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三十四卷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世上何人会此言,休将名利挂心田。 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 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 他时功满归何处?直驾云车入洞天。 这八句诗,是回道人所作。这回道人是谁?他姓吕名岩,号洞宾,岳州河东 人。大唐咸通(唐懿宗李漼的年号,公元860 ~873 年)中应进士举,游长安酒 肆,遇正阳子锺离先生,点破了黄粱梦,知宦途不足恋,就求度世之术。锺离先 生怕他立志不坚,试了他十遍,知道他确实可度,这才传授他黄白秘方,让他能 点石成金,济世利物,然后三千年功满,八百年行圆。洞宾问:“所点的金子, 后来还有变异么?”锺离先生回答说:“直到三千年后,还归本质。”洞宾愀然 不乐,说:“虽然遂我一时之愿,可惜误了三千年后遇到金子的人,弟子不愿受 这个方子。”锺离先生呵呵大笑说:“你有这样好心,三千八百年道行就算到头 了。我从前听苦竹真君吩咐:' 你游人间,遇到两口的,就是你的弟子。' 我遍 游天下,从没看见有两口的人,你姓吕,就是两口人了。”就传他分合阴阳的妙 法。 洞宾修炼丹成,发誓必须度尽天下众生,方肯上升仙界,从此混迹尘世,自 称“回道人”。“回”字也是二“口”,暗藏着“吕”字。 有一次他游长沙,手持一个小磁罐讨钱,向市上大言:“我有长生不死的方 法,有人肯施钱满罐,就把方法传授他。”市人不信,争着拿钱来投罐,那罐始 终不满。众人都骇然。忽然有一个僧人推着一车子钱从市东来,戏对回道人说: “我这车子上共有一千贯钱,你的罐子里能装得下么?”回道人笑着说:“连车 子也推得进去,何况钱呢?”那僧人不以为然,心想:“这罐子能有多少大的嘴, 能容得车儿?明明是说谎。”回道人见他沉吟,就说:“只怕你不肯布施,要说 个' 肯' 字,不愁这车子不进我罐儿里去。”这时候围聚观看的人极多,一个个 肉眼凡夫,谁肯相信?都去撺掇那僧人。那僧人也以为必定没这本事,就说: “看你本事,我有什么不肯?”回道人就把罐子侧着,罐口向着车儿,离三步远, 对僧人说:“你敢说三声' 肯' 么?”僧人连叫三声:“肯,肯,肯。”每叫一 声“肯”,那车儿就近一步,说到第三个“肯”字,那车儿却像罐内有人拽着一 般,一溜子滚进罐内去了。众人一个眼花,不见了车儿,发声喊,齐说:“奇怪。 奇怪。”都来看那罐口,只见里面黑洞洞。那僧人就有些不悦,问:“你那道人 真是神仙,不是幻术?”(批:现代魔术能把巨型飞机变没了,小小一车,不在 话下。)道人口占八句: 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 天地有终穷,桑田经几变。 此身非吾有,财又何足恋。 何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妖术,同众人要执他送官。回道人说:“你莫非懊悔了,不舍 得这一车子铜钱么?我如今还你就是。”就取纸笔,写一道符,投进罐内,喝声: “出,出。”众人千百只眼睛看着罐口,并无动静。道人说:“这罐子贪财,不 肯送出来,待贫道亲自去讨来还你。”说声未了,耸身望罐口一跳,有如落进万 丈深潭,影儿也不见了。那僧人连呼:“道人出来。道人快出来。”罐里并不做 声。僧人大怒,提起罐儿,往地下一掼,把罐子打得粉碎,也不见道人,也不见 车儿,连先前众人布施的散钱都没一个,正不知哪里去了。只见有字纸一幅,取 来一看,题得有四句诗: 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 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 众人正在传观,只见字迹渐灭,须臾之间,连这幅白纸也不见了。众人这才 相信是神仙,一哄而散。只有那僧人失去了一车子铜钱,意气沮丧,忽然想着诗 中有“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两句,急急回归,走到东平路上,认得自家车 儿,车上钱物分毫不动。那道人站在车旁,举手笑着说:“我等你许久了。钱和 车你自己收回去吧。”又感叹说:“出家人尚且这样爱惜惜钱财,还有什么人不 爱钱呢?普天之下,没一人可度,可怜哪,可痛!”说毕腾云而去。那僧人惊呆 了半晌,去看那车轮上,每边各有一个“口”字,二“口”成“吕”,方才知道 吕洞宾。懊悔无及。正是: 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间难得舍财人。 方才说的是吕洞宾的故事,因为那僧人舍不得这一车子钱,把个活神仙当面 错过了。有人说:这可是一车子钱,不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还有一文 钱也舍不得的。依在下看来,舍得一车子钱,就从那“舍得一文钱”这个念头推 广上去;舍不得一文钱,就从那“舍不得一车子钱”这个念头算计下来。不要把 钱多钱少,看做两样。(批:这个看法,不见得人人赞同。一个钱和一车钱,就 是不一样。人们打发叫花子,都是一两个钱,不会是一两车钱。) 如今听在下说这一文钱的小故事。列位看官们,各宜警醒,即便不望超凡入 道,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诗云: 不争闲气不贪钱,舍得钱时结得缘。 除却钱财烦恼少,无烦无恼即神仙。 话说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个景德镇,是个大码头。镇上百姓,都以烧磁器 为业,四方商贾,都来载到苏杭各处贩卖,颇有利息。有一个人,叫做丘乙大, 是窑户家的一个做手,浑家杨氏,善于描画。乙大做就的磁胚,就是浑家描画花 草、人物,两口子都不吃空。住在一个冷巷里,尽可度日有余。那杨氏三十六岁, 相貌不丑,也肯和人活动。只为老公厉害,只好背地里偶而为之,却不敢明当做 事。所生一个儿子,名叫丘长儿,刚十四岁,资性愚鲁,还不会做活儿,只在家 中走跳。 一天,杨氏忽然肚子疼,想椒汤吃,拿一文钱叫长儿到市上去买椒。长儿拿 了一文钱,刚走出门,就遇着东隔壁也是做磁胚的刘三旺的儿子,叫做再旺,也 走出门来。那再旺十三岁,倒比长儿乖巧,平日喜欢攧钱耍子。什么叫攧钱?拿 七八个钱,凭放在手上,然后攧出去,或字或背,一色儿的叫做浑成;一背一字 间花儿的,叫做背间。再旺和长儿闲常有钱的时候,曾在巷口一个空阶头上耍过。 这天巷中相遇,同走到平常耍钱的地方,再旺又要和长儿耍子,长儿说:“我今 天身边没有钱。”再旺问:“你到哪里去?”长儿说:“我娘肚子疼,叫我去买 椒泡汤吃。”再旺说:“你去买椒,一定有钱。”长儿说:“只有一文钱。”再 旺说:“一文钱也好耍,我也拿出一文钱来,和你赌个背字,两背的你都赢去, 两字的你就输,一字一背不算。”长儿说:“这文钱是要拿去买椒的,倘若输给 你了,拿什么去买?”再旺说:“不妨事,你要是赢了是造化;要是输了,我借 给你,下次还我就是。”长儿一时不老成,就把这文钱撇在地上。再旺从兜肚里 也摸出一个钱丢下地来。长儿的钱是个背,再旺的是个字。这攧钱也有先后的常 规,该是背的先攧。长儿捡起两文钱,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 腰,叫声:“背!”攧了下去,果然两个都是背。长儿赢了,收起一文,留一文 在地上。再旺又从兜肚里摸出一文钱来,连地下这文钱拣起,一样摊在第二手指 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攧了下去,却是两个字,又是再 旺输了。长儿把两个钱都收起,和自己这一文钱,共是三个。长儿赢得顺溜,动 了赌兴,问再旺:“还有钱么?”再旺说:“钱有的是,只怕你没造化赢。”当 下伸手从兜肚里摸出十来个净钱,捏在手里,啧啧夸赞:“好钱,好钱!”问长 儿:“还敢攧么?”又丢下一文来。长儿又攧了两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两个 字。一连攧了十来次,都是长儿赢了,一共赢得了十二文,就像是掘到宝藏一般, 喜得长儿笑容满面,拿了钱就走。再旺哪肯放他,上前拦住,说:“你赢了我许 多钱,走哪里去?”长儿说:“我娘肚子疼,等椒汤吃呢,我先去,闲时再来。” 再旺说:“我腰里还有钱,你要是能赢,都送给你。”长儿只是要去,再旺发起 急来,说:“你要是不肯攧了,还了我的钱。你拿一文钱来骗了我许多钱,怎么 就走了?”长儿说:“我是攧得有彩,可不是白夺你的。”再旺索性把兜肚里的 钱尽数取出,约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儿堆在地下,说:“等我输光了这些钱, 就放你走。” 长儿是小孩子家,眼孔浅,见了这钱,不觉贪心又起,况且再旺抵死缠住, 只得又攧。谁知风无常顺,兵无常胜。这番彩头轮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 虽然中间互有胜负,却是再旺赢得多。到最后来,这十二文钱,依旧被他拿回去 去。长儿刚刚剩得一文钱。古话说:赌以气胜。起初长儿攧赢了一两文,胆就壮 了,偶然有些彩头,就连赢了数次。到第二番又攧,不是他心中所愿,况且着了 个贪心,手下就觉有些矜持。倒一连攧输了几文,去一个舍不得一个,又添了个 “吝”字,气就索然了。怎当再旺有一股子愤气,而且又壮起了胆,自然赢了。 (批:作者对赌博心理剖析的合情合理。) 大凡人,富的好过,贫的也好过,只有先富后贫的,最是难过。像长儿,一 文钱起手的时候,赢一二文钱也就够了,一连得了十二文钱,一个拳头捏不住, 就像是白手成家,多么高兴。就不把这钱看作是飞来的,而认作是自己的东西。 再次输掉,好不气闷,痴心还想再像初次那样赢转来。“就是输了,他答应借给 我的,有什么不可以?” 这一交,应该长儿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一攧,又是两个字,心里着忙, 就去抢那钱,手去得迟些,先被再旺抢到手中,都装进兜肚里去了。长儿说: “我只有一文钱,是买椒的,你说过赢了借给我,怎么都收去了?”再旺怪长儿 先前赢了他十二文钱就要走,如今正好出气。君子报仇,等待三年;小人报仇, 只在眼前,怎么还肯把这文钱借给他?把长儿双手挡开,故意一跳一舞地跑进巷 内去了。急得长儿又哭又叫,也回身追进巷去扯住再旺要钱,两人扭做一堆儿厮 打。 杨氏专等儿子买椒回来泡汤吃,望了多时,不见长儿回来。觉得肚疼定了, 走出门来张望,只见长儿和再旺扭住厮打,就骂他:“小杀才,叫你买椒你不买, 倒在这里寻闹,还不撒手。”两个小厮听见骂,都放了手。再旺就闪在一边。杨 氏问长儿:“买的椒在哪里?”长儿含着眼泪回答说:“买椒的那一文钱,被再 旺夺去了。”再旺说:“是他和我攧钱,输给我的。” 在这种场合,杨氏只该骂自己的儿子不该攧钱,不该怪别人。何况一文钱所 值不多,既然输了,只能罢了。可是杨氏一时不明,终于惹出一场大祸来,辗转 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 杨氏因为等候长儿不来,一肚子恶气,正没处出,听说再旺赢了他儿子的一 文钱,开口就骂:“天杀的野贼种。你要钱,何不叫你娘养汉子?却来骗我家小 孩儿攧钱。”一头说,一头就扯再旺来打。恰好抓住了他的兜肚,凿了两个栗暴。 那小厮被打急了,把身子拼命一挣,挣断了兜肚带子,落下地来,“索郎”一声 响,兜肚里面的钱撒了一地。杨氏说:“只还我那一文就行了。”长儿得了娘的 口气,就势抢了一把钱,奔进自己屋里去。 再旺就叫起屈来。杨氏赶进屋里,喝叫长儿还了他钱。长儿被娘逼不过,把 钱望着街上一撒,再旺一头哭,一头骂,一头捡钱。捡起来一看,少了六七文钱, 情知是长儿藏下了,拦着门只顾骂。杨氏说:“也没见过这样天杀的野贼种,这 样撒泼。”把大门关上,走进去了。 再旺敲了一会儿门,又骂了一会儿,哭到自家屋里去了。母亲孙大娘正在灶 下烧火,问他缘故,再旺哭诉说:“长儿抢了我的钱,他娘不说他不是,倒骂我 是' 天杀的野贼种,要钱何不叫你娘养汉'.”孙大娘没听见这话万事全休,一听 了这句不堪入耳的话,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原来孙大娘最疼儿子,极 为护短,又兼性子暴,能言快语,是个善于揽事的女都头。要是相骂起来,一连 骂十来天也不口干,有名叫做“绰板婆”(批:这词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和丘家只隔三四个门居住,也晓得杨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因为从来 没有口角,不好发挥出来。一听再旺的话,太阳里爆出火来,站在街头大骂: “狗泼妇,狗淫妇。自己瞒着老公养汉子,我不管你也就罢了,倒来毁谤别人。 老娘看起来不像人样,却替老公争气。前门不进师姑,后门不进和尚,拳头上站 得起人,臂膊上走得过马,不像你那狗淫妇,人硬货不硬,表壮里不壮,作成老 公带了绿帽儿,羞也不羞。还亏你老着脸在街坊上骂人。就是臊贱,也不是这样 做作。我家小厮年纪小,连头带脑,也还不够给你补空,你莫缠他。臊发了还去 寻那野汉子,多寻几遭,多养几个野贼种,大起来好去做贼。”一声泼妇,一声 淫妇,骂一个路绝人稀。(批: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杨氏怕老公,不敢揽事,又没处出气,只得骂长儿:“都是你这小天杀的不 学好,引这长舌妇开口。”提起木柴,把长儿劈头就打,打得长儿头破血淋,嚎 啕大哭。丘乙大正从窑上回来,听见孙大娘叫骂,侧耳多时,一句句都听在肚里, 心想:“是哪家婆娘不争气?替老公装幌子,惹这绰板婆叫骂?” 回到家里,见长儿啼哭,问起缘由,倒是自家家里招揽的是非。丘乙大是个 硬汉,怕人耻笑,也不做声,气忿忿地坐下。远远地听见骂声不绝,直到黄昏之 后,方才住口。 丘乙大吃了几碗酒,等到夜深人静,叫老婆来盘问:“你这贱人瞒着我干的 好事。养了多少汉子?姓什么叫什么?好好儿招出来,我自去寻他说话。”那婆 娘本是怕老公的,听见这句话,分明是半空中响一个霹雳,战兢兢地还敢开口? 丘乙大说:“泼贱妇,你有本事偷汉子,怎么没本事说出来?若要人不知,除非 己莫为。瞒得了老公,瞒不得邻里,今天叫我怎么做人?你快说出来,也让我心 中明白。”杨氏说:“没有这事儿,叫我说谁来?”丘乙大说:“真个没有?” 杨氏说:“没有。”丘乙大说:“既然没有,她怎么说你,你怎么任凭她说不出 一声?显然是心虚口软,应她不得。要是真个没有,是她瞎说,你今夜就吊死在 她门上,表明你的清白,也出脱了我的丑名,明天我好和她讲话。” 那婆娘怎肯走动,流下泪来,被丘乙大打了两三个巴掌,推出大门,又把一 条麻索丢给她,叫着:“快死快死。不死就是恋汉子了。”说罢,关上门儿进来。 长儿要来开门,被乙大一顿栗暴,打得哭了一场睡去了。乙大有了几分酒意,也 去睡了。 单撇杨氏在门外好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千不是,万不是,都是自家不 是,除了死,别无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时,恐怕天明,慌慌张张地取了麻索,去 认那刘三旺的门。也是将死的人,失魂失智,刘家本在东隔壁第三家,却错走到 西边去,走过了五六家,到第七家。见门面和刘家相像,忙忙地搬几块乱砖衬脚, 在檐下搭上麻索,引颈自尽。可怜一个伶俐的妇人,只为一文钱斗气,丧了性命。 正是: 地下新添恶死鬼,人间不见画花人。 杨氏西邻第七家,是个打铁的匠人。这个匠人浑名叫做白铁,每夜四更,就 起来打铁。偶然开了大门撒尿,忽然一阵冷风,吹得毛骨竦然,定睛一看,吃了 一惊。见檐下挂着一样东西,不知是哪里里来的,好不怕人。还恐怕是自己眼花, 转身进屋,点个亮来一照,原来是个新缢的妇人,已经断气,眼见得救不活了。 想要不去管她,可是到了天明被做公的看见,岂不是一场飞来横祸、辨不清的官 司?想出一计:“把她移到别处,就和我无关了。”(批:找错了门,已经乱套; 再一挪死尸,就更乱了。)担着惊恐,上前去解这麻索。那白铁本来有些蛮力, 轻轻地取了下来,背出正街,心慌意急,来不仔细看,在一家门前撇下,头也不 回,竟归家去,还接连打了几个寒噤,铁也不敢打了,又上床去睡下。 丘乙大黑早起来开门,打听老婆消息,走到刘三旺门前,并无动静,直走到 巷口,也没些踪影,又回来坐着寻思:“莫不是这贱妇人逃走了?”又想:“她 很少出门,又是黑暗里,如何行动?”又想:“她要是不死,麻绳必然还在。” 再到门前去看,地下不见麻绳。“一定是死在刘家门口,被他知道了,藏过了尸 首,跟我白赖。”又想:“刘三旺昨晚没回来,只有那' 绰板婆' 和那小孩儿在 家,哪有力量搬运?”又想:“虫蚁也有几只脚儿,岂会没人帮助?且等她开门 出来,看她什么光景,见貌辨色,就知道了。”等到刘家开门,再旺出来,拿钱 去市心里买馍馍点心,并不见有一些惊慌的样子。丘乙大心中委决不下,又到街 前街后闲荡,打探一会儿,并无影响。回来看见长儿还睡在床上打齁,不觉怒起, 掀开被子,在他腿上打了四五下,打得这小子睡梦里直跳起来。丘乙大说:“你 娘被刘家逼死了,你不去讨命,还只管睡。”这句话,分明是丘乙大叫长儿去惹 事,看风色。 长儿听说娘死了,就哭起来,忙忙地穿了衣服,带着哭,一直赶到刘三旺门 口,大骂:“狗娼根,狗淫妇。还我娘来。”那绰板婆孙大娘见长儿骂上门来, 如何耐得?急忙赶出来骂:“千人射的野贼种,敢上门来欺负老娘么?”就揪着 长儿的头发,正要打,见丘乙大过来,就放了手。这小厮满街乱跳乱舞,带哭带 骂讨娘。丘乙大已经耐不住,也骂起来。“绰板婆”怎肯相让?旁边钻出个再旺 来相帮,两下干骂一场,邻里劝开。 丘乙大叫长儿看守家里,自己去街上央人写了状词,赶到浮梁县告刘三旺和 他妻子孙氏人命官寺。大尹准了状词,差人拘拿原被告和邻里干证,到官审问。 原来绰板婆孙氏平素嘴巴不好,极会冲撞人,邻里都不欢喜她,因此说话中间, 未免偏向丘乙大几分,把相骂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隐隐地把这人命,射实在 绰板婆身上。这大尹见众人说话相同,信以为实,错认刘三旺把死尸藏在家里, 希图脱罪。差人搜检,连地也翻了转来,只是搜寻不出,故此难以定罪。且不用 刑,把绰板婆拘禁,差人押刘三旺寻访杨氏下落,丘乙大讨保在外。这场官司好 难结哩。 再说白铁把那尸首撇在一个开酒店的人家门口。那店中的王公,年纪六十余 岁,有个妈妈,靠卖酒过日子。当夜睡到五更,听见叩门的声音,醒来又听不见。 刚刚合眼,却又听见叩门声响。心中惊异,披衣起来,唤小二开门去看。只见街 头上不横不直,挡着这件东西。王公还以为是个醉汉,对小二说:“你仔细看一 看,是远方人,还是近处人?若是左近邻里,可以让他家来人扶了去。” 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认看,因背着星光,看不仔细,见颈边拖着麻绳,却认 做是条马鞭,就说:“不是近边人,想是个马夫。”王公说:“你怎么晓得他是 个马夫?”小二说:“见他身边有根马鞭,所以得知。”王公说:“既然不是近 处人,由他去吧。” 小二欺心,想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却拿不起,只以为压在身底下,尽力 一扯,那尸首直竖起来,把小二吓了一跳,叫声:“啊呀!”连忙放手,那尸首 扑地倒下去了。连王公也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儿?”小二说:“我只以为 是根鞭儿,要拿他的,不想却是个缢死的人,是颈下扣的绳子。”王公听说,慌 了手脚,想要叫地方,又怕这没头官司惹在身上。不报地方,这事却是洗不清的, 就和小二商议,小二说:“不打紧,只让他离了咱们这里,就没事儿了。”王公 说:“说得有理,只是拿到哪里去好?”小二说:“撇他在河里吧。”当下二人 动手,直抬到河下。远远望见岸上有人,打着灯笼走来,恐怕被他撞见,不管三 七二十一,撇在河边,就奔回家去了。 岸上打灯笼来的人是谁?那人是本镇一个大户,叫做朱常,为人奸诡百出, 变诈多端,是个好打官司的主儿。因为和隔县一个姓赵的人家争田,这一早要到 田头去割稻,带着十来个家人,拿了许多扁担索子镰刀,正来下船。那提灯的在 前面,走下岸来,见一人横倒在河边,也认做是个醉汉,就说:“这该死的贪这 样脓血。要是再一个翻身,却不滚在河里,送了性命?”其中一个家人,叫做卜 才,是朱常手下第一个出尖的帮手,他只以为醉汉身边有些钱钞,就蹲下身子, 伸手去摸他腰下,却像冰一般冷,吓得缩手不迭,叫起来说:“原来是死了的。” 朱常听说是死人,心下顿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嚷。拿灯来照看,是老的? 是少的?”众人在灯下仔细打一认,却是个缢死的妇人。朱常说:“你们把她头 颈里的绳子快解掉了,扛到船艄里去藏好。”众人说:“老爹,这妇人不知是什 么人谋死的?咱们怎么倒去招揽是非?”朱常说:“你莫管,我自有用处。”众 人只得依他,解去麻绳,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里,盖好。朱常说:“卜 才,你回去,叫五六个媳妇子来。”卜才说:“这二三十亩稻,够几下砍,要这 许多人去做什么?”朱常说:“你只管叫来,我自有用处。”卜才不知是什么意 思,立即提灯回去,不一时叫到,坐了一船,解缆开船。两人荡桨,离了镇上。 众人问:“老爹载这东西去有什么用处?”朱常说:“如今去割稻,赵家一定来 拦阻,少不得有一场相打,要告状才能结果。如今天赐这东西与我,岂不省了打 官司,还有许多妙处。”众人说:“老爹怎见得能省了打官司?又有妙处?”朱 常说:“有了这尸首,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却不省了打官司,你们也有些 财彩。他要是不见机,弄到当官,定然咱们占上风,可不好么?”众人都说: “果然妙计。小人们怎么懂得?”正是: 算定机谋夸自己,安排圈套害他人。 这些人都是村野愚夫,晓得什么厉害?听见家主说都有财彩,当做瓮中取鳖, 手到擒来的事,乐极了,巴不得赵家的人,这时就到船边来厮闹才好。心急要银 子,发狠荡起桨来,这船恰像生了七八个翅膀一般,顷刻间就飞到了。这时候天 色渐明,朱常叫把传歇在空阔没人居住的地方,离田中还有一箭路。众人都上了 岸,寻出一条一股连一股断的烂草绳来,把传缆在一颗草根上,只留一个人坐在 艄上看守,众男女都下田去割稻。朱常远远站在岸上打探消息。原来这地方叫做 鲤鱼桥,离景德镇只有十里多远,再过去里许,叫做太白村,就是南直隶徽州府 婺源县所管。因为是两省交界处,人人错壤而居。和朱常争田的这人名叫赵完, 也是个大富人家,原是浮梁县人户,却住在婺源县地方。两县都置得有田产。那 争的田,只有三十余亩,是赵完的族兄赵宁的。先拿来抵押借了朱常的银子,却 又去卖给赵完,恐怕出丑,就揽来佃种,两边影射了三四年。不想近日死了,所 以两家相争。这稻子还是赵宁所种。 说话的,这田在赵完屋脚跟头,怎么不先割了,却留给朱常来割?看官有所 不知,那赵完也是个强横的人,把自己看得大了,以为这田是明中正契买的族兄 的,又在自己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户,料必不敢来割稻,所以放心托胆。哪知 朱常又是个专在虎头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魉,竟来放对,正在田中砍稻。早 有人报知赵完。赵完说:“这厮真是吃了大虫的心,豹子的胆,敢来我这里撩拨。 想是来送死么?”儿子赵寿说:“爹,古话说:' 来者不惧,惧者不来。' 也莫 小看了他。”赵完问报信人:“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回答说:“十来个男子, 六七个妇人。”赵完说:“既然如此,咱们也叫一些妇人去。男对男,女对女, 都拿回来,敲断他的孤拐子。连船都拔他上岸,那时候才见我的手段。”当即唤 起二十多个男人,十来个妇女,一个个粗脚大手,捋臂揎拳,如疾风骤雨而来。 赵完父子随后来看。 众人远远地望着田中,叫喊说:“偷稻的贼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妇,看见 赵家有人来了,连忙住手,往河边跑。到了岸边,朱常连叫“快脱衣服”。众人 一齐脱下,堆做一堆,叫一个妇人看守,返身转来,叫着:“你来你来,要是打 输,不是好汉。”赵完家有个雇工,叫做田牛儿,自恃有些力气,抢先飞奔向前。 朱家人见他势头来得勇猛,两边一闪,让他冲过来。等他冲进来以后,男子妇人, 一裹转来围住。田牛儿叫声:“来的好。”提起升箩般拳头,拣一个精壮村夫面 上,一拳打去,只指望先打倒了一个硬的,其余的就如摧枯拉朽了。谁知那人却 也来得,拳到面上,把头略偏一偏,这拳就打个空,刚落下来,就顺手牵羊把拳 留住。田牛儿摔不脱,急起左拳来打,手还没起,又被一个人接住,两边扯开。 田牛儿就施展不得了。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抬大轿一般, 脚不点地,竟拿上船去了。那烂草绳系在草根上,有什么筋骨?刚踏上船去就断 了。艄上的人已经预先用篙拦住,众人把田牛儿按在舱中乱打。 赵家后边的人,见田牛儿被捉上舡去,蜂拥赶上船去抢人。朱家妇女都四散 走开,放他们上去。说时迟,那时快,拦篙的人一等赵家男子妇人上了船,急忙 掉转篙,往岸上用力一点,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荡开去。人多船轻,只三 四晃就翻了转来。两家男女四十多人全都落水。这些妇人各自挣扎上岸,男子就 在水中相打,纵横搅乱,激得水溅起来,恰如骤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睛都耀 花了,只叫:“莫打,有话上岸来说。” 正打之间,卜才就在人乱中,把那缢死的妇人尸首,直推过去,接着喊起来: “地方救护,赵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个妇人,在岸边接应,一齐喊 叫,震天动地。赵家的妇人正绞挤湿衣,听说打死了人,带水而逃。水里的人, 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正不知是哪个打死的,巴不能挣脱逃走。被朱家人乘势追 打,吃了老大的亏,挣上了岸的,落荒逃奔,这时候只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脚儿。 朱家人想要追赶,朱常止住说:“如今不是相打的事儿了,且把尸首收拾起 来,抬放他家屋子里再说。”众人把尸首拖到岸上,卜才认做妻子,假意哭哭啼 啼。朱常又叫捞起船上的篙桨之类,寄顿在佃户人家,又对看的人说:“列位地 方邻里,都是亲眼看见,活活打死的,可不是我们诬陷赵完。倘若到官府,少不 得要相烦做个见证,只求实说就是了。” 这几句话,是朱常引人来兜搅讲和的话。此时候其中要是有个有力量的人出 来担当,不叫朱常把尸首抬去赵家,这事儿也不见得后来害了更多人的性命。只 因赵完父子平日都是难说话的,恐怕说了不听,反而是一场没趣,况且又不晓得 朱常心中是个什么主意,故此并无一人招揽。朱常见没人招架,叫众人穿起衣服, 把尸首用芦席卷了,拿绳索络好,四个人扛着,往赵完家来。看的人随后跟来, 观看两家怎么结局。正是: 铜盆撞了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 赵完父子随后走来,远远望见自家人追赶朱家的人,心中欢喜。渐渐走近, 只见妇女家人,浑身是水,都像落汤鸡一般,四散奔走。赵完惊讶,问:“我家 人多,怎么反被他们打下水去了?”急挪步上前,众人看见,乱喊说:“阿爹不 好了。快回去吧。”赵寿说:“你们怎么这样没用?都被人家打成了这模样。” 众人说:“打是小事儿,如今他家死了人了,可怎么办?”赵完听见死了个人, 吓得酥了半边,两只脚就像钉住了,半步也走不动。赵寿和田牛儿两边夹着他胳 膊,扶到家中坐下,半晌方才问:“怎么就打死了人?”众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细 说一遍,又说:“我们也没有打妇人,不知怎么就死了?想是淹死的。”赵完心 中没了主意,只叫:“这事怎么好?”那时候合家老幼,都聚在一堆,人人心下 惊慌。正说话间,人进来报:“朱家把尸首抬来了。”赵完又吃这一吓,恰像打 坐的禅和子,急得身子一毫不动。古话说:“物极则反,人急计生。”赵寿忽地 转起一念,说:“爹莫慌,我自有对付他的办法。”对众人说:“你们都向外边 闪过,让他们进来之后,听我鸣锣为号,留几个紧守门口,其余的都赶进来拿人, 莫让走了一个。解到官司,只说许多人白日抢劫,这人命自然从轻。”众人得了 言语,一齐转身。赵完恐怕又打坏了人,吩咐:“只要拿人,不许打人。”众人 应允,一阵风出去。赵寿只留下一个心腹义孙赵一郎,说:“你留在这里。”又 把妇女妻小打发进去,吩咐:“不要出来。”赵完对儿子说:“虽然告他白日打 抢,终究是人命为重,只怕抵当不过。”赵寿走到他耳根前,低声说:“如今只 要如此这般。”赵完听了大喜,不觉身子就健旺起来,说:“事不宜迟,快些停 当。” 赵寿先把各处门户闭好,然后寻了一把斧头,一个棒棰,两扇板门,都已经 完备,才叫赵一郎到厨下叫出一个老头儿来。那老头儿名叫丁文,六十多岁,原 是赵完的表兄,因为有了个懒黄病,吃得做不得,却又无男无女,在赵完家烧火, 赚口饭吃。当下老儿不知头脑,走近前问:“兄弟,有什么话?”赵完还未答应, 赵寿闪过来,提起棒捶,看准了太阳穴,就是一下。那老儿只叫得一声“啊呀”, 翻身跌倒。赵寿赶上,又加一下,登时了账。当时赵寿动手,以为没人看见,不 想田牛儿的娘田婆子,就住在赵完宅后,听见打死了人,恐怕是儿子打的,心中 着急,要寻来问个仔细,从后边走出,正撞着赵寿行凶。吓得蹲倒在地,站不起 身,口中念声:“阿弥陀佛。青天白日,怎么做这事。”赵完听见,回头看了一 看,把眼睛向儿子一眨。赵寿会意,急忙赶近前去,照顶门一棒棰打倒,脑浆鲜 血一齐喷出。还怕不死,又向她肋上踢了三四脚,眼见得不能活了。只因这一文 钱上起,又送了两条性命。正是: 耐心终有益,任意定生灾。 赵一郎起初唤丁老老儿,不知道赵寿有这恶念,蓦地见他行凶,惊得直缩到 一壁角边去。丁老儿刚刚完事,接脚又撞来个田婆子凑成一对儿,他恐怕这第三 棒捶要轮到自己头上,心中着忙,正想要走,这脚上却像被千百斤石头压住,哪 里移得动分毫?正在慌张,只听见赵完叫喊:“一郎快来帮一帮。”赵一郎听见 叫他相帮,方才放下肚肠,挣扎得动,向前帮赵寿拖这两个尸首,放在遮堂背后, 寻两扇板门压好,把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吩咐赵一郎:“你切不可泄漏,等事 情平了,把家私分一股给你受用。”赵一郎说:“小人靠阿爹洪福过日子的,怎 敢泄漏?”刚刚准备停当,外面人声鼎沸,朱家人已经到了。 赵完三人退到侧边一间屋里,掩上门儿张看。 朱常引着家人媳妇,扛着尸首赶到赵家,一路打了进去。直到堂中,见四面 门户紧闭,并无一个人影儿。朱常喊:“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边去,拿赵完 这老王八出来,锁在死尸脚上。”众人一齐动手,乒乒乓乓把遮堂乱打,那遮堂 已经是离了窠臼的,不消几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压上一层。众人只顾 向前,哪知下面有死人?赵寿见打下遮堂,筛起锣来,外边人听见,发一声喊, 抢了进来。朱常听见筛锣,只说有人来抢尸首,急忙撤身出来,众人已经来到堂 中,两下你揪我扯,搅做一团儿,滚做一块儿。里边赵完三人大喊:“田牛儿, 你母亲都被人打死了,不要放走了人。”田牛儿听见,急奔来问:“我母亲怎么 却在这里?”赵完说:“她刚同丁老官走来问我,遮堂打下来,压死在下面。我 急忙走得快,方才逃得性命,要是迟一步,这时候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儿和赵 一郎把遮堂搬开,露出两个尸首。田牛儿看娘,头已经打开,脑浆鲜血满地,放 声大哭。朱常听见,只说是假的,急忙抽身一望,果然有两个尸首,着了忙,往 外就跑。这些家人媳妇,见家主走了,各要挣脱逃走,一路揪扭,打了出来。哪 知门口有人把住,一个也走不脱,都被拿住。赵完只叫:“莫打坏了人。”故此 朱常等人并不十分吃亏。赵寿取出链子绳索,男子妇女锁做一堂。田牛儿痛哭了 一场,心中忿怒,跳起身来喊:“我把朱常这狗王八,照依母亲的样子打死他算 了。”赵完拦住说:“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法治他,你打他做什么?”叫众人 扯过一边。 这时候,已经哄动了远近村坊、地方邻里,都到赵家来观看。赵完留到后边, 备酒饭款待,要众人具个“白昼劫杀”的公呈。那些人都是赵完的亲戚佃户、雇 工人等,谁敢不依? 赵完连夜装起四五只农船,载了地邻见证人等,用两只船把朱常一家人锁缚 在舱里,走了一夜,方才到婺源县中,候大尹早衙升堂。地方人等先将状子呈上。 这大尹展开观看一遍,问了备细,即差人押着地方并尸亲赵完、田牛儿、卜才前 去。把三个尸首盛殓了,调来相验。朱常一家人都发在铺里羁候。 那时候朱常家中自有佃户去报知。儿子朱太星夜赶来看,自不必说。 有句俗话说得好:“官无三日急。”那尸棺虽然调到了,这大尹怎么就有工 夫去相验?隔了半个多月,方才出牌,着地方备办登场法物。铺中取出朱常一干 人都到尸场上。仵作逐一看过,报说:“丁文太阳有伤,周围二寸有余,骨头粉 碎。田婆脑门打开,脑髓漏尽,右肋骨踢折三根。二人实系打死。卜才妻子,颈 下有缢死绳痕,遍身别无伤损,此系缢死是实。” 大尹见报,心中惊异,暗想:“据这呈子上说是船翻落水身死,怎么却是缢 死的?”朱常就禀说:“爷爷,众耳众目所见,怎么会是缢死的?这明明是仵作 得了赵完的银子,妄报老爷。”大尹恐怕赵完拿别个尸首掉换了,就唤卜才: “你去认这尸首,正是你妻子的么?”卜才上前一认,回复说:“正是小人妻子。” 大尹问:“是昨天当时死的?”卜才说:“是。”大尹问了详细,亲自走下来把 三个尸首逐一检验,忤作所报不差,暗称奇怪。吩咐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到县里 来审。 大尹在轿上,一路寻思,心中明白,回县坐下,发众犯都跪在仪门外,单唤 朱常上去,说:“朱常,你不但打死赵家两条人命,连这妇人,也是你谋死的。 从实招来。”朱常说:“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实在被赵完打下水淹死的, 地方上人,都是见证,怎么反是小人谋死的?爷爷要是不信,只问卜才就明白。” 大尹喝斥说:“胡说。这卜才和你是一路人,我岂不晓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夹 起来。”众皂隶一齐答应上前,把朱常鞋袜去了,刚套上夹棍,就喊起来。那朱 常是个富人,虽然好打官司,从不曾受这痛苦,只得一一吐实:“这尸首是浮梁 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 大尹录了口词,叫跪在阶下。又唤卜才进来,问:“死的妇人果然是你妻子 么?”卜才说:“正是小人妻子。”大尹问:“既然是你妻子,怎么把她谋死了, 诈害赵完?”卜才说:“爷爷,小人妻子昨天被赵完打下水去淹死,地方上人都 看见的。”大尹把惊堂木在桌上一连七八拍,大喝:“你这该死的奴才。这是谁 家的妇人,你冒认做妻子,诈害别人。你家主已经招认,是你把她谋死。还敢巧 辩,快夹起来。”卜才见大尹像道士打灵牌一般,把惊堂木一片声乱拍乱喊,把 将魂魄都吓掉了,又听见家主已招,只得回禀说:“这都是家主叫小人认作妻子, 并不干小人的事。”大尹说:“你一一从实细说。”卜才把下船遇见尸首,定计 诈赵完的前后事细说一遍,和朱常所招相同。大尹知道是实,又问:“这妇人虽 然不是你谋死,也不该冒认为妻,诈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却是你和家主打死的, 这可没得说。”卜才说:“爷爷,其实不曾打死,就是夹死了小人,也不招的。” 大尹也叫到阶下跪着,又唤赵完和地方来问,都说是朱常扛尸到家,乘势打死。 大尹因为朱常设谋诈害赵完是事实,连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夹起来。朱 常熬刑不起,只得屈招。大尹把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拟成斩罪,下在死囚牢里。 其余十人,各打二十板,三个充军,七个徒罪,也各下监。六个妇人,都是杖罪, 发回原籍。那田断归赵完,代赵宁归还原借朱常银两。又行文关会浮梁县查究妇 人尸首来历。 那朱常起初的念头,只想把那尸首做个媒儿,赵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 私了,这三十多亩田,不消说就归他了,还要诈他一注大钱,所以用这一片心机。 谁知激变赵寿做出没天理事儿来对付,反中了他计。下到牢里,不胜懊悔,心想: “这一早要是不遇见这尸首,也不见得到这地步。”正是: 早知更有强中手,却悔当初枉用心。 朱常又想:“在这里一定难于翻案。”叫儿子吩咐:“我想三个尸棺,必定 钉稀板薄,交了春天气候,自然腐烂。你如今先去会了刑房,捺住关会文书。回 去叫教妇女们,不要泄漏这缢死尸首的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挨到来年四 五月间,然后催关去审,那时候烂没了缢死的绳痕,好给他白赖。一事虚了,事 事皆虚,不愁这死罪不脱。”朱太依着父亲,前去行事。 却说景德镇卖酒的王公家小二,因为相帮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东西,过了 两三天,却不见说起。小二在口中野唱,王公也不在意。又过了几天,小二不见 动静,心中焦躁,忍耐不住,当面明说:“阿公,前夜那话儿,亏我把去出脱了 还好,要是没我,到天明地方报知官司,差人出来相验,饶你硬挣,不使酒钱, 也使茶钱。就是拌上十来担唾沫,只怕还不得干净哩。如今省了你许多钱钞,怎 么竟不说起要谢我?”大凡小人,度量极窄,眼孔最浅:偶然替人做件事儿,就 以为是天大功劳,就要来挟制那人,责他厚报,稍不遂意,就把这事儿翻局来害。 往往人家用错了人,反受其累。譬如这小二,不过一时用了些力气,就想要王公 的银子。那王公若是个知事的,不拘多少给他一些也就罢了,谁知王公又是个舍 不得一文钱的悭吝老头儿,说着要他的钱,就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红颈赤起来 了。当下王公见小二要他银子,就发怒说:“你这人忒没理!吃了我家的饭,得 了我的工钱,就是这些小事,略走得几步,怎么就向我要钱?”小二见他发怒, 也就嚷起来说:“啊呀!就是不给我,也是小事儿,何必发急?用得着我,方才 吃得你的饭,赚得你的钱,可不是白用我的。还有一句话,得了你工钱,只应该 做生活,可不曾说要替你拽死尸的。”王婆就走过来说:“你这个蛮子,真个惫 懒!古话说:' 茄子也让三分老。' 怎么对一个老人家,全没些尊卑,一般样和 他争嚷!”小二说:“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银子给我,反而跟我发急,怎不要 嚷?”王公说:“什么!是我谋死的?要诈我钱!”小二说:“虽然不是你谋死 的,却是你擅自移尸,也有个罪名。”王公说:“你倒去出首我呀。”小二说: “要我出首也不难,只怕你当不起这个大门户。”王公赶上前去说:“你去出首, 我不怕。”往外就推。那小二不曾提防,立脚不定,翻觔斗直跌出门外,磕破了 脑后,鲜血直淌。小二跌疼了,大骂:“老忘八!亏了我,反而打我么!”就地 下拾起一块砖来,向王公掷去。谁知这砖不歪不斜,恰恰正中王公太阳穴,一交 跌倒,再不做声。王婆急忙上前扶起,只见口开眼定,气绝身亡。跌脚叫苦,就 哭起天来。只因这一文钱上,又送一条性命。 小二见王公死了,爬起来就跑。王婆喊叫邻里,赶上去拿住,锁在王公脚上。 众人问王婆:“因什么事儿起的?”王婆一头哭,一头把前情说出,又说:“烦 列位给老身作主。”众人说:“这厮原来这样可恶!先叫他吃些苦头,然后解官。” 三四个邻里走上前去,一顿拳头脚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较王婆关闭门户, 同到县中告状。这时候纷纷传说,远近人都来看。 且说丘乙大正访问妻子尸首不着,官司难结,心中气闷。这一天听说小二打 死王公的根由,心想:“这个妇人的尸首,莫不就是我妻子么?”急忙走来问, 见王婆正锁门要去告状。丘乙大上前问了详细,计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门这夜, 就说:“难怪我家妻子的尸首,当天早上就不见了踪影,原来是你们撇掉了。如 今有了实据,绰板婆却白赖不过了。我同你们见官去!” 当下一干人牵了小二,直到县里。第二天一早大尹升堂,解了进去。地方把 前后事详细回禀。大尹又唤王婆问了备细。小二料想情真难脱,不等用刑,就从 实招承。打了三十,问成死罪,下在狱中。丘乙大禀说妻子被刘三旺谋死正是这 一天,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见证已确,要求审结。这时候婺源县知会文书还 没到,大尹因为没有尸首,没有实据,仍发落出去寻觅。 再说小二,当初已经被邻里打伤,那顿板子又十分厉害。到了狱中,没有使 用,又遭一顿拳脚,三天之后就死了。为这一文钱起,又送了一条性命。 丘乙大从县中回家,正从白铁门口经过,只听得里边叫天叫地地啼哭。原来 白铁自从那夜担着惊恐,出脱了这尸首,冒了风寒,回家上床,就发起寒热来, 病了十来天,方才断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见为这一文钱,又送一条性命。 丘乙大听说白铁死了,叹口气说:“这样一个好汉!才几天就了账了。可见 世人真是没根的!”走到家里,单单只有这个小厮,鬼一般缩在半边,要口热水, 也不能够。看了那样光景,方才懊悔前天逼死老婆,做了这桩拙事。如今又弄得 不尴不尬,心中烦恼,连生意也不去做,终日东寻西觅,并无尸首下落。 看看捱过残年,又到五月中旬。那时候朱常儿子朱太已经在按院告准了状词, 批在浮梁县审问,行文到婺源县提人犯尸棺。起初朱太还不上紧,到了五月间, 料想尸首已经腐烂,大大送个东道给婺源县刑房,起文关解。那赵完父子因婺源 县已经问结,自以为没事儿了,毫不畏惧,抱卷赴理。两县解子领了一干人犯, 三具尸棺,直到浮梁县当堂投递。大尹把人犯羁禁,尸棺发置官坛候检,打发婺 源回文,自不必说。 不一日,大尹调出众犯,前去相验。那朱太合衙门通买嘱了,要胜赵完。大 尹到尸场上坐下,赵完把浮梁县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对朱常说:“你借尸讹诈, 打死二命,案子已经问结,怎么又告?”朱常回禀:“爷爷,赵完打余氏落水身 死,众目共见;却买嘱了地邻忤作,妄报是缢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 谋害抵饰,硬诬小人打死。且不要论别件,只据小人主仆都被拿住,可想那赵完 是何等势力,却容小人打死二命?况且死的都是七十多岁,难道这样不知利害, 只拣垂死之人打?爷爷推详这个,就明白了。”大尹问:“既然如此,当时怎么 就招承了?”朱常说:“那赵完衙门情熟,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也不到 今天了。”赵完也禀:“朱常当日倚仗假尸,逢着的就打,阖家躲避。那丁文、 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所以遭了毒手。假尸上的缢死绳痕,是婺源县太爷亲自验过 的,岂是忤作妄报!如今日久腐烂,巧言诳骗爷爷,希图漏网反陷。但求细看招 卷,曲直立见。”大尹说:“这也难凭你说。”当即叫开棺检验。 天下竟有这样作怪的事,只以为尸首经过了这许多时间,已经腐烂尽了,谁 知都一毫不变,宛然如生。那杨氏颈下这条绳痕,反而更觉显明,(批:出于情 理之外,难以令人信服。)倒叫忤作没法做手脚。你说为什么?因为他已经得了 朱常的钱财,如果尸首烂了,就好从中作弊,出脱朱常,反坐赵完。如今伤痕仍 在,要是虚报了,恐怕大尹还要亲验;实报了,怎么对得起朱常的银子?正在踌 躇,大尹已经瞧破,就走下来亲验。那忤作被大尹监定,不敢隐匿,一一实报。 朱常在旁暗暗叫苦。 大尹把所报伤处,和案卷对看,分毫不差,对朱常说:“你所犯罪,已经证 实,怎么又往上司处诳告?”朱常又苦苦分辩。大尹发怒,说:“还要强辩!夹 起来!快说这缢死妇人是哪里来的?”朱常受刑不过,只得招出:“那天早起, 在某处河沿边遇见,不知是谁撇下。”那大尹极有记性,忽地想起:“去年丘乙 大告称,不见了妻子尸首;后来卖酒的王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说是那天抬尸首, 撇在河沿上。起衅至今,尸首没有下落,莫不就是这个么?”暗记在心。当下把 朱常、卜才都责打三十,照旧死罪下狱,其余家人减徒召保。赵完等发落宁家。 大尹回到县中,调出丘乙大状词,和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对,果然日子相同, 撇尸地段一般,更无疑惑,即着原差,唤到丘乙大、刘三旺一干人等,监中调出 绰板婆孙氏,齐到尸场认看。这时候正是五月天气,监中瘟疫大作,那孙氏刚刚 病好,还走不动,刘三旺和再旺扶着她走。到了尸场上,忤作揭开棺盖,丘乙大 认得老婆尸首,放声号哭,连叫:“正里小人妻子。”干证地邻也说:“正是杨 氏。”大尹细问致死情由,丘乙大咬定:“刘三旺夫妻登门打骂,受辱不过,以 致自缢身死。”刘三旺、孙氏又苦苦分辩。地邻都说是孙氏起衅,和刘三旺无干。 大尹喝叫把孙氏拶起。那孙氏是病刚好的人,身子虚弱,又走了这一番路,劳碌 过度,又费唇费舌折辩,渐渐神色改变。经着拶子,疼痛难忍,一口气上不来, 翻身跌倒,呜呼哀哉!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一条性命。正是: 阴府又添长舌鬼,相骂今无绰板声。 大尹看见,忙叫放拶。刘三旺上前叫喊,喊破喉咙,也唤不转,再旺在旁哀 哀啼哭,十分凄惨。大尹心中不忍,(批:能对病人用刑,居然也会不忍!)对 丘乙大说:“你妻子和孙氏口角而死,并非刘三旺拳手相交。如今孙氏死了,足 以抵偿。今后两家和好,尸首各自领归埋葬,不许再告;违者定行重治。”众人 叩首从命,各领尸首埋葬。 朱常、卜才下到狱中,想起枉费许多银两,反受一场刑杖,心中气恼,染起 病来,却又沾着瘟气,二病夹攻,不到几天,双双而死。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 送两条性命。 说话的,我且问你:朱常生心害人,尚且得个丧身亡家之报;那赵完父子活 活打死两个无辜的人,又诬陷了两条性命,他却漏网安享,可见天理也有报不到 的时候。看官,你可晓得古老有几句言语么?是哪几句?古话说:善有善报,恶 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那天公的算盘子,一个个记得明白。古往今来, 可曾放过哪个?这赵完父子漏网受用,一来他的顽福未尽,二来时候不到,三来 小子只有一张嘴,没有两条舌,说了那边,就难顾这边,少不得逐节儿还你个报 应。 且说赵完父子又胜了朱常,回到家中,亲戚邻里,齐来作贺。吃了好几天酒。 又过了几天,听说朱常、卜才都已经死了,更加高兴。田牛儿念着母亲暴露,领 归埋葬。 时光迅速,不觉又过一年多。原来赵完年纪虽老,还爱风月,身边有个偏房, 名叫爱大儿。那爱大儿生得有四五分颜色,乔乔画画,正在得趣时候。那老儿虽 然风骚,到底是老人家,只好虚应故事,怎能够满其所欲?看见义孙赵一郎身材 雄壮,人物乖巧,尚无妻室,倒有心看上了他。常常走到厨房下,捱肩擦背,调 嘴弄舌。你想世间能有几个坐怀不乱的鲁男子?妇人家反去勾搭,可有不肯之理! 两下眉来眼去,没几天成就了那事。彼此都在少年,犹如一对饿虎,哪有个饱的 时候?捉空就闪到赵一郎房中偷一手儿。那赵一郎又有些本领,弄得这婆娘体软 骨酥,魄散魂销,恨不能时刻并做一块儿。约莫串了半年有余。 一天,爱大儿对赵一郎说:“我和你虽然快活了这几天,终是碍人耳目,心 忙意急,不能十分尽兴。不如悄悄儿逃到远处,做个长久夫妻。”赵一郎说: “小娘子要是真心肯跟我,在这里就可以做得夫妻,何必远去!”爱大儿说: “你就是我心上人了,有什么假意?只是怎么能在这里做得夫妻!”赵一郎说: “当年丁老官和田婆,都是老爹和大官人自己打死诈赖朱家的,当时叫我相帮扛 抬,曾许事完之后,分一份儿家私给我。那个棒棰,还是我藏好的。一向多承小 娘子相爱,所以不说起。你今天既然有这心,我和老爹说,先要了那一份儿家私, 寻个地方住下,然后再央人说,要你为配,不怕他不肯。他要是舍不得,那时候 你就悄悄儿地管自走了出来,他可敢说个不字么?倘若他不达时务,就告诉田牛 儿。同去告官,叫他性命也难保。”(批:想得美!)爱大儿听了,十分高兴, 说:“事不宜迟,赶快去办。”说罢,闪出房去。 第二天,赵一郎见赵完独自一个在堂中闲坐,就上前说:“向日老爹许过事 平之后,分一股家私给我。如今朱家了账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儿,自去营生。” 赵完回答:“我晓得了。”再过一天,赵一郎转到后边,遇着爱大儿,递个信儿 说:“方才和老爹说了,娘子留心察听,看可像肯的。”爱大儿点头会意,各自 走开去。 赵完叫赵寿到一间厢房中去,把门掩上,低声把赵一郎说的话告诉儿子,又 说:“我一时含糊答应了他,如今怎么办?”赵寿说:“我那是哄他的甜话,他 怎么真个就做这指望?”老头儿说:“当初不该许了他,今天要是不给他一些, 这个念头,怎么肯息?”赵寿沉吟了一下,又生歹念,说:“要是引惯了他,做 了个月月红,就无止无休了。想这事只有他一个人晓得,不如一发除了根,永无 挂虑。” 那老儿如果是个有仁心的,劝儿子休了这念头,胡乱给他些东西,或许能免 后来祸。千不合,万不合,他却说:“我也有这个念头,但是没个计策。”赵寿 说:“这有什么难处,明天去买些砒礵,下在酒中,到晚上灌他一醉,还怕不就 完事?外边人都晓得平日对他厚待的,决不疑惑。”赵完心里欢喜,以为得计。 他们父子商议,只以为神鬼不知,那晓得却被爱大儿瞧见,料想必定说这事 儿,就悄悄儿走来趴在墙壁上偷听。虽然听着几句,不大明白,恐怕出来撞着, 急忙闪进去。想要报知赵一郎,因为听得不太真切,不好轻事重报。心生一计, 到晚间,把那老儿多劝上几杯酒,吃得醉熏熏的,到了床上,爱大儿抱定了那老 儿撒娇撒痴,淫声浪语。这老儿迷魂了,乘着酒兴,未免做些没正经的事体。正 在酣美中,爱大儿说:“有句话儿要说,恐气坏了你,不好开口,要是不说,又 气不过。”这老儿正玩儿得气喘吁吁,借那句话头,就停住了,说:“是哪个冲 撞了你?这样着恼!”爱大儿说:“可恼一郎这厮,今天早上那疯话撩拨我,我 要扯他来见你,倒说:' 老爹和大官人的性命,都在我手里,料也不敢难为我。 ' 不知有什么缘故,竟说这话。倘若在外人面前也这样说,必定怀疑我家做下什 么不公不法的勾当,可不坏了名声?那样没上下的人,不如寻个计策摆布死了, 也省了后患。”那老儿说:“原来这厮这样无礼!不打紧,明天晚上就见功效了。” 爱大儿问:“明天晚上怎么就见功效?”那老儿就把要药死一郎的话,一五一十 说了出来。 那婆娘得了实信,第二天一早闪出来报知赵一郎。赵一郎听了,吃惊不小, 心想:“这样反面无情的狠心人!倒要害我性命,怎么饶得他过?”摸了棒棰, 锁上房门,急忙来寻着田牛儿,把前事说了。田牛儿怒气冲天,就要赶去厮闹。 赵一郎止住说:“要是先嚷破了,反而让他做了准备,不如竟到官府,跟他理论。” 田牛儿说:“也说得是。到哪个县去?”赵一郎说:“当初是在婺源县告的,这 个大尹还在,仍到他县里去。” 那太白村离县只有四十多里,二人拽开脚步,直跑到县中。恰好大尹早堂未 退,二人一齐喊叫。大尹唤进去,当厅跪下,却没有状词,只是口诉。先是田牛 儿哭禀一番,然后赵一郎把赵寿打死丁文、田婆,诬陷朱常、卜才的情由细诉, 把行凶的棒棰呈上。大尹一看,血痕虽然干了,鲜明如昨,就问:“既然有这情 由,当时为什么不出首?”赵一郎说:“当时因念主仆情份,不忍出首。如今恐 怕小人泄漏,昨天他们父子计议,要在今晚用毒药害小人,所以不得不来投生。” 大尹说:“他们父子计议,你怎么就晓得了?”赵一郎急切间不觉吐出实话: “多亏主人偏房爱大儿报知,方才晓得。”大尹问:“你主人的偏房,怎么肯来 报信?想必和你有奸么?”赵一郎被说破心事,变了脸色,强词抵赖。大尹说: “事情已经显然,不必强辩。”当即差人押着两人去拿赵完父子和爱大儿前来赴 审。到了太白村,天色已经昏黑,田牛儿带回家去歇宿。 赵寿早起就去买下砒礵,却不见了赵一郎,问家中上下,都不知道。父子虽 然有些疑惑,却你想到是爱大儿泄漏。 第二天清晨,差人来到,一索捆翻,拿到县中。赵完见爱大儿也拿了,还错 认做赵一郎调戏她不从,因此牵连在内,直至赵一郎说出,报他谋害情由,方才 知道两人向来有奸,懊悔失言。两下辩论一番,不肯招承。怎当严刑拷打,疼痛 难熬,只得一一细招。大尹因为他们害了四条人命,情理可恨,赵完父子,各打 六十,依律问斩。赵一郎奸骗主妾,背恩反噬;爱大儿通同奸夫,谋害亲夫,各 责四十,杂犯死罪,一齐下到狱中。田牛儿发落宁家。一面备文申报上司,具疏 题奏。不一日,刑部奉旨,倒下号札,四人俱依拟,秋后处决。只因这一文钱上, 又送了四条性命。虽然是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要不是因为那一文钱争闹,杨氏 怎么会死?没有杨氏的死尸,朱常这诈害的事,也就做不成了。总之,为了这一 文钱起,一共害了十三条性命。这段话叫做《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奉劝世人, 舍财忍气为上。有诗为证: 相争只为一文钱,小隙谁知奇祸连! 劝汝舍财兼忍气,一生无事得安然。 「简评」这桩十三条命案的官司,虽然不是直接由一文钱引起的,但是根源 却是从这一文钱而来。故事层次分明,编得相当紧凑。特别是写那泼妇骂街,十 分精彩。 作者编造这个故事,目的是要求人们“舍财忍气”。忍耐,应该是有一定的 局限的,总不能任何事情都一味忍让。不然,就是没有原则,姑息养奸了。但是 两个小孩子打架,作为双方父母,不论谁有理谁没理,总是以教育自己的孩子为 第一,千万不能因为孩子的争吵而大人出面大打出手。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