, 不见了那船。又走二十来里,料想无处寻觅;想要回去报韩翁知道,又恐怕反惹 其祸。对着江面,痛哭了一场,想起远路天涯,孤身无靠,想再见刘公,又无颜 面。况且盘缠缺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不如投向江流,或者能和小姐魂魄 相见,也见我黄损不是负心人。罢,罢,罢!”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与风流作话文。 黄秀才正要投江,听见背后一人大叫:“不可,不可!”黄生回头一看,不 是别人人,正是维扬市上曾送他玉马坠儿的那个老叟。黄生见了那老叟,又羞又 苦,泪如雨下。老叟说:“郎君有什么痛苦?说给老汉知道,或者可以分忧一二。” 黄生说:“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说了。”就把初遇玉娥,以及相约涪江、缆绳 断了,大船漂走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老叟呵呵大笑,说:“原来是这些小事, 何必舍了一条性命?”黄生说:“老翁是局外人,把这事儿看得小;依小生看来, 比天更高,比海更阔,这事儿大着哩。”老叟把十指一轮,说:“老汉颇通算数, 方才一算,尊可命不该绝,和郎君还有相会的日子。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 庵,是我禅兄所居,郎君前去借宿,把这事儿求他,他一定能帮助你,老汉不能 奉陪了。”黄生说:“老翁不一同去,恐帕禅师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说: “郎君从前惠赠的玉马坠儿,老汉佩带在身上,是我禅兄常见的,就拿这个作为 信物好了。”说罢,就从黄丝绦上解下玉马坠来,递给黄生。黄生接得在手上, 老叟竟自飘然去了。 黄生心乱,依旧不曾问得老翁姓名,懊悔不及。天色已晚,独自前去。大约 走了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独独有个茅庵,门半掩着。黄生捱身进去,佛堂中一 盏琉璃灯,半明不灭。居中放个蒲团,一位高年胡僧,和塑的西番罗汉一样,盘 膝打坐,双眸紧闭,好像正在入定。黄生不敢惊动,端端正正跪在他面前。大约 有一个时辰,胡僧开眼看见,喝问:“哪里来的俗子,敢混进我这里!”黄生再 拜,奉上玉马坠,代老叟致意:“今晚求借住一宿。”胡僧说:“借住一宿不难, 但是尘路茫茫,郎君此行,到哪里为止?”黄生说:“小生黄损,正有心愿要求 圣僧指迷。”就把玉娥涪州之约始终说了,叩首问计。胡僧说:“俺是出家人, 心如死灰,哪管人间的儿女事。”黄生拜求不已。胡僧说:“郎君心念至诚,可 通神明。我看郎君,必定是仕宦中人,大丈夫应该以致身青云、显宗扬名为本, 婚姻大事,应该在成名之后,从容图之。”黄生再拜说:“小生举目无亲,口食 尚且不周,哪有功名念头。刚才要不是老翁相救,已经成了江中之鬼了。”胡僧 说:“佛座下有十两银子,聊助郎君路费,且到长安。等机缘到了,自当有所报 命。”说罢,又闭目入定去了。黄生也觉得困倦,就在蒲团一侧,曲肱而枕睡去。 醒了转来,已经是黎明时候,只见破败荒庵,连墙壁都没有,并不见坐禅胡僧的 踪迹。上边佛像也剥落破碎,不成模样。佛座下却露出白晃晃一锭大银绽,上面 凿有黄损二字。黄生叫声“惭愧”,方才知道夜来所遇,真是圣僧,向佛前拜祷 了一番,取了这锭银子,作为路费,直到长安。正是: 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却说韩翁同舟人祭神回来,不见了船,急忙寻问。别个守船的看 见,都说:“断了缆,被流水漂下去多时了,我们没本事救得。”韩翁大惊,一 路寻下来,听岸上人所说,都是如此。找寻了两三天,并无踪影,痛哭而回。 再说扬州妓女薛琼琼的鸨儿叫做薛媪,因为女儿琼琼以善弹筝充选,入宫供 奉,已经二载。薛媪自从去了这个女儿,门户萧条,就雇船要到长安探望女儿, 想求天子恩泽。船行到汉水,看见有一艘翻了的船从上流漂下,回避不及,“碰” 地一声,正触了船头。那只船就停止不行了。船家怀疑船中有财物,就牵近岸边, 用斧头劈开,里面有一女子。薛媪听说,忙叫救出,已经是奄奄一息,只有一口 气未断。原来冬天水寒,只要下水,就没了命。因为这个女孩儿藏在中舱,翻船 之后,船底朝上,暖气未曾泄漏,所以留得这一口气。(批:恐怕难于自圆其说, 姑妄听之。)船中货物,都已经漂失了,留下的一些,也都被水手们分散。 薛媪因为去了女儿琼琼,正想找有个替代,见这个女孩儿容貌美丽,十分高 兴,慌忙把她通身湿衣解下,包进被絮内,用自己的肉身偎贴。那女子得了暖气, 渐渐苏醒。然后喂她姜汤粥饭,慢慢将养,又用好话抚慰。女子渐渐能说话了, 急忙索取湿衣中锦囊。 薛媪问她来历,女子回答说:“奴家姓韩,小字玉娥,随父到西蜀。船到涪 州,父亲和舟人去祭水神,奴家独守船中,偶然缆绳脱落,顺流漂下来。”薛媪 问:“可曾许人么?”玉娥说:“和维扬黄损秀才,曾有百年之约。锦囊中藏着 的花笺小词,就是黄郎所赠。”薛媪说:“黄秀才本是我女儿琼琼的旧交,此人 才貌双全,和小娘子正是一对良缘。小娘子不用忧虑,随老身同到长安,来年大 比,黄秀才必去应举,那时候老身去寻访他来,和小娘子再续秦晋,岂不是好。” 玉娥说:“要能如此,就是重生父母。”从此玉娥就拜薛媪为义母,薛媪也拿她 当自己女儿相待。正是: 休言事急且相随,受恩深处亲骨肉。 不一日,来到长安,薛媪赁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同玉娥住下。那时候琼琼入 宫进御,宠幸无比,晓得假母到来,无法相会,只能派人不时送些东西问候。玉 娥扃户深藏,终日针指,以助薪水。所以薛媪日用宽然有余。光阴似箭,不觉岁 尽春来。怎见得?有诗为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除夕那夜,玉娘想起母死父离,情人又没消息,暗暗坠泪。夜里睡去,梦见 天门大开,一尊罗汉从空中出现。玉娥拜诉衷情。罗汉把一张黄纸从空中掷下, 纸上写着:“维扬黄损佳音”六个字。玉娥大喜,正要开看,忽然霹雳一声,蓦 然惊觉,原来是人家新年开门放火炮的声响。玉娥想了一会儿,凄然不乐。因为 是新年,只得勉强起来梳妆。薛媪往邻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帘,站在门内, 眼看着街市上人来人往,心中想:“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黄郎到长安没有?要 是他能从这里经过,重逢一面,应着夜来的梦,也不枉奴家死里逃生。”正转动 念头,忽然看见一个胡僧当帘而立,高叫:“募化有缘男女。”玉娥从帘中仔细 一看,那胡僧面貌和夜来梦中所见的罗汉无异,不觉肃然起敬。自己一个孤身女 子,却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踌躇,那胡僧竟然揭帘而入。(批:化外之人,偏爱 管人间儿女情。)玉娥倒退几步,闪在一边。胡僧直入中庭,盘膝而坐,顶上现 出毫光几道,直透天门。玉娥大惊,跪拜无数,回禀说:“弟子堕落火坑,有夙 缘未了,望罗汉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说:“你诚念皈依,但是还有尘劫 未脱。老僧赠你一样东西,可以密藏身边,不许一个人知道,他日夫妇重逢,自 有灵验。”当即取出一件宝贝,赠给玉娥,是一个玉马坠儿。玉娥收下,就见一 道金光,冲天而起,胡僧忽然不见。玉娥望空拜谢,把玉马坠牢系在襟带上,薛 媪回来,并不提起。 满怀心事无人诉,一炷心香礼圣僧。 再说黄损秀才得到胡僧助了盘缠,就到长安应试。然而心中只挂着玉娥,也 不去温习经史,也不去静养精神,终日串街走巷,寻觅圣僧,只想一遇。早出晚 回,闷闷而已。试期已到,黄生只得随例入场,举笔一挥,绝不思索。他也只当 应个故事,哪有心情去推敲磨练。谁知那偏偏是应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正是: 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金榜高挂,上面竟有黄损的名字,除授部郎之职。当时吕用之专权乱政,引 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中外嫉之如仇。然而都怕他权势,不敢做声。黄损独条 陈他前后奸恶,事事有椐。天子听信,下旨把吕用之免官。黄生少年高第,又上 了这个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大快人心事,哪一个不钦服他?真个名倾朝野。长安 贵戚,听说黄生尚未娶妻,都央媒人来说合,求他为婿。黄生心里念着玉娥,有 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 那时候薛媪也风闻黄损登第,想要去访他,倒是玉娥说:“且慢。贵易交, 富易妻,人情平,不知黄郎真心怎么样?”这也是她的把细处。 话分明头,且说吕用之闲居私第,终日讲究炉鼎,差人四下缉访名姝美色, 拿来肉灶炼丹。有人夸薛媪的养女,名叫玉娥,天下绝色,只是不肯轻易见人。 吕用之说:“只怕求而没有,哪怕有而难求。”当下差几十个干仆,拿着五百两 银子作为聘金,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萨媪家中,就直入卧房抢出玉娥,不由分 说,抬上花花暖轿,望吕府飞奔而去。吓得薛媪软做一团,急忙里想不出办法。 后来晓得是吕府中要人,也不敢做声了;想要投诉黄损,恐无益于事,反而讨他 抱怨。(批:没有道理,难于自圆其说!)只得忍气吞声。 玉娥到了府中,吕用之亲自卷帘,见她资容绝世,十分高兴,即命丫环养娘 扶到香房,取出锦衣、首饰,叫她打扮。玉娥只是啼哭,把首饰掷在地上,一件 衣服也不肯穿。丫环养娘回覆吕相公。吕相公只教:“莫难为她。好言相劝。” 众人领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劝她顺从。玉娥全然不理。正是: 万事可将权势使,寸心不为绮罗移。 姻缘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机。 吕家的门生故吏,听说相公纳了新宠,都来拜贺,免不得做庆贺筵席。饮到 初更,只见后槽马夫喘吁吁上堂禀事:“刚才有一匹白马,大约有一丈多长,不 知哪里来的,突然闯进后槽,咬伤群马;小人拿棍子赶它,那马竟跑进内宅去了。” 吕用之大惊,说:“哪有此事?”当即命干仆明火执杖,同马夫到各房搜检。马 屁也没闻到一个,都来回话。吕相公心知是不祥之事,不肯信以为真,只怪马夫 妄言,不老实,打四十棍,革去不用。众客人不欢而散。 吕用之乘着酒兴,进入新房,玉娥还在哭哭啼啼。吕用之一般也会帮衬,说: “我富贵无比,你要是顺从,明天就立你为夫人,一生受用不尽。”玉娥说: “奴家虽然是女流,也知道廉耻,曾许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况且相公珠翠成 群,岂少奴家一人?但愿你全我名节。”吕用之哪里肯听?用拔山之力,抱起玉 娥在床上按住,要解她的衣服。玉娥双手推拒,气力不加,口中骂声不绝。 正在危急之际,忽然有一匹白马,长约丈余,从床中奔出,向吕用之乱扑乱 咬。吕用之着忙,只得放手,喝叫侍婢上前。那白马在房中乱舞,逢着就咬,咬 得侍婢们十损九伤。吕用之惊惶逃窜。等到吕用之出了房门,那白马也不见了。 吕用之明明晓得是个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访求高人禳解。第二天有个胡僧到门前, 自称:“善能望气,预知凶吉。如今见府上妖气深重,特来禳解。”门上通报了 用之,立即请进,十分敬重。胡僧说:“府上妖气深重,主有大祸。”吕用之问: “妖气在哪里?”胡僧说:“似乎在房闱之内,待老僧细查。” 吕用之亲自引了胡僧,到各房观看,走到玉娥房头,胡僧大惊,说:“妖气 在这里。不知此房中是相公的什么人?”吕用之说:“是新纳的小妾,尚未成婚。” 胡僧说:“恭喜相公,洪福齐天,得遇老僧,要是成亲之后,相公必遭其祸。这 个女人,是上帝的玉马精,来人间行祸的。今天已经到了相公府中,要不早些发 脱,祸必不免。”吕用之被他说着玉马的事,连呼“神人”,请问如何发脱。胡 僧说:“赶快把这个女人赠送他人,让他人来受祸,相公就没事儿了。” 吕用之虽然爱她美色,但是性命为重,何况说得活灵活现,怎么不怕?又问: “赠给谁是好?”胡僧说:“只拣相公心上第一个不快的,把这个女人赠他。一 个月之内,那人必定遭祸,相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吕用之被黄损一本劾奏罢 官,心中最恨的就是他,就拿定了个主意,即忙作礼说:“领教,领教。”吩咐 干仆备斋款待,多取金帛厚赠。胡僧说:“相公是天下福人,老僧特来相救,岂 敢受赐。”连斋也不吃,拂衣而去。 分明一席无稽话,却认非常禳祸功。 吕用之当即差人唤薛媪到府说话,薛媪不敢不来。吕用之就说:“你女儿年 幼,不知礼数,我府中不好收用。听说新进士黄损还没妻室,这人和我有过节, 我想把这个女人送他,解了这恨,但必须你亲自送去,多说好话,一定要他收纳 才好。”薛媪叩头说:“相公钧旨,怎敢不依。”吕用之又说:“房中衣饰箱笼, 全都作为嫁资,你自己去收拾了抬去,连你女儿也不用相见了。”薛媪听说,正 中其怀。中堂自有人引进香房。玉娥见薛媪到来,以为是吕用之叫她来劝解,心 头突突地跳。薛媪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叫我另送给一个 知趣的人。”玉娥说:“奴家所以贪生忍耻,跟随到这里,只望和黄郎一会,要 是转赠他人,和陷身这里有什么不一样?奴家宁愿去死,不愿为逐浪浮萍,随风 柳絮。”薛媪说:“方才说的知趣的人儿,正是黄郎。房中衣饰箱笼,尽数相赠。 快些出门,防他翻悔。”玉娥说:“原来如此。”当下母女二人,忙忙地收拾停 当。嘱咐丫环养娘,寄谢相公,唤下脚力,一道烟儿去了。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黄损闲坐衙内,忽然门外来报:“有维扬薛妈妈求见。”黄生忙教请进。薛 媪见了黄生,连称:“贺喜。”黄生问:“下官有什么喜可贺?”薛媪说:“老 身来到长安,已经半年多了,平时不敢来冒渎,今天特奉一贵官之命,送一位小 娘子到府成亲。”黄生问:“是哪个贵官?”薛媪说:“是新罢职的吕相公。” 黄生大怒说:“这个奸雄,竟敢设美人局戏我。若不看在你旧时情份,就把你叱 咤一场。”薛媪说:“官人莫恼。那美人不是别个,却是老身的女儿,和官人有 些瓜葛的。”黄生听了,把怒容放下了五分,从容问:“令爱琼琼,久已入宫供 奉,以下还有谁呀?和下官有什么瓜葛?”薛媪说:“是老身新认的小女,姓韩 名玉娥。”黄生大惊,问:“你和她在哪里相会来?”薛媪就把汉江捞救的事, 说了一遍。“近日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抵死不从。不知何故,吩咐老身送给 官人,作为修好的意思。”黄生摇首说:“既然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 岂有白白发出来的道理?又怎么偏偏送给下官?”薛媪说:“这个,只要问我女 儿就知道了。”黄生说:“莫不是那维扬韩玉娥么?”薛媪说:“有官人所赠花 笺小词为证。” 这是被水浸湿过的,拿出来一看,都绉了。黄生看见,想起当日涪江的光景, 不觉惨然泪下,即刻命令肩舆人从,同薛媪迎接玉娥到衙相会。两下抱头大哭。 哭罢,各叙衷肠。玉娥举起玉马坠,对黄生说:“要不是这东西,妾必定被吕贼 所污,那时候就只能以颈血相溅,不能再见了。” 黄生看见玉坠,大惊说:“这个玉马坠,本是我家的传世宝,去年在涪州献 给胡僧,你从哪里得的?”玉娥说:“妾在除夕夜做了一个梦,第二天新年遇见 一个胡僧,就像梦中所见,拿这个玉坠赠我,嘱咐我说: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 儿上。妾谨藏身边。那夜吕贼用强相犯,忽然有白马从床头奔出,要咬吕贼。吕 贼惊惶逃去。后来听说也有一个胡僧,对吕贼说:' 白马为妖,不利主人。' 所 以把妾赠你,是想贻祸于你的意思。”黄生说:“这样说来,你我夫妻重会,都 是胡僧的力量。胡僧真是神人,玉马坠真是神物。今天礼当道谢。”就命设下香 案,把玉马供养在上面,摆列酒脯等等,夫妻双双下拜。薛媪也在旁边叩头。忽 然看见一匹白马,长约丈余,从香案上跃出,腾空而起。众人急忙出门去看,见 云端里站着一人,须眉可辨。那人是谁? 维扬市上初相识,再向涪江渡口逢。 今日云端来显相,方知玉马主人翁。 那人就是本文起首说的、在维扬市上相遇、要那玉马坠的老翁。老翁跨上白 马,片刻间烟云缭绕,不知所往。黄生想起江头活命之恩,望空再拜。看案上, 玉马坠已经不见了。 当夜黄损和玉娥成为夫妇。留下薛媪养老送终。黄损又差人送书信到蜀中访 问韩翁,迎来奉养。岁时必设老叟及胡僧神位,焚香礼拜。后来黄损官至御史中 丞,玉娥生三子,并列仕途,夫妇百年偕老。有诗赞云: 一曲筝声江上听,知音遂缔百年盟。 死生离合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争。 「简评」本来是一个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但是掺杂上了无法求证的神仙, 省优的又不是神话故事,于是把整个故事的可信性完全破坏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