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三十三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说的是做人的难处。因为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 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覆。所以古 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 这回书,说的是一个官人,只因为酒后一时开玩笑,以至杀身破家,陷了好 几条性命。下面先引一个故事,做个“书帽”。 话说宋朝年间,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 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婚后不到一个月,因为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 收拾行囊,上京应考。临别的时候,浑家吩咐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 不要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回答说:“功名二字,是俺的本领前程,不用忧虑。” 别后登程到京,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果然一举成名。在京很是华艳动人,少不 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最后却写下 一行:“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经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 华。”(批:半是试探,半是玩笑。)家人到家见了夫人,贺喜之后,取出家书 呈上。夫人拆开看了,对家人说:“官人这样忘恩负义,刚刚得官,就娶了二夫 人。”家人说:“小人在京,并没看见有这事儿。想来是官人的玩笑话。夫人到 京就明白了,不要忧虑。”夫人说:“这样说,我倒也罢了。”却因为车船不便, 一面收拾起身,一面找个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 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书。 魏生接书信拆开来看了,并名一句闲言闲语,只说:“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 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批:想是少年夫妻, 平时说笑惯了的。不然,不会这样。)魏生见了,也只以为是夫人取笑的话,并 不在意。来不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空,那人 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没有家眷在内,直到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 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然翻检桌上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 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红了脸说:“这是没道理的话。因为小弟戏谑了她,她 也就写来取笑的。”那同年呵呵大笑:“这种事情,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 去。 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传遍京城。(批: 这个同年缺德了。乱翻人家案头书信,缺德之一;看了人家书信,到处传扬,缺 德之二。)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人,把这桩事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 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 不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妙前程,等闲地放过去了。这 就是一句戏言,弄丢了一任美官。 今天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 个人,枉屈害了性命。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旁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南宋时候,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在那城中箭桥左侧,有 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了君荐手中,却是时乖 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就去改业做生意。就像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 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 间房子,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来因为没有子嗣,又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 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她为二姐。这还是先前不十分穷的时候做下的勾当。 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为人极是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 人。“你是一时运气不好,才如此落莫,再过几时,一定有个亨通的日子。”说 就是这样说,哪里有一些儿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一天正在家中闲坐,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家里老 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儿。”刘官人就说:“是我每天愁 闷过日子,连泰山的寿诞也忘记了。”就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 儿,交给老王背了,吩咐二姐:“看守家中,今天晚了,不能回来,明晚一定回 家。”说了就去。 离城二十多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天吃酒的客多,丈人女婿, 不便叙述许多穷相。到了客散,留在客房里歇宿。直到天明,丈人来和女婿攀话, 说:“姐夫,你可不是这样算计,坐吃山空,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可得 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也指望一生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样就罢了。” 刘官人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泰山在上,有道是'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如今的时势,再有谁像泰山这般怜念我的?只能守困,要是去求人,总是劳而无 功。”丈人说:“这也难怪你。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天帮助你些少本钱,胡 乱去开个柴米店,赚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说:“感谢泰山恩 顾,可知是好。” 当下吃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交给刘官人说:“姐夫,先拿这些钱 去,收拾起店面来,开张之后,我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这里过几天,等 有了开店的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去给你作贺。” 刘官人谢了又谢,背了钱出门,到了城中,天色晚了,(批:丈人家离城二 十里,一个时晨就可以走到,又不是吃酒的当天赶回来的,怎么会晚了?)却从 一个相识的门口经过。那人也是要做经纪的,想和他商量一下,就去敲那人的门。 里面有人答应,出来相揖,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了,那 人说:“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就去相帮。”刘官人说:“这样很好。” 当下说了些生意上的勾当。那人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 人酒量不济,觉得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说:“今天相扰,明天一早就烦老 兄来寒家,计议生意。”那人又送刘官人到路口,作别回家。 刘官人背着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经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 在家,没一些儿事做,守到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她哪里 就听见?敲了半天,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进去,到了 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问:“官人从哪里借这钱来,干什么用?” 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她开门迟了,想用戏言吓她一吓,就说:“说出 来,怕你见怪;不说呢,又应该让你得知。是我一时无奈,无计可施,只得把你 典给一个客人;又因为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要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 回来;要是还像从前这样不顺溜,只得罢了。” 那小娘子听了,想要不信,看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想要信他,他平常和我 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就下得了这样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 问:“即便这样,也应该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说:“要是通知你爹娘,此 事断然不成。你明天先到那人家,我慢慢央人给你爹娘说通,他也怪我不得。” 小娘子又问:“官人今天在哪里吃酒来?”刘官人说:“就是把你典给人,写了 文书,吃了他的酒,才回来的。”小娘子又问:“大姐姐怎么不来?”刘官人说: “她因为不忍和你分离,等你明天出了门才回来,这也是我无可奈何,一言为定。” 说罢,暗地里忍不住笑,不脱衣裳就躺在床上,不觉睡着了。 那小娘子心里放不下:“不知他卖我给什么样人家?我得先去爹娘家里说一 声。就是他明天让人来接我,寻到我家,也好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儿,把这 十五贯钱做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地收拾了随身衣服,开了 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到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朱三老儿的家里去,和朱三妈 宿了一夜,说:“我丈夫今天无端卖我,我得先去给爹娘说明。烦你明天对他说 一声,既然有了主顾,应该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说个分晓,也应该有个下落。” 那邻舍说:“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管去,我会和刘官人说明就里的。”过了一 宵,小娘子作别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刘官人一觉直睡三更才醒,见桌上灯还没灭,小娘子却不在身边,只以为她 还在厨下收拾家火,就唤二姐讨茶吃。叫了一会儿,没人答应,想挣扎起来,酒 还没醒,不觉又睡着了。却不料有一个做不是的,白天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 间出来掏摸些东西,正好摸到刘官人门首。因为小娘子出去了,门儿拽上没关。 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蹑手蹑脚,直到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了床前,灯 火还亮。四周围一看,没有一样东西可取。摸到床上,见一人朝里床睡着,脚后 却有一堆青钱,就去取了几贯。不想惊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问:“你这人不近道 理。我从丈人家借来几贯钱养身活命,你偷了我的去,让我怎么过活。”那人也 不回话,照面就是一拳,刘官人侧身躲过,就起身和这人相搏。那人见刘官人手 脚灵活,就拔步出房。刘官人不舍,追出门来,一直赶到厨房里,正要喊邻舍起 来捉贼。那人急了,正没出路,却看见明晃晃的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被他 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加一斧,眼见得刘官人活不成了。那 人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这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性翻身入房, 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裹停当,出门拽上了门就走。 第二天一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不开,没有声息,叫一声:“刘官人, 失晓了。”里面没人答应,仔细一看,见门也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被劈死 在地上。“他家大娘子,两天前到娘家去了,小娘子怎么不见?”免不得声张起 来。 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邻家朱三老儿说:“小娘子昨夜黄昏到我家歇宿,说是刘 官人无端卖了她,她一早到爹娘家里去了,叫我对刘官人说,既然有了主顾,应 该同到她爹娘家中说个分晓。如今一面叫人去追她回来,就有下落;一面叫人去 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处置。”众人都说:“说得是。” 先叫人到王老员外家去报了凶信。老员外和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说:“昨 天好端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叫他拿来作本钱,怎么就被人杀了?”那报 信的人说:“好教老员外、大娘子得知,昨天刘官人回家的时侯,已经昏黑,吃 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没钱。只是今天一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进 去一看,见刘官人被杀死在地,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声张 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是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小娘 子说:' 刘官人无端把她典给人了。' 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天 一早去了。如今众人计议,一面来报大娘子和老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娘子。要 是半路上追不着的话,就到她爹娘家中,好歹追她转来,问个明白。老员外和大 娘子,快去走一遭儿。” 老员外和大娘子急忙收拾起身,三步并做一步,赶进城中。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上路,走不上一二里,早已经脚疼走不动, 坐在路旁。却见一个后生,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着一个搭膊, 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 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正是: 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上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是往哪里去的?”小 娘子还了万福,说:“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为走不动,在这里歇脚。”又问: “哥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说话的时候把双手交叉在 胸前,是古人表示对人尊敬。"方寸",指心脏):“小人是村里人,到城里卖了丝 帐,讨得些钱,要到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说:“哥哥,奴家爹娘也在褚家 堂左侧,哥哥要是能带奴家同走这一程,可知是好。”那后生说:“这有什么不 可以的。既然这样说,小人情愿服侍小娘子前去。” 两个人厮赶着,走不到二三里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地赶上前来。赶 得汗流气喘,衣襟敞开,连叫:“前面小娘子慢走,我们有话说。”小娘子和那 后生见他们赶得蹊跷,都站住了脚。后边两个人赶到跟前,见了小娘子与那后生, 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你们干得好事。想走到哪里去?”小娘子吃了 一惊,仔细一看,见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就说: “昨夜也曾告诉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去对爹娘说;如今赶来,有什么 话?”朱三老说:“我不管闲账,只是你家里有杀人的案子,要你回去对理。” 小娘子说:“丈夫卖我,昨天钱都已经背回家中,有什么杀人案子?我不去。” 朱三老说:“好自在性儿。你要是真个不去,我叫起地方来,说有杀人贼在这里, 快来捉,不然,不但要连累我们,连你们这里地方也不得清净。”那个后生见不 是话头,对小娘子说:“既然这样,小娘子快回去吧,小人我走了。”那两个赶 来的邻舍,一齐叫起来说:“要是没有你在一起,就算了;既然你和小娘子同行, 你可就走不得了。”那后生说:“这可古怪,我半路上遇见这个小娘子,偶然伴 她最一程路儿,有甚皂丝麻线,要我一起回去?”朱三老说:“她家现有杀人案 子,放你走了,岂不是打没对头官司?”当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 渐渐站满,都说:“后生你走不得。你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就是 去了,怕什么?”那赶来的邻舍说:“你要是不去,就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 不得。” 四个人只得厮挽着一路转来。到了刘官人门口,好一场热闹。小娘子进去一 看,只见刘官人被斧子劈倒在地死了,床上十五贯钱也分文不见。张开了口合不 得,伸出了舌头缩不上去。那后生也慌了,说:“我真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 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众人都和哄着,正在那里分拨不开,只见王老员外 和女儿一步一攧走回家来,见了女婿尸身,哭了一场,就对小娘子说:“你怎么 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钱,逃走出去?如今天理昭然,还有什么话说。”小娘子 说:“十五贯钱,的确是有的。丈夫昨夜晚回来,说是无可奈何,把奴家典给他 人,典得十五贯身价,说过今天就要奴家到那人家去。奴家因为不知他典给什么 样人家,先去给爹娘说一声,所以趁他睡着了,把这十五贯钱,做一垛儿堆在他 脚后边,拽上门,借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天一早去爹娘家里说明。临去之前, 也曾央朱三老对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顾,就应该同到我爹娘家里交割,却不知 因为什么被谁杀死?”那大娘子说:“可又来。我父亲昨天明明把十五贯钱给他 背来作本钱,养赡妻小,他岂能哄你说是典你的身价?一定是你这两天独自在家, 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不济,无心耐守,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 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和汉子通同计较,一块儿逃走。 如今你跟着一个男子一同走,还有什么话说?怎么抵赖得过?” 众人齐声说:“大娘子的话,很是有理。”又对那后生说:“后生,你怎么 和小娘子谋杀亲夫?却暗暗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逃奔他方?”那人说:“小人 姓崔名宁,和这个小娘子以前从来没见过面。小人昨晚进城,卖得几贯丝钱在这 里,因为在路上遇见小娘子独自一个行走,小人偶然问起她到哪里去,小娘子说 是和小人同路,所以结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由。”众人哪里肯听他分说?搜索 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批:这就只能说是 “无巧不成书”了。其实这钱的来源,是可以找到买丝的商家核实的。)众人一 齐喊了起来:“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和小娘子杀了人,盗了钱财,拐了 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们地方邻里打这没头官司。” 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都是见证,一哄都到 临安府中来。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厅,叫一干人犯,逐一从头说来。 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年近六旬,只生 一女。先年嫁给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来因为无子,娶了陈氏为妾,称为二姐。 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只因前天是老汉生日,差人接取女儿女婿到家, 住了一夜。第二天,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把十五贯钱给女婿作本, 开店养身。却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把女婿 用斧头劈死了,二姐却和一个后生,名叫崔宁,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回来。望相 公可怜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妇,赃证现在,伏乞相公明断。” 府尹听了,就叫陈氏上来:“你怎么通同奸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一 同逃走,还有什么话说?”二姐说:“小妇人嫁给刘贵,虽然是做小老婆,却也 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贤慧,怎么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吃得半 酣,背了十五贯钱进门。小妇人问他来历,丈夫说,为因养赡不起,把小妇人典 给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又不通我知爹娘,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人家去。小妇人 慌了,连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今天一早先到爹娘家去,叫他们对 我丈夫说,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应该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走到半路,看见昨夜 借宿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那府尹喝斥: “胡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人给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得是 没把柄的话了。况且一个妇人家,怎么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这桩事可不是 你一个妇人家能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从实招来。” 那小娘子正要分说,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禀告:“相公的言语,委实是 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天一早她自己去了。小的 们见她丈夫被杀死,一面着人去赶,赶到半路,却见小娘子和这个后生一同走, 死也不肯回来。小的们勉强捉她转来,一面又着人去接刘贵的大娘子和他丈人。 他们来到以后,说是昨天有十五贯钱交给女婿做生意的。如今女婿已经死了,这 钱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再三问这个小娘子,她说:她出门的时候,把这钱做一堆 儿堆在床上。去搜那后生身边,正好有十五贯钱,分文不少。这不是小娘子和那 后生通奸?赃证分明,怎么赖得过?” 府尹听他们说得有理,就唤那后生上来问:“帝辇之下,怎容你这样胡来? 你怎样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杀死她亲夫,今天一同要到哪里去?从实 招来。”那后生说:“小人姓崔名宁,是乡下人。昨天到城里卖了丝,卖得这十 五贯钱。今天早上偶然在路上撞着这个小娘子,并不知道她姓什么,哪里晓得他 家杀人的事情?”府尹大怒,喝斥:“胡说!不信世间有这样巧的事。他家失去 了十五贯钱,你卖的丝正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支吾的话了。(批:事情的 确是巧而又巧。但是卖丝有主,可以调查。)况且他人妻莫爱,他人马莫骑,你 既然和那妇人没什么首尾,却为什么要和她同行共宿?像你这样的顽皮赖骨,不 打怎么肯招?”当即把崔宁和小娘子打得死去活来。那边王老员外和女儿以及一 干邻里人等,也都口口声声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桩公案,继续拷讯, 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 十五贯钱,同奸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画了“十”字,把两人用大枷枷了,送 入死囚牢里。把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好奉送给衙门中人使用,还不够哩。 府尹叠成文案,奏过朝廷,部覆申详,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妻, 谋财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 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行 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正是: 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案,如果真是小娘子和那崔宁谋财害命的,他两人应该连 夜逃走他乡,怎么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第二天一早又要到爹娘家去,却被人 捉住了?这段冤枉,本可以仔细推详出来的。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却不想 重责之下,什么口供得不到?冥冥之中,积了这样的“阴德”,远在儿孙近在身。 他们两个的冤魂,也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随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 个公平明允。要知道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叹也可叹! 刘大娘子回到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父亲王老员外劝她转身,大娘子 说:“不要说三年之久,也要到周年之后。”父亲答应回去了。 光阴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结结,将近一年。父亲见她守不过,就叫家里 老王去接她来,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给刘官人做了周年,转了身去吧。” 大娘子无可奈何,细想父亲的话,也觉得有理,就收拾了包裹,让老王背了,和 邻舍家作别,暂时去了再来。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狂风猛雨,只得下路, 到一座林子里去躲,不想刚走进林子里,就听见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乃静山 大王在此。行人住脚,快拿买路钱来给我。”大娘子和老王大吃一惊,只见跳出 一个人来:头戴干红凹面巾,身穿一领旧战袍,腰间红绢搭膊裹肚,脚下蹬一双 乌皮皂靴,手执一把朴刀。舞刀前来。那老王该死,说:“你这剪径的毛团,我 认得你!做我这老命不着,和你拼了吧。”一头撞去,被那人闪开了。老人家用 力过猛,跌倒在地。那人大怒,说:“这牛子好生无礼。”连搠两刀,血流满地, 眼见得活不成了。 刘大娘子见他凶猛,料想脱身不得,心生一计,叫做“脱空计”,拍手大叫: “杀得好。”那人就住了手,睁圆怪眼,喝问:“这是你什么人?”大娘子虚心 假气地回答:“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 今天幸亏被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又有几分 颜色,就问:“你肯跟我做个压寨夫人么?”大娘子寻思无计可施,就说:“情 愿服侍大王。”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把老王尸首撺入涧中,领了刘大娘 子到一所庄院前来。只见大王向地上拾些土块,抛向屋上去,里面就有人出来开 门。到了草堂上,吩咐杀羊备酒,和刘大娘子成亲。两口儿很是说得来。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想那大王自从得了刘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一连起了几注大财,家里也 丰富了。大娘子很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话劝他:“古话说:' 瓦罐不离井上破, 将军难免阵中亡。' 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够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当,终 究不是个好结果。有道是'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不如改行从善,做个小 小经纪,也能养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她劝转,果然回心转意,把这门道路撇 了,却去城里赁下一处房屋,开了一个杂货店。遇闲暇的日子,也时常去寺院中, 念佛持斋。 一天在家闲坐,对那大娘子说:“我虽然是个剪径的出身,却也晓得冤有头, 债有主。每天只是吓骗人家东西,拿来过日子,后来有了你,一向买卖顺溜,如 今已经改行从善。闲来想起从前的事情,只枉杀过两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时 常挂念。心想做些功果,超度他们,一向未曾对你说。”大娘子就问:“怎么枉 杀了两个人?”那大王说:“一个是你的丈夫,当日在林子里的时候,他来撞我, 我却杀了他。他可是个老人家,和我往日无仇,如今又谋了他老婆,他死也不肯 甘心的。”大娘子说:“不这样,我怎么能和你厮守?这也是往事,不提了。” 又问:“杀的那一个,又是什么人?”那大王说:“说起这个人来,一发天理上 放不过去,而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那是一年前,也是赌输了,身边没有 一文,夜间就去掏摸些东西。不想到一家门口,见他门也不闩。推门进去,里面 没有一个人。摸到门里,只见一个人醉倒在床上,脚后却有一堆铜钱,就去摸他 几贯。正想走,却惊醒了那人,起来说:' 这是我丈人给我做本钱的,被你偷去 了,一家人都得饿死。' 起身抢出房门,正要声张起来,是我一时无路可逃,正 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就拿起斧头来,两斧把他劈倒。就去他房中,把十五 贯钱尽数取了。后来打听得,却连累了他家小老婆,和一个后生叫做崔宁的,说 是他们两人谋财害命,双双受了国家刑法。我虽然做了一世强盗,只有这两桩人 命,是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早晚还要超度他,也是应该的。” 那大娘子听说,暗暗地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被这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 姐和那个后生无辜被戮。想起来,是我当初不合执证要他们两人偿命,料他们两 人在阴司中,也放我不过。” 当下暂且欢天喜地,并不说别的话。第二天捉个空,到临安府前叫起屈来。 那时候换了一个新任府尹,到任才半个月,正值升厅,左右押那叫屈的妇人 进来。刘大娘子到了阶下,放声大哭,将那大王前后所为:“怎么杀了我丈夫刘 贵。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把二姐和那崔宁朦胧偿命。后来又怎么杀了老 王,奸骗了奴家。今天天理昭然,是他亲口招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镜,昭雪前冤。” 说罢又哭。府尹见她情词可悯,随即着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和大 娘子口词一些不差。当即问成死罪,奏过官里。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 “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 不待时。原问官断狱失情,削职为民。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谅行 优恤。王氏既系强徒威逼成亲,又能伸雪夫冤,着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 半给与王氏养赡终身。” 刘大娘子当日到法场上,看着处决了静山大王,又拿了他的头去祭奠亡夫、 小娘子及崔宁,大哭一场。把这一半家私,舍到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佛, 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绝。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殃危。 劝君出话须诚实,口舌从来是祸基。 「简评」这是一个脍炙人口的传统故事,早在宋人话本《京本通俗小说》中 就有话本《错斩崔宁》流传。到明朝冯梦龙才把它编进《醒世恒言》中,改题目 为《十五贯戏言巧成祸》。后来又有戏曲剧本。 最早的戏曲剧本出现于清初,题名《十五贯》,又名《双熊梦》,现藏故宫 博物馆。 这是一部长达四本的“连台好戏”,故事梗概如下: 〖头本〗淮安府山阴县书生熊友兰、熊友蕙兄弟,因家境贫寒,拿出家传的 合符玉桃一双变卖。途中失落一只,剩下的一只卖给了贾公道。 兄弟二人卖了玉桃,熊友兰出外谋生,熊友蕙在家读书。 熊家的邻居冯越洪,开店为业。冯家婢女侯玉娥的卧室,和熊友蕙仅一墙之 隔。一天,冯越洪把一对金环和十五贯宝钞交给侯玉娥收藏。夜间,老鼠把一只 金环衔到熊友蕙的书架上。熊友蕙看见金环,大喜,拿到冯越洪的店中换钱使用。 冯越洪疑心是是侯玉娥私下赠他的,就向侯玉娥要金环,侯玉娥拿不出来,也无 法说明去向。恰巧冯越洪的儿子小宝回来,吃了玉娥用来毒老鼠的面饼,中毒暴 死。冯越洪就告玉娥和友蕙通奸,害死他的儿子。山阳县知县钱秀受贿,把二人 屈打成招。 〖二本〗常州府无锡县有个尤二,平日好酒贪杯。一天,从妻舅贾公道处借 来铜钱十五贯,贾公道又送他玉桃一只。尤二喝醉了酒回家,对他女儿含珍戏说 已经把她卖给人家作妾,第二天就要迎娶。含珍大惊,连夜逃出家门。 有个赌棍叫尤阿鼠的,夜里经过尤二家,见门开着,就进去把十五贯钱和玉 桃都偷走。尤二惊醒,高呼有贼,取刀来砍。阿鼠情急中夺刀砍死尤二。天明后 更富发觉报官。 熊友兰出门后,在一艘航船上当舵工。一天,听客人说起山阳县的一件案子, 得知弟弟遭难,急忙赶去救援。客商朱慕陶慷慨资助铜钱十五贯,在路上碰见尤 含珍,两人就一起走。恰巧官差赶到,见友蕙和含珍同行,所带铜钱又正好是十 五贯,就作为赃证,把二人抓走,由无锡县知县沈步清(谐音“审不清”)刑讯 定案收监。 这时候友蕙和玉娥也从山阳县解到这里,兄弟二人在监中相会。 〖三本〗两案三个犯人,一同押解到苏州,由知府况钟监斩。四人同时鸣冤, 况钟生疑,连夜去见都御史周忱,请求缓刑。又征得都御史同意,亲自到淮、常 二府查访。况钟先在冯越洪家中勘验,从老鼠洞中发现金环一只、宝钞十五贯和 残饼一块,证明两被告无罪。又假扮测字先生私访杀害尤二的凶手。在城隍庙中 巧遇朱慕陶和尤阿鼠,偶然听见二人对话,又给尤阿鼠测字,说他案子犯了,叫 他赶紧逃走。尤阿鼠以玉桃一只相赠,上面刻有“熊友兰”三字。(按:如果是 祖传的宝物,不应该刻有后人的姓名。)根据这个玉桃,况钟判定尤阿鼠是凶手。 〖四本〗况钟审讯尤阿鼠,判以死刑,又传山阳、无锡两县知县及两案人犯, 当堂宣判熊友兰、尤含珍、熊友蕙、侯玉娥无罪开释。冯越洪领回侯玉娥,又认 尤含珍为义女,并由况钟作合,把二女分别许配给熊氏兄弟,合符玉桃一双,重 又聚合。熊氏兄弟赴试及第,衣锦荣归,和二女成亲,并一同到苏州拜谢况钟。 这四本“连台好戏”,情节搞得很复杂,在当时的戏剧界来说,也算得上是 一件大事了。剧本的作者,一般认为是戏剧家朱素臣根据《错斩崔宁》故事又结 合谢承《后汉书》中汝南李敬的故事以及清初人李涣《无声戏》小说中的情节综 合改编的。但据《曲海总目提要》说:“该剧或系尤侗所作。”钱静方《小说丛 考》则说:“《十五贯》不必真有其事,然况太守固确有其人,盖明初循吏也。” 又据俞樾《春在堂随笔》说:“事在南宋,非明时也。疑自宋相传有十五贯冤狱, 后人改易其本末,附会作况钟太守事尔。” 1956年,《十五贯》在大陆再次卷起风暴,是由于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个编辑 叫张郁的,在报上写了一篇介绍浙江昆苏剧团的南昆戏剧《十五贯》的文章,被 周恩来看见,调这个南昆剧团进京汇演,又得到了毛泽东的肯定和赏识。这个剧 本,写得比较精炼,所以不用连演四天,两个钟头就演完了。尤阿鼠改名娄阿鼠, 沈步清改名“过于执”(谐音“过于固执”),把戏的重点,放在况钟身上,特 别描写他拿起笔来判斩,几次下不去笔,十分生动。 于是全国各剧种纷纷移植。京剧剧本,曾先后由老舍和翁偶虹执笔改编。当 时在北京同一天竟有五六个剧团上演。昆曲本来已经濒于绝灭,这么一来,居然 起死回生,被称为“一本戏救活了一个剧种。” 况钟(1383~1443)历史上确有其人,他籍贯江西靖安,字伯律,出身小吏。 宣德五年(1430)任苏州知府,严惩贪诈的属吏,曾和巡抚周忱一起奏请减免江 南重税。他抑制豪强,使织造采办的宦官和卫所将卒有所收敛。正统七年冬(1443 年初)病死在苏州。 有趣的是,十五贯的案子,发生在南宋,和明朝的况钟确实是风马牛不相及, 但是因为他办了好事,人民纪念他,居然生生地把宋朝的案子挪到明朝来请他审 问,的确有点儿像是“关公战秦琼”。但是写的人、看的人全都心安理得,不以 为是怪事。这就是清官形象在人民心目中的份量。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