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故事:百灵鸟变成了复仇女神 娜达莎是个兼有俄罗斯、日本和泰国血统的混血姑娘,不但模样儿性格兼有这 三者之长,而且擅长这三国的歌舞。一个姑娘长得太美了,不一定是好事。她就因 为既美且艳,受尽了苦楚。最后,她运用上帝赋予她的剧毒,向所有想占有她的男 人进行了残酷的报复。 玛妮走了以后,吴永刚仰靠在椅子上,抽了一支烟。他并没有烟瘾,每逢遇上 烦恼,遇上伤脑筋的事情,他就抽一颗,无非借这烟雾缭绕增加一点儿思绪。他说 不清自己怎么忽然会对泰国的妓女有了进一步了解的欲望。他在九龙生活了十几年, 尽管自己对旅馆业不感兴趣,可是阴差阳错的,命运迫使他非干这一行不可,到美 国专修旅馆管理业,回香港后从舅舅手上接过了玉龙大饭店来,经营了好几年,成 绩居然还算不错。玉龙饭店虽然不在九龙红灯区,可是在那个世界中,妓女与饭店 有相互依赖不可分割的互利关系。在那里,他从练习生当起,当过经理秘书、襄理、 财务部主任直到舅舅认为他已经成熟,可以出山了,让他当了副总经理。十几年间, 他见识过的妓女,没有一千也足有八百了。在他舅舅的言传身教之下,他全盘接受 了舅舅的观点:作为一个大饭店的老板,也算是“上流社会”的人物,绝对不能入 黑道;但是他开的是饭店,与黑道及下流社会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然,这饭店 就无法开张。因此,他只能学一个“中庸之道”,在夹缝中求生,采取“敬鬼神而 远之”的对策。在妓女这个问题上,第一不能排斥妓女,第二绝不能沾上妓女,第 三更不能养妓女。因此,多年来,他只和妓女打交道而不和妓女交朋友。每个妓女 见了他都笑脸相迎,也都恭恭敬敬,彼此之间,谁也不多越雷池一步。如此和平共 处的结果,是他只认识妓女的外表,而不了解妓女的内心。当然,能在玉龙饭店进 出的妓女,都是比较高级的,有的被称为“交际花”,有的是时装模特儿,有的还 是这种“星”那种“星”,她们长年在饭店里包租一套房间,只和一两个有钱的大 佬来往。香港、九龙的妓女,特别是高级妓女,手面阔绰,生活奢华,即便有一本 苦经,也是不可告人或不愿告人的“隐私”,轻易不会真实地告诉别人。除非是特 殊关系或特殊需要,例如和某人有了真正的爱情,或发生了大案、要案,为了洗清 自己,不得不在法官或律师面前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世。 没有想到的是,他花了一笔与妓女过夜的钱,却从玛妮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泰国 山区旅店女招待的可悲身世。他想:香港、九龙的下等妓女,大概也都有这种被逼 为娼的悲惨故事吧。 他这一次来泰国,是和贡叻先生洽谈业务合作项目的。雨季进山,也不是为了 考察民风民情,而是想寻找一个当年救过他性命又对他一往情深的泰家姑娘柳芭。 当然,现在的柳芭,也已经三十多岁,早不是什么姑娘了…… 他正在浮想联翩,忽然听到房门上响起了剥啄之声。这时候大雨如注,雨点打 在房顶上和房后的芭蕉叶上,像炒豆似的噼啪作响。要不是他细心,这轻微的叩门 声,几乎被这曲天然的《雨打芭蕉》淹没了。 朝南的窗户,因为窗外就是阳台,实际上就是走廊,因此玻璃窗用的是花玻璃, 以免外人窥视房内的春色。不过这时候玻璃窗分明开着,关着的是纱窗,从窗外一 眼就能看见房内。为防蚊子进来,房门倒是关着的。因此门外的人经过窗户,已经 看见房内的一切,而房内的人却不知道站在门外的人是谁。吴永刚只当是玛妮还不 死心,想再来杀一次回马枪。可一想,她来了是不敲门的。刚才送饭送茶,都是推 门就进,好像她们这里女招待伺候客人,根本就没有敲门这种习惯。那么会是谁呢? 是不是扎嘎来通知明天几点钟上路?可扎嘎是个粗人,敲起门来,恐怕不会这样文 雅。不管他,开门看看再说。 吴永刚把房门轻轻拉开。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穿一身棉质 的黑缦,一块丝质的黑纱龙,从头顶一直披到肩膀,只露出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和两 只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俗话说:若要俏,一身皂。这话也许有点儿道理。不过也有 一个前提:脸蛋儿必须长得白。在全黑的背景下,才能衬托出那白玉一样的晶莹来。 要是脸蛋儿长得像黑炭,再穿一身皂,那可真是乌鸦掉进煤堆里,分不清谁是谁了。 眼前这个女人,就很能利用这种反衬的功效,不但把自己洁白如玉的脸庞全部衬托 出来,而且显得端庄稳重,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跟玛妮那种上下色彩极 不协调的“乡下姑娘怯打扮”和一脸挑逗性的淫笑比较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两 个世界的人。一个是举止轻佻,热情似火;一个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吴先生,我可以进来么?”那人站着不动,只是怯生生地小声问。 “快请进来,你再不进来,蚊子可都进来了。”吴永刚轻松地笑笑,以冲淡刚 才自己长时间注视她的失态。 那女人走了进来,随手又把房门关上。没有再问,随即在桌子旁边的另一张椅 子上坐下了。她的坐姿比较特别:上身挺得笔直,脸却不朝向主人,而是朝向房门, 给人家看的,是一个侧面。吴永刚忽然发现,她的侧面像,比她的正面更好看,高 而直的鼻梁,简直有点儿像维纳斯。整个身子,像是大理石雕琢的,或者说像是一 尊蜡像。 直到这时候,吴永刚才想起来,她是和自己同一辆车来的。只是她在车上沉默 寡言,从早到晚没听见她说过一句话,而且总低着头。在车上,她穿的是一身灰色 的布缦。 “外面雨下得很大。”她忽然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令人不着边际。外面下 大雨,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何用你巴巴儿地跑来通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依旧看 着门,好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明明是说给吴永刚听的。 “是,雨是下得很大。”他的回答也有些不着边际。其实,是他贪婪地在欣赏 她这庄重的姿态和极美的侧面像,因此随口答应,有口无心。 “我住的房间,漏了。嘀嗒嘀嗒的,听得人心烦。地板上都是水。”她像在诉 苦,又像在解释她为什么夤夜敲门,而且房内住的,又是一个单身的男子。 “是吗?”连他自己都奇怪,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废话来。 “不信,你去看看,我就住在你隔壁。” “哦哦,不用了。这种小旅店,店房年久失修,也不奇怪。” “我想在您这儿坐一会儿。” “房间漏了,找老板换一间嘛!” “您不欢迎我?怕我打搅您?怕我妨碍您?”这时候,她才转过身来,面向吴 永刚,而且两眼深沉地注视着他,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也不眨。又是一种特殊的美。 “哪里,哪里!欢迎,欢迎得很哩!”吴永刚有些惶恐了。他暗暗埋怨自己怎 么这样不会说话,急忙转圜。“我正说长夜漫漫,无法消除寂寞呢,有您来聊聊天 儿,太好了。” “刚才,那个叫玛妮的姑娘,不是一直在您这里呆着,还给您唱了歌、跳了舞, 您艳福不浅嘛,难道还寂寞么?” “是,是。她是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她是旅店的招待,是专门伺候客人的。” 也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的,言不由衷。 “应该说,她是专门伺候男客人的。从您的房间出来,她又进了我隔壁的房间。 那房间分明没漏,可我的房间漏得哗哗的。她从我窗前经过,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是吗?”他嘴里随口答应着,心里却在想:这个玛妮,我好心好意放她一夜 假,让她好好儿歇一夜,可她偏不愿意歇着,还要去挣一份儿钱。也难怪,那是她 的职业,她是指着自己的身子赚钱的。放过该赚的钱不赚,岂不是罪过? “其实我也就坐一会儿,不会打搅您很久的。”她特别重读“一会儿”这三个 字,似乎在暗讽吴永刚方才说的“玛妮是在我这里坐了一会儿”的自我解嘲。“单 人房间已经没有了。除了您这间头等的,二等客房一共只有六间,我占的是最后一 间。要换,只能去住三等统铺了。其实,床位那里并不漏。我烦的是那嘀嗒声。它 令我想起童年时代我家的那间破屋子。” “哦,哦!”他不敢随便表态了。怕再次被她抓住什么,令自己难堪,甚至下 不来台。 “我叫娜达莎。”她见吴永刚被自己噎得有些难堪,也不敢动问她芳名,只好 自报家门了。 “您是俄罗斯人?”他有些惊讶。 “不,我是泰国人。不过我奶奶是俄罗斯人。尽管我有一个泰族人的名字叫 ‘娜达’,可我奶奶总叫我‘娜达莎’。” 听她这样一说,他倒不感到惊讶了。原来她是一个隔代的混血儿,难怪她的皮 肤这样白皙,又有一个既高且直的鼻梁! “请恕我冒昧,我猜想,您奶奶一定是俄罗斯贵族吧?” “不错。她出生在俄罗斯大公的贵族家庭,还是一个小公主呢!不过她从懂事 以后,就没享到贵族的福,而是在颠沛流离中穷困地度过了她凄凉的一生。俄罗斯 革命以后,她父亲带领军队上了前线,让她和全家人随着大管家离开莫斯科,撤退 到西伯利亚。那一年,她只有七岁呀!不久,她父亲死在战场上,她只好随管家流 浪到中国的东北,后来又流落到越南、泰国,在酒吧间里卖过唱,最后被大管家卖 到歌舞团里当个小演员。我出世的时候,我奶奶已经老了。我爸爸是一半儿泰国人 一半儿俄国人,我妈妈是日本歌舞伎,所以我从小既会泰族歌舞,也会俄罗斯歌舞, 还会日本歌舞。歌舞团的人,不论大小,都很喜欢我。他们给我起了个艺名叫‘百 灵鸟’。” “这样算起来,您是二分之一的泰国血统,四分之一的俄国血统,四分之一的 日本血统。不过从性格看,您继承的是日本女性的温柔文静,而不是俄罗斯女子的 热情奔放。” “是吗?您真这样认为?热情嘛,有人热在心里,有人热在外表。您喜欢的热 情,大概是外向的奔放型。我是个热在心里的人,不过要奔放,也很容易的,我马 上可以热情一下给您看。” 说着,她站了起来,把披在头上和肩上的大纱龙一摘,旋风似的在地板中心跳 了一曲急促奔放的热情波尔卡。没有伴奏的音乐,她就两手捻着脆响的“榧子”作 为节拍,嘴里轻轻地哼着优美的主旋律,脸上的笑容随着节奏的加快而逐渐绽开绽 开,终于开成一支鲜红欲滴艳丽芬芳的花朵,妩媚万分;目光左右顾盼,如寒星, 如流萤;腰枝轻柔扭动,如柳摆,如蛇行;特别是两条雪白的玉臂,每一挥动,每 一上举,哪怕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所传达的,都是她如火的激情。整个舞蹈,动 中有静,刚中有柔,热得像一盆火,几乎能把人的心儿熔化,但并不失优美与和谐, 依旧是婀娜一曲婆娑舞,而不是痴女发疯学颠狂。跟玛妮那扭捏作态的摇摆晃动比 较起来,又是一个天上地下。这见所未见的艳舞,看得吴永刚眼睛都直了,不由得 站了起来,心里赞叹:啊,真正的玉树临风,果然是翩若惊鸿,舞蹈中的娜达莎, 与马车上的娜达莎,与刚进门时的娜达莎,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吴永刚正在恍惚迷离中,冷不防娜达莎一个旋风,卷到了他的面前,猛地扑进 了他的怀里,双手钩住了他的脖子,鼻尖儿几乎碰到了鼻尖儿,长长的眼睫毛忽闪 忽闪的,火燎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那眼光热得烫人;鲜红 的嘴唇,像两瓣刚刚绽开的花儿,耳语似的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儿: “吴先生,你说我不热情么?” 吴永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昏了头脑迷住了心窍,两手拢住了她的纤腰, 嘴里忙不迭地回答: “你热情,热情,你太热情了!” “你说,我可爱么?” “你可爱,可爱,你太可爱了!” “你说,你喜欢我么?” “喜欢,喜欢,我太喜欢你了。” “那么,你怎么不吻我?”她闭上了眼睛,嘴里微微地喘着气,丰满的胸脯, 却急促地一起一伏,激动中仍有平静,等待着的,是他那疾风暴雨般的狂吻。 但是这时候吴永刚却猛然醒悟:在这个根本就不认识的女人面前,我怎么不能 自持了?怎么失态了?她的这一通表演,是被我将出来的即兴发挥呢,还是事先策 划好要我入其彀中的圈套? 这样一想,他不但没有低头去吻她,搂着她腰枝的两手,也逐渐放松了。 娜达莎意识到自己的进攻要失败,立刻变被动为主动,搂着他脖子的两手往上 移动,捧住了他的脑袋往下一扳,嘴唇就要往他的嘴唇上贴去。 就在这关键时刻,吴永刚不得不放开了抱住她的两只手,去扳她的头。娜达莎 的身体失去了支撑,一下子软瘫下来。但是她并不松开捧住吴永刚脑袋的两只手。 吴永刚头重脚轻,反而被她扳倒,两人一起摔跌在地,吴永刚却正好压在她的身上。 “哈哈,哈!”娜达莎两手抱住了他的肩膀,就势一滚,两人的“上下级关系” 迅速变换,正好把吴永刚压在自己的身下,两人又一次脸对着脸。她神经质地纵声 大笑。“你终于承认我可爱,也说出你喜欢我了!我胜利了!” “你究竟是谁?”吴永刚意识到自己被人玩弄了,怒形于色。 “你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他发火,她却依旧嘻嘻地笑,而且笑得更欢,笑得更响,笑得粲然,笑得陶然, 像摇响了一串银铃,笑声在夜色中回荡,与天然乐曲《雨打芭蕉》相应和。突然, 银铃停止了摇晃,却响起了唱歌似的话音: “你问我是谁吗?我呀,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是带给你福音的安琪儿,是真 主派来保佑你旅途平安的天使,是为你歌舞的仙女,也是你的保护神。……”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吴永刚气儿不打一处来,用力把娜达莎一推,把她推了 个仰面朝天,自己滚起身来,坐在椅子上,恨得咬牙切齿,连连发问: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大的玩笑?” 娜达莎被推倒在地,干脆就半躺在地上,用一只手支起了脑袋,另一只手理了 理前额披散开的头发,一本正经却又带几分玩世不恭甚至是危言耸听地用她本来的 嗓音说: “怎么可以这样武断,说是我跟着你呢?扎嘎的马车,可不是你包的。你坐得, 我也坐得。你去清莱有事,就不许我去清莱办事么?如果你一定要说我是跟着你, 也可以。我说过,我是保护你旅途平安的天使,我是你的保护神嘛!不跟着你,我 怎么保护你呀?”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还要你保护?这不是笑话么?你不要我保护,就算不错 了。” “吴先生,谁保护谁,这可不一定哟。来日方长,咱们还是走着瞧吧!要说你 与我无冤无仇,可我却与你有冤有仇呢!跟你开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目的是想考 验考验你,在我的诱惑面前,你究竟是真的不动心还是假的不动心。昨天晚上,我 要你欣赏一下我的歌舞,遭到你的一口拒绝。实话告诉你,在我的一生中,这可还 是第一次。不是我自吹自擂,凡是男人,只要听见我说话,没一个不想见见我的; 只要他们见了我,特别是欣赏过我的歌舞之后,又没一个不动我的脑筋、打我的主 意、一心想占有我的。 昨夜遭到了你的断然拒绝,是我一生中的奇耻大辱。我一定要你亲口说出你爱 我、你喜欢我这样的话来,一定要你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今天,我终于听到你这 样说了。我感到非常高兴,十分满足。所以我现在要捧着后脑勺仰天大笑。笑天下 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凡夫俗子,没有一个在我的诱惑面前不动心、不丑态百 出的。不过你是我所遇见过的男人中唯一的一个例外。马马虎虎,可以算你是半个 ‘鲁男子’。你是中国人,总知道贵国有个鲁男子吧?风雨之夜,邻女屋漏,扣门 借宿,他先是闭门不纳,见邻女站在风雨之中,于心不忍,开门纳之,却自己站到 门外淋雨。整整一夜,连碰都没碰她一下。后世有人说他是正人君子,也有人说他 是傻瓜。你呢,是半个正人君子,半个傻瓜。你与凡人一样也爱美,也欣赏美;但 是凡人不能悬崖勒马,你却能。就凭你的这张考卷,我给你打60分,不但放你一条 活路,还尽量保你过关。要知道,我可是立下过宏誓大愿,要杀尽所有打过我主意 的男人的呀!只有你,是唯一一个得到了我的饶恕,可以活命的人。如果你要感谢, 那就感谢你自己的悬崖勒马吧!“ 这一篇说辞,可笑而又可怖,说的人依然满面含春,侃侃而谈;听的人却如堕 五里雾中,莫测深浅。吴永刚凝神敛眉认真分析她所讲的话,前面半篇,说得倒还 有理,但是后面半篇,简直不知所云。就凭她这样一个弱女子,还想杀尽所有打过 她主意的男人?做梦去吧! 娜达莎见他沉思不语,也知道自己的话他理解不了,就梗了梗脖子,以一个胜 利者的姿态用极为鄙夷的口吻说: “我憎恨世界上一切男人。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包括我自己的爷爷和爸爸在 内。男人只爱两样东西:第一爱金钱,第二爱女人。钱越多越好,女人也是越多越 好,而且越漂亮越好。两者发生矛盾,只能放弃一样的时候,他们宁可放弃女人, 绝不放弃金钱。我爷爷爱过我奶奶,可是为了金钱,他可以把我奶奶出租给许多人。 我爸爸也爱我妈妈,更爱我。他可以跪在地上,吻我妈妈的脚;他可以趴的地上, 让我拿他当马骑。可是为了钱,他比我爷爷更狠,不但哄着我妈妈去干她十分不愿 意干的事情,还把我这个他最喜欢最宝贝的独生女儿拿去当赌注。本来,他也许想 利用一下我的美色,设一个骗局,从人家那里赚一大笔钱回来的,没想到人家比他 更精明,结果我到了人家的手里,钱他一个也没捞到,落了个人财两空。……” 从她的叙述中,吴永刚已经理解到:这是一个在下层社会中畸形发展的家庭里 长大的女人。由于偶然的原因,上帝给了她一张十分漂亮的脸,却因为政治上和经 济上的原因,上帝给了她一个十分贫穷的家。于是她的父亲就想利用女儿的美丽来 求得经济上的彻底改变。但是他的计划落空了。从此她在许多个男人的手里转来转 去,最终百灵鸟变成了夜莺。她的堕落,与她的父亲甚至爷爷有关。因此她才会得 出“天下没有一个好男人”这样错误的结论。他打断了她的话,解劝说: “出于许许多多我不了解的原因,大概主要是为了钱,你爷爷做过对不起你奶 奶的事情,你爸爸比你爷爷做得更甚,也许都是事实。可这总是个别事例,不能用 你爷爷和爸爸来概括天下所有的男人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呢,亲手把女儿推进火坑的父亲,还能叫做人么?”她见吴 永刚居然出来为天下的男人打抱不平,倏然变了脸色。“他后来落一个走投无路, 卧轨自杀,完全是咎由自取,是作恶多端的报应,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只恨他死得 太晚了。像他那样的恶人,佛祖怎么不早十年把他打入第十八层阿鼻地狱?他要是 早死十年,至少我不至于受尽人间的一切苦楚吧?我曾经想过,哪怕父亲把我卖给 人家当丫头做小老婆呢,都算他还长着一颗人的心。我也曾经有过你这样的想法, 以为天下就我爷爷和我爸爸最坏,是我的命不好,让我赶上了。别的男人,不一定 个个都坏,更不会个个都这样坏。后来,随着年龄的长大,见识的男人越来越多, 才发现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男人是好的。……” “你这一棍子,打击面未免太广了吧?”吴永刚忍无可忍,再一次打断了她的 话。 “是你了解男人还是我更了解男人?”娜达莎呼地坐直了身子,怒形相向。 “男人在男人面前,一个个都装得那么一本正经,一个个都说自己是正人君子。只 有在女人面前,只有在最漂亮、最具有魅力的女人面前,他们才能够原形毕露。所 以说:女人就是男人的照妖镜。女人越漂亮,照妖镜的法力也越大。我不幸是个混 血儿,是男人们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之一。更不幸的是我干上了出卖色相这一行, 所以在我这面照妖镜面前,男人们所显露出来的丑态也更彻底。” “那么说,你是阅尽了天下男人的女中豪杰啰?” “不敢当。我不是女中豪杰,而是个女中魔王。不瞒你说,十多年来,我接触 过的男人已经有一千个以上了。这上千个男人中,有大腹便便的百万富翁,有叱咤 风云的军政巨擘,有文质彬彬的专家学者,有风流倜傥的才子诗人,还有满脸横肉 的土匪恶霸。可以这样说:构成男人世界的一切成员,我都见识过了,品尝过了。 我可以保证,他们在我面前所表演的一切,你是绝对没有机会看到的,因此也不是 你所能想象的。我没有必要把我所接触过的男人们的种种坏水、丑态一一给你详细 介绍。男人总是向着男人说话的。你为了维护你们男人的尊严,当然肯定不会相信、 不会同意我的结论。” “这倒不一定。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民不与官斗,男不与女斗’,原因 就是打起官司来,官总是向着官和女人。要是按照你的说法,男人只护着男人,而 当官的又多是男人,那么打起官司来,女人就输定了。” “你不护着你们男人,我可要护着女人啦。因为女人总是弱的居多。以前我就 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我几乎走遍了整个泰国,每到一个地方,都只有任人蹂 躏、任人践踏的份儿。我只有女人最原始的本事,那就是在没有人的地方躲着偷偷 儿地哭,只抱怨佛祖给我安排的命太苦了。再不然,就是相信自己前世作了恶,今 世活该得到这样的报应。后来逐渐想通了:男人们拿我取乐,我何不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也拿男人们取乐呢? 所以那一段时间,我拼命地玩弄男人,想出许许多多花样来,要男人们照着我 的吩咐去做,要让他们把所有的丑态都在我的面前淋漓尽致地表演出来。我把自己 变成观众,欣赏他们的表演;我称自己是‘驯兽员’,要让一切毒虫猛兽都在我的 鞭子底下乖乖儿地听我的指挥。可是这种‘恶心的表演’,捏着鼻子欣赏了一些以 后,也就没有兴趣了,甚至越来越恶心了。我正感觉到无可奈何的时候,佛祖忽然 给了我无穷的力量,让我变成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巨人。从此,我可以向一切男人 报复了。只要你动我的脑子,想从我身上得到满足,我就让你乐极生悲,从此毁灭。 我变成了一个复仇女神,谁沾上我谁倒楣!这后一阶段,我振作起精神来,杀了一 个又一个男人,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已经被我杀了多少个男人了。到现在为止,能 够逃脱我的魔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我是个红颜魔女 的,也只有一个人,那还是你!这得感谢你自己的悬崖勒马。我撒出去的这个魔网, 是真正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而且网开三面,只捕杀自己钻进来的色魔,绝 不错杀无辜!我曾经对佛祖起过誓,什么时候我碰见一个不入我的魔网的,或者进 了我的魔网又能让他逃掉的,这个人就是真正的男人,我要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 甚至可以听从他的吩咐,做他的奴仆。“ 说完了这些话,她似乎满足极了,两手一捧后脑勺,哈哈一阵狂笑,身子往后 一仰,瘫倒在地板上。 吴永刚不由得全身猛一哆嗦。这个女人,艳如桃李,却毒如蛇蝎。她微笑着侃 侃而谈,说得如此轻松又如此愉快,而所谈所讲的,竟是她如何报复杀人的故事。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从她的简单叙述中,已经可以猜知她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吃过多少苦、 受过多少罪了。所有这些苦、这些罪,都是男人带给她的,包括她自己的爷爷和爸 爸在内。苦难多,仇恨深,报复得也重,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不奇怪。奇 怪的是:难道她真有这样大的力量,能让男人沾上她就倒楣?别是她以此来宣泄自 己的积郁,以求得暂时的自我陶醉,片刻的自我安慰吧?他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 前,蹲了下去,颇具戏剧性地问: “娜达莎,你这个人间的尤物,女人中的强人,别是拿我这个傻瓜打哈哈,故 意说一些耸人听闻的大话来吓唬我,给你自己抬高身价吧?再不然,就是你受的刺 激和苦楚太多了,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对男人生杀予夺,所以就这样信口开河了。 我相信你有此心而无此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不是这样?” 娜达莎颇不满意地噘了噘嘴,又摇了摇头: “你怎么对我的话始终不相信呢!告诉你,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这是我对 佛祖起过誓的,我能懵你么?” “那么你是用什么方法来杀这些男人的呢?” “嗨,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了呢!我跟你说得那么清楚,而你居然还不相信,还 不懂得。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跟你这样的大傻瓜说话,实在太累了。干 脆说吧,我身上有毒,谁沾着我就逃不了也活不了。明白了啵?” “是什么剧毒,这样厉害?口服的还是注射的?你自己沾上了怎么办?” “唉!”娜达莎长叹了一口气,翻身坐起,脸对着脸大声喊叫:“你是真傻还 是假傻?我是艾滋病的携毒者!这回你明白了吧?” 吴永刚一愣,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本能地往后躲了躲,脸刷地白了。 娜达莎却故意往他身边靠了靠,还伸手抓过他的手来抚摸着,温柔地说: “别害怕,我的主子!艾滋病并不是通过空气传染的。甚至连接吻也不传染。 用不着躲得我那么远。看你吓的!我发现自己得了艾滋病,都没像你那么害怕过。 一想到从今往后我可以无所顾忌地惩治那些臭男人了,我倒高兴得捧着后脑勺仰天 哈哈狂笑起来了呢!告诉你,我怕的是梅毒,所以我不惜花费昂贵的代价,去购买 各种进口的预防梅毒的药品。因为梅毒是能够医治的,现代医学很发达,得了梅毒, 打几针就好,即便我得了,去传染给别人,人家只要花上几个钱,并不难医好。艾 滋病呢,至少到今天还没药可治,只要我传上一个,就等于我杀死一个臭男人。你 说我能不高兴么?” “你明明已经知道你有病,却故意要传染给别人,好像也太歹毒了点儿吧!” “那么,那些臭男人明明知道自己有病,却非得传染给我们女人,难道就不歹 毒么?谁叫他们见了女人就动心,就不安好心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老太太买张画儿贴在墙上,还要选一张漂亮点儿的 呢,谁买个丑八怪供着给自己添恶心哪!” “所以你看了我的歌舞,也有所动心,是不是这样?” “我承认我喜欢你。或者说我爱你。这是因为你人长得美,歌唱得好,舞跳得 好。你说的‘动心’,应该有不同的解释。见美而喜,见美而爱,只不过多看两眼, 是一种动心,秀色可餐嘛,应该是无可厚非的吧?见美而欲得之,这也是一种动心, 如果郎才女貌,两厢情愿,也是无可厚非的。即便男人已经有了妻室,见了美女就 想娶她为妾,甚至休妻再娶,都能理解。甚至既休不了妻,也讨不了小,只要两心 相爱,来一个婚外恋,或者学一学柏拉图的‘精神恋爱’,至少总还都是人干的事 情而不是兽干的事情。你说对么?总不能说,只有喜欢丑八怪的男人才是君子,喜 欢美女的就是小人甚至坏人吧。不然,美女可就真的成了祸水了。只有见了美女当 时就想用金钱或权力取得而不顾对方是否情愿的人,才是兽行。你能同意我的观点 么?” “勉强可以同意。”说完了,又莞尔一笑。“因为这是你的观点。再说,跟我 的观点也不太矛盾。” “那么你能饶恕一部分男人么?” “我不是饶恕了像你这样的男人了么?”说着,她站了起来,取纱龙盖在自己 的头上。“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睡觉了。” “你的房子不是漏了么?”他也站了起来,似乎还不想让她这样早就走。她内 心的秘密,还没有掏出来呢。 “请你看看窗外,雨早就停了。要是雨不停呢,你是不是敢留我在你这里过夜 呀?” “这有什么不敢的呢,你不是饶恕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