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级地震真的来了 但是谁都不愿意发生的十级地震,终于不以人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地发生了。 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上地动山摇,天翻地覆,55万知识分子惨遭灭顶之灾。 ──请别忘记,那一年正是历史上难忘的1957年,尽管敖乃松还是个刚出校门上班 才几个月的小青年,但是出于他的赤诚和对党的忠心,就自己的所见所想给领导人 提了几条改进工作的意见,结果却被扣上了一顶“反党”的大帽子,划为右派,等 待处理。 敖乃松先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接着一声霹雳,风云骤变,又从半天云雾中 一个跟头折进了十八层地狱。大起大落的突然变化,使他从温柔乡、黄粱梦中清醒 了过来。尽管他平时并不太注意政治,却也知道政治的可怕,知道自己一卷进这个 政治旋涡中,将永远得不到解脱,再也没有自己的前途了。卧病在床的老母,有父 亲和弟弟们照顾,天真无邪的蕾蕾,年纪太轻,经历太嫩,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 人生旅途的坎坷艰难。自己如果一帆风顺,是不难与她同舟远航的,如今自己不幸 落水,惨遭灭顶,说什么也不能把她拉下水来,与自己同归于尽的。痛定思痛之后, 他洋洋洒洒、恳恳切切地给蕾蕾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自己已经被划为右派分子, 在政治上从此将没有前途,今后连到什么地方去都不得而知。因此,他不能连累她, 不能害她一辈子,不能让她这朵还没有开放的花蕾在风暴中折断,千句话并作一句 话,那就是: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成为泡影,今生今世,尽管海龙哥还像以前那样 深爱着她,但是交情只能到此为止,今后海龙哥只能做她的海龙哥,再也不能做她 的丈夫了。他鼓励她继续努力学习,求得一个适合于她的工作,然后另找一个适合 的对象…… 但是这样的信,对一个只有十七岁半的农家姑娘来说,是多么难于理解呀!首 先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右派”,更不懂得什么叫“政治前途”,她只知道自己 要把一切都献给世界上最好的人海龙哥,可海龙哥现在却不要她了。山盟海誓,言 犹在耳,可他一回到北京,有了工作,就看不上她这个年龄幼小、知识浅薄又是农 村户口的乡下姑娘。离别之夜她所最担心的那件事情,果然降临到她的头上了。她 哭着给海龙哥写了一封情绵绵意切切的信,谴责他的变心,又盼望他不要变心。即 便今后真有什么苦要受,她也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保证永不变心,永不后悔。 接到这样的信,敖乃松真是啼笑皆非。他的小爱神确实太幼稚了点儿,不能责 怪她对自己的不理解。他再给她写了一封信,尽一切可能解释什么叫右派:用当时 的话来说,右派就是反革命,而反革命分子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尽管蕾蕾生长 在农村,也还是知道的,懂得的。接着又解释什么叫没有政治前途,简单地说,没 前途就是不能再在首都图书馆工作,今后很可能要到农村或者工厂去从事体力劳动 了。因此,他不能连累一个纯洁得像透明的水晶玻璃似的姑娘与他一起受罪,一起 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以致无可奈何地、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封信发出,很快就得到了蕾蕾的回信,她说:只要海龙哥不是找借口要抛弃 她,她不怕当反革命家属。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农村,不能 在一起生活。既然没有前途就是失去了在城市的工作,那她欢迎海龙哥回农村去, 两个人一起种地,自食其力,与世无争。她们村子里就有受管制的反革命,只要老 老实实,不为非作歹,一样下地种田,一样出门拜年,村里人也不特别歧视他们。 为了当面把事情说清楚,她决定立刻动身到北京来,上车之前再给他打电报。 刚看完信,电报接着就到。敖乃松倒真佩服这个姑娘办事的痛快。看样子,她 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得到海龙哥,是死也不肯回头的了。 当天下午乃松到前门火车站把蕾蕾接了回来。见到了小别三月的爱人,蕾蕾先 是笑,后是哭。不管乃松怎么解释,她只有一句话:只要海龙哥不变心,她永远跟 着他,哪怕讨饭或者当囚犯。为了表示她的心迹,她要求立刻就结婚,又说:只要 两人在一起,喝水也甜,吃粥也香。 见她的态度如此坚决,一家人都很感动。但是按照当时的婚姻法,女方也要年 满十八周岁,才能登记结婚,她只有十七岁半,又没带村里的介绍信,这婚怎么个 结法?更何况敖乃松已经被划为右派分子,现在是等待处理阶段,究竟怎么个处理 法,谁也不知道。按最好的估计,是下放劳动,去种田或者做工,按最坏的估计, 那就是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向单位提出来要结婚,即便女 方年龄合格,也不合时宜呀,何况女方还不满十八岁? 既然女方态度如此坚决,在特殊情况下,老太太做出了特殊的决定:年龄不够, 干脆不登记,先把婚事办了再说,连单位也不通知。一家人藏起了烦恼,强颜欢笑, 急忙买菜打酒,举办婚宴,来一个苦中作乐。──此情此景,真正应了“黄连疙瘩 当箫吹”这句古话了。 敖恩洪老先生在《中国画报》社工作,住在阜城门外二里沟文化部宿舍三楼。 那所房子,现在早已经拆除了。那是一座老式的住宅楼,楼梯在墙外。不过敖家住 的是一套三居室,在住房普遍狭窄的当年说来,面积还算是大的。三间房间,老俩 口儿住一间中不溜儿的,四个儿子合住一间最大的,小保姆住一间最小的。既然是 娶媳妇儿,哪怕十分仓促,非常草率,也不能让新娘子在客厅打地铺吧?于是老太 太与小保姆商量,请小保姆在客厅的沙发上暂时将就几夜,她的小房间,让给乃松 作新房。 敖乃松以“待罪之身”在家里等待“处理”,新婚燕尔的蜜月期,其实并没有 几天。当时他们所做的最坏打算,无非是送劳动教养。而根据当年八月一日国家主 席刘少奇签署公布的《劳动教养条例》,这不过是一种“最高的行政处分”,时间 也不会太长,只要劳动一段时间,表现好一些,就会摘去右派帽子,重新回到单位 工作。所以当时他们两人对于处分的恐惧感倒并不十分强烈,令他们伤心断肠的, 正是那如胶似漆的燕尔新婚,难分难舍! 几天之后,这一谁也不希望它到来的场面,终于到来了。一辆小吉普,开到宿 舍楼前面停下,下来两个警察,叫开了敖家的房门,取出一张盖有北京市人民政府 大印的“劳动教养通知书”,要敖乃松签字。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所以全家人都没有慌乱。敖乃松镇定自若地签了字,与父 母、妻子、弟弟们告了别,拎起家里早就给他准备下的铺盖行李和洗漱用具,在警 察的押送之下缓步走出了家门。这样的场面,尽管颇有几分“风萧萧兮”的悲壮感, 但在当时说来,却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因此敖乃松跟家里有话在先,一旦出现 预料中的事件,全家人第一是要镇静,千万不要慌乱,不要号哭;第二是谁也不要 送行,只当他到另一个地方去上班一样。今天事情既然“不幸而言中”,家里所有 的人也都能够克制自己。与蕾蕾道别的时候,尽管她眼眶中充溢着热泪,但是紧咬 着嘴唇,没有发作,表现得十分坚强。她似乎想扑过来与丈夫拥抱一下,但是一只 手被老母亲死死抓住,只能用泪眼目送着丈夫转身出门而去。 当敖乃松走出家门,走下了一层楼梯,刚走到二层楼梯的转角处,突然听见头 顶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海龙哥,你要保重啊!”敖乃松一抬头,只见蕾 蕾就站在三层楼梯的转角处,披散着头发,泪流满面,分明是为了挣脱母亲的控制 反抗过一阵子的。这一眼,是敖乃松有生之年看蕾蕾的最后一眼。他不敢再看,也 不忍再看。此情此景,就是钢铁汉子、石头心肠,也难免要为之动容,潸然泪下的。 他知道,这时候只要他也喊她一声,甚至只要稍一迟疑,蕾蕾肯定会冲下来。为了 避免出现令人看笑话的一幕,敖乃松用最大的自制力克制了自己,只是回头看了她 一眼,仅仅一眼,就狠起心肠,提起铺盖卷儿来,加快步伐走下楼梯,唯恐来不及 似地钻进了小吉普。 直到车子开动,他都没有再看蕾蕾一眼。他怕看到意外的情景,自己会控制不 住自己。 1966年在三余庄被队部抄走的“反动小说”,写的就是这一段“情史”。作为 一部小说,当然写得很细致,很生动,不像我说的这样粗疏而笨拙。至于教养以后 的故事,可能还来不及写,或者说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写,稿子就遭到了浩劫,被作 为“罪证”装进他的档案袋中去了。