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三十五卷 徐老仆义愤成家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犬马犹然知恋主,况于列在生人。为奴一日主人身,情恩同父子,名份等君 臣。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伤伦。能为义仆是良民。盛衰无改节,史册可传 神。 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公元712 ~755 年在位)的时候,有一个官人,姓 萧名颖士,字茂挺,兰陵(古县名,治所在今山东苍山县兰陵镇)人。自幼聪明 好学,博通三教九流,贯串诸子百家。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通,无有不 晓。真个胸中书富五车,笔下句高千古。年方一十九岁,高掇巍科,名倾朝野, 是一个广学的才子。家中有个仆人,名叫杜亮。那杜亮自从萧颖士几岁的时候, 就在书房中服事。若有驱使,奋勇直前,水火不避,身边并无半文私蓄。陪伴萧 颖士读书,不用吩咐,自会千方百计地去预先寻觅下果品饮馔供奉。有时候或烧 一壶茶助他清思,或暖几杯酒慰他辛苦。整夜服事到天明,从不曾打过瞌睡。看 见萧颖士读到得意之处,他在旁边也十分欢喜。 那萧颖士样样都好,只有两桩毛病。哪两桩?第一件:是恃才傲物,不把人 看在眼内。才登仕籍,就去冲撞了当朝宰相。那宰相如果是个有度量的,还容得 过过,偏又冲撞了第一个忌才的李林甫。那李林甫混名儿叫做李猫儿,平日不知 坏了多少大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去惹了他,可肯轻轻放过?被他略施 小计,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又亏着座主搭救,只削了官职,从此坐在家里。 第二件:是性子急,像一团烈火,一句话不对付,立即暴躁如雷,两个太阳 穴火星直爆。奴仆稍有差误,就要痛打。他的打法,又和别人不同。有什么不同? 别人责治家奴,一定要看他过犯大小,取个板子,叫人行杖,或打一十,或打二 十,分个轻重。只有萧颖士,不论事大事小,只要触着他的性子,就连声喝骂, 也不用什么板子,也不要人行杖,亲自跳起身来一把揪翻,随便抓着一件家火, 就没头没脑地乱打。凭你什么人劝解,他全不作准,直要打到怒气平息;如果气 不平,还要咬上几口,方才罢手。因为这个,奴仆们惧怕,都四散逃去,单单剩 下一个杜亮。 说起来,萧颖士只剩下这个家人种儿了,凡事应该将就些才是。谁知他是天 生的性儿,使惯的气儿,打溜的手儿,竟没有丝毫更改,依然照旧施行。起先奴 仆众多,还打了那个,空了这个,等到单单剩下杜亮的时候,反而打得更勤些了。 说起杜亮,遇着这种不讲理会的家主,也该学众人逃走算了,偏又寸步不离,甘 心受他的责罚。因此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淋,却再也没有一点儿退悔之 心,没一句怨恨的话。打完了起来,整一整衣裳,忍着疼痛,依旧在一旁答应。 (批:典型的奴隶主义,也就是“忠仆”。) 说话的,据你说,杜亮这种奴仆,莫说千中选一,就是走遍天下,也寻不出 个对儿来。这萧颖士又不是黑漆皮灯,泥塞竹管,是那种一窍不通的蠢物;他可 是身登黄甲,位列朝班,读破万卷书,明白道理的才人,难道这样不知好歹,一 味蛮打,没一点儿仁慈改悔之心不成?看官有所不知,常言说得好:“江山易改, 禀性难移。”那萧颖士平日爱杜亮小心谨慎,打过之后,也很懊悔说:“这个奴 才随我多年,并没有十分过失,怎能把他这样毒打?今后断然不可!”等到性子 发作,不觉拳脚又打在他身上去了。这也不要单怪萧颖士性子急躁,谁叫杜亮刚 刚听见一声叱喝,就像小鬼见了锺馗一般,“扑秃”一声,两条腿就跪倒在地。 萧颖士本来是个好打人的人,见他做成这个要打局面,少不得要奉承几下。 杜亮有个远族兄弟社明,就住在萧家左边,因见他常被打得这个模样,心中 气不过,撺掇杜亮说:“凡是做奴仆的,都因为家贫力薄,自难成立,所以投靠 人家。一来贪图现成衣食,二来指望家主有个发迹的日子,带挈风光,摸得些东 西做个小小家业,快活下半世。像阿哥如今随了这个措大,早晚辛勤服事,竭力 尽心,并不见一些儿好处,只落得常受他凌辱痛楚。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跟他有 什么出息?他家许多仆人都存不住,各自四散去了,你何不也别了他,另寻头路? 有多少不如你的,投了大官府人家,吃好穿好,还要作成赚个一贯两贯。走出衙 门前,谁不奉承?那边才叫' 某大叔,有些小事相烦' ;还未答应,这边又叫' 某大叔,我也有件事儿劳动'.真个是应接不暇,何等兴头。要是像阿哥这样肚里 明白,笔下又来得,做人又温存小心,走到势要人家,怕不重用?你那措大,虽 然中过进士,一发利市就和李丞相作对,被他弄得坐在家中,料想也没个起官的 日子,有什么撇不下,一定要和他缠账帐?” 杜亮说:“这些事,我难道不晓得?要是有这念头,早已经走了多年了,还 要等弟弟今天来劝谕?古话说:' 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 奴仆虽然下 贱,也要择个好头儿。像我的主人,只是性子急躁,除此之外,只怕舍了他,没 处再找得出第二个来。” 杜明说:“满天下无数官员宰相、贵戚豪家,难道都不如你主人这个穷官?” 杜亮说:“他们有的,不过是爵位金银。”杜明说:“就这两桩尽够了,还要怎 样?”杜亮说:“那爵位是虚花的事情,金银是臭污的东西,有什么稀罕?谁及 得我主人这般高才绝学?拈起笔来,顷刻万言,不要打个稿儿。真个烟云缭绕, 华彩缤纷。我所以恋恋不舍,就因为单爱他这一件儿。”杜明听说爱的是他的才 学,不觉呵呵大笑,说:“且问阿哥:你既然爱他的才学,肚子饿了可拿来当得 饭吃,冷了可当得衣裳穿么?”杜亮说:“你又说笑话了,才学在他腹中,怎么 挡得我的饥寒?”杜明说:“却原来既救不得你的饥,又遮不得你的寒,爱他干 什么?当今有爵位的,尚且喜欢趋炎附势,没一个肯怜才惜学的。你我是个下人, 只要能饱食暖衣,寻些钱钞养家,就是本份;你却这样迂阔,爱什么才学,情愿 受他打骂,可不是个呆子!”杜亮笑着说:“金银,我命里不曾带来,不做这个 指望,还只是守旧。”杜明说:“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所以还要捱他的棍棒。” 杜亮说:“多承贤弟好情,可怜我做哥哥的,但是我主人这样博学,就是被他打 死,也甘心服事他。”就不听杜明的话,仍旧跟随萧颖士。 不料今天一顿拳头,明天一顿棒子,打不上几年,把杜亮打得渐渐遍身疼痛, 口内吐血,成了个伤痨的症候。起初还强勉趋承,后来打熬不过,半眠半起。又 过几时,就久卧床席了。那萧颖士见他呕血,情知是不自己打出来的,心中十分 懊悔,还指望他有好的日子。请医调治,亲自煎汤送药。捱了两个月,就呜呼哀 哉了!萧颖士想起他平日的好处,只管涕泣,备办衣棺埋葬。 萧颖士日常亏杜亮服事惯了,到了死后,十分不便,央人四处寻觅仆从,因 为他打人打出了名,哪个肯来跟随?就有个肯跟他的,也不中他的意。有时候读 书到忘怀之处,还认做杜亮在旁边,抬头不见,就掩卷而泣。后来萧颖士得知杜 亮当日不听杜明这班人的话,不觉气咽胸中,泪如泉涌,大叫一声:“杜亮!我 读了一世的书,不曾遇着个怜才的人,终身沦落;谁想你倒是我的知己,我却又 有眼无珠,枉送了你性命,都是我的罪啊!”话没说完,口中的鲜血往外直喷, 从此也成了个吐血的病。把书籍全都焚化,口中不住地喊叫杜亮,病了几个月, 也归大梦。遗命要迁杜亮和他同葬。有诗为证: 纳贿趋权步步先,高才曾见几人怜。 当路若能如杜亮,草莱安得有遗贤? 说话的,这杜亮爱才恋主,果然是千古奇人。然而看起来,毕竟还带着些腐 气,不算全美。如果有别的稀奇故事,异样话文,再讲一回出来。列位看官稳坐 着,莫要性急,刚才小子说的这段小故事,是个“书帽”,还未曾说到正传。那 正传,也是个仆人。他和杜亮更是不同,曾独力和孤孀主母,挣起个天大的家私, 替主母嫁出三个女儿,给小主人娶两房娘子,到了死后,没有半文私蓄,至今名 垂史册。等小子慢慢说来,劝谕那世间做奴仆的,也学这样尽心尽力帮家里做活, 传个美名;莫学那背恩反噬、尾大不掉的,被人唾骂。 你说这段话文,出在哪个朝代?什么地方?原来就在本朝嘉靖①年间,浙江 严州府②淳安县,离城数里,有个乡村,名叫锦沙村。村上有一姓徐的庄户人家, 弟兄三人。大的名徐言,次的名徐召,各生一子;第三个名徐哲,浑家颜氏,倒 生了二男三女。他弟兄三人,奉着父亲遗命,合锅儿吃饭,并力耕田。挣下一头 牛儿,一骑马儿。又有一个老仆,名叫阿寄,年纪已经五十多岁,夫妻两口,也 生下一个儿子,还只有十来岁。那阿寄也就在本村生长,早先因为父母故去,无 力殡殓,因此卖身在徐家。他为人忠谨小心,早起晚睡,勤于耕作。徐言的父亲 大大得到他的力量,每事优待。 到了徐言一辈掌家,见他有了些年纪,就有些厌恶他的意思。那阿寄又不识 时务,遇着徐言弟兄办事有不到处,就苦口规劝。徐哲还肯服善,听他一两句; 那徐言、徐召是个自作自用的性子,反而怪他多嘴多舌,高声叱责,有时候还要 奉承几下消食拳头。阿寄的老婆劝他说:“你一把年纪的人了,凡事应该退缩点 儿。如今是后生家的世界,时时新,局局变,由他们去主张算了,何苦一定要多 口,常讨折样的凌辱!”阿寄说:“我受老主人的恩情,不得不说。”婆子说: “你累次规劝不听,这也怪不得你了!” 阿寄听了老婆的话,从此缄口结舌,再不干预他们的事情,也省了好些耻辱。 正合着古人两句话:“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不久,徐哲忽然患了个伤寒症候,七日之内就了账。哭杀了颜氏母子,少不 得衣棺盛殓,做些功果追荐。过了两个月,徐言和徐召商议:“我和你都只有一 个儿子,三兄弟倒有两男三女,他一家就抵着咱们两家。就是三兄弟在的时候, 一般耕种,还算计不过来呢,何况他已经死了。咱们日夜辛苦挣来,却养了他一 窝子吃死饭的。如今还是小事,等到孩子们长大起来,你我儿子婚配了,难道不 给他婚男嫁女,岂不比你我反而多用去四分?我想如今就把家产三股分开,撇脱 了这条烂死蛇,由他们有得吃没得吃,可不就和你我没干涉了?只是当初老官儿 留下遗嘱,说是不要分开,如今要是违了他的言语,被人谈论,却怎么办?” 那时候徐召如果是个有仁心的,就应该劝徐言休了这个念头才是。谁知他的 念头,一发起得早了,听见哥哥说出这话,正合他的心意,回答说:“老官儿虽 然有遗嘱,不过是死人的话了,可不是圣旨,违背不得的。况且咱们家的事,哪 个外人敢来谈论!”徐言连称有理,就把田产家私,都暗地里配搭停当,只拣那 不好的留给侄子。徐言又说:“这牛马怎么分?”徐召沉吟半晌,说:“不难。 那阿寄夫妻年纪已经老了,渐渐做不动了,活着的时候就有三个吃死饭的,死了 又要赔两口棺木,不如把他也算作一股,派给三房里,卸了这干系,可不是好!” 两人商量定了,第二天备些酒肴,请几个亲邻来坐下,又请出颜氏和两个侄 儿。那两个孩子,大的才七岁,叫做福儿;小的五岁,叫做寿儿,随着母亲,直 到堂前,连颜氏也不知为的什么事情。只见徐言弟兄站起身来说:“列位高亲在 上,有一句话相告:当年先父本没什么财产遗下,多亏我弟兄,挣得些小产业, 只望弟兄相守到老,传到子侄这一辈分拆。不幸三舍弟近日有这大变,弟妇又是 个妇道人家,不知产业多少。况且各人家消长不一,到后边多挣一些,多分一些 给舍侄就好;万一消乏了,那时候只说我们有什么私弊,欺负孤儿寡妇,反而伤 了骨肉情义了。所以我们兄弟商量,不如趁这家里还算完美的时候,把家财分作 三股,各自领去经营,省得后来争多竞少,特请列位高亲来作眼。”说完,就从 袖中摸出三张分书来,说:“都是一样搭配,至公无私,只劳列位画个花押。” 颜氏听说要分开各自做人家,眼中扑簌簌珠泪交流,哭着说:“二位伯伯, 我是个孤孀妇人,儿女又小,就像个没脚蟹一般,怎么能撑持门户?当日公公曾 吩咐不要分家,还是二位伯伯总管,扶持儿女们大了,任凭胡乱分些就行了,决 不敢争多竞少。”徐召说:“三娘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是合上一千年, 少不得也有个分开的日子。公公是过世的人了,他说的话,哪里作得准?大伯昨 天要把牛马分给你。我想侄儿年纪还小,哪个去看养?所以商量着让阿寄去帮扶 你们。他年纪虽然老,筋力还健壮,种起田来,赛过一个后生家哩。那婆子能绩 麻纺线,也不是吃死饭的。他这孩子再耐两年,就可以下得田了,你不用愁的。” 颜氏见他弟兄这样说,明知是已经商量好的,料想拗他们不过,只知道啼哭。那 些亲邻看了分书,虽然晓得分得不公道,可是都要做好好先生,哪个肯做闲冤家, 出尖说话?一齐画了花押,劝慰颜氏收了起来,入席饮酒。有诗为证: 分书三纸语从容,人畜均分禀至公。 老仆不如牛马用,拥孤孀妇泣西风。 那天早上,兄弟俩差阿寄买东买西,请张请李,也不晓得要做什么事体。恰 好在南村去请个亲戚,回来的时候,里边事情已经办妥,刚到门口,正遇见老婆。 那婆子恐怕他晓得了这事,又去多言多语,扯到旁边,吩咐说:“今天大官人分 拨家私,你不要又去多管,讨他的怠慢!”阿寄听说,吃了一惊,说:“先前老 主人遗嘱,不要分家,怎么见三官人死了,就撇开这孤儿寡妇,叫他们怎么过活? 我要是不说,再有谁肯说?”转身就走。婆子又扯住说:“清官也断不得家务事, 刚才许多亲邻都不开口,你是他手下人,又不是什么高年族长,怎好主张?”阿 寄说:“话虽然有理,只要他们分得公道,就不开口;要是有些欺心,就是死了, 也要说个明白。”又问:“可晓得分我在哪一房?”婆子说:“这个倒不晓得。” 阿寄走到堂前,见众人吃酒,正在高兴,不好立刻就问,站在旁边。隔壁一 个邻居抬头看见,就说:“徐老官,你如今分在三房里了。她是孤孀娘子,你要 竭力帮助她才好。”阿寄随口回答:“我年纪老了,做不动了。”口中这样说, 心下暗转:“原来拨我在三房里,一定是他们以为我没用了,借手推出去的意思。 我偏要争口气,挣起个事业来,也不被人耻笑。”就不问他们怎么分家的事,直 转到颜氏房门口,听见她在里面啼哭。阿寄站住脚听,颜氏在哭诉:“天哪!只 说和你一竹竿到底白头相守,哪里说起半路上就抛撇了,遗下许多儿女,无依无 靠;还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养长大,谁知你骨肉未寒,就分拨开来。如今叫我没 投没奔,怎么过日子?”又哭着说:“就是分的田产,他们通是亮里,我是暗中, 凭他们分派,哪里知道好歹。只一件上,就可见他们的心肠有多狠了。那牛可以 耕种,马可雇给人,他们只拣这两件有利息的拿了去,却推两个老的给我,反而 要费我的衣食。” 那老儿听了这话,猛然揭起门帘叫:“三娘,你说老奴只费你的衣食,不及 牛马有力么?”颜氏猛地里被他钻进来说了这句话,倒吓了一跳,收泪问:“你 怎么说?”阿寄说:“那牛马每年耕种雇出,不过能得几两银子的利息,还要赔 个人去喂养跟随。要说老奴,年纪虽然老了,精力未衰,路还走得,苦也受得。 那经商的道路,虽然不曾做过,也都明白。三娘快收拾些本钱,让老奴出去做些 生意,一年几转,赚的利息岂不比马牛多几倍!就是我的婆子,平素勤于纺织, 多少也可以补贴家用。那田产莫管好歹,拿来租给别人,讨几担谷子,作为老本 儿,三娘同姐儿们,也做些活计,将就度日,不要动那老本。营运几年,怕不挣 起个家业?何必愁闷?”颜氏见他说得有些来历,就说:“要是你能够这样出力, 当然好哩。只怕你有了年纪,受不得辛苦。”阿寄说:“不瞒三娘说,老虽然老, 身子还好,睡得迟,起得早,只怕后生家还赶我不上哩!这倒不消愁得。”颜氏 问:“你打算做什么生意?”阿寄说:“大凡经商,本钱多就大做,本钱少就小 做。要到外边去,临时见景生情,只拣有利息的就做,不是在家说得定的。”颜 氏说:“说得有理,等我准备起来。”阿寄又讨出分书,把分来的家伙照单逐一 点明,搬在一处,然后走到堂前答应。众亲邻直饮到晚上方散。 第二天,徐言就唤个匠人,把房子两下夹断,叫颜氏另外开个门户出入。颜 氏一面整顿家中事情,一面把簪钗衣饰,悄悄儿叫阿寄拿去变卖,一共凑了十二 两银子。颜氏拿来交给阿寄说:“这些东西,是我的全部财产,一家大小都在这 上面了。今天交付给你,大利息也不指望,但愿得些细微小利也就够了。遇事务 要斟酌,路途上要小心,切莫有始无终,反被大伯们耻笑。”口中说着,不觉流 下泪来。阿寄说:“但请放心,老奴自有见识,一定不负所托。”颜氏又问: “几时起身?”阿寄说:“如今本钱已经有了,明天一早就动身。”颜氏问: “可要拣个好日子?”阿寄说:“我出去做生意,就是好日子,何必又拣?”当 即把银子藏在兜肚中,走到自己房里,对婆子说:“我明天一早要出门去做生意, 把我的旧衣裳整理出来。” 原来阿寄只和主母计议,连老婆也不让她知道。这婆子见他突然说出这句话 来,也觉骇然,问:“你要到哪里去?做什么生意?”阿寄这才把前事说了。那 婆子说:“啊呀!这是从哪里说起!你虽然一大把年纪,那生意行中从不曾着脚, 却去弄这虚头,说大话,兜揽这账。孤孀娘子的银子是苦恼东西,莫要拿去弄出 个话把儿来,连累她没得钱用,岂不终身抱怨?不如依着我,快快送还三娘,拼 个早起晚睡,多吃些苦,照旧耕种帮扶,彼此倒还安逸些。”阿寄说:“婆子家 晓得什么,只管胡言乱语!那见得我不会做生意,弄坏了事?要你未风先雨。” 就不听老婆的话,自己去收拾了衣服被卧。却没个被囊,只得打个包儿,又做起 一个缠袋,准备些干粮。又到市上买了一顶雨伞,一双麻鞋,打点完备。第二天 早上先到徐言、徐召二家去说:“老奴今天要到远处去做生意,家中没人照管, 虽然各分门户了,还要二位官人早晚看顾。”徐言二人听了,不觉暗笑,回答说: “这倒不消你叮嘱,只要赚了银子回来,送些事有我们呢。”阿寄说:“这个自 然。”回到家中,吃了饭食,穿上麻鞋,背着包裹雨伞,别了主母,又吩咐老婆, 早晚要小心。临出门,颜氏又再三叮咛,阿寄点头答应,大踏步去了。 徐言弟兄等阿寄转身之后,都笑着说:“可笑那三娘子好没见识,有银子做 生意,却不和你我商量,倒听阿寄这老奴才的话。我想他出生以来,什么时候做 过生意?哄骗孤孀妇人的东西,自己去快活。这本钱可不白白送了他!”徐召说: “当初没分家的时候,她不把银子拿出来营生,如今才分家,就叫阿寄去经商做 生意。我想三娘子又没什么妆奁,这银两肯定是老官儿在日,三兄弟克剥下来的, 今天方才拿出来。总之,三娘子瞒着你我做事,如果去说她不应该这样做,反而 说咱们妒忌了。且等阿寄折了本回来,那时候再去笑她。”正是: 云端看厮杀,毕竟孰输赢?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阿寄离了家中,一路上想:“做什么生意好?”忽然想着:“听说贩漆这项 道路颇有利息,况且又在近处,何不去试他一试?”打定了主意,一直到庆云山 中。 原来采漆的地方,都有个牙行,阿寄就在行家住下。那贩漆的客人却也不少, 都是挨次儿打发。阿寄想:“要是慢慢地挨去,可不耽搁了日子,又费去盘缠。” 心生一计,捉个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买三杯请他,说:“我是个小贩子,本 钱短少,守日子不起的,望主人家看在乡里份儿上,怎么设法先打发我走。下一 次来,再大大整个东道请你”。“正撞着那主人家是个贪杯的,吃了他的软口汤, 不好驳回,一口应承。当晚就往各村户凑足了数,装裹停当,恐怕客人们知得嗔 怪,倒寄在邻家放下,第二天起个五更,打发阿寄起身。 阿寄刚发利市,就得了个便宜,好不喜欢。叫脚夫挑出新安江口,又想: “杭州离这里不远,一定卖不起价钱。”就雇船直运到苏州。正遇着当地缺漆, 看见他的货到,就像宝贝一般,不到三天,卖个干净。一色儿都是现银,并没一 家赊帐。除去盘缠使用,足足赚个对半有余,暗暗感谢天地,即忙收拾起身。又 想:“我如今空身回去,必须趁船,这银两藏在身边,反而担干系。何不再贩些 别样货回去,多少寻些利息也好。”打听得枫桥籼米到了很多,当时就落了几分 价钱,就想:“这贩米生意,想来必不吃亏。”就籴了六十多担籼米,载到杭州 出脱。那时候是七月中旬,杭州有一个月不下雨,稻苗都干坏了,米价腾涌。阿 寄这一船米,正好又赶在巧里,每一担涨了二钱,又赚十多两银子。自言自语说: “且喜做生意还颇顺溜,想是我家三娘福份到了。”却又想:“既然来到这里, 怎不去问问漆价?要是和苏州相去不远,也省好些盘缠。”细细访问,倒比苏州 还贵。你说为什么?原来贩漆的人,都以为杭州路近价贱,都往远处去了,杭州 倒时常短缺。常言说:“货无大小,短缺就贵。”所以比别处反而贵。 阿寄得了这个消息,十分高兴,星夜赶到庆云山,已经备下一些小小人事, 送给主人家,依旧又买三杯相请。那主人家得了一些小便宜,喜笑颜开,一如前 次,悄悄儿先打发他动身。到杭州也不消三两天,就都卖完了。计算本利,果然 比起先前这一账又多了几两,只是少了那回头货的利息。就说:“下次还是到远 处去。”跟牙郎算清了账目,收拾起程,心想:“出门好久了,三娘必然挂念, 且回去回覆一声,也好叫她放心。”又想:“反正是收漆,还要等候几天;何不 先到山中,先把银子叫主人家收下,然后回家,岂不两便。”定了主意,到山中 把银两付给牙郎,自己赶回家去。正是: 先收漆货两番利,初出茅庐第一功。 颜氏自从阿寄去了以后,早晚挂念,怀着鬼胎,只怕他消折了这些本钱。耳 根边又听见徐言弟兄在背后摇唇簸嘴,愈加烦恼。一天正在房中闷坐,忽然听见 两个儿子乱喊进来:“阿寄回家了。”颜氏急忙走出房来,阿寄已经来到面前。 他的老婆也随在背后。阿寄上前,深深唱个大喏。颜氏见了他,心头突突地乱跳, 恐怕他说出句扫兴的话来,就问:“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可有些利钱?”那阿寄 叉手不离方寸①,不慌不忙地说:“一来感谢天地保佑,二来托赖三娘洪福,做 的是贩漆生意,赚得有五六倍利息。恐怕三娘放心不下,特地归来回覆一声。” 颜氏听了,喜从天降,问:“如今银子在哪里?”阿寄说:“已经留给主人家收 漆,不曾带回来,我明天一早就要去的。”合家欢天喜地。 阿寄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早起身,别了颜氏,又到庆云山去了。 徐言弟兄那夜晚在邻家吃酒醉倒,阿寄归家,全不晓得,到第二天听说了, 一齐走过来问:“阿寄做生意回来,赚了多少银子?”颜氏说:“好叫二位伯伯 知得,他一向贩漆营生,倒赚得五六倍利息。”徐言说:“好造化!像这样赚钱, 不用几年,就做财主哩。”颜氏说:“伯伯不要笑话,能免饥寒就够了。”徐召 问:“他如今在哪里?出去了这许久,怎么也不来见我?这样没礼。”颜氏说: “今天一早就走了。”徐召问:“怎么走得这么急?”徐言又问:“那银两你可 曾见见数么?”颜氏说:“他说都留在行家买货,没有带回来。”徐言呵呵笑着 说:“我只说本利已经到手了,原来还是空口说白话,眼饱肚中饥。耳边倒说得 热哄哄,还不知本在何处,利在那里,就信以为真。做经纪的人,左手不托右手, 岂有自己回家,银子反而留在外人处的道理?据我看起来,多半这本钱弄折了, 拿这鬼话来哄你。”徐召也说:“三娘子,说起来,你家做事,不该我们多口。 但你终究是女人家,不知外边的世务,既然有银两,也该和我们二人商量,买几 亩田地,还是长策。那阿寄晓得做什么生意?却瞒着我们,拿银子给他出去瞎撞。 我想那银两,不是你的妆奁,也是三兄弟的私蓄,可不是偷来的,怎么看得这样 轻易!”二人一吹一唱,说得颜氏哑口无言,心中也生疑惑,委决不下,把一天 欢喜,又变为万般愁闷。 再说阿寄这老儿急急赶到庆云山中,那行家已经帮他收完,点明交付。阿寄 这次不到苏杭发卖,直到兴化地方,利息比前两处更好。卖完了货,打听到那边 米价一两三担,斗又大,想起杭州如今荒歉,上次从客商手里贩了去,尚且赚了 钱,如今在出处贩去,怕不有一两个对合?就装上一大船米到杭州,准准卖了一 两二钱一石,斗斛上多出来的,恰好顶着船钱。那时候再到山中收漆,就是大客 人了,主人家好不奉承。多亏阿寄经营伶俐,凡是他贩的货物,一定获厚利。一 连做了几账,赚了有二千多两银子。看看快要过年了,心里算计:“我一个孤身 老头儿,带着许多财物,可不是玩儿的!万一有差错,前功尽弃。况且接近年关, 家中必然悬望,不如回去,商议置买些田产,做了根本,把余下的再出来营运。” 这时候他出路的行头已经齐备,把银两逐封紧紧包裹,藏在顺袋中;水路坐 船,陆路雇马,晚行早歇,十分小心。不一日,回到家中,把行李驮进去。婆子 看见老公回来了,就去报知颜氏。那颜氏一喜一忧:喜的是阿寄回来了;忧的是 不知生意长短如何。因为上次被徐言弟兄奚落了一场,这次心里比以前更是着急。 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外厢,望见了这堆行李,料想不像个折本的,心上就安了一 半。还是忍不住,就问:“这一向生意怎么样?银两可曾带回?”阿寄近前见了 礼,说:“三娘不要性急,听我慢慢地细说。”叫老婆顶上中门,把行李都搬到 颜氏房中打开,把银子逐封交给颜氏。颜氏看见许多银两,喜出望外,连忙开箱 启笼收藏。阿寄才把往来经营的事说出。颜氏因为怕惹是非,徐言当日的话,一 句也不说给他知道,连称:“都亏你老人家气力了,快去歇息。”又吩咐:“倘 若大伯们来问起,不要给他讲真话。”阿寄说:“老奴懂得。” 正说话问,外面呯呯连声叩门,原来是徐言弟兄听说阿寄回来了,特地来打 探消息。阿寄上前作了两个揖。徐言问:“上次听说你生意十分旺相,这次又赚 了多少利息?”阿寄说:“老奴托赖二位官人洪福,除了本钱盘费,干赚了得四 五十两。”徐召说:“啊呀!上次就听说有五六倍利息了,又去了这许多时候, 怎么反少起来?”徐言说:“且不要问他趁多趁少,只是银子这次可曾带回来?” 阿寄说:“已经交给三娘了。”二人就不言语,转身出去。 阿寄和颜氏商议,要置买田产,悄悄儿地央人寻觅。大抵出一个财主,就要 生一个败子。那锦沙村有个晏大户,家私豪富,田产广多,单生一子,名叫世保, 取世世代代保守家业的意思。 谁知这的晏世保,专心嫖赌,把那老头儿活活气死。合村的人都说他是个败 子,把晏世保三个字,顺口改为献世保。那献世保同一班无赖,朝欢暮乐,弄完 了家中财物,渐渐摇动了产业。说是零星卖来不够用,索性卖一千亩,讨价三千 余两,又要一注儿交银。那村中富人虽然有,一时都凑不起这许多银子,没人上 桩。延到岁底,献世保手中越觉干瘪,情愿连一所庄房,只要半价。阿寄偶然听 到这个消息,就去找到了中人,还恐怕有人先成了去,就约定第二天成交。献世 保听说有了买主,好不欢喜。平日一刻也不着家的,偏偏这天足不出门,呆呆地 等候中人同往。 阿寄料想献世保是爱吃东西的,清早就去买下佳肴美酒,唤个厨夫安排,又 对颜氏说:“今天这场交易,非同小可。三娘是个女人家,两位小官人又年幼, 老奴又是下人,只好在一旁说话,难于和他抗礼;必须请隔壁大官人弟兄来作眼, 方才是正理。”颜氏说:“你就过去请一声。”阿寄当即到徐言门前,弟兄俩正 在那里说话。阿寄说:“今天三娘买几亩田地,特请二位官人来主张。”二人口 中虽然答应,心中又怪颜氏不托他们寻觅,很不高兴。徐言说:“既然要买田, 怎么不托你我,又叫阿寄张主。直到成交,方才来说?只是这村中,没有什么零 星田卖。”徐召说:“不必猜疑,一会儿就见分晓了。”二人坐在门口,等到午 前光景,只见献世保同着几个中人,两个小厮,拿着拜匣,一路拍手拍脚地笑着 走来,往隔壁门内走了进去。徐言弟兄看了,倒吃一吓,都说:“咦!好作怪! 听说献世保要卖一千亩田,实价三千余两,不信他家有这许多银子?难道献世保 又零卖一二十亩?”疑惑不定,随后跟进。相见之后,分宾主坐定。 阿寄上前说:“晏官人,田价昨天已经讲定,一切依从吩咐,不敢短少。晏 官人也莫要节外生枝,又有他说。”献世保乱嚷:“大丈夫做事,一言已出,驷 马难追,如果又有他说,就不是人养的了。”阿寄说:“既然如此,先立了文契, 然后兑银。” 那纸墨笔砚,都已经准备停当,拿过来就是。献世保拈起笔,写了一纸绝契, 又说:“省得你不放心,先画了花押,怎么样?”阿寄说:“这样更好。”徐言 兄弟看那契上,果然是一千亩田,一所庄房,实价一千五百两。吓得二人面面相 觑,伸出了舌头,半天也缩不上去。都暗想:“阿寄做生意即便赚钱,也赚不到 这么些!莫不是做强盗打劫的,或者是掘着了宝藏?好生难猜。”中人画完了花 押,阿寄收进去交给颜氏。他已经借来一副天秤砝码,提来放在桌上,颜氏取出 银子来兑,一色儿都是粉块细丝。徐言、徐召眼内放出火来,喉间也直冒烟,恨 不得推开众人,通通抢回去。不一时兑完,摆出酒肴,饮到更深才散。 第二天,阿寄又对颜氏说:“那庄房很是宽大,何不搬到那边去居住?收下 的稻子,也好照管。”颜氏晓得徐言弟兄妒忌,也巴不得远开一步,就依他说话, 选了新正初六,迁进新房。 阿寄又请个先生,教两位小官人读书。大的取名徐宽,次的取名徐宏,家中 收拾得十分整齐。那些村中人见颜氏买了一千亩田,都传说掘了藏,银子不计其 数,说是连坑厕都是银做的,谁不来趋奉? 阿寄把家中整顿停当,依旧又出去经营。这番不专贩漆,但闻有利息的就做。 家中收下米谷,又拿来腾挪。十年之外,家私巨富。那献世保的田宅,尽归徐氏。 门庭热闹,牛马成群,婢仆雇工人等,也有整百,好不兴头!正是: 富贵本无根,尽从勤里得。 请观懒惰者,面带饥寒色。 那时候颜氏的三个女儿,都嫁给一般的富户。徐宽、徐宏也各婚配。一应婚 嫁礼物,尽是阿寄支持,不费颜氏丝毫力气。他见田产多,差役重,给徐宽弟兄 都纳个监生,免去若干田役。颜氏也给阿寄的儿子完了姻事;又见那老儿年纪衰 迈,留在家中照管,不肯再放他出去,又派个马儿给他乘坐。那老儿自经营以来, 从不曾私吃一些好伙食,也不曾私做一件好衣服,寸丝尺帛,必禀明颜氏,方才 敢用。且又知礼数,不论族中老幼,见了必然站起。或乘马在途中遇着,就跳下 来闪在路旁,让过去了,然后又行。因此远近亲邻,没一人不敬重他。就是颜氏 母子,也如尊长看承。那徐言、徐召虽然也挣起些田产,比着颜氏,尚有天渊之 隔,终日眼红颈赤。那老儿揣知二人意思,劝颜氏各助一百两银子。又筑起一座 新坟,连徐哲父母,一齐安葬。 那老儿整整活到八十岁,患起病来,颜氏要请医生调治,那老儿说:“人活 到八十岁,死是份内的事,何必又费钱钞。”执意不肯服药。颜氏母子不住在床 前看视,一面准备衣衾棺椁。病了几天,渐渐危急,就请颜氏母子到房中坐下, 说:“老奴牛马之力已经少尽,死也无恨,只有一事越分张主,不要见怪!” 颜氏垂泪说:“我母子全亏你的力气,才有今天,有什么事体,全凭吩咐, 决不违拗。”那老儿从枕边摸出两纸文书,递给颜氏说:“两位小官人年纪已经 长大,后日少不得要分家,那时候嫌多说少,就伤了手足之情。因此老奴已经不 一应田房财物等件均分停当,今天交付给二位小官人,各自去管业。”又叮嘱: “那奴仆中难得好人,诸事须要自己经心,切不可重托。”颜氏母子,含泪领命。 (批:母子们就没想到要分一股给他的儿子?)他的老婆儿子,都在床前啼啼哭 哭,也嘱咐了几句,忽然又说:“只有大官人二官人,不曾面别,终是欠事,快 替我去请来。”颜氏即差个家人去请。徐言、徐召说:“好的时候不来帮扶我们, 临死却想到我了,可不扯淡!不去不去!”那家人无法,只得转身。颜氏又叫徐 宏亲自奔来相请,二人驳不过侄儿面皮,勉强随来。那老儿已经说不出话,用眼 睛看了两看,点了点头儿,奄然而逝。他的老婆儿媳啼哭,自不必说。这颜氏母 子都放声号哭,家中大小男女,念他平日做人好处,也无不下泪。只有徐言、徐 召反有喜色。可怜那老儿: 辛勤好似蚕成茧,茧老成丝蚕命休。 又似采花蜂酿蜜,甜头到底被人收。 颜氏母子哭了一场,出去主持殓殡的事。徐言、徐召看见棺木坚固,衣衾整 齐,扯徐宽弟兄到一边,说:“他是咱家家人,将就些罢了!怎么要这样好断送? 就是当初你家公公和你父亲,也没这样齐整!”徐宽说:“我家全亏他挣起这些 家业,要是薄待了他,内心上也打不过去。”徐召笑着说:“你老大的人,还是 个呆子!这是你母子命中合该有这造化,难道真是他本事挣来的哩!还有一件, 他做了许多年数,克剥的私房,必然也有好些,还怕没有结果,你却挖出肉里钱 来,给他备后事?”徐宏说:“不要冤枉人!我看他平日,一厘一毫都清清白白 交给母亲,并不见有什么私房。”徐召又说:“做的私房,藏在哪里,难道拿给 你看不成?要是不相信,如今到他房中一检,至少也有整千银子。”徐宽说: “总有也是他挣下的,难道好拿他的不成?”徐言说:“虽然不好拿他的,见个 明白也好。” 徐宽弟兄被二人说得疑疑惑惑,就听了他,也不让颜氏知道,一齐走至阿寄 房中,把婆子们哄了出去,闭上房门,开箱倒笼,遍处一搜,只有几件旧衣裳, 哪有分文钱钞!徐召说:“一定藏在儿子房里,也去检一检。”寻出一包银子, 不足二两。包中有个账儿,徐宽仔细一看,还是他儿子娶妻的时候,颜氏助他三 两银子,用剩下的。徐宏说:“我说他没有什么私房,却一定要来看!还不快收 拾好了,要是被人撞见,反说我们器量小了。”(批:器量难道还不小么?这样 的人,他日也许难以守业。)徐言、徐召自觉乏趣,也不别颜氏,径自去了。 徐宽把这事儿告诉了母亲,愈加伤感,令合家挂孝,开丧受吊,多修功果追 荐。七终之后,即安葬在新坟旁边。祭葬之礼,每事从厚。颜氏主张把家产分一 股给他儿子,自去成家立业,奉养老母。又叫儿子们以叔侄相称。可见颜氏不忘 阿寄恩义的好处。那合村的人,把阿寄生平行谊具呈府县,要求旌奖,以劝后人, 府县又查勘的实,申报上司具疏奏闻。 朝廷旌表其闾。至今徐氏子孙繁衍,富冠淳安。诗云: 年老筋衰逊马牛,千金致产出人头。 托孤寄命真无愧,羞杀苍头不义侯。 「简评」这是一篇歌颂“义仆”的小说。用今天的观点看来,阿寄是个典型 的奴隶主义。但是不要忘记:道德标准,是分历史阶段的。我们不能用今天的道 德标准去衡量古人,就好像几百年以后的后人,不能用那时候的道德标准来衡量 我们今天的人是一样的。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故事中的义仆,其实并没有什么本事,能赚回钱来,第 一是“机缘凑巧”,第二是作者的主观愿望。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十几两银子 拿出去全军覆没呢?这个故事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么? 还要说说那两个“少爷”:人家义仆如此用心经营,居然还怀疑他“落下了 私房钱”!义仆地下有知,也要掉泪!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