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长安 [ 明] 冯梦龙编著 吴越改写 想多情少宜求道,想少情多易入迷。 总是七情难断灭,爱河波浪更堪悲。 话说隋文帝(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的庙号。公元589 ~604 年在位)开皇(隋 朝开国皇帝杨坚的年号。公元589 ~600 年)年间,长安城中有个子弟姓杜,名 子春,浑家韦氏。家住城南,世代在扬州做盐商营运。真个有万贯家资,千顷田 地。那杜子春倚靠父祖资业,哪晓得稼穑艰难,且又生性豪侠,要学那石太尉的 奢华,孟尝君的气概。宅后造起一座园亭,重价构取名花异卉,巧石奇峰,妆成 景致。曲房深院中,置买歌儿舞女,艳妾妖姬,住在里面。每天开宴园中,广召 宾客。你想那扬州本是花锦地面,这些浮浪子弟,轻薄少年特别多,有了杜子春 这样撒漫的财主,还有哪个不来!虽无食客三千,也有帮闲几百。相交了这班无 赖,怎肯容你在家受用?少不得引诱到外边游荡。杜子春心性又是活的,有何不 可?但见: 轻车怒马,春陌游行,走狗擎鹰,秋田较猎。青楼买笑,缠头那惜千缗;博 局呼卢,一掷常输十万。画船箫管,恣意逍遥;选胜探奇,任情散诞。风月场中 都总管,烟花寨内大主盟。 杜子春将银子认做没根的,如土块一般挥霍。那韦氏又是掐得出水来的女儿 家,也只晓得穿好吃好,不管闲账。看看家中金银搬完,屯盐卖完,手中干燥, 央人四处借债。扬州城中哪个不晓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才说了一声,东也送来, 西也送来,又落得几时脾胃。等到没处借了,就去卖田园,卖屋宅。那些债主, 见他产业摇动,都来索取。那时候江中芦洲送出去了,海边盐场也出脱了,只有 花园住宅不舍得给人,倒拿衣饰器皿去变卖。他是用过大钱的人,这些少银两, 犹如吃碗茶,顷刻就完了。 你想杜子春自幼在金银堆里滚大,使滑溜的手,一刻没银子用,就过不去。 难道用完了这一项,就此罢休不成,少不得又要拿花园住宅出去卖。大凡东西多 的时节,总觉得用之不尽,到了少的时候,偏觉得容易完。卖了房屋,身子还没 搬出去,银两早又使得干净。那班朋友,见他财产已经用完,又向旺处去了,谁 再来趋奉?就是奴仆,见家主弄到这般地位,赎身的赎身,逃走的逃走,去得半 个不留。姬妾女婢,标致的抵了债,粗蠢的卖来用度,也各自散去。最后单单剩 下夫妻二人,在几间旧屋里居住,渐渐衣服凋敝,米粮欠缺。莫说平日受恩的不 来看顾他,就是杜子春自己也无颜见人,躲在家中。正是: 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杜子春在扬州做了许多时豪杰,一朝狼狈,再无面目坐得住,悄悄儿地归去 长安祖居,投托亲戚。原来杜陵、韦曲二姓,是长安巨族,宗支十分繁盛,也有 为官作宦的,也有商贾经营的,排家都是至亲至戚,因此子春起这念头。也不指 望他们资助,只要肯借贷,(批:拿什么还?)就好度日。岂知亲眷们都知道子 春那泼天的家计,都被他弄完,是个出名的败子,借钱给他,肯定没有归还的日 子,为此都推说没有,没有一个人应承。就是十二分的至戚,情不可却,也有周 济一些的,怎当得子春这个大手笔,就像是热锅头上洒了一点水,眨眼间就没了! 弄得好几天没饱饭吃,东奔西趁,没个头脑。 偶然打向西门经过,当时是十二月天气,大雪初晴,寒威凛烈。一阵西风, 正从门圈子里刮过来,身上没有绵衣,肚子又饿,刮起一身鸡皮栗子,把不住的 寒颤,叹口气说:“我杜子春岂不枉然!平日攀这许多好亲好眷,今天见我沦落, 就都不理我,怎么受过我恩的也这般模样?要结那亲眷何用?要施那仁义何用? 我杜子春也是一条好汉,难道就再没好的日子了?”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偶然有 一老者从旁边经过。见他叹气,就站住脚问:“郎君因为什么这样长叹?”杜子 春看那老者,生得: 童颜鹤发,碧眼庞眉。声似铜钟,须如银线。戴一顶青绢唐巾,被一领茶褐 道袍,腰系丝绦,脚穿麻履。不是得道仙翁,定是修行长者。 杜子春这一肚子气恼,正没处发,遇着这老者来问,就从头告诉一遍。那老 者说:“俗话说:'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你当初有钱,是个财主,人们 自然趋奉你;如今没钱了,是个穷鬼,就不理你。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虽然如此, 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难道像你这样的汉子,世间就没个慷慨仗义 的人周济你?只是你眼下要多少银子,才够用度?”子春说:“只要三百两就够 了。”老者笑着说:“量你好大手段,这三百两干得什么事儿?再说多些。”子 春说:“三千两。”老者摇手说:“还要增些。”子春说:“要是有三万两,我 依旧到扬州去做财主了,只是难遇这般好施主。”老者说:“我老人家虽不很富, 却也一生专行好事,就助你三万两。”从袖里取出三百个钱,递给子春,说: “聊备一饭。明天午时,可到西市波斯馆里会我,郎君勿误!”那老者说罢,径 自去了。 子春心中暗喜:“我终日求人,一个个不肯周济,只以为一定要饿死。谁知 遇着这老者发个善心,一送就送我三万两,岂不是天上吊下来的造化!如今且用 他赠的钱,买些酒饭吃了,早些安睡。明天午时,到波斯馆里,领他的银子去。” 走到一个酒店中,把三百钱都递与主人家,放开肚子吃个醉饱,回到家中去睡。 却又想:“我杜子春聪明一世,懵懂片时。我家许多好亲好眷,尚且不理我,这 老者和我没有半面相识,怎么就肯送我银子?况且三万两银子,不是当耍的,就 是石头,也是老重的一块。(批:合一百八十多斤重,只怕他一个人还拿不回去。) 量这老者有多大家私,就拿三万两送我?要不是见我嗟叹,特地来宽慰我的,必 定是作耍我的;怎么信得他?明天一定不该去。”却又想:“我细看那老者,倒 像个至诚的人。我又不曾向他求乞,他没有银子送我就罢了,说那谎话干什么? 难道是舍真财调假谎,先送我三百个钱,买这个谎说?明天一定是该去。去也是, 不去也是?”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是了,是了!哪里是三万两银子,敢情只 拿三万个钱送我,总之是三万这个数,也不见得。俗谚说得好:' 饥时一口,胜 似饱时一斗。' 就是三万个钱,也值三十多两银子,够我好几天的用度,岂可不 去?” 子春被这三万银子在肚里打搅,整整一夜不曾睡着,巴到天色将明,不想精 神困倦,反倒一觉睡去,等到醒来,早已经将近中午了,忙忙地起来梳洗。他要 是个有见识的,昨天所赠的钱,应该留下几文,到早上买些点心吃了去也好。只 因他是使溜了的手儿,撒漫惯的性儿,没钱就烦恼,等到钱入手,这三百文又不 在他心上了。况且听见有三万银子相送,已经喜出望外,哪里还算计这些。他的 肚皮,这两天已经饿服了,却也不放在心上。梳洗完了,临出门又笑着说:“我 在家也是闲着,那波斯馆又不多远,做我几步气力不着,就去走走又有何妨。看 见那老者,不要说起那银子的事,只说昨夜承赐铜钱,今天特来相谢。大家心照, 岂不好么?” 原来波斯馆,都是四夷进贡的人在这里贩卖宝货,无非明珠美玉,文犀瑶石, 动辄就是上千上百的价钱,叫做“金银窠里”。子春一心想着要那老者的银子, 又怕他说谎,这两只脚虽然有气没力的,一步步荡到波斯馆来;一双眼却紧紧望 那老者在也不在。到了馆前,正要进门,恰好那老者从里面出来,劈头撞见。那 老者嗔着说:“郎君为什么爽约?我从辰时到这里,渐渐的日影西斜,还不见你 来,守得好不耐烦;你岂不晓得秦末张子房曾在圯桥上遇见黄石公,约后五日五 更时分,到这里传授兵书。只因子房来迟,又约下五日。直到走了三次,半夜里 就去等候,方才传得三略之法,辅佐汉高祖平定天下,封为留侯。我即便不如黄 石公,看你怎么做得张子房?敢情是你疑心我没银子给你么?我何苦讨你的疑心。 你且回去,我如今没银子了。” 只这一句话,吓得子春面如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鹤,两只手不觉 直掉了下去,心想:“三万银子快到手了,怎么这样没福,倒睡熟了,弄到这时 候!如今他却不肯了。”又想:“他要是也像黄石公肯再约个日子,情愿隔夜打 个铺儿睡在这里伺候。”又想:“这老官儿既然有心送我银子,早晚总是一样的, 又吊什么古今,论什么故事?”又想:“还是他没有银子,故意拿这话来遮掩?” 正在胡猜乱想,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过一遭儿的,就晓得了,说:“我本 想再约个日子,也等你走几遭儿,只是你疑我一定没有银子,故意弄这腔调。罢! 罢!罢!有心做个好事,何苦又要你走,你随我到馆里来。”子春听见说给他银 子,又像一个跳虎拨着关捩子,直竖起来,急忙跟着老者到西廊下第一间房内。 开了壁厨,取出银子,一色儿都是五十两一个的大锭元宝,整整的六百个,就是 三万两,摆在子春面前,精光耀目。说:“你可拿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负了我 相赠的一片意思。” 那杜子春好不莽撞,也不问他姓甚名谁,家居哪里,刚刚拱了拱手,说得一 声:“多谢,多谢!”就雇来三个脚夫,竟把银子挑回家去。 杜子春到明天绝早,去买了一匹骏马,一副鞍鞲,又做了几件时新衣服,就 去夸耀众亲眷,说:“据你们待我,我已经饿死多时了。谁想天无绝人之路,却 又有个做方便的送我好几万银子。我如今依旧到扬州去做盐商,特来相别。有一 首《感怀诗》在这里,请收。”诗云: 九叩高门十不应,耐他凌辱耐他憎。 如今骑鹤扬州去,莫问腰缠有几星。 那些亲眷们一向讪笑杜子春这个败子,岂知还有发迹之日,这些时见了那首 感怀诗,老大的好没颜色。却又想:“长安城中哪有这种一舍就舍三万两的大财 主?难道我们都不晓得?一定没有这事儿。”也有说他是祖上埋下的银子,想是 被他掘着了。也有人说:“莫非穷极无计,交结了响马强盗头儿,这银子不是打 劫客商的,就是偷窃库藏的。”人们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间。 子春把那银子装上车,出了东都门,直上扬州而去。不一日,来到扬州家里。 浑家韦氏迎着,说:“看你气色这般光彩,行李又这般沉重,多半有些钱钞,但 不知哪一个亲眷借给你的?”子春笑着说:“银子倒有几万,却一分也不是亲眷 的。”备细把西门下叹气,波斯馆里赠银的情节,说了一遍。韦氏说:“世间难 得这样好人,可曾问他什么名姓?等我来生也好报答他的恩德。”子春却呆了一 晌,说:“当时我只看见银子,连那老者也不看见,竟不曾问。我如今谨记你的 言语,倘或后来再赠我的银子,我必先问他姓名就是了。” 那些子春平时的宾客,听说他从长安回来,还带有好几万银子来依旧做了财 主,无不趋奉,似蝇攒蚁附一般,都来撺掇他重妆气象,再整风流。只他是使过 上百万银子的人,这三万两能够几时挥霍?不到两年,就罄尽无余了。渐渐的卖 了马骑驴,卖了驴步行,熬枯受淡地过日子。岂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终是没 有来路。日久岁长,怎生捱得!后悔说:“千错刀错,我当初出长安别亲眷,送 什么《感怀诗》,分明和他们告绝了,如今还有什么嘴脸好去求他们?就是去求, 料他们也决不理我。弄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叫我怎么办!”韦氏说:“或 者上次赠银子的老头儿尚在,再赠你一些,也不见得。”子春冷笑说:“你好痴 心妄想!知道那个老头儿如今是生是死?是贫是富?怎么还望他赠银子?只是我 那些亲眷都是肺腑骨肉,到底是割不断的。常言道:' 傍生不如傍熟。' 我如今 没奈何,只得还到长安去,求那些亲眷。”正是: 要求生活计,难惜脸皮羞。 杜子春重到长安,好不卑词屈体,去求那众亲眷。岂知亲眷们好像约会过的 一般,都说:“你还是去求那顶尖的大财主吧,我们有什么力量扶持得你起?” (批:这是实话。)这冷言冷落,带讥带讪的,叫人怎么当得!险些儿把子春一 气一个死。 一天打从西门经过,劈面忽然遇着那老者,子春不胜感愧,早把一个脸都挣 得通红了。那老者问:“看你气色,像个该得一注横财的;只是身上衣服,怎么 这般褴褛?莫非又消乏了?”子春道谢说:“多蒙老翁送我三万银子,我只说是 用不尽的;不知略撒漫一撒漫,就没有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没福消受,以 至如此。”老者说:“你家好亲好眷遍满长安,难道没一个周济你的?”子春听 见说“亲眷周济”这句话,两个眉头就攒做一堆,回答说:“亲眷虽多,一个个 都是一钱不舍的悭吝鬼,怎比得老翁这般慷慨!”老者说:“如今本当再赠你一 些才是,只是你三万银子不够用两年,要是活了一百岁,叫我哪里去讨那一百多 万赠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往回走了。正是: 须将有日思无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后,子春叹口气说:“我受了亲眷们许多讪笑,那老者是最哀怜我 的,怎么也发起话来。敢情是他硬做好汉,送了我三万银子,如今也弄得手头干 了。只是除了他,叫我再望着哪一个搭救?”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岂知老者去不 多远,却又转来,说:“世上败子也不少,从不见你这个败子的头儿,三万银子, 恰像三个铜钱,眨眨眼就弄完了。说起你这样会败,本不该再周济你了,只是除 了我,再有谁肯周济你?你依旧要饥寒而死,却不枉了我前一番功果?常言道: ' 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 还只是费我几两银子不着,救你这条穷命。”袖 里又取出三百个铜钱来,递给子春说:“你拿去买些酒饭吃,明天午时仍到波斯 馆西廊下相会。既然是三万银子不够你用度,这次送你十万两。只是要早些来, 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 且莫说那老者发这样慈悲心,送过了三万,还要送他十万,倒也亏杜子春好 一副厚面皮,明天又去领受他的。 当下子春见老者不但又肯周济,而且又比上次反增了七万,喜出望外,双手 接了三百铜钱,深深作了个揖,起来举举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到一个酒店中, 依然把三百个钱做一垛儿先递给酒家。走上酒楼,拣副座头坐下。酒保把酒肴摆 过来。子春一则从昨天到今天还没有饭在肚里,二则又有十万银子到手,欢喜过 望,放下愁怀,恣意饮食。那酒家只说他身边还有铜钱,下饭按酒,流水般搬来。 子春又认做是三百钱之内的东西,并不推辞,尽情吃个醉饱,将剩下东西,都赏 了酒保。那酒保们见他手段来得大落,私下议论:“这人身上褴褛,倒是好一个 撒漫主顾!”子春下楼,向外就走。酒家说:“算明了酒钱去。”子春只以为三 百钱还吃不了,就说:“余下的赏你吧,不要算了。”酒家说:“你这人好混帐, 吃透了许多东西,倒说这样冠冕话!”子春说:“却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 转身又走。酒家上前一把扯住说:“说得好自在!难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 两下争嚷起来。 旁边走过几个邻里相劝,问:“吃透了多少?”酒家把账一算,说:“还该 二百。”子春呵呵大笑说:“我只以为多吃了几万,这样着忙!原来只有二百文, 这是小事,何足挂齿。”酒家说:“正是小事,快些数了撒开。”子春说:“却 恨今天带的钱少,我明天送来还你。”酒家说:“谁认得你是哪个,却赊给你?” 杜子春说:“长安城中,谁不晓得我城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莫说这二百文,再 多些决不少你的。要是不相信,我写个票儿,明天来取。”众人见他自称为大财 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其中有个听说过他来历的,在背后笑着说: “原来是这个败子,只怕财主如今轮不着你了。”子春早又听见,就说:“老丈 休得见笑。今天我就是这个嘴脸,明天中午有个相识送我十万银子,难道不依旧 做财主么?”众人听了这话,一发都笑倒了,齐说:“这人莫不是疯了,天下哪 有送十万银子的?相识的在哪里?”酒家说:“我也不管你有十万廿万,只还了 我二百钱走路。”子春说:“要,就明天多赏你两把,今天却是一文也没有。” 酒家说:“你是什么鸟人?吃了东西,不肯还钱!”当胸揪住要打。 子春正摔脱不开,只听有人大叫:“不要打,有话讲理。”分开众人,捱身 进来。子春睁睛一看,正好是西门老者,忙叫:“老翁来得恰好!跟我评一评理。” 老者问:“你们为什么揪住这位郎君厮闹?”酒家说:“他吃透了二百钱酒,却 要白赖索。”子春说:“承老翁所赐三百文,先交付给他,然后饮酒,他自要多 拿东西给人吃,干我什么事?我情愿明天多还他一些,他执意不肯,反而要打我。 老翁,你且说谁的理直?”老者向酒家说:“既然是先交钱后饮酒,怎么多拿给 他吃?这是你自己不是。”又对子春说:“你在穷困之乡,也不该吃这许多。如 今通不许多说,我带得有二百饯在这里,让你们两下和了吧。”袖里摸出钱来, 递给酒家。酒家连称多谢。子春说:“又蒙老翁周全,无可为报。若不相弃,就 在这里小饮三杯,如何?”老者微微一笑说:“不消得,改日扰你吧。”向众人 说声“请了”,转身而去。子春也自归家。 这一夜,子春心中想:“我在贫窘之中,没有无一个人哀怜我的,多亏这老 儿送我三万银子,如今又许我十万。就是今天,要不是遇见他来周全,岂不受这 酒家的啰唣。明天到波斯馆里,莫说有银子,就是没有,也不可不去。况且他上 次既然不说谎,难道如今却又弄谎不成?” 巴不到明天,就投波斯馆来。只见那老者已经先在那里,依旧引到西廊下房 内,搬出二千锭元宝来,正是十万两,交付子春收讫,叮嘱说:“这银子不是不 许你使用,但不可一旦用尽了,又来寻我。”子春道谢说:“我杜子春要是再败, 老翁也不必看顾我了。”当即雇了车马,把银子装上,向老者叫声“聒噪”,押 着走了。 原来偷鸡猫儿到底不改性的,刚刚挑得银子到家,又早买了鞍马,做了衣服, 去辞别那众亲眷说:“多承指示,叫我去求那大财主。果然财主手段,略不留难, 又送我十万银子。我如今有了本钱,就是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我杜子春 天生败子,岂不玷辱列位高亲?不如仍往扬州和盐商合伙,到也稳便。”这个说 话,明明是带着刺儿的。那亲眷们虽然受了子春一场呕气,却也敢怒而不敢言。 子春整备车马,把那十万银子,载的载,驮的驮,回到扬州。韦氏看见许多 车马,早知道又弄银子回来了,就问:“这行李莫非又是西门老儿资助你的?” 子春说:“不是那老儿,难道还有别个?”韦氏问:“可曾问过姓名么?”子春 睁着眼说:“哎呀!他在波斯馆里搬出十万银子来的时节,明明记得你的吩咐, 正要问他,却被他婆儿气,再四叮嘱我,好好做生意,切不可浪费了,我不免回 答他几句。当时一地的元宝,又要雇车雇马,看他们装载,又要照顾地下,忙忙 的收拾不迭,怎有闲工夫又去问他姓名?虽然如此,我也很是懊悔。万一我杜子 春旧性发作,依旧用完了,怎么又好求他?却不是天生该饿死的?”韦氏笑着说: “你如今有了十万银子,还怕穷哩!” 原来子春起初得到银子时节,很有从今之后好好做人家的意思,等回到扬州, 豪心顿发,早把穷愁光景都忘记了。莫说旧时那班帮兴不帮败的朋友,又来撺哄, 就是那韦氏,出自大家,不把银子放在眼里的,也只图好看,听其所为。真个银 子越多,用度越广,不上三年,将这十万两荡得干干净净,倒比从前越发了些。 韦氏埋怨说“我叫问那老儿名姓,你偏不肯问,今天怎么办?”子春说:“你埋 怨也没用。那老儿送了我三万,又送我十万,就是问了他姓名,也不好再求他了。 只是那老儿不好求,亲眷又不好求,难道杜子春就这样坐守死了?我想长安城南 祖居,也值上万多银子,众亲眷们都是图谋的。我既然穷了,左右没有面孔在长 安住,还要这宅子干什么?常言道:' 只有千年产,没有千年主。' 不如拿来卖 掉,且作用度,省得靠着米囤却饿死了。” 子春到了长安,再不去求众亲眷,连那老儿也怕去见他,只住在城南宅子里, 请了几个有名的经纪,把祖遗的几所厅房土库,下连基地,时值价银一万两,当 面议定,亲笔填了文契,托他卖绝。只以为这价钱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谁知 亲眷们量他穷极,故意要死他的货,偏不肯买。那经纪都来回了。子春叹口气说: “我杜子春竟这样命薄,像这寸金田地,偏有卖主,没有受主。敢情是经纪们不 济,还是自家出去寻个头脑。” 刚走到大街上,就望见那老者在前面来了,连忙躲在众人丛里,想要避他。 岂知那老者却从背后一把曳住袖子,叫着说:“郎君,你好负心!”只这一声, 羞得杜子春再无容身之地。老者说:“你全不记在西门叹气的日子吗?老夫虽然 凉薄,也曾两次助你好几万银子,且莫说你怎么样报答我,难道喏也唱不得一个? 见了我倒躲了起来。我何不把这些银子撂在水里,也听见响一声!”子春谢罪说: “我杜子春,就是不会做人家,心肝是有的,怎不知感老翁大恩!只是两次银子, 都荡没了,望见老翁,不胜惭愧,就恨不得立时死了,所以躲避,岂敢负心!” 那老者就说:“既然这样,则你回心转意,肯做人家了,我还肯助你。”子春说: “这一次,我要是再败了,就对天设下个誓来。”老者笑着说:“誓倒不必设, 你只把做人家的勾当,说给我听听。”子春说:“我祖上遗下海边上盐场若干所, 城里城外冲要去处店房若干间,长江上下芦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顷,都是极有利 息的。我当初要银子用,都贱典给人了。我如果有了银子,尽数取赎回来,不消 两年,就可以致富。(批:当年拥有这些,怎么不富,反倒穷了?)然后兴建义 庄,开辟义冢,亲故们羸老的赡养他,幼弱的抚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离颠沛 的拯救他,尸骸暴露的收埋他,(批:说大话!)我的名声也就恢复了。”老者 说:“你既然有此心,我依旧助你。”就从袖里摸出三百个钱,递给子春,说: “明天午时到波斯馆里来会我,再早些更好。”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的气,这次 也不去吃酒,别了老者,一径回去。 一头走,一头想:“我杜子春天生莽汉,幸亏遇见那老者两次赠我银子,我 不曾问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个不了。如今这一次,不可不问。”只等天色黎 明,就投波斯馆去。在门上坐了一会儿,那老者方才走来。这时候尚是辰牌时分。 老者高兴地说:“今天来得恰好。我想你说的做人家勾当,要是银子少了,怎济 得事?必须拿三十万两助你。算起来,三十万银子要六千锭元宝,就是数也得数 一天,所以要你早些来。”引子春到西廊下房内,搬出六千锭元宝来,交付明白, 叮嘱说:“老夫一生的家计,都在这里了。你要是再败了,也不必再来见我。” 子春拜谢说:“敢问老翁高姓大名?尊府哪里?”老者说:“你问我姓名干什么? 莫非你思量报答我么?”子春说:“承老翁前后一共送了我四十三万,这样大恩, 还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只是犬马之心,一毫难尽。如果老翁要宅子住,小子实契 尚在袖里,当即奉上。”老者笑着说:“我要你这宅子,我守着自家的银子却不 好?”子春说:“我杜子春贫乏了,平时亲识没有一个看顾我的,独有老翁三次 周济。想我杜子春要是没有可用之处,怎肯舍这许多银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 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老者点着头说:“用倒是有用着你的时候,只 是还早。且等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后,到华山云台蜂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见我就 是了。”有诗为证: 四十三万等闲轻,末路犹然讳姓名。 他日云台虽有约,不知何事用狂生? 子春把那三十万银子运回家去,果然这一次顿改初心,(批:凭什么改的?) 也不去整备鞍马,也不去制备衣服,也不去辞别亲眷,悄悄地雇了车马,收拾停 当,直往扬州。原来有了银子,就像是天上打一个霹雳,满京城没有不知道的。 那亲眷们都说:“他有了三十万银子,一般财主体面;况又沾亲,岂可不去饯别!” 也有的说:“他没有银子时节,我们不曾理他,怎么有了银子就去饯别?这个叫 做前倨后恭,反而被他小看了我们。” 到底愿送的多,不愿送的少,少的拗不过多的,一齐备了酒,出东都门外, 给杜子春饯别。只见酒到三巡,子春起来道谢:“多劳列位高亲相送,小子信口 诌得个曲儿,回敬一杯,不要见笑。”你道是什么曲儿?原来都是叙述穷苦无处 求人的意思,只叫那亲眷们听着,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来送行也就 罢了,何苦自讨这场没趣。曲云: 我生来是富家,从幼喜奢华,财物撒漫贱如沙。觑着囊资渐寡,看看手内光 光乍,看看身上丝丝挂。欢娱博得叹和嗟,枉教人作话把。待求人难上难,说求 人最感伤。朱门走遍自徬徨,没半个钱儿到掌。若没有城西老者宽洪量,三番相 赠多情况;这微躯已丧路途旁,请列位高亲主张。 子春唱罢,拍手大笑,向众亲眷说声“请了”,扬长而去,心里想:“我当 初没银子时节,去访那亲眷们,莫说请酒,就是一杯茶也没有。今天见我有了银 子,就都设酒出门外送我。原来银子是不可少的,我怎么拿来轻易荡费了!”一 路上好生感叹。 到了扬州,韦氏只以为他只卖得些房价在身上,不够他撒漫的,所以服饰舆 马,比从前十分收敛。岂知子春在那老者跟前,立下个做人家的誓愿,又被众亲 眷们这席酒识破了世态,改转了念头,早把那扶兴不扶败的一起朋友全都谢绝, 影子也不许他们上门。方才陆续地把典卖的盐场客店,芦洲稻田,逐一照原价取 赎回来。果然本钱大,利钱也大。不上两年,依旧泼天巨富。又在两淮南北直到 瓜州地面,造起几所义庄,庄内各有义田、义学、义冢。不论孤寡老弱,凡是要 养育的,就给衣食供膳他;要读书的,就请师傅教训他;要殡殓的,就备棺椁埋 葬他。莫说千里内外感被恩德,就是普天下哪一个不称赞:“杜子春这样败子, 还挣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干了多少好事,岂不是天生的豪杰!” 原来子春牢记那老者的期约,刚到三年,就把家事一齐交付给妻子韦氏,说: “我杜子春三入长安,要是没有那老者相助,不知这副穷骨头死在哪里?他约我 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和他相见,他还有用 着我的地方。如今正是三年时候,必须到华山去走一遭儿。”韦氏回答说:“你 受他这样大恩,就像重生父母一般,莫说要用着你,就是要用我,也说不得了。 (批:什么话!)况且你贫穷的时候,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尚且能支持;如今有 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去就是了。”当 日整治一杯饯别酒,亲自出城西饯送子春上路。 竹叶杯中辞少妇,莲花峰上访真人。 子春别了韦氏,也不带从人,独自一个上了牲口,往华山路上走去。原来天 下名山,不如五岳。哪五岳?中岳嵩山、东岳泰山、北岳恒山、南岳衡山、西岳 华山。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华山最高。四面看来,都是方的,如刀 斧削成一片,所以俗人称为“削成山”。到了华山顶上,有一条小路,最为艰险, 要攀藤扶葛而行。约莫要走五十多里,才是云台峰。子春抬头一望,见有两株桧 树,青翠如盖,中间显出一座血红的山门,门上竖着扁额,是“太上老君之祠” 六个老大的金字。这时候是七月十五,中元令节,天气还热,况且多是山路,走 得子春浑身是汗,连忙拭净敛容,上前顶礼仙像。只见那老者走了出来,比以前 大不相同,打扮得神仙一般。但见他: 戴一顶玲珑碧玉星冠,被一领织锦绛绡羽衣,黄丝绶腰间婉转,红云履足下 蹒跚。额下银须洒洒,鬓边华发斑斑。两袖香风飘瑞霭,一双光眼露朝星。 那老者遥问:“郎君果然不负前约,远来相访了!”子春上前纳头拜了两拜, 躬身回答:“我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约,岂敢不来!但不知老翁有 什么用着我杜子春的?”老者说:“如果不用你,要你冲炎冒暑来这里干什么!” 说着,就引着子春进入老君祠后。 这个所在,是那老者炼药达到称。子春举目一看,见中间一所大堂,堂中一 座药灶,玉女九人环灶而立,青龙白虎分守左右。堂下一个大瓮,有七尺多高, 瓮口有五尺多阔,满瓮贮着清水。西壁下铺着一张豹皮。老者叫子春靠壁向东盘 膝坐下,却去提着一壶酒,一盘食来。盘中是什么东西?是三个白石子。子春暗 想:“这硬石子怎么能吃?”原来是煮熟的,就像芋头一般,味道甘美。子春走 了许多山路,又饥又渴,就把酒食都吃尽了。当时红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 吩咐:“郎君不远千里,冒暑而来,相约用你,就在这里。须要安神定气,坐到 天明。凡有所见,都不是实境,任他怎生样凶险,怎生样苦毒,都只忍着,不可 说话。”吩咐完毕,自己向药灶前走去,却又回头叮嘱:“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 吩咐,就是一声也出不得的。牢记,牢记!” 子春应允。刚把身子坐定,调了几口鼻息,就看见一个将军,有一丈五六尺 高,头戴凤翅金盔,身穿黄金铠甲,带领着四五千人马,鸣锣击鼓,摇旗呐喊, 拥上堂来,喝问:“西壁下坐的是谁?怎么不回避我?快通姓名。”子春全不答 应,激得将军大怒,喝叫人攒箭射来,也有用刀从背后斫的,也有用枪当心戳的, 好不厉害!子春谨记老者吩咐,只是忍着,并不做声。那将军没奈何他,引着兵 马自去了。金甲将军才去,又见一条大蟒蛇,长十余丈,将尾巴缠住子春,以口 相向,焰焰地吐出两个舌尖,抵入他鼻孔中。又见一群狼虎,从头上扑下,咆哮 之声,振动山谷。那獠牙就如刀锯一般锋利,遍体咬伤,流血满地。又见许多凶 神恶鬼,都是铜头铁角,狰狞可畏,跳跃而前。子春任他百般簸弄,也只是忍着。 猛地里又起一阵怪风,刮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来,直浸到胸前。 轰天的霹雳,当头打下,电火四掣,须发都烧。子春一心记着老者吩咐,只不做 声。渐渐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 子春暗喜,想:“如今天色已霁,想再没有什么惊吓我了。”岂知前次那金 甲大将军,依旧带领人马,拥上堂来,指着子春大喝:“你这云台山妖民,到底 不肯通姓名,难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下令军士,速去扬州,擒他妻子韦氏到来。 话声未毕,韦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杀威棒,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韦氏哀叫:“贱妾虽无容德,奉事君子有年,岂无伉俪之情。乞赐一言,救我性 命。”子春暗想老者吩咐,说是“所见都不是实境”,安知不是假的?况我受老 者大恩,就真是我妻子,如何顾得?并不开言,激得将军大怒,就把韦氏千刀万 剐。韦氏一头哭,一头骂,只说:“枉做了半世夫妻,这样忍心!我在九泉之下, 誓必报冤。”子春只当不听见一般。将军怒说:“这贼妖术已成,留他何用?一 并杀了。”只见一个军士,手提大刀,走上前来,向子春颈上一挥,早已身首分 为两处。 那子春颈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旁,领了他的魂魄投十地阎 君殿下,都说:“子春是个云台峰上妖民,合该押赴酆都地狱,遍受百般苦楚, 身躯靡烂。”原来被孽风一吹,依然如旧。却又领着子春的魂魄,托生在宋州原 任单父县丞叫做王劝家做个女儿。从小多灾多病,针灸汤药,无时间断。渐渐长 成,容色甚美,只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是个哑巴。同乡有个进士,叫做卢珪,慕 她美貌,要求为妻。王家推辞,哑的不好相许。卢珪说:“人家娶媳妇,只要有 容有德,岂在说话?就是哑巴,不强似长舌头的。”就下了财礼,迎娶过门,夫 妻很是相得。生下儿子,已经两岁,生得眉清目秀,红的是唇,白的是齿,真个 可爱。 一天,卢珪抱着孩子抚弄,问王氏:“你看这儿子,生得好么?”王氏笑而 不答。卢珪怒说:“我和你结发三载,你未尝肯出一声。这明明是鄙贱我,还说 什么恩情?要儿子何用?”倒提着两只脚,向石块上只一摔,可怜掌上明珠,摔 做一团肉酱,子春却忘记了王家哑女儿,就是他的前身,看见儿子被丈夫活活摔 死了,不胜爱惜,刚叫了一个“噫”字,岂知药灶里迸出一道火光,连这一所大 堂险些都烧了。 当时天色将明,那老者忙忙上前提着子春的头发,把他浸在水瓮里,良久方 才火息。老者跌脚叹息:“人有七情,是喜怒忧惧爱恶欲。我看你六情都尽,只 有爱情未除。要是再忍耐一刻,我的丹药成功,我和你都升仙了。如今我丹药还 好修炼,只是你的凡胎,却几时脱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寻一个仙才,难得如此!” 子春懊悔无地,走到堂上,看那药灶,只见中间贯着手臂大一根铁柱,不知仙药 都飞到哪里去了。老者脱了衣服,跳进灶中,把刀在铁柱上刮了些药末下来,叫 子春吃了,就打发他下山。子春伏地谢罪,说:“子春不才,有负老师嘱咐。如 今情愿跟着老师出家,只望哀怜弟子,收留在山上吧。”老者摇手说:“我这所 在,怎么留得你?你快回去,不必多言。”子春说:“既然老师不允,容弟子改 过自新,三年之后,再来效用。”老者说:“你要是修得心尽,就是在家里也好 成道;要是修心不尽,就是来随我,又有何益?勉之,勉之!” 子春领命,拜别下山。不一日到了扬州。韦氏接着,问:“那老者要你去, 有什么用处?”子春说:“不要说起,是我不才,负了这老翁一片美情。”韦氏 问他缘故,子者说:“他是个得道的人,叫我看守丹灶,嘱咐不许开言。岂知我 一时见识不定,失口叫了一个' 噫' 字,把他几十年辛勤修炼的丹药,都弄走了。 他说我再忍受一刻,他的丹药成就,连我也做了神仙。这不是坏了他的事,连我 的事也坏了?”韦氏说:“你为什么却要说这个' 噫' 字?”子春把所见的事, 细细说出,夫妻不胜嗟叹。 自此之后,子春把天大的家私丢在脑后,日夜焚香打坐,涤虑凝神,一心只 想神仙路上。每遇孤孀贫苦的人,就动千动百地舍给他,虽不比当初败废,却也 渐渐地十不存一。倏忽之间,又是三年,一天对韦氏说:“如今我要再到云台求 见那老者,超脱尘凡。所余家私,尽够你用度了。你譬如我已经死了,不必再想 念。”那韦氏也是有根器的,听见子春要去,绝无半点留念,只说:“那老者为 什么肯舍这许多银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的慧根,所以来点化,怎么还不省 得?”明早要给子春饯行,谁知子春这晚上题下一诗,留别韦氏,已潜往云台去 了。诗云: 骤兴骤败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惊。 从今撒手离尘网,长啸一声归白云。 你说子春为什么不和韦氏面别?只因三年斋戒,一片诚心,要从扬州步行到 华山,恐怕韦氏差伴当跟随,整备车马送他,所以悄悄地出了门去。两只脚上都 走起茧子来,方才到了华州地面。上了华山,直奔老君祠下,见两株桧树,比以 前越加葱翠。堂中绝无人影,连那药灶也没有一些踪迹。子春叹息:“一定是我 杜子春不该做神仙,师父不来点化我了。虽然如此,我发了这样一个愿心,难道 不见师父就回去不成?今天死也要死在这里,断然不回去了。”就住在祠内,草 衣木食,整整过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见,只得跪在仙像前叩头,祈告说: 窃惟弟子杜子春,下土愚民,尘凡浊骨。奔逐货利之场,迷恋声色之内。蒙 本师慨发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断爱情,难成正果。遣归修省,三载如初。 再叩丹台,一诚不二。洗心涤虑,六根清净无为;养性修真,万缘去除都尽。伏 愿道缘早启,仙驭速临。拔凡骨于尘埃,开迷踪于觉路。 子春正在神前祷祝,忽然祠后走出一个人来,叫一声:“郎君,你好至诚啊!” 子春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来一看,却正是那老者。又惊又喜,上前叩头说: “师父,想杀我了!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着说:“我 和你朝夕不离,怎说三年不见?”子春说:“师父既然就在这里,弟子怎么从不 看见?”老者说:“你且看座上神像。”子春连忙走近老君神像前定睛细看,果 然和老者全无分别。才知道向来所遇,就是太上老君,忙伏地请罪,道谢说: “弟子肉眼怎生认得?只望我师哀怜弟子,早传大道。” 老君笑着说:“我因怕你处世日久,尘根不断,故意假摄七种情缘,历次试 你。如今你心中已经清净,又何必说呢!我想汉时淮西王刘安,专好神仙,直感 得八公下界,给他修合丹药。炼成之日,合宅同升,连那鸡儿狗儿,舔了鼎中药 末,也得相随而去,至今鸡鸣天上,犬吠云间。既然你已经做了神仙,岂有妻子 偏不得道?我有神丹三丸送你,可留其一,拿回去给韦氏服下,让她免堕红尘, 早登紫府。”子春再拜,受了神丹,却又禀说:“弟子贫穷时节,投奔长安亲眷, 都说我是败子,并无一个慈悲我的人。如今弟子要同妻子韦氏,再去长安,把城 南祖居舍为太上仙祠,祠中铸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聚集众亲眷,晓喻一番, 也好打破他们这重魔障。不知我师可容许么?”老君赞说:“善哉,善哉!你既 然有此心,等金像铸成之日,我当显示神通,挈你升天。”正是: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人间败子名。 话分两头,韦氏自从子春去后,也一心修道,摒去繁华,把所遗家私尽行布 施,只在一个女道士观中,投斋度日。满扬州人见他夫妻云游的云游,乞丐的乞 丐,做出这般行径,都不知缘故。一天,子春忽然回来,遇着韦氏。两个都是得 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就把老君所授神丹,给韦氏服了,装作抄化模样,赴长 安去见那众亲眷,呈上一个疏簿,说要把城南祖居,舍作太上老君神庙,特募黄 金十万两,铸造丈六金身,供奉殿上。要劝那众亲眷,共结善缘。 众亲眷都笑着说:“他两次得了横财,全都败落,这也不必说了。最后一次 又得一大注,做了人家,怎么三年之后,白白地送给人了?只是他丈夫也罢了, 怎么韦氏平时既不谏阻,又把分拨给她用度的,也都散舍?岂不夫妻两个都是薄 福的之人,消受不起,致有今日。眼见得这座祖宅,还值万数银子,怎么又要舍 作道院,还来募化黄金,兴铸仙像。这种痴人,即便募得一些些,左右也要被人 骗去。我们理他做什么!”尽都闭了大门,推辞不管闲事。 子春夫妻含笑而归。那亲眷们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断然铸不起金像的,所以 不肯上疏。岂知半月之后,子春却又上门递进一个请贴儿,写着: 子春不自量力,谨舍黄金六千斤,铸造老君仙像。仰仗众缘,法相完成。拟 于明日奉像升座。特备小斋,启请大德,同观胜事,幸勿他辞! 那亲眷们看见,无不惊讶,叹息说:“怎么就出得这许多金子?又怎么铸造 得这等神速?”连忙差人前去打听,只见众亲眷门上和满都城士庶人家,都是同 日有一个杜子春亲送请贴,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都说这事儿有些跷蹊。到 了第二天,没一个不来。到了城南,只见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妇,都来 随喜。早望见门楼都已经改造过了,造得十分雄壮,上头写着栲栳大的四个金字: “太上行宫”。进了门楼,只见殿宇廊庑,一色儿的金碧辉煌,耀睛夺目,俨如 天宫一般。再到殿上一看,真个是黄金铸就的丈六天身,庄严无比。众亲眷看了, 无不摇首咋舌,说:“他真个弄起这样大的事业!但不知这些金子是哪里来的?” 又见神座前,摆下一大盘蔬菜,一卮子酒,暗想:“这一定是他办的斋了,即便 精洁,不过一两,一个人一口就吃完了,怎么下个请帖,要遍斋许多人众?好不 古怪!”只见子春夫妇,遇着一个到金像前瞻礼的,就捧过斋来请他吃些,没一 个不吃,没一个不赞道甘美。 那亲眷们正在惊叹之际,忽见金像顶上,透出一道神光,化做三朵白云。中 间的坐了老君,左边坐了杜子春,右边坐了韦氏,从殿上出来,升到半空里,约 莫离地十几丈高。只见子春举手和众人作别,说:“横眼凡民,只知爱惜钱财, 不知大道。但恐三灾横至,四大崩摧,积下家私,抛在何处?可不省哉!可不惜 哉!”晓喻方毕,只听得一片笙箫仙乐,响振虚空,旌节导前,幡盖拥后,冉冉 升天而去。满城士庶,无不望空合掌顶礼。有诗为证: 千金散尽贫何惜,一念皈依死不移。 慷慨丈夫终得道,白云朵朵上天梯。 「简评」小说中以败子为主题的,相当多了。一般不是写“败子回头金不换”, 就是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至死不改。这一篇虽然写得别致,却是一派胡 言。因为这是道家写来劝人修道的。没有一个细节在天理人情之内,因此也就没 有积极意义,任何可取之处。 一般说来,宗教总是以劝人行善的居多。不论是佛教还是基督教,都劝人行 善事,认为行善事的人才能进天堂。这一篇,却强调“仙缘”和“慧根”。像杜 子春这样的败子,从做人方面看,简直一无是处,一无可取,连最起码的人情道 理都不懂(百送他两次银子共十三万两,居然受之无愧,连人家姓名也不问问)。 像他这样的人也可以成仙,那么人人都可以成仙了。有什么值得太上老君亲自来 度他上天?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