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故事:从潘县到清莱 昭维与吴永刚经过彻夜长谈以后,不但对吴永刚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而且对 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娜达莎为吴永刚而死,吴永刚匆匆地为她料理了丧事。 潘县县长与警长虽然接受了娜达莎被杀的案子,但是估计不会有任何结果。所 有下文,还得昭维亲自过问。 扎嘎和托钵僧,原来都是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万字儿的高手,如今隐姓埋名,不 求闻达。难怪两人在对付绑匪的时候出手不凡。 努丹说出他父亲早亡,母亲多病,靠姨妈供给上的中学,昭维表示王家可以资 助他上大学,但是毕业以后,必须回到边疆来工作。 吴永刚被昭维请到清莱府府衙中作客,主要是要他提供有关多洛的情况。 吴永刚回头看看窗外,果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两人走出房间来,昭维吩咐马 哈保护现场,别让不相干的人动,又叫扎嘎把马车准备好,等他回来再出发。两人 就出了大门,往县衙走去。 县衙,当地人称为县珊。潘县地方偏僻,又长期受毒枭控制,一直得不到发展, 街面格局,几乎还停留在四十年代的水平上。所谓县衙,也不过一个大院子,里面 有铁皮房顶的木质高脚楼数椽而已,县署、警署的办公楼和宿舍楼就都在这里了。 天色尚早,县太爷还高卧未起。听见通报说是本府府丞来了,急忙披着初帕拉差滩, 光着脚就迎了出来。──泰国人习惯光脚,早先大臣们见国王,尚且可以光着脚丫 子,县长光着脚丫子见府丞,并不算失礼的。 昭维把旅店里两件命案的发生经过大体上跟县长说了一下。县长急忙带着两人 到警署,让警长立案。所谓警署,当然也是一幢高脚楼,怪的是楼上三面没墙,样 子有点儿像中国农村的戏台,两边各有木梯可以上下。“戏台”的正中央,有一个 长方形的大木笼子,这就是关押犯人的牢房了。笼子旁边,有一张办公桌。桌子后 面,供有佛像。值班的警察,就在木笼子旁边席地而卧。见县长一早光临,急忙爬 了起来,肃立回话。县长让他去把警长请来。不一会儿,警长来到,虽然穿着警服, 佩有肩章,却是短裤,而且也是光脚,看上去颇有些滑稽。警长还不认识府丞,听 说是旅店里面发生了命案,来的是见证人,就有点儿不大高兴,大大咧咧地说: “怎么就两个证人?按规矩,不论什么案子,一定要有三个证人,才能报案的。” 再一听,来的竟是本府府丞,又满脸堆笑,谄媚地说:“有府丞大人作证,一个人 就够了,就够了。”急忙找座儿,请昭维坐下,自己亲自作笔录,立案卷。 昭维请吴永刚叙述事件经过。吴永刚颇看不起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山区土警察, 知道靠这些人什么案子也破不了,所谓报案,不过是要他们处理两具尸体而已。就 不多啰嗦,只说自己是香港来的旅客,半夜里遭到绑匪光顾,被隔壁房间的同行旅 客娜达撞见,绑匪将娜达一刀刺死。娜达的呼救声惊动了众旅客,纷纷出来拦截, 绑匪终于被昭维、马哈等人擒获。绑匪未说出任何口供,就畏罪自杀了。等等。 立了案卷,吴永刚和昭维都画了花押。昭维又吩咐警长:第一,从速派人到旅 店验尸,填明尸格存卷,尸体立刻火化。第二,设法查明旅店主人的去向,必要的 时候,可以传讯或扣留。警长连连点头哈腰,带领警察出发去了。 手续办完,县长坚请两人到他私第小坐奉茶。昭维以马车上还有多人等待为由, 婉转地辞谢了。 两人步出县衙大院儿,昭维很感慨地说: “潘县是个四等小县,十几年前,还是土司管理民政,只有土兵,根本就没有 警察。这些县长、警长、办事人员,都是政体改革以后由土司推荐的。他们头脑里 还是三十年前土司办案的老规矩:不论什么案子,都要有三个以上证人,才能立案。 实际上就是不打算给老百姓办事。您想啊:半夜里发生的偷盗、强奸、凶杀等等案 件,上哪儿找三个以上的证人去?所以当年土司办案,所谓的证人,大部分都是用 钱买来的伪证,根本就不起作用的。改革以后,我来清莱,任务之一就是建立正常 的司法程序。可是四等小县,连个法院都没有,大小案件,只能靠这样的警长去办。 这情况,跟您说的大陆基层政权交给既无文化又无品德的农民去管,好像也差不多 吧?” 两人回到旅店,警长已经检验过尸体,填了尸格,无非一个被杀,一个自杀, 官样文章。几个伙计,因老板在逃,也不知道该当怎么办,连早饭都没做。昭维吩 咐详细登录伙计们的家庭地址,以备随时传讯,任由他们散去。所有财产,暂时封 存,等待处理。所有旅客,各听自便。扎嘎车上的旅客,赶紧找地方买饭吃了,八 点钟正,准时出发。 吴永刚去看看娜达莎,只见她依旧浑身血污。血流尽了,本来就很白的脸上, 显得更加苍白。但是神色却很安详,似乎她这样死去,正是她所追求的最佳归宿。 这个可怜的女人,因为长得太美而一生坎坷,遭到了多人的玩弄与蹂躏,她也以残 酷的手段报复了许多贪图她美色的男人。如今客死他乡,竟连一个料理丧事的亲人 也没有。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为吴永刚而死的,因此吴永刚就成了她的“亲人”, 替她料理丧事,也是责无旁贷的。 他到她房间里找出她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袱,里面有几套换洗的衣服,有几张 100 铢和500 铢的钞票及一些零钱。他让旅店伙计拿这钱去雇来几个老太婆,请她 们用清水把她的身体打抹干净,换上干净的帕欣。这期间,吴永刚又上街去用高价 买来大小两串兰花,大的一串挂在她的脖子上,小的一串饰在她额头发际。这才取 出照相机来,拍了几张照片,留作永久的纪念。 警长根据昭维吩咐,即将把两具尸体运走火葬。娜达莎这一去,正应了中国的 一句老话:“香消玉殒,紫玉成烟”了。 八点正,马车上的旅客全都坐好了,吴永刚还在娜达莎的灵前徘徊。扎嘎喊了 他两声,他这才双掌合十,弯腰低头,深深一礼,最后默祝: “娜达莎,你安息吧!不要过份谴责欺负过你的人!人类社会的发展,必然有 一个人吃人的历程。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殉葬 品。我们活着的人,将为人吃人的社会早日消亡、人爱人的社会早日到来而作努力。” 等到吴永刚迈上马车,扎嘎一甩鞭子,三匹马同时奋蹄跑了起来。 车子一跑,爱说话的小努丹憋不住了,第一个打破沉闷的空气,问: “吴先生,您是一个中国人,怎么也对这个泰国女人的死这样悲痛呢?” “娜达莎本来是不应该死的。”吴永刚的心情还很沉重,悲戚地说。“她的确 是为我而死。她就住在我的隔壁。歹徒进了我的房,只有她听见。如果她不开门出 来,我就只能让歹徒绑走。这会儿我在哪儿,还不知道呢!她一个弱女子,手无寸 铁,敢于面对屠刀,大义凛然,她为我而死,难道还不值得我悲痛么?” “吴先生,像您这样的富商,出门来怎么也不带个保镖呀?我听说,凡是有钱 人出门,都要带好几个保镖呢!” “我算什么富商啊!”吴永刚苦笑一声。“我好比是一条手巴掌大的鱼,在江 河湖海里,根本就看不见;一进了小河沟,可就成了大鱼了。在香港,我不过开一 家小旅店,比我有钱的人多如牛毛。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也请保镖,那香港的保镖恐 怕比老板还要多了。” 昭维笑着插进话来说: “既然吴先生到了我们这个小地方,成了大鱼了,哪怕临时的,也应该找个保 镖才好。” “不但要请保镖,最好像您那样,同时隐蔽身份。您是我们清莱府的府丞大人, 懵我们说是教地理的中学教师;带着个保镖,俩人在路上连话都不说,就好像不认 识的人;到了旅馆里,也不住头等的好房间。这样行事,谁会注意您呢!不像吴先 生,公开宣称自己来自香港,住旅馆抢占好房间,就连吃饭,也比别人的要高级些。 这不等于告诉绑匪说:‘我有钱,你们要抢,就来抢我吧!’” 小努丹的一席话,说得车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扎嘎坐在车辕上,听身后说得热 闹,也回头搭话说: “吴先生,不是我多心,昨天夜里绑你票的那个人,好像是从南邦一路盯着您 的。我扎嘎在这条路上赶车年头不算多,也有二三十年了。不是我吹牛,还从来没 出过任何事情。不但没遇见过土匪,没翻过车,连包袱也没丢失过一个。黑道上的 朋友,无论是哪一帮哪一派的,就连坤沙大爷的人也包括在内,只要上了我的车, 都要跟我打个招呼,说声‘互相关照’。还没人那么不开眼,会来光顾我的旅客的。 所以我扎嘎的名号,等于就是‘安全’二字。前天那小子一到,我看他那双像刀子 一样的眼睛,老在吴先生的身前身后转,就看出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我也曾经暗 示过他,我扎嘎的眼睛不揉沙子,别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变戏法。他倒好,跟我说什 么‘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要我只管车上,别管车下。我请他亮一亮万字儿,他 还跟我犯傻,说他没字儿。我见他赏脸不要脸,也不再理他,只是多长一只眼睛盯 着他,且看他要干什么。这不是,真的做出来,还是他自己倒楣,白丢了一条性命。” 老和尚上车以后,一直俯首低眉,手捻数珠,呐呐诵经。听扎嘎说得起劲儿, 微微一笑,搭话说: “江湖上的规矩:请别人亮万字儿,首先得亮自己的字号。你如果说一声‘清 莱一只虎在此’,想来他也一定听说过三十年前‘一虎斗群狼’的故事,像他那样 的‘白眼狼’,还不得闻名丧胆哪?” 扎嘎本来已经转身向前赶他的车了,听老和尚这样一说,又转过身来,张开大 嘴,嘻嘻一笑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啦!江湖上能人辈出,英雄讲究年少,加上如今用的都是火 器,像我这样只会甩几下鞭子的老东西,早就不值钱了。那小子,也实在太不开眼: 如果他知道‘泰北笑面虎’就在车上,只怕借他点儿胆子,也不敢往车上迈腿呢! 只是当年的笑面虎,如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开杀戒了,所以他不怕呢!” 昭维听他们斗嘴,就接了下茬儿: “我听那小子马来口音很重,看样子是南路上跑的,对北路英雄,不大熟悉。 再说,看他的年纪,两位大师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呢!你看 他到如今还是破鞋一双,怎么提得起来呀?” 三个人会心地哈哈大笑,吴永刚也略懂他们话中的含义,微微点头。小努丹阅 历太浅,当然不懂得个中三昧,瞪着大眼睛看看他们几个,忽然饶有兴味地说: “府丞大人,我家就住在昌盛,那儿是泰国最最北边的一个小县,比潘县还要 小,又是泰国、缅甸、老挝三国交界的地方。以前是‘三不管’地区,什么都是头 人说了算。政体改革以后,如今也有了县长,归清莱府管辖了。您是我所见过的政 府官员中最大的官儿了。原来我总以为当官儿的架子都大得很,见了我们老百姓, 眼睛不是向着天,就是看着地,不会用正眼儿看我们的。自从与您同车共路,两天 多了,要不是昨天晚上出了绑匪,谁知道您就是清莱府的第二号大官儿呀!还只当 您真是教地理的中学老师呢!不过我也想过的,即便您是中学老师,也不是边疆山 区的老师。清莱府有一所府办中学,教地理的老师讲二战期间日寇偷袭珍珠港,只 知道珍珠港在夏威夷,不知道在瓦胡岛,连火奴鲁鲁就是檀香山都不知道,跟您比 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是因为清莱中学的老师水平实在太低了,简直 误人子弟,我在那儿只读了一年书,我姨就把我转到南邦二中去读书了。南邦的老 师,比清莱的当然强得多,不过听说还是不如清迈的。当然,要是跟曼谷和南方的 学校比,又差着老大一截子。府丞大人,什么时候,您能够聘请几个好一些的老师 到清莱中学去,让山区的孩子们也好正经学点儿东西呀!” “嗬,小小年纪,就知道为民请命了,不错嘛!”昭维笑着夸奖说。“你提的 这个问题,我们何尝不知道?可是泰北地区,足足落后于泰南半个世纪,各方面条 件都太差,有水平的老师,谁肯到这儿来呀!你想想,清莱府就在江边,水力资源 丰富,可是到今天还没有发电厂。别说看电视了,连听广播也只能用半导体。汽车 名义上是有的,可经常不通。老百姓还没有体会到学文化有多大的用处,许多人到 今天还在抽鸦片。政体改革以后,要办的事情太多了。下面的县,连办事人员都还 没配齐呢,怎么顾得上学校的老师?这事儿急也急不来,只有等你这样有头脑的人 大学毕业了,肯回到山区来为桑梓服务,边境的教育,才能有所改观。小伙子,你 说说,你大学毕业以后,肯回到山区去吗?” “这个──”努丹没想到府丞大人会反过来将自己一军,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想了一想,这才说:“我爸爸死得早,我妈妈又有病,我是靠我姨供我上学的。我 当然想上大学,只要大学能够毕业,也愿意回到边疆来工作,干什么都行。可我家 里穷,上完了中学,能不能上大学,就很难说了。” 他说到这里,他姨用肘弯捅捅他,示意他不要说得太多,他就不说了。昭维却 很高兴地告诉他: “只要你有回边疆工作的决心,上大学的钱王家可以补助。我告诉你:这次我 到枢密院开会,政府做出了一项决定:为了重点发展边区人民的文化,特地划出一 笔经费来,专门补助品学兼优的学生上大学。不过有一个非常苛刻的条件,那就是 大学毕业以后,必须回边区工作,不然,要加利息追回全部费用,这利率可不是银 行挂牌的借贷利息。既然你想读大学,也愿意回边区工作,只要你考试成绩及格, 你就算是我批准的第一个助学金获得者了。等你中学毕业,就可以拿着成绩单到府 珊来找我。怎么样?不懊悔么?” 努丹高兴得要跳起来,他姨却又用肘弯捅捅他。他立刻又平静下来,很有礼貌 地说: “谢谢府丞大人。这事儿,等我回家问过母亲以后,再作决定。我母亲病得很 重,我是从学校里请假回家看望母亲的。只要我母亲同意,只要我的考试成绩及格, 我中学毕业以后,一定到府珊去找您。您自己不就是大学毕业到边疆来工作的吗? 您还不是泰北边疆人呢!像您这样的,都肯为边疆建设放弃优裕的物质生活,我们 边区人,难道反到做不到么?” 从潘县到清莱府,大约有五十多公里。由于马车的终点站是清莱以北六十里的 夜庄,而道路又比较平坦,天气也不错,所以扎嘎把马车赶得风驰电掣,像汽车一 般。不到中午一点,就到达清莱府城了。 到这里下车的人比较多。扎嘎先把马车赶到府衙门口,让昭维和吴永刚等人下 车,然后再把车赶到饭店门口。努丹在车上向昭维和吴永刚说“再见”,昭维还特 意向他招招手说: “回家代我向你母亲问好。希望她早日恢复健康,能够同意你的设想,成为我 们清莱地区第一个公费大学生!” 吴永刚本来可以搭扎嘎的马车到夜庄的,甚至明天还可以单雇他的马车直达泰 缅关口。但是昭维与他有约:第一,关于娜达莎被杀以及杀手受多洛指使跟踪吴永 刚的问题,必须进一步搞清楚。根据潘县旅店老板匆匆逃亡的迹象分析,他与多洛 必然也有联系。这个走私毒品集团的偶然暴露,清莱警方正好趁机清查。第二,昭 维答应过,第二天可以派车送他到边防站。有地方政府的官员送行,出关就方便多 了。 昭维很客气地招待吴永刚在府衙的客房里住了下来。这本来是专为上级官员视 察工作或各县县长来府述职而准备的,有点儿像招待所。尽管这里没有豪华的设备, 也没有漂亮的女招待,起码房间干净,对吴永刚这个“外宾”来说,连住带吃,还 都不用付费用。 吃中饭的时候,昭维和吴永刚边吃边聊。事情已经大体上谈清楚,只要吴永刚 再写一份书面材料就可以。昭维说:反正材料并不太长,晚上还有工夫写,建议不 妨利用下午的时间去看看世界闻名的清莱斗鸡。吴永刚尽管急于要去找柳芭,但至 少今天是到不了缅北了,也只好“既来之,则看之”,何况自己早就听说过泰国的 斗鸡与哪国的都不一样,正想见识见识,就点头答应,合掌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